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母亲:一个协和医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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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他的三个女人

父亲的确属于脾气暴躁的人,尽管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打过我,连骂都很少,但我经常看到他打骂二哥,他对母亲说话也很重。然而长大以后我才明白,父亲其实是一个很坚韧和重感情的男人。兄弟三人之中,可能我是最理解父亲的。

父亲是老谭家从长江边搬迁到大山之后的第三代人。清朝末年,曾祖父的父亲从重庆西沱古镇旁边的一个叫协石馆的地方,用两个箩筐挑起了全部的家当,翻越了一座大山和几座小山后,到达了我出生的地方。

到了爷爷当家的民国年代,我们家已经成为比较殷实的佃农了,一大家人30多口共同为一个东家打工,积攒了不少的钱粮。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爷爷准备买上几亩属于自家的地。所幸没买成,否则我家的阶级成分必是地主无疑。

由于家境比一般的佃农要好很多,新中国成立后划分成分时爷爷家被归为“老上中农”——尽管属于农民阶级,但与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知识青年们到广阔的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中的“贫农”和“下中农”不完全是一个阶层。爷爷这一阶级成分和我姥爷的成分,彻底改变了我大哥一生的命运,这是后话。

父亲留在世上的唯一照片

前后两个奶奶一共生养了包括父亲在内的兄妹9个。爷爷的威信极高,说话声如洪钟,人称“吼天狮子”。父亲在兄妹中排行老大,被称为“大头和尚”。这是传统的中国舞狮节目中的两大主要角色,而现实生活中爷爷和父亲也是两个分量不轻的厉害人物。

父亲出生于1920年。8岁的时候,爷爷就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女方是爷爷老朋友家的女儿,比父亲大3岁。由于家境不太好,定亲后她很快就到爷爷家来了。从她来到爷爷家的那天起,父亲就叫她马姐姐,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很融洽。等过了几年爷爷正式要为他们举办婚礼时,父亲居然坚决不从,逃跑得无影无踪。

爷爷大发雷霆,打碎了很多农具,表现了“吼天狮子”的上乘功夫。父亲在外潜逃了几年也不见人影,只偶尔托人给奶奶带信说他在外面挺好的。那个年代没有微博、微信,没有人肉搜索,父亲搞的又是单线联系,爷爷对他完全失去掌控。眼看“儿媳妇”一天天长大,爷爷只好托人说媒,将花了聘礼娶进来的儿媳妇,重新置办嫁妆后,再当女儿嫁了出去!

几年后,父亲带着一名身材娇小的女子回到了老家。在几年父子斗争中始终处于下风的爷爷觉得颜面扫地,坚决不允许他们走进家门。那几年父亲在外面学会了泥瓦匠手艺,于是将山边的岩洞稍微收拾后就住了进去。

父亲带回的女人不会干农活,但剪裁、刺绣功夫相当好,很快赢得了大嫂小姑们的喜欢,但爷爷仍然不依不饶。

在岩洞住了一段时间后,父亲和那位女子一起去向爷爷求情,说女的已经怀上了小孩。本来以为爷爷会看在孙子的面上饶过他们,没想到盛怒之中的“吼天狮子”,一扁担将“大头和尚”的头劈破,父亲晕了过去,余怒未消的爷爷将怀孕在身的女子赶出了家门。

据说两天后父亲才苏醒过来,奶奶说那女人不会再回来了。父亲当时并不懊恼,过了几天后就跟奶奶说要出门找人!

出门时父亲信心满满,但半年后垂头丧气地回了家。原来,他在外面一边做泥瓦匠,一边去了所有他认为那个女人会停留的地方,但没有丝毫消息。尽管如此,父亲寻找那位女人的努力,一辈子都没有停止过,或者可以说一天也没有停止过!

那时是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时期,国民政府大量征兵。不知是主动报名还是被抓了壮丁,反正父亲成了国民革命军的光荣一员。他曾经对我讲过,他参加过武汉会战和宜昌会战,说日本鬼子的飞机满天飞,子弹跟下雨似的。部队伤亡惨重,完全溃散,他侥幸活了下来,顺着长江要饭,后来给拉煤的船当纤夫才回到了家。

回家之后父亲曾去给伪区长王家泰当家丁,但没过两年就不辞而别了。所幸他离开了,否则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王区长被人民正法时,估计父亲也难逃干系。倒不是他阶级觉悟有多高,更不是政治嗅觉灵敏,而是因为看家护院这活儿太不自由,到不了外面的世界。而父亲对那女人念念不忘,于是再次借外出做泥瓦匠的机会寻找。

但已过而立之年的父亲,仍然没有找到那个他找了十多年的女人,而小他几岁的二叔和三叔都结婚生子了。于是在媒人的撮合下,父亲勉为其难地娶了镇上一位茶商家的寡居女儿,这女人就是我母亲。

姥爷是当地有名的茶商,从云南一带买入茶叶,然后贩卖到湖北等地,人缘极好,曾经多次在镇上充当矛盾调停的角色。后来划分成分时,姥爷家被定为“破落乡绅”——也不属于贫下中农。

母亲生于1930年,是姥爷家两个孩子中的老大,在当地几乎可以算大家闺秀了。姥爷家里请了私塾老师,让母亲和舅舅识字,从《女儿经》《三字经》学到了四书五经。母亲还跟家里的厨子学习烹调技术,她的这手技术曾为我们家带来过一些好处,也为她赢回过尊严,母亲晚年的愿望就是开一家餐饮店。

西南战事紧张后,姥爷家的茶叶生意完全中断,家道迅速败落。母亲16岁的时候被姥爷嫁到了镇北面梓桐沟的一户殷实人家。这家人也姓谭,对母亲都很好,但是好景不长,婚后不久母亲所嫁的人就一病不起,很快离开了人世。

