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沙习学集(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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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藏吐魯番本“晉史毛伯成”詩卷校録考證[1]

本文介紹的德藏吐魯番文書,是二十世紀初,由格倫威德爾(A. Grünwedel)和勒寇克(A. Von Le Coq)率領的德國吐魯番考察隊,在中國吐魯番地區發掘搜集所得,現藏於柏林德國國家圖書館(Staatsbibliothek Preussischer Kulturbesitz)東方部(Orientabteilung)。德藏吐魯番文書大部分來自對寺院遺址的發掘,屬於寺院藏書,與佔絶大多數的吐魯番墓葬出土文書相比,内容更爲豐富。但這些文書並不具有像敦煌遺書那樣的窟藏方式,因爲遺址的倒塌和廢墟的埋藏,以及發掘時人爲損壞等因素,使得它們往往殘缺不全而且磨損嚴重,給整理工作帶來很多不便。目前德藏吐魯番文書尚未全部影刊,據榮新江1996年的調查[2],其中文學類寫本,唐前典籍有《詩經》六朝寫本(Ch.2254)、《詩經》唐寫本(Ch.121)、《文選》(Ch.3164、MIK Ⅲ 520),俗文學作品有《禪門十二時》(Ch.1421V)、《散花樂》(Ch.3002)、曲子詞(Ch.3010、Ch.3629)等,還有本文予以校録整理的Ch.2400、Ch.3693、Ch.3865、Ch.3699四個寫本殘片,其正面爲漢班固《幽通賦》注,背面爲殘詩鈔,這是迄今爲止已經發現的吐魯番文書中篇幅較大、所存文字較多的文學作品寫本之一。

德藏吐魯番寫本Ch.2400、Ch.3693、Ch.3865、Ch.3699,爲四個大小不一的殘片,寫本正面文書行間有絲欄並上下界(下界殘),正文單行大字,注文雙行小字,經比定,確認正文爲班固《幽通賦》[3],注文與現存《文選》各家注本不同,尚待進一步的研究。根據《幽通賦》現存文字的順序,可知四個殘片的次序應爲Ch.3693+Ch.3699+Ch.2400+Ch.3865,背面詩鈔乃將原卷上下翻轉過來鈔寫,文字與正面顛倒,但順序與正面相同,即Ch.3693V+Ch.3699V+Ch.2400V+Ch.3865V。

關於卷背所存殘詩,1996年5月榮新江在柏林調查吐魯番出土文書時曾據原卷過録原文。隨後,由徐俊據原卷複印件及過録本寫出了殘詩的整理初稿。另外,柴劍虹先生也曾於1997年6月訪問柏林德國國家圖書館,並調閲過録了這份詩卷。在柴先生着手整理此卷時,我們將原卷複印件及整理初稿提供給柴先生參考。柴先生以《德藏吐魯番北朝寫本魏晉雜詩殘卷初識》爲題[4],對此卷作了校録和研究。文章以殘片爲單元,共整理出殘詩十八首,並根據寫卷書法推測寫本的鈔寫年代約在公元五世紀的上半葉,又根據詩歌内容、聲律定名爲“魏晉雜詩殘卷”。近來,我們對這份殘詩卷作了進一步的研究,在殘片綴接、詩歌作者及時代、文字校録等方面略有新見,因撰此文就教於方家。

因爲原卷殘缺過甚,大小不等,很容易讓人們忽略殘片之間直接綴接的可能,柴文以及我們原先所作的整理初稿都以殘片爲單位,對四個殘片之間的綴接關係未曾留意。現在經過仔細比定,我們找到了各殘片之間能够直接綴接的依據。現將四個殘片的基本情況及綴接關係略述如下:

Ch.3693V存十一行,據正面《幽通賦》所存天眉欄界,知背面第三、四行行末已接近原卷底部,上半截殘缺較多;又其中第七行爲空行,根據本卷殘詩的鈔寫規律,知此行上半截原有文字已經殘缺。末行殘存字右側極少筆畫,經比定正可與Ch.3699V首行“省瑰然”等字綴接。

