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研究范围屈辞篇目之认定
《楚辞》一书,哪些作品应归为屈原所作,此并非易事。自汉两千多年以来,屈原作品之真伪与篇数一直歧说纷繁,纠缠不休。时至今日,学界亦未能达成一致意见。
极端如否定屈原其人之存在者暂且不论。《汉书·艺文志》载“屈原赋二十五篇”,由于班固未能具列二十五篇作品篇名,遂至后世治屈辞者各逞其词,仁智互见,迄无定论。
若要厘定屈辞这二十五篇具体名目,最重要的工作是对《九歌》进行清理。历来楚辞研究者多认为《九歌》当为屈原所作,其分歧主要集中于对《九歌》篇数的认定,兹简述如下:
(一)九篇说。此说又有九种不同情况。
其一为合《湘君》与《湘夫人》、《大司命》与《少司命》。周用《楚词注略》(上海图书馆藏顺治九年周之彝刊本)、胡文英《屈骚指掌》(《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王邦采《屈子杂文笺略》(北京出版社,2009)、蒋骥《山带阁注楚辞·楚辞余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吴世尚《雍正五年尚友堂刻本》、顾成天《楚词九歌解》(《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齐鲁书社,1997)、刘梦鹏《屈子章句》(《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齐鲁书社,1997)、日本学者青木正儿《楚辞九歌之舞曲的结构》(《中国文学史论文选集》,台湾学生书局,1986)、陈子展《楚辞直解》(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等主此说。
其二为合《湘君》与《湘夫人》、《国殇》与《礼魂》。贺贻孙《骚筏》(北京出版社,2000)、林庚《诗人屈原及其作品研究》(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等主此说。
其三为合《山鬼》《国殇》《礼魂》。黄文焕《楚辞听直》(《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林云铭《楚辞灯·九歌总论》(《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齐鲁书社,1997)等主此说。
其四为合《大司命》与《少司命》、去《礼魂》。汪瑗《楚辞集解》(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等主此说。
其五为去《河伯》《山鬼》。钱澄之《庄屈合诂》(《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齐鲁书社,1995)等主此说。
其六为去《湘夫人》《国殇》。国光红《九歌考释》(齐鲁书社,1999)等主此说。
其七为去《东皇太一》《礼魂》。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孙作云《楚辞〈九歌〉之结构及其祀神时神、巫之配置方式》[《文学遗产》(增刊)八辑,中华书局,1961]、丁山《论〈九丘〉即〈九歌〉,〈九歌〉迎神曲全用婆罗门教祭仪》(《古代神话与民族》,商务印书馆,2005)、闻一多《什么是〈九歌〉》(《闻一多全集》,三联书店,1982)、姜亮夫《九歌解题》(《楚辞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等主此说。
其八为去《国殇》《礼魂》。陆时雍《楚辞疏·楚辞条例》(《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李光地《离骚经注·九歌后叙》(《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齐鲁书社,1997)、徐焕龙《屈辞洗髓》(康熙三十七年无闷堂刻本)、王萌《楚辞评注》(北京出版社,2000)、王闿运《楚词释》(《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刘永济《屈赋通笺》(中华书局,2007)、黄凤显《再论〈国殇〉与〈九歌〉》(《中央民族大学学报》2002年第3期)等主此说。
其九为去《山鬼》《国殇》。朱东润《〈离骚〉以外的屈赋》(《光明日报》1951年5月12日)等主此说。
此外,胡应麟《诗薮》(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等亦主《九歌》篇数为九。
(二)十篇说。王夫之《楚辞通释》(中华书局,1959),屈复《楚辞新集注》(《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齐鲁书社,1997),梁启超《要籍解题及其读法·楚辞》(《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7),支伟成《楚辞之研究》(泰东书局,民国十二年,1923),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山东大学出版社,2000),游国恩《楚辞论文集》(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等主此说。诸家大致认为《礼魂》篇没有祭神对象,且形制过于短小,为前面十篇之通用乱辞,故《九歌》只有十篇。
(三)十一篇说。王逸《楚辞章句》列《离骚》《天问》《九章》(九篇)、《远游》《卜居》《渔父》等十四篇确为屈原所作,参之《汉书·艺文志》所载屈原作品二十五篇之数,推测王逸似认定《九歌》为十一篇。此外,姚宽《西溪丛话》(中华书局,1993)、吴景旭《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58)、杨慎《丹铅余录》(《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钱澄之《庄屈合诂·释九歌》(《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齐鲁书社,1995)、马其昶《屈赋微》(《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马茂元《楚辞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汤炳正《楚辞类稿》(巴蜀书社,1988)、金开诚《屈原辞研究》(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毕大琛《〈离骚〉〈九歌〉释》(北京出版社,2000)等主此说。持此论者认为“九”为约数、并不实指,当有“多”意,因而《九歌》非为九首,而是十一首。
由于对《九歌》篇数的认定如此分歧,遂直接导致班固所言屈原二十五篇作品的具体名目难于确定。宋人晁补之在《离骚新序中》的纠结可为代表:“然《汉书》至屈原赋二十五篇,今起《离骚经》《远游》《天问》《卜居》《渔父》《大招》而六,《九章》《九歌》又十八,则原赋存者二十四篇耳。并《国殇》《礼魂》在《九歌》之外为十一,则溢而为二十六篇。不知《国殇》《礼魂》何以系《九歌》之后,又不可合十一以为九。若溢而为二十六,则又不知其一篇当损益者何等也!”
