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言

冬天过去了。

天一暖和，走在街上，来往的人们，脸上的表情也都慢慢地解了冻，有了生机。最近心里有些活泛，每每眼前有人，总想伸出手指戳一下对方的脸，看看是不是还像楼道里堆积的白菜，硬邦邦的戳不动。

每个周末总有一天，用来收拾屋子，洗绳衣服，给窗台上的植物浇水，然后去码头散步。一路走去，四下是新鲜的汽车尾气的味道，只有快到了海边，闻到了风里的腥咸，看见了码头里停聚着的渔船，心里才舒服了些。像我这样懦弱的人，心里也住了一个冒险家。站在海边，常常想象自己就在那渔船上，乘风破浪，跟着渔人撒网。网上来一船的螃蟹，也不管海风朔朔，船身颠簸，一定得就地起锅生火，丢进去几只。待水汽蒸腾，鲜味溢出，抓起一只，捏身掀盖，两下掰开，看那满满的蟹黄儿堆积在背上，就口一吮，唇齿留香，简直是人间至味。想着想着便要流出口水，然后想到这海里不仅有螃蟹，还有数不清的扇贝虾爬子，白蚬子黄蚬子，大黄花小黄花，我便觉得这一生决不能和张先生分开，我离不开这片海。

码头附近有家书店，每每我去的时候，人都很多，这让我十分惊讶。在纸质书大势已去，俨然不再受宠的今天，每看到一家新开的书店，我就情不自禁地担心它什么时候会倒闭。在社会越来越高速化，人们越来越缺乏耐心的今天，纸质书的没落，其实是时代的选择。当然，这家书店的主营利润也并不靠卖书，而是靠明信片、饮品甜点以及一些原创设计的精致小物件儿，贩卖的是一部分人的情怀，和另一部人的优越感。四下里坐满了人，有人逗弄着笼中猫，有人喝着咖啡，聊着近况，也有人在喧闹声中安静地看着书。我最佩服这样的人，我总是做不到，我曾试过在这里坐下，然而心里充满了焦虑，总忍不住为这家店计算客流量，核算成本，估算它什么时候会倒闭，然后买一本书，把这不幸的预感写在扉页上面。

啊，我真是一个悲观的人。

一个人走在路上，耳边是车水马龙的声音，偶尔会停下来，看看树，看看远方的高楼以及更远处更高的楼。活着的意义是什么，自己想要的又是什么，写作究竟是为了创造还是记录？这些问题一直找不到答案。有的人是活给自己看的，有的人是活给别人看的，而我呢，我不知道。我走在路上，妄图遇见一两个看起来有趣的人。当我真的与一个陌生人四目相对的时候，我又吓得落荒而逃。有多少故事的本质，来源于叶公好龙的传说呢？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不快乐。我写不出从前欢快流畅的句子，也不想和身边的人有什么触及灵魂的对话。我怀念从前的自己，肤浅却真实地活着，如今我并没有变得深刻，反而空荡了许多。

这本书从开始到结束，见证了我从一个象牙塔里的大学生过渡到社会人的角色转变。有时候想想，像我这样的普通人，一生实在乏善可陈。既没有草根励志，屌丝逆袭的热血，也缺乏行走世间，山河尽览以作谈资的阅历，活着的一方天地甚小，四下顾盼，看来看去也只有自己，实在无趣。

然而仔细想想，这无趣的生命恐怕也正是这世间的大多数。每个生命，都在拼命找寻着活着的根须。我有一点庆幸，我找到了写作。写作是一件奇妙的事，你说秋天到了，于是眼前的树叶就立刻黄了，你说林子里有些静，耳边就突然起了风。你说在一起吧，于是原本陌生的两个人就可以相爱到老。

如果生活也是这样该多好，没有了漫长的等待，寥寥数语，我们就看到了结局。

然而也只能是想想而已。

清晨的公交车上，昏昏欲睡，双目无神的人们，低头看着手机，像蜘蛛，盘织在自己的网上，彼此没有交集。到了公司，人们礼貌地道着早安，其实并不真的关心。我走在路上，听到手链脚铐叮当作响的声音，而戴着的人浑然不觉。终究过了那个阶段，因为晚餐盘子里有肉而单纯地快乐，因为电视剧里男女主角在一起的结局而快乐，毕业那晚大家围坐在桌旁，敲打着杯碟发出的声音，离开的时候竟没想到，那是你走进笼子前，为你送行的歌。

很快，很快就要和他们一样了。这些年，脑海里不停有一个声音说。

可是，真的不甘心。

这些年疲惫与琐碎拥堵了眼睛，每天在公交车上昏昏欲睡，在深夜拖着疲倦的身躯走回去，明知这就是生活本来有的样子，心里却一直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丢了手中的笔，又丢了眼睛。不甘心生活就这样平淡如洗，一辈子活成一天的规律。

总该有一些东西能抵抗孤独，抵抗恐慌，抵抗日复一日的单调与琐碎。而与其依附着旁人，不如自己安静地站成一棵树，在枝上系满铃铛，风一吹就叮当作响，像自己唱给自己的歌。这些年心里淤积了太多情绪，很多次提笔却不知道从何说起，直到终于渡过了瓶颈期，回头才发现许多东西像深埋地下的酒，需要时间的发酵才会散发出香气。那就慢慢来，一步一步走，一个故事一个故事地讲。

我知道，会有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