Ch.3699V存十行,首行與Ch.3693V綴接,據正面《幽通賦》所存天眉欄界,知背面第七、九行行末已接近原卷底部。末行殘存字右側極少筆畫,經比定正可與Ch.2400V首行“四方客□乱□豪丈”等字綴接。

Ch.2400V存十七行,首行與Ch.3699V綴接,據正面《幽通賦》所存天眉欄界,知背面第一至九行行末已接近原卷底部。第十三至十七行與Ch.3865V第一至五行可以上下交錯綴接,Ch.3865V第一至五行爲上半截,Ch.2400V第十三至十七行爲下半截。

Ch.3865V存二十六行,第一至五行與Ch.2400V第十三至十七行綴接。第二十三行爲空行,根據本卷殘詩的鈔寫規律,此行上半截原有文字已經殘缺。又據正面《幽通賦》所存天眉欄界,知背面各行末已接近原卷底部。此殘片保存較爲完整,僅上端略殘數字。

根據相對完整的Ch.2400V和Ch.3865V殘片的鈔寫情況,可知原卷所鈔各詩均爲五言古詩,並有著大致相同的鈔寫格式,每首均另行起,各佔三、四行不等,每行約二十一、二字。經過綴接整理,Ch.3693V+Ch.3699V+Ch.2400V+Ch.3865V四殘片共存詩十四首。需要説明的是,其中幾首因殘缺過甚,殘存文字在全詩中的斷句及位置只是依據鈔寫格式所作的一種推測。之所以做出這樣勉强的校録,一方面是我們希望向研究者提供大致可讀的文本,另一方面還寄希望於更多殘片的發現,便於下一步的比定和綴接。

以下是所存殘詩的校録,因爲原卷殘缺模糊,整理後的文字尚多有滯礙之處,括號中爲校改之字:

(一)

(上缺)英逐豪(下缺)

以下Ch.3693V殘片。“豪”字下部殘,尚可辨識。1

(二)

增遐嘆

□□□□□,□□□□□。幽厲何爲昏,旌才良□□。□□□□□,□□□有餘。豈億(憶)關後葉,翻與□□□。□□□□□,蕭公竟玉折。京□□□□,□□□□□。□□□□□,儒夫悲□□。既□□□□,□□□□□。

“增遐嘆”三字原卷另行鈔寫,上下均空。疑爲詩題殘字。

“旌”字中部現被用於修復的紙條遮蓋,不能確辨。或録作“種”字。“才良”二字原卷右側略殘,或爲二字左側殘存偏旁。

“京”字上部略殘。

“悲”字原卷殘存右上角。

“既”下缺字殘存右上角“日”字形,或録作“見”,不確。1

(三)

□□□□□,□□□□□。□知大宗□,勝□□□□。□□□□□,□□□□□。一官□公勉。素□□□□,□□□□□。□□□□□,□曜比雲端。白□□□□,□□□□□。□□□□省,瑰然□醉顔。□□□□□,□□□□□。□□下言智,所以□□□。

“大”字或録作“天”,不確。末字原卷殘存左側“亻”旁,不能辨識。

缺字中部被用於修復的紙條遮蓋,不能確辨。疑爲“憑”字。或録作“炫”,不確。

“白”下缺字殘存上部,不能辨識。案“曜比雲端白”爲Ch.3693V殘片末行,“省瑰然□醉顔”爲Ch.3699V殘片首行。位於綴合處的“省瑰然”三字,殘存筆畫可以對接。

缺字殘存“氵”旁,“醉”字原卷殘存“酉”旁,或録作“醜”。“顔”字殘存上部,尚可辨識,或録作“親”,誤。

“□□”因原卷開裂及修復紙條遮蓋,不能準確辨識。或録作“蹤復”,“蹤”字不確,原卷此字似爲“辶”旁。1

(四)

