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深陷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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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十一月

橄榄球队正在为今年的最后一场比赛练习,队员们的注意力却被分散了。篮球选拔赛在体育馆里进行,使得啦啦队队员不得已在球场边线训练。

哈兰·布赖特是橄榄球队里的外接员。他看到啦啦队的女孩子们排成了三层金字塔队形。他是出了名的眼力好,速度快,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看到金字塔顶端的金发女孩即将头部着地摔倒下去。他跑了起来。

教练大喊:“布赖特,你去哪儿?”

哈兰没有回答。这就是身为运动员最大的好处——从来不需要解释,只要做就好。

正当金发女孩要撞到沙砾上时,他赶到了。他接住了她,可仍旧迟了一步。她的后脑勺还是撞了一下地,脖子也扭了,太阳穴从沙砾上滑过——接球失误——然后她就昏迷了。

他问啦啦队队员:“她叫什么名字?”

有人回答:“帕齐·波默罗伊。”

他重复一遍:“波默罗伊。”就跟苹果一样,他心想。

* * *

接下来的一周他都没有见到这个金发女孩,不过他常想起她。他想起了双手碰到她脑袋的感觉,柔软而干净,比足球还要小;他想起了她身上的味道,汗水味混合着血腥味,甜丝丝的。他真希望自己可以重新表演这一幕。如果他跑得再快点或者选择一条更近的路线冲向球场边线,这个姑娘根本就不会撞到脑袋。哈兰·布赖特是个完美主义者。

然后,她活生生地站在了他的储物柜前。

她说:“听说你救了我。”这次她站着,他看出来她比自己矮了一英尺[12]多。

他说:“也不算是。”他点头示意她戴着的颈托。

“啊,这个吗?这没什么。我原本可能得坐轮椅了,甚至会没命,你懂的。”

“也许吧。”

她眯着蓝绿色的眼睛看他,说:“也许,我应该生你的气。接下来整个赛季的所有啦啦队活动我都不能参加了。”

哈兰说:“这我倒没听说。”

她评价道:“你的话不太多。”

“不好意思,小姐。”

上课铃响了,这位金发女孩转身离开。

他喊道:“帕齐,这很惨吗?”

“原来大足球明星知道我的名字啊。”她问,“什么很惨?”

“不能参加接下来的啦啦队活动。”

“不算惨,我本来就不怎么喜欢。”

“你的团队精神哪儿去了?”

帕齐耸耸肩:“我想她们只需要再找个五英尺高的金发女孩,然后让她也头部向下摔下去吧。”

她不是美女。他纠正自己:她不是他眼中的美女。他更喜欢和双腿修长、头发是深色的女孩约会(他不常约会)。但她身上有种莫名的吸引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属于他。她是他的决胜球。

哈兰说:“我送你回家吧。”

她家很好找,房子被漆成了停车标志上的那种红色。她告诉他:“这是个错误。”除此之外,她没有多做解释。

她请他进了家里。他们把电视调成静音,看了奥普拉脱口秀,还把自己的秘密讲给对方听。

他告诉她自己在等哈佛大学的录取消息,可他妈妈却觉得他应该去“十大体育学校”读书,这样的话,他才更有机会成为一名职业橄榄球运动员。她告诉他她的哥哥去了耶鲁大学,结果在他和父亲之间造成了很大的分歧。“我爸爸说,这就好像他走入了地狱一样。不过我觉得文尼毕业之前,他就消气了,因为我们都去参加了他的毕业典礼。几乎是到了最后时刻,爸爸突然叫我们上车,二十三个小时之后我们就到了纽黑文。但是,我爸爸现在依然是个狂热的宗教主义者。”

“狂热的宗教主义者?这是什么意思?”哈兰想知道帕齐的父亲把他吊死在树上的可能性有多大。

“嗯,我觉得有很多表现啊。这要看他的心情。我们不吃肉,我爸爸有时候会斋戒,好离上帝更近一点,”她猛地甩了一下自己的手,“但其实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发福了。而且,我常常因为各种事被责难。”

