我们深陷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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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十二月

“用舌尖抵住牙齿,然后送出气流。Zh,Zh。”这是半小时内海伦重复的第两百遍。

病人说:“Z,Z。”

她高兴地说:“就快说对了。”

小提琴家,海伦想。我可以当小提琴家,我小时候大家都说我有音乐天赋。

“总机。”

“塞耶先生,真的越来越好了。舌头再用力。Zh,‘重击’。”

塞耶先生说:“总……总机。”

海伦擦掉额头上的口水。她也想过工作时戴个面罩,但后来还是觉得这样做会让病人的信心大受打击。

“想象一下高尔夫俱乐部里,球杆打到球的场景。‘重击’。”

也可以当体操运动员。我的身体十分灵活,我的侧手翻做得比其他人都好。

海伦意识到塞耶先生好几分钟都没有说话了。她抬起头来,看到他正在默默地流泪。海伦把纸巾递给他。

她说:“会越来越好的。”

他摇摇头。

或者当律师,我很擅长辩论。

海伦说:“你的进步已经很大了。”

他又摇摇头。

随便什么都好,只要不是这个职业。

她对塞耶先生笑了一下,用双手击了一下掌:“今天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来用吸管辅助治疗,你觉得怎么样?我们要好好地练一下吸管能力。”

塞耶先生四十六岁,比海伦的父亲还要年轻。他去年患上了中风,在此之前,他曾是一名歌剧演员和音乐老师。这个病人还算有趣——这份工作竟然还能让海伦觉得有趣。他的身体已经恢复健康,可以动笔写字,但说起话来还是让人云里雾里。海伦猜想他是因为羞愧才一直止步不前。可说实话,海伦不在乎。他只不过是星期四下午五点钟过来的病人,这一天的最后一场预约——谢天谢地。

她递给塞耶先生一根吸管,让他放进嘴巴里。他没有接,于是海伦动手替他塞进了嘴巴里。他任由吸管掉落在地。海伦很心烦,她宁愿胡思乱想自己本该做什么工作,也不想和塞耶先生玩“捡吸管”的游戏。她再次把吸管塞进他的嘴巴里。她说:“吹啊。”塞耶先生摇摇头,嘴一张,吸管掉到了地上。

“塞耶先生,你怎么了?”

他从口袋中拿出记事本。

他写道:“我会永远这样吗?”

海伦回答:“如果你放弃的话就会。”

塞耶先生接着写:“我深深地爱上了你。”

海伦点点头,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手表。

“你的臀部是我见过最紧翘的。”

“塞耶先生!”海伦摇了摇头,笑了,并未见怒意,“我就要结婚了,塞耶先生。再说,我的年龄只有你的一半。你甚至都不了解我。如果你了解我,就会知道我不是个好人。”铃响了。哈利路亚,时间到了。她说:“今天就到这里吧,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你会配合治疗。”

开车回家的路上,她在商场停好车,准备进行圣诞购物。她讨厌商场,主要是商场会让她想起自己的信用卡欠款,以及那些她想买却偏偏买不起的东西。这种无尽的欲望她生来就有,而欠款则始于大学。实际上,是注册那一日。那一日,她得到了会在黑暗中发光的免费飞盘和有八百美元上限的学生信用卡。从此,欠款就一发不可收拾。每用完一张信用卡,她就再申请一张新的。这件事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不论是妈妈还是未婚夫,对谁都没有说。这是她的秘密。

对海伦来说,节日购物没有丝毫乐趣可言。她选礼物时是看东西是否够大、够贵,并不在乎收礼物的人是否会喜欢:给母亲买的是一大篮子姜饼味的洗浴用品;给父亲买的是自带按摩器的拖鞋;给妹妹买的是毛巾布浴袍,上面的一小块毛巾布上绘着奋力跃过月亮的奶牛;给哥哥买的是一家唱片店价值七十五美元的礼券;给未婚夫买的是钱包;给办公室的秘书们买的是圣诞节的装饰品;给未婚夫的兄弟姐妹和母亲买的还是洗浴用品。然后,给她之前没有想到的人准备了几个一般的、男女通用的应急礼物:那个莫名送她礼物的奇怪病人,还有那个彻底被她忘记的办公室的神秘圣诞老人。等她买完东西,已经花掉了近一千五百美元,现在她的信用卡欠款总计一万九千多美元。