晉史毛伯成□(下缺)

□□□□□,□□□群英。齊桓杖菅□,□□□□□。□□□□ □,□□風振。虎□□□□,□□□□□。□□謝絡(洛?)童,弱冠愧□□。□□□□□,□□□尋傾(頃)。方剛□厲志,□□□□□。□□□□□,金石有餘聲

原卷另行鈔寫,上空。末字殘存右上角極小筆畫[5]。疑爲此詩詩題,説詳後。

“虎”下缺字原卷模糊不清,或録作“熊”。第三字殘存上部,不能辨識。

此句或録作“謝,絡童弱冠愧”,似未當。

“愧”字右下側略殘,又似“使”、“便”等字,姑録俟校。

“尋”前缺字原卷模糊不清,形似“成”字。

缺字左側略殘,形似“元”、“化”,不能確辨。又此句或録作“尋傾方剛正,厲志”。

“金”字原卷殘存下部,尚可辨識。1

(五)

□□□□□,□□□□□。進不守衡門,退不躭□□。□□□□□,□□四方客。□乱□豪丈,□□□□□。□□先哲言,不求故无獲。誰□□□□,□□□似白

“進不守衡門,退不躭”爲Ch.3699V殘片末行,“四方客。□乱□豪丈”爲Ch.2400V殘片首行。位於綴合處的“四”、“乱”、“豪”等字,殘存筆畫尚可對接。

“客”原卷右側略殘,字形與Ch.3865V“奮劍亢客思”、“落々客々蹤”二句中“客”字同,據校。或録作“突”,誤。

“豪”前缺字殘存下部筆畫,但不能辨識。

“先”字殘存下部筆畫,據意補。

“似”字上部筆畫略殘。1

(六)

□□□□□,□□□事弘。垂髮建豪志,□□□□□。□□□□□,取比九万鵬。既亮趍□□,□□□□□。□□□嶺構,敗亦土岳崩。裕□□□□,□□□□登。

“事”字上部略殘,字形與Ch.3865V“吉凶人事”句“事”字同,據校。或録作“爭”,似不確。

“取”字上部略殘,“比”字隸意較重,或録作“取此”,誤。

“亮”字原卷寫作“”,或認作“亢”,校作“泛”,誤。案Ch.3865V“奮劍亢客思”、“桀起亢□□”二句中之“亢”字,原卷寫作“”,與此字顯異。“趍”字或録作“超”。

以上二句或録作“□□□□嶺,構敗亦土岳崩”,則“亦”字爲衍字。“土”原卷寫作“”,與“土”字形遠,疑爲“丘”隸化字。1

(七)

□□□□□,□□□□因。風雲時未積,豪士守窮□。□□□□□,□□臨洪津。仰尋振百□,□□□□□。□□□遐思,英炁排三辰。□□□□□,□□□□□。

“雲”字原卷補寫在“風”、“時”二字右側行間。

“窮”字原卷下部略殘,尚可辨識。

缺字原卷殘存上部,不能辨識。

首字原卷殘存上部,不能辨識。1

(八)

□□□□□,□□□□□。劍潚(嘯)漢王鬰,□□□□□。□□□□□,□□□□□。□刃謝布衣,子□□□□。□□□□□,□□恥求人。張儀游北燕,蔡□□□□。□□□□模,煩矩何足詢

此句首字殘存上部筆畫,不能辨識。

首字原卷殘存下部筆畫,不能辨識。

“□恥”、“模煩矩”爲Ch.3865V第一、二行,“求人張儀游北燕蔡”、“何足詢”爲Ch.2400V第十三、十四行,二者可上下綴接。“求”、“何”二字位於綴接處。

“煩矩”原卷不甚清晰,或録作“頫雉”。“何足”或録作“仰之”,誤。“詢”字原卷形似“讚”,或録作“頁”,不確。1

(九)