“呀,行啦。”哈兰笑着说。他已经得出结论,这是一种可笑的(而非致命的)狂热宗教主义,“我打赌,像你这样的好女孩,肯定从来不会犯错。”

“嗯,我爸爸却不这么认为。几个月前,我不过化了浓妆,我爸爸就罚了我。”

“我姐姐也是。”

“嗯,但我爸爸罚我一周不许洗澡。他是想向我证明身体就像圣殿一样,随便啦。总之,太恶心了。”

“那他不介意你穿啦啦队的短裙吗?”

帕齐耸耸肩:“应该吧,也可能是还没注意到。他从来没有去看过我们学校的比赛,这可能也是件好事。不过,我刚才说过,等他想起来的时候,他就是个狂热的宗教主义者。他觉得我们都应该上宗教学校。”

“那你为什么会和我们这些罪人上同一所学校?”

“唯一一所安息日会学校在怀厄特维尔,我想我爸爸应该是觉得那个地方不好。”

哈兰说:“你知道吗?我以前就住在那里。在我会开车之前,都是坐公共汽车来这里。”

“嗯。”

哈兰问:“我很好奇你爸爸会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帕齐笑了,哈兰受不了她这样甜美的笑容。然后她又耸耸肩:“我想,你唯一该担心的问题是,我觉得你是怎样的人?”

哈兰笑了。她的南方口音听起来有点……傻。不过他看得出来,她一点儿都不傻。

“他们本来打算让我在家学习,但我坚决不同意。我妈妈就和爸爸商量,我可以上公立学校,条件是学校得离家近,这样他们就可以随时看着我。还有,每年夏天,我都得参加圣经夏令营。”帕齐翻了个白眼。

“圣经夏令营,听上去很极端啊。”

她说:“是啊。对我来说,这基本上就是每年的重头戏。你绝对不敢相信,夏令营里那群孩子有多疯狂,简直就是欲火焚身。我猜是被压抑得太厉害了。”帕齐开始解开她的颈托。

“嘿,这个可以拿掉了吗?”

她说可以暂时拿下来。洗澡和每周三次游泳理疗的时候都可以拿下来。她又加了一句:“不然我怎么给你口交?”

她看着他的脸,并没有看到她想象中的惊讶表情。像他这样有名的运动员,也许常常有人“真的”主动给他口交吧。她以为自己这么说会显得很老成,结果只是显得很傻。她用手掌心揉了揉脖子:“我是开玩笑的。首先,我办不到,因为脖子伤得很重;其次,我也不会这么做,因为我不是那种女孩。”

哈兰说:“我知道你不是,金发女孩。”他的手指抚过她光滑而洁白的脖子,问道,“你父母什么时候回来?”

帕齐回答:“很晚。我父亲在学校,母亲要做两份工作。”

大约七点钟的时候,哈兰离开了。帕齐重新把颈托戴好。

她看着他倒车驶出车道时,突然意识到这大概是第一次有黑人进入她父母的房子里。

帕齐回到楼上,打电话给异地恋男友马格努姆·弗伦奇。他在帕齐的故乡田纳西州的鹿留市,不过帕齐走后他才搬到那儿。他们其实是在亚拉巴马州的圣经夏令营里相遇的。

她说:“马格努姆,我们不能继续了。”

对面的人哭着威胁她,还说着《圣经》里面没有的脏话。这个长途电话打了十九个小时,而帕齐这边的话费是每分钟一美分。不过,最后马格努姆还是明白了帕齐的意思。

“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他的鼻音很重。

她说:“好吧。”

他抽噎着说:“你……离开我……”

“马格努姆,我听不清楚。你哭得太厉害了。”

“我是说,你离开我的……”他狠狠地抽泣了一下,“……每一天……”他又抽泣了一下,“都会活在‘阻碍’中。”

“阻碍?为什么会活在阻碍中?”

