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哲学史新编试稿·全二册(三松堂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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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宋钘、尹文学派——墨家的一个支流

《庄子·天下篇》是战国末期或秦汉之际的一个庄子后学的作品。它实际上是一篇哲学史性质的论文。对于战国时期的一些学派作了精简扼要的叙述,并从庄子哲学的观点,予以评论和估价。它首先提出“邹鲁之士,搢绅先生”。这就是以孔孟为首的儒家。孔子是鲁人;孟子是邹人;故总称之为“邹鲁之士”。它对于儒家,主要的是批评,认为他们只得到古文化的一些表面。其次提出墨子,有批评但也有赞扬。它没有提到杨朱,可能是因为在战国末期,在道家中居于领导地位的已经是老子和庄子的流派,也可能是因为它认为杨朱还没有一个完整的哲学体系。墨子以后,《天下篇》就提出宋钘和尹文。

《天下篇》叙述宋钘、尹文一派的思想说:“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闻其风而悦之。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接万物以别宥为始,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曰:‘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图傲乎救世之士哉!曰:‘君子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

现存有《尹文子》一书,系后人拟作;不可用。在先秦著作中,有不少提到宋钘的,可见他是有相当大的影响,在这些著作中,也保存了不少关于宋钘的资料。

《孟子》中说:“宋将之楚,孟子遇于石丘,曰:‘先生将何之?’曰:‘吾闻秦楚构兵,我将见楚王说而罢之。楚王不悦,我将见秦王说而罢之。二王我将有所遇焉。’曰:‘轲也请无问其详,愿闻其指。说之将何为?’曰:‘我将言其不利也。’”(《告子下》)

庄子说:“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庄子·逍遥游》)

荀子说:“不知一天下、建国家之权称,上功用,大俭约,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墨翟宋钘也。”(《荀子·非十二子篇》)又说:“宋子有见于少,无见于多。”(《荀子·天论篇》)又说:“子宋子曰:‘明见侮之不辱,使人不斗,人皆以见侮为辱,故斗也。知见侮之为不辱,则不斗矣。’”(《荀子·正论篇》)又说:“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为欲多,是过也。’故率其群徒,辨其谈说,明其譬称,将使人知情欲之寡也。”(《荀子·正论篇》)又说:“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荀子·解蔽篇》)

《韩非子》说:“漆雕之议,不色挠,不目逃,行曲则违于臧获,行直则怒于诸侯,世主以为廉而礼之。宋荣之议,设不斗争,取不随仇,不羞囹圄,见侮不辱,世主以为宽而礼之。夫是漆雕之廉,将非宋荣之恕也;是宋荣之宽,将非漆雕之暴也。”(《韩非子·显学》)

宋钘、宋、宋荣是一人。现在我们所有关于宋钘、尹文的了解都根据这些资料。这些资料对于宋钘的学派的叙述,基本都是一致的。这个学派的思想有六要点:

(一)“接万物以别宥为始”;(二)“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三)“情欲寡”;(四)“见侮不辱,救民之斗”;(五)“禁攻寝兵,救世之战”;(六)“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

第六点是宋钘、尹文“周行天下,上说下教”的总目的。他们认为天下所以不安宁者,因有“民之斗”与“世之战”。“斗”是个人与个人间的武力冲突,“战”是国与国间的武力冲突。为“救世之战”,所以“禁攻寝兵”。这完全是墨家的主张。据孟子所说,宋钘将见秦楚之王,说令罢兵,其所持理由,为战之“不利”。这也正是墨家《非攻》的说法。

墨子不仅非攻,也非斗。《墨子》有一段记载说:“子夏之徒问于子墨子曰:‘君子有斗乎?’子墨子曰:‘君子无斗。’子夏之徒曰:‘狗狶犹有斗,恶有士而无斗矣。’子墨子曰:‘伤矣哉!言则称于汤、文,行则譬于狗狶,伤矣哉!’”(《耕柱》)据此非斗也是儒墨之间斗争的一个问题。“救民之斗”也是宋钘、尹文对于墨子的继承。

