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辞域外地名与外来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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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楚辞传统注疏“悬圃”语义之歧说

在《离骚》中,屈原埋怨君王不察己之忠心,谣诼之众又嫉妒己之娥眉,而自己又不愿与党人同流合污,遂生返车归家之意。当自己回归故居,女媭以满腔爱护之真情,劝说屈原放弃博謇好修之姱节,应随众俯仰沉浮,而不应效尤鲧亡身羽野的悲剧。自己敬重的女媭也如是劝谏,诗人决定另寻贤者做一决断。于是诗人就重华陈述衷情,人间至贤的重华亦尚难对此做出判决,也没能给屈原一个满意的肯定答案。屈原只有企盼飞升天界,求天帝给予一个公平的裁决。诗人从舜帝重华所居之苍梧出发,“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25—27页。。朝发“苍梧”,夕至“县圃”,屈原欲借道“县圃”之高境飞升至天庭去向天帝倾诉衷情。“县圃”一语,历来楚辞注家各逞其词,纷纭聚讼,或脱离全篇,孤立求证;或游离屈辞文化宏观语境,做字词考证,遂至词意混乱,语意晦涩,无法给人以明畅顺达之感。

王逸《楚辞章句》作“夕余至乎县圃”,并谓“县,一作悬”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26页。。隋释道骞《楚辞音》谓:“县,玄音。”崔富章、李大明:《楚辞集校集释》,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11页。《文选》李善注本作“夕余至乎县圃”萧统:《文选》,李善注,中华书局,1977年,第460页。,与《文选》尤刻本、《文选》六臣本、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毛晋绿君亭校刊《屈子》所记俱同。朱熹《楚辞集注》、钱杲之《离骚集传》、《楚辞章句》明正德十三年(1518)黄省曾本、《楚辞章句》明隆庆五年(1571)朱多煃本、《楚辞章句》日本宽延三年(1750)庄允益本、《楚辞章句》明翻宋本与洪兴祖《楚辞补注》所录王逸《楚辞章句》所记相同。汪瑗《楚辞集解》作“夕余至乎悬圃”。以上诸家对《离骚》“夕余至乎县圃”句“县圃”的解释,没有多大本质不同,只是在“县”“悬”古今字的不同记写上存有小的分歧。由此,“县”原意当为“悬挂”,“县圃”即为“悬挂的花园”。

此外,“县圃”一语还见于屈辞《天问》“昆仑县圃,其凥安在?”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92页。洪兴祖《楚辞补注》作“县”。黄省曾、朱多煃、毛晋、庄允益、明翻宋本与洪兴祖所记俱同。朱熹《楚辞集注》亦作“县圃”,并谓:“县,音玄,一作玄,非是。”朱熹:《楚辞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57页。以上诸家皆认为屈辞涉及这一语词处当作“悬圃”解,特别是朱熹还对“玄圃”一说予以特别的否定。

但是,后世尚有不少楚辞注家另持异说,认为屈辞“悬圃”当作“玄圃”。东方朔《海内十州记》谓“昆仑山三角……其一角正西,名曰玄圃堂”东方朔:《海内十洲记》,载《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042册,第279页。,此为“玄圃”一语的最早文献记载。释道骞《楚辞音》用“玄”字直音“县”,似为《离骚》“玄圃”一说之端倪。唐写本《文心雕龙·辨骚》引《天问》作“昆仑玄圃”。《文选》五臣本作“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玄圃”。此外,张衡《东京赋》“左瞰旸谷,右睨玄圃”一句,李善的注解犹能为我们提供更多信息,李善谓:“玄圃,在昆仑山上……《淮南子》曰‘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也。’又曰‘悬圃在昆仑阊阖之中。’玄与悬,古字通。”萧统:《文选》,李善注,中华书局,1977年,第64页。这是“玄”“悬”古字相通说法的最早案例。洪兴祖《楚辞补注》也说“玄与县,古字通”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26页。。金开诚《屈原集校注》谓“县、悬为古今字,玄借字”崔富章、李大明:《楚辞集校集释》,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11页。。林庚《天问论笺》谓:“县圃,即玄圃。”崔富章、李大明:《楚辞集校集释》,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078页。但是,自朱熹《楚辞集注》之后,亦有现代学者就这一问题提出了自己的质疑,苏雪林《楚骚新诂》谓:“县圃或作玄圃,误也,以作县为是。”苏雪林:《楚骚新诂》,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03页。

通过梳理楚辞注疏者的不同注解,我们得知屈辞“悬圃”本身的流传过程中,出现了“县圃”“悬圃”与“玄圃”等三种不同版本的记写与解说。“县”“悬”为古今字,实为一说,当无多大分歧。但是,李善、金开诚等诸家认为“玄”与“县”“悬”古相通用的说法缺乏古文字学上的依据,未免太过随意,纯属对某一既存事实逆推“存在即是合理”的偷换概念式的牵强缝补。照此逻辑,如果在流传过程中偶然出现“白圃”一词,恐怕注家们亦会有“白”与“县”“悬”古相通用的说法,这岂不是强为其说,流为附会。《说文》曰:“玄,幽远也。黑而有赤色者谓玄。”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第84页。“县,系也。”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第184页。徐铉注谓:“此本是县挂之县,借为州县之县,今俗加心别作悬义。”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第184页。看来,“玄”与“悬”应当不会有字面意义上的简单通假,李善、金开诚等认为“玄”“悬”于古通用的说法于史无征,似乎有误。但是,“玄圃”与“悬圃”从文化角度考察却正好喻指同一事物,但这并不是由通假所致,而是因中间牵涉到神话昆仑从而引起的语义嬗变。

除了文字上的以上歧义,楚辞注家对《离骚》“夕余至乎县圃”句中“县圃”和《天问》“昆仑县圃,其凥安在”句中“县圃”一词意义亦多分歧。

王逸《楚辞章句》谓:“县圃,神山也。在昆仑之上。《淮南子》曰:‘昆仑县圃,维乃通天。'(按:洪兴祖《楚辞补注》本作‘维绝乃通天’)言已朝发帝舜之居,夕至县圃之山,受道圣王而登神明之山。”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26页。王逸从神话角度解读“县圃”,难能可贵,但终难跳出汉儒注书习气,故仍以经学眼光诠释屈辞,说什么受道于圣王之指喻,欲登神明之山,落入牵强比附,未免将屈辞恢弘想象固化为政治象征,故难于还原屈辞神采。李光地《九歌注》“王居”之喻、王闿运《楚词释》“谋秦”之比、傅熊湘《离骚章义》“喻秦”之说等皆沿袭王逸比附精神,踵事增华,然皆胶柱鼓瑟,与屈辞原义并不相关。

王逸谓“县圃在昆仑之上”,这个说法得到后世注家的普遍认同。吕向注《文选》、洪兴祖《楚辞补注》、朱熹《楚辞集注》、黄文焕《楚辞听直》、王萌《楚辞评注》、陆侃如《楚辞选》等皆认为“县圃”在神话昆仑大山之上,是昆仑山的一个地名,这是楚辞注家的主流看法。但是也有将“县圃”看作为一独立神山的,汪瑗《楚辞集解》谓:“县圃,神山名,寓言耳,非真有是山也。”汪瑗:《楚辞集解》,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71页。

不论楚辞注家解说“悬圃”如何纷繁,但是,他们大多认同“悬圃”与昆仑有着密切关联,“悬圃”本为昆仑大山的一个部分,这正是解密此一问题的关键所在。若要真正揭开“悬圃”之谜,除了楚辞注家的成说外,我们尚需另寻别径,从秦汉文献中去钩稽故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