“是诅咒!”

“好吧,无所谓。”她挂断电话。他又打了过来,但她没接。通话的前十七个小时,她还觉得他很可怜,到了最后一两个小时,她就开始看不起他了。

外面传来喇叭声,哈兰等着开车送她去参加游泳课。

他说:“嘿,金发姑娘。”

“嘿。”

“怎么不戴颈托了?”

她说:“我已经好多了。”

“真是奇迹。”

帕齐去她爸爸的学校里进行游泳疗法,那里的游泳池就像奥运会中的游泳场地一样大。帕齐在治疗师指导下游泳时,哈兰喜欢在看台上看着她。他没有什么事情要做:橄榄球赛季结束了,课程也无须费劲,当然,他喜欢看着一身泳衣的帕齐。她的腰身并不纤细,胸部也不丰满,就像他常常提醒自己的一样:她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从另一方面来看,跳啦啦操让她的身材十分健美。小腿肚上的肌肉很漂亮,无论是肘部的小窝,还是脸蛋上的酒窝,都很可爱。她的臀部像苹果一样圆,睫毛是金色的。他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金色睫毛的人,至少私下没有遇到过,更别提如此近距离接触。

帕齐的游泳课五点钟结束,然后游泳池就会免费开放。

帕齐喊他:“下来呀。”

哈兰摇头:“不用了。”

“你为什么从不下来和我一起游泳?”

原因显而易见,哈兰不会游泳,但他还不想把这件事告诉金发姑娘。

她说:“哈兰·布赖特,总有一天,我会直接把你拉下来的。”她游到游泳池边,胳膊肘枕在岸上。看着她,哈兰想到了海豹。

他跪在游泳池边,饱满的双唇几乎碰到了她的薄唇。他说:“我可能会淹死。”

“那么我会去救你。”她用短小而结实的胳膊一撑,从泳池里出来。

“你倒是想得美,金发姑娘。”

“至少那样我们就扯平了啊。”她擦干身体,然后用毛巾将自己包裹起来。

他说:“我们已经扯平了。”

“这话怎么说?”

哈兰牵着她的手,一起离开游泳馆后向他的车走去。她的手在水里泡得有些皱缩,这让他的脑中突然冒出来一个奇怪的想法。他想象着自己正牵着帕齐的手,只不过帕齐是个老太太的模样,而他们已经结婚很久了。

有人会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而他的回答总是一样:“她从天上掉了下来。”

“喂,哈兰,”帕齐说,“你知道的,我可以教你游泳。”

他说:“嗯。”

“我是说真的,你去哈福[13]之前应该学会游泳。”

他笑了起来。她的田纳西话加上波士顿口音听起来很可笑。“你担心我会淹死吗?”

“也许吧。”她放开他的手,“也许我只是想在你身上留下痕迹。”

四年之后,帕齐就会成为美国陆军预备旅驻巴格达的一员。她会用糖果和香烟贿赂一位兄弟,以借用一下他的卫星收音机。她的目的十分明确——她想收听哈兰·布赖特参加的橄榄球赛。正在广播的是哈佛—耶鲁大赛,播音员会说“外接员布赖特是出了名的自律”,他每天都会游泳,这也是训练的一部分。这位金发女孩就会想,这是不是她对社会唯一的贡献,这是不是帕特里夏·波默罗伊曾经存在的唯一证据。

橄榄球赛第三小节即将结束时,她会听到附近发生了小规模爆炸。她不怎么在意。她有一下午的假期,又没有听到尖叫声,所以爆炸应该不严重。她只是调高了收音机的音量,想象哈兰·布赖特穿着深红色的运动衫,把球紧抱在怀里。他知道她结婚了吗?他知道她在伊拉克吗?他游泳的时候会想起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