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母亲:一个协和医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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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的外乡人

20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在“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和“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下,大量知识青年离开城市前往农村劳动,这就是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

我们老家接收的是重庆知青,他们的居住点就在离我们家西边100米的地方。知青们都不会做菜,很快就得知了母亲做菜好吃的消息。于是,他们从重庆回来或者赶集回来,会拎着一些吃食(主要是活鸡活鸭)到我家,请母亲帮着料理。父母和大哥他们自然不好意思吃城里学生娃娃的东西,但我比他们还要娃娃,分上几口是天经地义的,所以我很喜欢知青们。

后来看了《蹉跎岁月》我才明白,知青们拿到我们家的吃食,未必真是从集市上买来的,多半是从邻村的鸡笼中偷来的!好在知青们奉行的是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原则,绝不碰本村财物。

记忆最深的是一位姓穆的知青。他身体单薄,戴着一副近视眼镜,一点农活都不会干,在梯田与梯田之间窄窄的田埂上无法保持平衡,多次掉进水田里被大家耻笑,而老家的人包括我后来都可以背着200多斤的谷物在田埂上稳健行走。

尽管干农活不行,穆知青却是知青中最有文化的,他特别喜欢看书和读报。后来一旦我们的老师有事,或者农忙时节,穆知青就会成为我们的代课老师。我们很喜欢穆老师上课,他讲得生动有趣,我们听得津津有味。

穆老师似乎也喜欢我,经常到我们家串门。只要他到我们家,就会像老师一样过问我的学习。这当然是父母喜闻乐见的,于是他在我们家的待遇比其他的知青要高很多,母亲有时会给他端上一碗没有几根面条却非常可口的热汤面。我后来甚至曾不地道地想,穆老师到底喜欢的是我还是面条?

除了知青外,还有一对老人也是外乡人。男的姓马,据说年轻时在茶馆跑龙套说书。女的姓于,我一直都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马爷爷作为城市贫民被发配到我老家接受改造,就住在我家东面100米左右的破房子里。老人没有儿女,是五保户。我能记事的时候,马爷爷的牙就掉光了,脸都瘪了。他们自己不会种地,靠村里年终决算时分的口粮惨淡度日。

其实城市贫民是文雅的叫法,老家的人对他们的私下称呼是“二流子”,因为他们都不会干农活,被当作好吃懒做的典型,大人们尽量不和他们往来。然而,我们小孩子却很喜欢这两位老人,原因是马爷爷特别会讲故事,讲《三国演义》,讲《水浒传》,讲《西游记》,等等。

父亲也不愿意让我去两位老人的家里,因为传说于奶奶得过结核病。母亲倒是不太管我。我可能是马爷爷讲故事时最认真的听众,所以马爷爷也喜欢我。有时候我一个人去,他也会给我讲故事。

马爷爷带来的几本书被当作“毒草”给撕了,所以他讲故事全凭记忆。有时候,马爷爷刚讲完,于奶奶就会纠正。很多三国人物的名字我都是从马爷爷那里知道的,董卓、貂蝉、吕布等等。马爷爷尽管嘴都瘪了,说话漏风,但故事真是讲得绘声绘色,并且总是在大家最想知道结果的时候停住,让我们以后再来。

我印象最深的是《三英战吕布》。马爷爷先把刘、关、张三人的武艺渲染得神乎其技,然后再让他们轮番与吕布打斗,居然就是打不过!这让我觉得,吕布应该是世界上除了毛主席之外最厉害的人!后来发现,马爷爷是挑着讲的,他没有给我们讲吕布之死,让我以为吕布永远不会死。

包产到户后,我们家曾很富裕,有一年萝卜大丰收,喂猪都用不完。过年的时候,母亲让我给两个老人背些萝卜过去,让他们炖着吃。我把萝卜背过去的时候,老人出于礼貌推辞,我着急了就说:“收下吧,收下吧,妈妈说了,反正我们也是用来喂猪!”

我小学毕业不久,马爷爷就去世了。他去世的时候,出于好奇,我随大人们上楼去看他的遗体。我看见他的脸上蒙了一张白纸,大人们告诉我,这是风俗,说是明朝灭亡后,后人们死后羞见先人,所以脸上都要蒙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