父亲年轻时一表人才,有逃婚拒娶童养媳、自由恋爱被打破头、参加过抗日、给伪区长当家丁等“光荣”或“不光荣”的历史,颇有名气。由于母亲不是头婚,按当地风俗不能走大路,只能走小路,还不能在白天。于是,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婆家和娘家屈指可数的几个人的陪同下,举着火把绕行北面山沟猎人走的小路,拎着唯一的嫁妆——一口皮箱,母亲来到了老谭家。

也许由于母亲是再婚,也许是嫁妆过于寒碜,更可能是父亲一直在寻找那人,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对母亲很少有好脸色,说话几乎都像吵架。

尽管不受父亲待见,母亲却深受爷爷奶奶及妯娌小姑们的喜欢。母亲心地善良,与人无争,虽然比二叔、三叔的媳妇晚几年进门,但很快就有了大嫂的地位。大家都喜欢她还因为她识字,会讲故事,做菜特别好吃。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爷爷已经不能维持一家三十几口人同桌吃饭的红火场面,父亲和几个兄弟也早已分家独过。但逢年过节全家团圆时,每家会做几个菜端上桌合在一起吃,每次母亲做的菜很快就被一扫而光。

周围邻居的红白喜事都会请母亲当主厨,这项光荣差事一直延续到20世纪70年代改革开放后,才被另外一位当地人“夺”走。邻居们台面上的理由是怕母亲被累着了,但更主要的原因是母亲的主厨方式符合现在的“光盘行动”——客人觉得好吃但就是吃不饱!人们富裕之后,如客人还吃不饱,这会让主人的脸面很过不去。

母亲多少有些落寞,跟我都说起过好几次。最让母亲感到落寞的一次发生在大嫂刚过门不久。那年地质勘探队来山里钻探,在我家驻扎了一个多月。当时母亲差不多50岁了,穿的是补了又补、洗得掉了色的旧衣服,而刚结婚的大嫂穿的都是新衣服,地质队自然希望大嫂做饭。但20多天之后,大嫂临时回娘家,地质队员们只好让母亲凑合做一天饭。结果从此之后,剩下的几天地质队员们坚决要求母亲做饭。

母亲做饭时哼着小曲,她那种被重新承认的快乐让我记忆犹新。

关于父亲和母亲的故事,大都是我从叔叔婶婶们的口中知道的。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影子最多的就是和她一起为生产队放牛的那些年,母亲教我背会了《三字经》和《千字文》,还给我讲了很多为人处世的小故事。

有人看莫言的小说《丰乳肥臀》时,认为小说中迷恋乳房的金童过于夸张,在我看来却容易理解。我的恋母情结与金童自然相差很远,我并不是只吃乳汁不吃粮食的主儿,但对母亲的依恋的确严重,几乎是形影不离。即使上了小学,也要先钻进母亲的被窝,睡着之后才被抱开。

大约从小学二年级起,父亲就交给我一项重要的任务。任务其实很简单——用作业本的背面抄写一封类似寻人启事的信。父亲不识字,信应该是找镇上的人代写的。当时川汉公路已经通车,但车辆很少,而且票价不菲,往来于四川和湖北之间的匠人和商贩更多的时候还是步行,因此我家开了几十年的客栈一直都有生意。

说是客栈,其实就是多准备了几张床和被子而已。客栈没有为我家带来多少收入,但对父亲而言,却是不可或缺的。

每次有从四川到湖北的客人入住,父亲就向他们提起那位走失了多年的女人,并掏出寻人启事让客人带上帮助寻找。那时没有复印机,于是我被父亲任命为寻人启事的人工复印机,定期或不定期誊写。母亲应该知道我当“叛徒”帮父亲誊信的事,但可能没有放在心上,因为父亲都找了几十年也没有找到。

没想到有一天,出人意料的事儿发生了。大概是1978年的冬天,从湖北返回四川的一个客人给父亲带来了一封信。父亲让我念信,原来是那位女士托人写的。信中说她当年逃到了湖北的一个镇上,后来和一个当地人结了婚,有一个20多岁的男孩,在县城上高中。她被赶走的时候怀着的女孩已经嫁到对面大山的一个村落里。她在信的末尾说,她没有想到这些年父亲一直在找她!

第二天父亲就搭车去了湖北利川,过了10多天才回来。我当然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太懂事,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我相信母亲和父亲之间没有多少感情,但当父亲真正找到了30多年来一直在寻找的恋人并离家而去之后,母亲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我不记得父亲和母亲那段时间吵过架,最终我知道的是,我们承认那位女士是我们的前娘这一事实。

1979年春天大哥结婚,那位女士连同她丈夫和儿子前来参加婚礼。1980年秋天,没见过面而且已经改了姓的姐姐生小孩,母亲组织了包括我在内的10多个“娘家人”,浩浩荡荡地走了10多公里山路去吃喜酒。再之后过春节的时候,那位女士会带着她的儿子到我们家过年。

两家的频繁走动到底纯洁还是不纯洁我自然不懂,但大哥和二哥应该是懂的。大哥还好,但后来二哥和父亲的关系一直不好。

偶尔有好事的老乡问我:你爸爸到底和哪个妈妈睡觉啊?我的回答是不知道!因为我才不关心这个,我最关心的是谁和我睡觉,反正母亲在旁边我就睡得香香的。

老家海拔高,冬天特别寒冷,取暖条件不足,夜里被子冰冷,睡觉的时候母亲总是紧紧地抱着我。现在看来,也许那个时候,她已经预感到时日不多,我是她最难以割舍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