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论《诗》的文体学意义
《宗经》言:“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言《诗》为赋、颂、歌、赞之本源。在其他的一些论述中,刘勰对《诗经》之于后世诸文体创作的影响作了较为细致的梳理和爬罗。这些论述有的从语源角度加以考察,有的从名称上予以追溯,有的则从文体源流及其创作关联方面进行了考辨。现择其要者简单陈述如下。
先说“骚”。《文心雕龙·辨骚》云:
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其《离骚》哉!固已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岂去圣之未远,而楚人之多才乎!昔汉武爱《骚》,而淮南作《传》,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
刘勰以《诗》为评骚准的,肯定骚体源于《诗》。这一点在《比兴》篇中也有说明:“楚襄信谗,而三闾忠烈,依《诗》制《骚》,讽兼‘比’‘兴’。”在《辨骚》一文中,刘勰更详细论述了《楚辞》与《风》《雅》的四同、四异。同者:“故其陈尧舜之耿介,称汤武之祗敬,典诰之体也;讥桀纣之猖披,伤羿浇之颠陨,规讽之旨也;虬龙以喻君子,云蜺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每一顾而掩涕,叹君门之九重,忠怨之辞也。”异者:“至于托云龙,说迂怪,丰隆求宓妃,鸩鸟媒娀女,诡异之辞也;康回倾地,夷羿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谲怪之谈也;依彭咸之遗则,从子胥以自适,狷狭之志也;士女杂坐,乱而不分,指以为乐,娱酒不废,沉湎日夜,举以为欢,荒淫之意也。”这一问题,将在下文作详细说明,详见本书丁编十四“论《楚辞》”之“诡异之辞,狷狭之志:论《楚辞》与《风》《雅》的同异”一节。
其次是“赋”。《诠赋》云:“赋自《诗》出,分歧异派。”刘勰认为,赋源于《诗》:
《诗》有六义,其二曰赋。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昔邵公称:“公卿献诗,师箴赋。”传云:“登高能赋,可为大夫。”诗序则同义,传说则异体,总其归涂,实相枝干。刘向云“明不歌而颂”,班固称“古诗之流也”。……然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也。于是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遂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斯盖别诗之原始,命赋之厥初也。
绎其旨趣,刘勰“赋自《诗》出”的主要理由似为:第一,从语源上讲,赋即“铺”。“《诗》有六义,其二曰赋。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刘勰认为,“六义”中赋的基本特点是通过铺叙辞藻和文词来达到体物言志的目的,而这也正是后世赋体的基本特点,即一要讲文彩铺叙,二要讲言志讽谏。第二,后世赋体不歌而颂的表达方式,亦源于“六义”中的赋。从先秦典籍中“公卿献诗,师箴赋”“登高能赋,可谓大夫”等记载中可以看出,“不歌而诵”之赋,乃“六义”之赋的发展,这一形式也正是后世赋体的源头。第三,汉体大赋用序言开头,用总论结尾,“序以建言,首引情本;乱以理篇,迭至文契”,而“乱”的形式亦源于《诗》。《诠赋》中“按《那》之卒章,闵马称乱,故知殷人辑《颂》,楚人理赋,斯并鸿裁之寰域,雅文之枢辖也”之论,正是为了说明这个问题。《国语·鲁语下》引鲁国闵马父说,称《那》的结尾为“乱”,刘勰据此推断,殷人所辑《商颂》各篇的结尾都有“乱”,这一形式为“楚辞”所继承。
刘勰多称赋体源于《诗》,因此要多方探寻两者在内容、形式、表达方式等方面的关联。从文体学的角度来看,刘勰所论不差。汉人已认定“赋乃古诗之流”,不过多从讽谏意义上而言;刘勰则更深入地论证了两者之间更为广泛的渊源关系,这是刘勰的贡献。