为“救民之斗”,宋钘、尹文又提出“见侮不辱”之说,这是宋钘、尹文对于墨子思想的发展。“见侮不辱”也是宋钘、尹文一派的重要口号。所以庄子、荀子和韩非子,都就这一点提出评论。荀子于引宋钘的“见侮不辱,使人不斗”之说以后,又加以批评。荀子认为,人见侮而斗,乃由于恶见侮,不必由于以见侮为辱。所以虽信见侮非辱,但因不喜见侮,所以仍然要斗。(《荀子·正论篇》)荀子说:如果一个人发现有人偷他的猪,他“则援剑戟而逐之,不避死伤。是岂以丧猪为辱也哉?然而不惮斗者,恶之故也”。就是说,人之所恶,必有利害关系的客观原因,并不是仅由于心理上的“辱”或“不辱”。人之所以恶侮,也有客观的原因。“今宋子不能解人之恶侮,而务说人以勿辱也,岂不过甚矣哉?”(同上)就是说,宋钘应该注意于解除人所以恶侮的客观原因,不可只在人的主观方面作宣传。荀子的评论是正确的。这些辩论也牵涉到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斗争的问题。宋钘、尹文的见解是唯心主义的;荀子的见解是唯物主义的。

庄子说,宋钘 “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宋钘似乎认为荣辱是属于“外”的东西,不应该以之妨害内心的平静。荀子对于宋钘的这个见解也提出了批评。荀子认为“有义荣者,有势荣者;有义辱者,有势辱者”。道德品质的高尚是“义荣”,道德品质的恶劣是“义辱”。这样的荣辱都是“由中出者也”。社会地位高是势荣;地位低是势辱。这样的荣辱是“由外至者也”。“荣辱之境”各有“内外之分”,并非一概都“由外至”。荀子认为荣辱是人生中重要的问题。“今宋子案不然,独诎容为己,虑一朝而改之,说必不行矣。”(《荀子·正论篇》)

宋钘、尹文“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荀子说宋钘 “诎容为己”。此“容”即“诎容”之意。宋钘、尹文认为,争强好胜并不是人心的自然趋向;诎屈宽容才是。所以说“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心之行”就是心的自然趋向。韩非子所说“宋荣之恕”,“宋荣之宽”,也都是指此而言。宋钘、尹文认为,如果人认识到这一点,自然不恶见辱;如此人与人自然不斗,国与国自然不战。这是他们对于墨子非斗、非攻所附加的理论,也是他们所创造的幻想。

墨子主张“节用”,以“尚俭”著称。《天下篇》批评他说“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宋钘、尹文为墨子的“尚俭”补充了一个理论的根据,就是“情欲寡浅”。《天下篇》说宋钘、尹文“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它的上文中的“请欲置之”即“情欲寡浅”之字误,“请欲固置”即“情欲固寡”之字误。“欲”是动词。“情欲寡浅”就是说,人类本性就是要少不要多。所以下文接着说,“五升之饭足矣”。所以荀子批评宋钘说:“宋子有见于少,无见于多。”又说“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就是说,宋钘只知道有些人的要求少,不知道人要多得。

荀子也对于宋钘的“情欲寡”之说,作了很长的批评。荀子指出,人眼都要看好的颜色,耳都要听好的声音,口都要尝好的味道,鼻都要闻好的气味,身体都要安佚舒服。这是宋钘也不能否认的。既然承认人都“欲”此五者,而又说人不欲多。这就譬如说,人之情都欲富贵,可是不欲财货,都欲美色,可是不欲西施(美人)(见《荀子·正论篇》)这就是说,宋钘肯定一般而否定特殊。

荀子把当时的诡辩分为三类,加以批判。第三类包括宋钘的“情欲寡”。荀子指出,这一类的诡辩的错误在于“用实以乱名”,就是说,用个体(“实”)在某种条件下的特殊情况作为一类东西(“名”)的一般情况。可能有些人在某种情况下不欲多,但不可以此作为人类的心理的一般情况。从这方面看,宋钘又是以特殊代替一般。