花了这么多钱,海伦兴奋得脸都红了。她甚至有点得意,还不到两个小时就花了这么多钱。

她在商场的美食广场坐下,扬声器中传来嘈杂的背景音乐《少年心气》。她不由得想起了塞耶先生:什么方法都没有用,然而她却一点儿也不在乎,这让她有些沮丧。

她看到在美食广场的另一边,一个金发小姑娘正在亲吻高大的黑人男孩。海伦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个金发姑娘就是她妹妹。天哪!她就不能再谨慎点吗?海伦好奇地猜测父母是否知道这件事。倒也不是说他们种族歧视,他们有黑人朋友,还会在教堂里认识黑人。只不过,他们一直都很明确地表示(但没有真正说过这样的话),三个孩子都不许和黑人约会。海伦就是知道这一点,就好像她知道父亲当初投票给了谁(多尔、布什还是里根)那样,尽管父亲什么都没说过。

好吧,他们可能就是种族歧视。

海伦盯着帕齐看了一会儿。自记事起,海伦就是家里的乖孩子,这就意味着她会打小报告。她正准备拿出手机告密,却被一阵奇怪的感觉打断,一贯自私的内心开始动摇。帕齐恋爱了,她想。然后,她把手机扔回包里,转过身背对着这对情侣。这会是海伦送给妹妹真正的圣诞节礼物: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而不是那块毫无意义的又大又丑的毛巾布。

海伦的未婚夫埃利奥特在八点准时出现。他打招呼道:“嗨,宝贝。”

按照她的宗教信仰,他们还没有发生关系。这并不是说她从未和人发生过性关系。她曾和高中的男朋友肛交过。那也许是强奸,但并不是因为海伦拒绝了他。她真的想过拒绝他,但并没有从嘴巴里说出来。第一次没有,后来的六次半也没有。

还有一次,在做完社区服务的返程中,她枕着另一个女孩的胳膊在面包车里睡着了。虽然没有发生什么性行为,但海伦觉得这次也可以计算在内。

和埃利奥特在一起的两年中,她给他做过四十八次口交。圣诞节除了送他钱包之外,海伦打算完成第四十九次。

他们在教堂里进行婚前治疗。最后一个疗程中,治疗师让他们补全这句话:“当我看着你的时候,我……”

治疗师恳请她:“说出你脑子里闪现的第一个想法。”

“当我看着你的时候,我……”

“不要思考,海伦!”埃利奥特和治疗师都认为海伦最大的缺点是想得太多、藏得太深,又想掌控每件事。

“当我看着你的时候,我感到……”她没有话想说。没有,没有,该死的,没有。“满足。”

自从治疗师第一次问她这个问题,海伦也在不经意间数次询问自己:在教堂里(当我看着你的时候,我感到孤独);在他父母家里吃晚饭时(当我看着你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是个骗子);等他从公共男洗手间出来时(当我看着你的时候,我感到很恶心);此时,在商场的美食广场中(当我看着你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无力去爱任何人、任何事。当我看着你的时候,我觉得支离破碎)。

埃利奥特吻了她的脸颊:“这里面有我的圣诞礼物吗?”

她说:“这不关你的事。”

他对她眨眨眼:“你知道的,你不用给我‘买’什么东西。”

当我看着你的时候,我希望自己已经死去。

埃利奥特问:“宝贝,我能借用一下你的信用卡吗?我把钱包落在了车里。既然来了,我想把送给弟弟的礼物买了。”

“当然可以。”海伦尽量随意地说,“你要送达里尔什么礼物?”

“音响,大音响。”在前往音响店的路上,埃利奥特回答道。海伦算了一下“大音响”的价钱,又估计了一下卡里的额度是否够用。

海伦思考着应该说服埃利奥特今天先别买音响。比如,她可以提议去吃晚饭。也许等吃过晚饭,商场就关门了。正当他们要走进店里时,海伦试了这个方法。

她说:“亲爱的,我好饿。”她噘起下嘴唇。她照过浴室的镜子,这样噘嘴十分性感。

“好的。”他回答道,“我很快就好,我已经看好了要哪一种。”

埃利奥特选好音响,价钱是299.99美元。十分惊险。她把卡放在柜台上。

她知道他不会还钱的,她也知道自己不会让他还钱的。这就是海伦在这段关系中的角色。一段时间以来都是这样:无论什么都由她来付钱。

埃利奥特并不是没钱。恰恰相反,他的家里经营着基督教家庭医疗保健生意,在佛罗里达州、得克萨斯州和加利福尼亚州都有房产。他们家比海伦家要富有得多,这一点自不必说。只是……海伦很清楚他们的金钱观不同,但为了装作她和埃利奥特对待金钱的看法相同,她不得不装作即使他不还音响的钱也没有关系的样子。

海伦向收银员抱怨:“有点慢啊。”

“我应该早点问您的——您在等待的时候要不要申请商场折扣呢?如果申请通过,今天就可以享受九折的优惠。”店员递给海伦一份亮闪闪的手册。海伦感觉自己的心脏在不断膨胀,快要从胸膛中跳出来了,随着“九折”“九折”的声音快要飘起来了。

“我……”海伦结巴起来,“我刚刚买的东西也算吗?我是说九折的优惠。”