再次是“颂”。《颂赞》云:
四始之至,颂居其极。颂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昔帝喾之世,咸墨为颂,以歌九韶。自商已下,文理允备。夫化偃一国谓之风,风正四方谓之雅,容告神明谓之颂。风雅序人,事兼变正;颂主告神,义必纯美。鲁国以公旦次编,商人以前王追录,斯乃宗庙之正歌,非宴飨之常咏也。《时迈》一篇,周公所制;哲人之颂,规式存焉。
“颂”亦是“六义”之一。《文心雕龙·颂赞》开篇即云:“四始之至,颂居其极。颂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这一看法,承《诗大序》之说。接下来,刘勰从远古帝喾时代、《诗经》以至汉魏,追溯了颂体的渊源和衍变。
刘勰还提到了《鲁颂》和《商颂》的编次缘起及其性质意义:《鲁颂》因周公旦的功勋而按次序编成;《商颂》,系商人追念先王之作。此两者是用在宗庙里的雅乐,非宴会上的歌咏。关于鲁、商两颂的编次缘起,刘勰采用的是郑玄《鲁颂谱》及《商颂谱》的观点,其关于雅乐的提法是符合实际的。刘勰还讲到:“《时迈》一篇,周公所制。”在这里,刘勰并未举出周公制《时迈》的确切证据。不过,后世孔颖达《正义》对此有过说明:“《国语》称周公之颂曰‘载戢干戈’,明此诗周公作也。”[20]刘勰对《时迈》篇的评价是“哲人之颂,规式存焉”,意思是说圣人所作的颂里,保存着作颂的规范。《时迈》篇称颂偃息兵戈、宣化懿德之举,典雅醇正,因此刘勰有此评。
在“选文定篇”时,刘勰特别指出了扬雄、班固等人的作品对《诗》的模规,以及对《诗》的内在精神的继承:“若夫子云之表充国,孟坚之序戴侯,武仲之美显宗,史岑之述熹后,或拟《清庙》,或范《》《那》,虽深浅不同,详略各异,其褒德显容,典章一也。”考之以作品实际可知,刘勰所列扬雄之颂赵充国、班固之颂窦融、傅毅之颂汉明帝、史岑之颂熹后等,确具有“褒德显容”的特点,甚至在基本创作规程上也具有一致性。刘勰认为,上述诸人的颂体创作,或模拟《诗·周颂·清庙》,或效仿《诗·鲁颂·》《诗·商颂·那》,虽深浅、详略有异,但创作宗旨是相同的。挚虞《文章流别论》也有过相似的论述:“昔班固为《安丰戴侯颂》,史岑为《出师颂》《和熹邓后颂》,与《鲁颂》体意相类;而文辞之异,古今之变也。扬雄《赵充国颂》,颂而似雅。”[21]刘勰关于颂体渊源、流变及特点的描述无疑是精辟而准确的。他之所以强调颂体创作应模规《清庙》《》《那》等体式,是因为这些作品内容典雅,语言“清铄”。刘勰还进一步指出,颂体创作应遵循“谕扬以发藻,汪洋以树义”“纤曲巧致,与情而变”的原则。这些观点,显然都是十分精辟的。
再其次是“哀吊”。《哀吊》曰:
昔三良殉秦,百夫莫赎。事均夭横,《黄鸟》赋哀,抑亦诗人之哀辞乎!
《左传·文公六年》载:“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鍼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夭昏”者,即未成年而夭折的孩子,子车氏之三子“皆秦之良也”,显然不在此列。既然哀悼的对象不同,刘勰为何还要举《黄鸟》为例呢?原因在于《黄鸟》情调悲怆,用语凄楚,“事均夭横”;而且也符合刘勰“悲实依心”“情主于痛伤,而辞穷乎爱惜”的哀文写作要求。
后世以哀文名世之诸家,刘勰最推崇的是潘岳。《哀吊》曰:“及潘岳继作,实踵其美。观其虑善辞变,情洞悲苦,叙事如传,结言摹诗,促节四言,鲜有缓句,故能义直而文婉,体旧而趣新,《金鹿》《泽兰》,莫之或继也。”潘岳有《金鹿哀辞》一篇悼念其夭亡的幼子,又有《为任之咸妻作孤女泽兰哀辞》一篇,为年仅三岁而陨的外甥悲戚。两篇俱悲怆彻骨,至深至婉,一向被目为哀文之名篇。其中如“耳存遗响,目想余颜;寝席伏枕,摧心割肝”[25],“良嫔短世,令子夭昏。既披我干,又剪我根”[26]等一些文句,以泪浸笔,长歌当哭,真正具有“情往会悲,文来引泣”(《哀吊》)的效果。对于这两首诗语言及体制特点,刘勰注意到了其对《黄鸟》及《诗经》的效仿和继承。这两首诗均用四言写成,且音调急促,少有舒缓,这样便于营造出饮咽吞声、如泣如诉的氛围,进而表达出对夭亡者的痛惋。刘勰所谓的“体旧”,就是指潘岳哀文对《诗经》体制的模仿和效法。