“接万物以别宥为始”。“别宥”就是《吕氏春秋》所说的“去宥”。《吕氏春秋》的《去宥篇》,其内容可能就是宋钘、尹文在这一方面的思想。这一篇举了两个故事,说明人不可有所“宥”。“宥”、“囿”同。此所谓“囿”,即《庄子·秋水篇》所说“拘于虚”、“笃于时”、“束于教”之类。《去宥篇》说:“凡人必别宥然后知”,就是说,人必能看透自己由地域、时代、政教风俗以及其他来源所养成的偏见,方能认识事物的真相。宋钘、尹文认为人以见侮为辱,以情为欲多,都是风俗习惯的偏见使然,并不是人的本性如此。人之所以如此,皆由于有所“宥”。假如能识别此等“囿”,就可以认识到见侮本无可辱,情本不欲多。人皆知此,则自无竞争战斗。如此,“天下”可“安宁”,“民命”可“活”;“人我之养”,亦可“毕足而止”。所以他们主张“接万物以别宥为始”。宋钘的这一理论,也是墨子的“兼爱”思想的发展。

荀子对于宋钘作了很多的批评。可见宋钘在当时是很有影响的,也可见荀子对于宋钘的重视。荀子在许多地方称他为“子宋子”,可能荀子与他有一定的关系。荀子认为宋钘的学说和墨子是一派的,所以把墨翟与宋钘并称。他对于墨翟与宋钘的总批评有“大俭约而僈差等”。宋钘也“大俭约”,已如上述。《天下篇》说宋钘、尹文“作华山之冠以自表”。郭象注说:“华山上下均平。”崔譔注也说:“华山上下均平。”(陆德明《经典释文》引)可见宋钘、尹文的思想,也有“僈差等”的一面。《天下篇》批评宋钘、尹文“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它对于墨子也有类似的批评。可见《天下篇》也认为宋钘、尹文跟墨子接近。

照这些资料看起来,宋钘、尹文是墨家的一个支流。他们发展了墨家的主张,并企图进一步从人的主观意识方面为这些主张补充理论的根据,由此陷入了唯心主义和诡辩,为荀子所批判。就宋钘、尹文学说的社会作用来看,他们主张“情欲寡浅”,“见侮不辱”,主张“不斗”,提倡“宽容”,企图通过这些学说阻止当时的兼并战争,消除当时的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这只能是一种幻想,在客观上反而有利于保存旧的秩序。他们实际上是把前期墨家学说的弱点进一步发展了。

近来很多学者认为《管子》中的《白心》、《内业》、《心术》上下等四篇为宋钘、尹文的著作,并以此四篇作为讲宋、尹学派的主要资料。我认为这还是不能肯定的。认为这四篇是宋、尹学的著作,其主要的根据就是《天下篇》有“以此白心”的话,《白心篇》也以此二字名篇。但是专凭这一点,还只是一个孤证,可能是由于巧合。《管子》中《白心》等四篇是否宋、尹学派的著作,不能只看其中一篇的题目,主要的是看它们的内容。照内容看,这几篇跟《天下篇》所讲的宋钘、尹文是不合的。照《天下》所讲的,宋钘、尹文“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这是他们的思想的两个主要方面。荀子对于宋钘的批评,也是针对“见侮不辱”和“情欲寡浅”。可是,《白心》等四篇中,就没有提到禁攻寝兵。这四篇讲了不少“寡欲”的话,但是它们是认为人应该“寡欲”,不是说人本来“欲寡”。这四篇讲“寡欲”,目的在于保存“精气”以求长生。宋钘、尹文讲“欲寡”,目的在于禁攻寝兵。这其间有很大的不同。关于“精气”的思想是这四篇的主要内容,可是《天下篇》一字未提。

由此,我认为《管子》中的《白心》等四篇不是宋钘、尹文一派的著作。不过这四篇是很重要的,于下另有专章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