店员回答说有何不可。他们可以先把海伦刚才买的东西退回去,这应该用不了五分钟。申请折扣要花十分钟,接着重新购买刚才的东西又要花五分钟。海伦越听越觉得这一切太过烦琐。再说,申请可能压根儿就通不过。“算了吧。”海伦说。

海伦看到埃利奥特正在商店另一边研究一台电子按摩器,看起来非常像性用具。有一位漂亮的女售货员走过去,主动给他展示按摩器的用法,并抛了一个媚眼。女售货员看起来和帕齐的年纪差不多,不过海伦一点儿都不吃醋。按摩姑娘想要他就要吧。海伦只希望他不会把这个淫秽的按摩器也加在她的账单上。

之所以什么东西都由海伦付钱,还有一个原因是埃利奥特还在牙科学校读书。她希望等他明年六月份毕业的时候一切就会大不相同。她是这样打算的:结婚,怀孕,请产假,然后再也别回去上班。

“卡有什么问题吗?”海伦用手指敲着玻璃柜台,用烦躁来掩饰担心。

“没有。”店员回道,“只是到了圣诞节时,机器总会反应变慢。”

如果刷卡失败,海伦决定告诉埃利奥特自己肯定是买圣诞节礼物的时候达到了信用卡限额。她会假装这是一件可笑的小事来渡过难关。当然,她会含蓄地告诉埃利奥特自己将在月底付清欠款。埃利奥特这种人甚至不会理解信用卡欠款是怎么回事。

终于好了!收银员把一张小纸条递过柜台:“在这里签字。”

海伦签好字,从后面撕下属于自己的那张小票。

收银员评价道:“您可真是职业顾客。”

“是的,我这辈子买过一些东西。”

在商店前面,埃利奥特昏昏欲睡,女售货员在一旁按摩他的脖子。

当我看着你的时候,我感到……

海伦的手机响了,是负责打印婚礼请柬的人打来的。显然,她母亲也忘记付钱给他们了。哦,天啊,海伦心想。先是忘记了婚礼邀请函,现在连真正的请柬也忘了。你可能都会觉得她母亲根本不想让她结婚。海伦向负责人一再道歉,并保证明天之前一定把钱结清。

埃利奥特拍拍海伦的肩膀:“那是我的音响?”

海伦把袋子递给他。她原本打算礼貌地抱怨一下那个推销淫秽按摩器的女售货员,可是现在她的心思全在请柬上面,有些心烦意乱。她生硬地说:“圣诞快乐。”

“嘿,这又不是我的圣诞礼物。”

海伦想,也算是。海伦不置可否地噘起嘴巴。

“怎么?”埃利奥特问,“你觉得不值得为我花这钱吗?”

刚和埃利奥特吃完晚饭,海伦就打电话给母亲。海伦没有指责乔治,而是用冷静而专业的语气向她解释这种处理婚礼事宜的方式很不可取,必须避免让埃利奥特的家人对他们产生误会,等等。最后,海伦说她做了一张电子表格,上面详细写着每笔花费应该结算的时间点。“我现在就用邮件发给你,这样我们还能一起检查一遍。”

乔治说:“我上班的时候才能查电子邮件。”

“好吧……”海伦很烦躁。这都已经1998年了,谁的家里不能查电子邮件啊?只有年老的人、守旧的人和贫穷的人才会如此。“好吧,那你明天看到邮件以后,就会发现我把‘H’这一栏空着。你每结清一笔钱款,就在这一栏做个记录,可以吗?”

“当然可以,海伦,听起来没问题。”

“你做好记录之后,我想请你把修改后的表格用邮件发给我,这就方便我了解这些结款的进展。”

乔治回答:“好的。”

“现在,我们再来谈一下请柬的事情。我们还欠纸迹店六百美元。”

“我还以为欠他们的钱都结清了呢。”乔治结巴起来,“赫莉,问题是,钱现在有点儿……帕齐受伤了,圣诞节又到了,你爸爸还在上学……还有……”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在想……有没有可能让埃利奥特的家人负责请柬的一半花销?牛皮纸请柬是他们的主意,大部分客人都是他们那边的,而且他们又这么……”乔治的声音越来越低。

“不行,妈妈,不能这么做。婚礼的花销就得由新娘家里负责。”海伦喉咙发紧,她能感觉到眼睛变得湿润。她真的很讨厌自己生活中的每一个人。

“没事儿,海伦,我只需要挪动一部分资金。你别担心了,好吗?忘掉我说的话。好了,我会想办法的。”

第二天早上上班时,乔治打电话给纸迹店。她给打印请柬的人重新读了一串十六位数字的卡号。

“好的,波默罗伊夫人,我需要信用卡的截止日期以及持卡人的姓名。”

乔治回答:“2001年8月份,文森特·波默罗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