上述骚、赋、颂、哀吊之外,刘勰还个别地谈到了《诗》与乐府、论说、启奏、书记、诏策、章表等体的关系,现择取要者列举如下。
作为诗的一种体式,“乐府”与《诗》在内容趋向、语言风格及句式用语等方面存在着多方面的关联。但刘勰对此未及细论,只在《乐府》篇中简单提到:“及宣帝雅颂,诗效《鹿鸣》。”汉宣帝时,有人仿效《小雅》中《鹿鸣》制作歌功颂德的音乐,刘勰以此例来说明《诗》在乐府形成过程中所产生的深刻影响。
《论说》篇从训释角度谈到了论体与《诗》的关系。《论说》开篇即言:“圣哲彝训曰经,述经叙理曰论。”看来,只有阐明经意、申述事理者才可以称作“论”;刘勰将经书的传、注,亦视为论体。“释经,则与传注参体”“传者转师,注者主解”。刘勰也客观地指出,与议、说、赞等其他论体相比较,“注释为体,解散论体”。也就是说,注释是拆开了的论体,是把论分散在了各个注里,因此势必会显得琐碎繁杂。刘勰反对繁琐的章句之学,主张传、注要文字简约、含义明畅。“若毛公之训《诗》,安国之传《书》,郑君之释《礼》,王弼之解《易》,要约明畅,可为式矣”。他举出《毛诗》、孔传等,认为这些对经书的传注是简洁而明畅的,是后世学习效仿的榜样。
《奏启》则引《诗》为例,论述了奏劾一类文的文体特点:“《诗》刺谗人,投畀豺虎;《礼》疾无礼,方之鹦猩;墨翟非儒,目以豕彘;孟轲讥墨,比诸禽兽:《诗》《礼》儒墨,既其如兹,奏劾严文,孰云能免?”按《诗·小雅·巷伯》讽刺、攻击进谗言的人云:“取彼谮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用语激烈,指斥严厉。刘勰以为,《诗》尚如此,弹劾类的文章往往如是,相互攻击,吹毛求疵,诟病为切。
“谱”乃“书记”之一体,刘勰认为,该体与《诗》有着渊源关系:“故谓谱者,普也。注序世统,事资周普;郑氏谱《诗》,盖取乎此。”郑玄按照《诗》的次序和诸侯的世系编成《诗谱》,刘勰以为,这正属于“注序世统,事资周普”的情况。“刺”也是“书记”类文体,刘勰以为:“刺者,达也。诗人讽刺,《周礼》三刺,事叙相达,若针之通结矣。”刺是通达之意,《诗经》中的讽刺,就是通过叙述某件事情来表达作者的爱憎态度;这样的意见送达对方,就像针通到症结处一样。此处,刘勰从语源意义上阐释了《诗经》中“刺”的意义。此外,“谚”亦与《诗》存在渊源关系:“《大雅》云‘人亦有言’‘惟忧用老’。并上古遗谚,《诗》《书》可引者也。……夫文辞鄙俚,莫过于谚,而圣贤《诗》《书》,采以为谈,况逾于此,岂可忽哉!”《诗·大雅》中《荡》《抑》《桑柔》《蒸民》四篇皆有“人亦有言”句;《诗·小弁》有“惟(维)忧用老”句。这些都属“谚”。“谚”即今人所说的谚语、俗语,刘勰亦将其归入“书记”一类。刘勰援《诗》之例旨在说明:谚语在古代即有流传;谚语虽然文辞俚俗,但《诗》《书》尚采之,可见是不容忽略的。
在《诏策》和《章表》中,刘勰也从语源意义上考察了《诗》的文体意义。《诏策》讲:“《诗》云:‘畏此简书。’”“自教以下,则又有命。《诗》云‘有命在天’,明为重也。”刘勰认为,文体名目的确立,源于经典,即所谓“并本经典以立名目”。其中,“简策”和“命”这两体均源于《诗》。按《诗·小雅·出车》有“畏此简书”句,《诗·大雅·大明》有“有命在天,命此为王”句,因此,刘勰的立论是充分依据的。《章表》曰:“章者,明也。《诗》云‘为章于天’,谓文明也;其在文物,赤白曰章。”《诗·大雅·棫朴》有“为章于天”句,此处的“章”即“明”之意。因此,刘勰所谓“《诗》云‘为章于天’,谓文明也”的释解是正确的。这里,刘勰也是从语源意义上考察了“章”的名目和原始含义。
《文心雕龙》对《诗》的文体特点的总结和论述,鲜明地体现了刘勰的宗经思想,也较为恰当地见出了《诗》的文体价值,对后世《诗》的研究产生了重大影响。在刘勰看来,《诗》的文体形态和具体实践,实际上已经包含了各体的创作方法,显示了对各体写作的具体要求。文学自觉的重要表现是文体自觉,《文心雕龙》对《诗》的文体意义的细致梳理,正从一个方面反映了魏晋文学自觉的实际,同时也对后世诸文体的创作起到了积极的指导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