笔者认为此一问题的关键在于怎样解释“九”这个数字。
不少学者认为“九”与数量无关,实为通假。
姜亮夫《楚辞今绎讲录》(北京出版社,1981)介绍“九”通“纠”,意为集合起来的歌辞,马茂元《楚辞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主此说。
何新《〈离骚·九歌〉新解》(时事出版社,2002)认为“九”通“交”,意为郊祀之歌、交合之歌。
郭沫若《屈原赋今绎》(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认为“九”通“纠”,意为缠绵婉转之歌。
姜亮夫《楚辞今绎讲录》介绍“九”通“虯”,“虯”即龙,“虯”“禹”古音通,夏以龙为图腾,《九歌》即为夏氏之歌,国光红《九歌考释》(齐鲁书社,1999)、黄灵庚《〈九歌〉源流丛论》(《文史》2004年第2辑)主此说。
龚维英《楚辞学习札记·〈九歌〉释九》(《学术月刊》1963年第6期)认为“九”通“鬼”,意为鬼歌,国光红《九歌考释》、林河《〈九歌〉与沅湘民俗》(三联书店,1990)、翟振业《试论楚辞九歌的结构——兼论九歌的性质》(《思茅师专学报》1987年第1期)主此说。
但是,以上通假诸说似皆过于曲折、随意,难以服人。
也有学者释“九”为虚数,与数字之“九”并无关系。真正意义上将“九”当作虚数看待的或许要晚至明代的杨慎,杨慎于《丹铅余录》中说:“古人言数之多,止于九……《楚辞》《九歌》乃十一篇,《九辨》亦十篇,宋人不晓古人虚用九字之义,强合《九辨》二章为一章,以协九数,兹又可笑。”后经清人汪中《述学·释三九》的再一次申说后,“九”为虚数的说法即为治楚辞者靡然风从。
但是,事实或许并不如杨慎所言。笔者认为,“九”在屈辞中似多指确数而非虚数,如“九天”“九畹”“九州”“九疑”“九重”“九子”“九则”等皆应作确数看待。此外,同为篇名,为何《九章》为“九”篇,而《九歌》却要为“十”篇或者“十一”篇呢?这未免太过随意,难圆其说,因而《九歌》之“九”为确数才更符合屈辞的整体风貌。“九”即为确数,《九歌》就应有九篇。但是,《九歌》之《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鬼》《国殇》《礼魂》等十一个名称中,合九之数的又是哪九篇呢?
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诗经与楚辞》认为:“或以《礼魂》为送神之曲……但《九歌》实只有九篇。除《礼魂》外,《东皇太一》实为迎神之曲。”孙作云《楚辞〈九歌〉之结构及其祀神时神、巫之配置方式》认为:“现在我认为《东皇太一》是迎神曲;本题应题曰‘吉日’,其中的‘上皇’,即主祭者楚怀王;与所谓‘东皇太一’完全无干……‘东皇太一’这题目,大概是汉初编辑屈原赋的人所加的……《九歌》最后一篇《礼魂》,乃是这一套祭神歌合用的送神曲……《九歌》十一篇,去前一篇迎神曲及后一篇送神曲,仍是九篇,颂九神。”丁山《论〈九丘〉即〈九歌〉,〈九歌〉迎神曲全用婆罗门教祭仪》认为:“考其内容,《东皇太一》实迎神曲,《礼魂》为送神曲,非《九歌》之本体。屈原所润色者,当即《云中君》至《国殇》九章,章祭一神。”闻一多《什么是〈九歌〉》认为:“前人有疑《礼魂》为送神曲的,近人郑振铎、孙作云、丁山诸氏又先后一律主张《东皇太一》是迎神曲。他们都对,因为二章确乎是一迎一送的口气……除去首尾两章迎送神曲,中间所余九章大概即《楚辞》所谓《九歌》。”姜亮夫《九歌解题》认为:“按全曲所以祀昊天者也,即东皇太一,而以群神从祀。东皇者主神,例需迎送,故全篇皆歌礼备迎神之事,此舞中之迎曲,而乐中之金奏也。故语不颂神貌,神之特性不具,不作祝颂之语。但侈陈选日,供张,节鼓陈瑟,芳菲满堂而已。此迎神之意也。故《东皇》一章有词有曲,而舞容不具,故不入九数也,其《礼魂》一篇,则言成礼会鼓,传芭代舞,绝无其他至义,而韵语短掇,以曲言,盖所以送上列九神者也,以乐言,则为群巫大合唱,以舞容言,则为全舞之合演,无主神,故亦不入九数。”
上引郑振铎、孙作云、丁山、闻一多、姜亮夫诸家似乎都一致认为《东皇太一》和《礼魂》本为迎神送神之曲,笔者极为赞同此说。《九歌》除去这首尾两篇,余下篇目正合九数。将《九歌》算作十篇或是十一篇者,实则为不解祭礼之迎神送神仪则所致。笔者认为,《九歌》所祭诸神并不是一次非要同时全部完成,主祭者可以根据需要在某个时地选择一个或者多个进行祭祀,但每礼祭一位神祇,都需要重置这套迎神送神之曲。
《九歌》既为九篇,为何王逸《楚辞章句·九歌》却列《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鬼》《国殇》《礼魂》十一篇呢?此亦为关键问题,笔者试作如下解释:
《汉书·艺文志》记载屈原存二十五篇作品。《艺文志》为东汉班固时代官藏之图书总目,班固对其进行了系统整理,按理他对屈原二十五篇作品皆应亲眼所见。王逸去班固不远,与班固同时代的王逸为《楚辞》作注疏,似乎没有理由漏收屈原的作品,即《楚辞章句》一书应当存有《艺文志》所载屈原二十五篇作品。
这二十五篇作品具体篇名又是什么呢?《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记载:“……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渔父见而问之……乃作《怀沙》之赋……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怀沙》《哀郢》俱在《九章》之中,如果依照司马迁的记载,《离骚》《天问》《九章》《招魂》《渔父》当为屈原作品无疑。
而王逸《楚辞章句》明确载录《离骚》《九歌》《天问》《九章》《远游》《卜居》《渔父》为屈原所作,同时,《楚辞章句》认为《大招》一篇为屈原作,但又可能为景差所作。
细加考究,不难发现,历来一切分歧似乎皆源于王逸没有将《招魂》归为屈原的作品,而将其归为宋玉所作,这是问题的关键所在!由于王逸误归《招魂》为宋玉的作品,去了一篇《招魂》,屈原的作品就少了一篇,为合《汉书·艺文志》二十五之数,王逸遂将《九歌》之迎神曲《东皇太一》和送神曲《礼魂》也各算一篇,此一结果,却又多出了一篇之数,于是,王逸又归《大招》可能为景差所作。
但是,早于王逸的司马迁归《招魂》为屈原所作,司马迁去屈原未远,且又亲自踏访过屈原所生活的楚地,其判断当不无依据。以文学手法以及辞章文气考察,《招魂》与《大招》文辞类似,其主体部分文风一致,似应为同一人所作。
综上所述,如果我们采取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的记载,确定《招魂》为屈原的作品,补《招魂》入王逸《楚辞章句》所定屈原篇目,那么,屈原的全部作品即是这样:《离骚》《九歌》《天问》《九章》《远游》《卜居》《渔父》《招魂》和《大招》,《九章》九篇,《九歌》九篇,一共二十五篇,与班固《汉书·艺文志》所记一致,若合符节。
本论题所讨论的屈原作品的范围也即划定在此二十五篇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