□□□□□,□无(塵)俗韻。一往故不周,俯仰□□□。□□□□□。悲哉卅(三十)年,白髮已生鬢。燕來意□□,□□□□信。咄哉忻勝公,手解襄□□。□□□□□,□□□□□。□稟騰翟(躍)姿,雲崖未爲峻。

首字原卷殘存下部筆畫,不能辨識。“”字原卷右側不甚清晰,或録作“控”字。“□無俗韻”、“悲哉卅年”、“□信咄哉忻勝公”爲Ch.3865V殘片起首第三、四、五行,“一往故不周俯仰□□”、“白髮已生鬢燕來意”、“手解襄□□”爲Ch.2400V殘片末三行,二者可上下綴接。“韻”、“白”二字殘存筆畫位於綴接處,若合符節。

“一”字原卷在兩殘片綴按處。

“俯仰”下兩缺字原卷殘存左側,後者爲“忄”旁,不能辨識。或録作“情”。

末字殘存左側筆畫,不能辨識。或録作“衣”,不確。以上所缺八字依據鈔寫格式擬補,但依照句式此處似缺一句。

“哉”字爲典型隸體,形變較大,或録作“夫”,誤。

“意”原卷殘存上部筆畫,仍可辨識。以上二句或録作“髮已生,鬚焦來意□”,誤。

“信”前缺字殘存左側偏旁“”,疑爲“韓”字。或録作“報”,不確。

“哉”字或録作“未”,誤。

此句位於Ch.2400V殘片末行,字左側略殘,姑録俟校。末字殘存右側筆畫,不能辨識。

此句或録作“稟騰翟未湊”,不確。原卷“翟”下有“未”字,但右側有三點“”符號,爲已删去之衍字。1

(十)

□□□□境,(?)優成陸沈。三逕春鳥鳴,再聞秋□□。□□□親賢,用慰羈旅心。玄古既已邈,道□□□□。□悦情初好,必使成蘭金。愧無生才,□□□□□。人間可知來,且共潚(嘯)山林。

(?)優”二字或校作“胸懮”。

“親”前缺字殘存下部,形似“必”字。

“悦”字或録作“閣”,不確。

”或録作“甃”,不確。1

(十一)

□□□□兆,吉凶人事。世隆可無知,世喪必□□。□□□□□,□□□五道。願祧山嶽起,奮劍亢客思。俎□□□□,□□水難備。借問儒默(墨)徒,軒轅安得治?大□□□□,□附委曲意。

原卷“”字前寫“駮”字,右側有三點删去符號,爲衍字。

“亢”字或録作“泛”,誤。

“水”前缺字原卷模糊不辨。1

(十二)

□□□□□,否太(泰)無定蹤。慨矣生周末,戢我洙泗公。□□□□□,□□澗下龍。福椽(掾)苟難求,有故安得從?長□□□□,□□□山峰。鳳鳥時不至,翻飛誰與同。苦哉□□□,□□□業(葉)叢

“澗”字原卷寫作“澖”。

“山”前缺字原卷殘存下部“辶”。或録作“之”字,不確。

“叢”字原卷寫作“藂”,異體字。1

(十三)

□□□□□,黔首將移樹。□哉豐沛公,桀起亢□□。□□□□□,□騰群歸附。矯鋒六合傾,投戈二儀固。□□□□□,醉衿歡犁謶(黎庶)。桓桓英風邁,落落客客蹤。□□□□□,陵谷豈常處。如何布衣溲(叟),嘯叱登□□

缺字原卷模糊不清,形似“隱”、“簿”。

“亢”字原卷寫作“”,或校作“泛”,誤。“亢”下缺字原卷寫作“”,不能辨識。或録作“務”,誤。

“醉”字原卷上部略殘,尚可辨識。

“落落客客”原卷寫作“落々客々”。此句疑有訛誤。

“嘯叱”原卷寫作“”。1

(十四)

□□□□□,年立猶未珍。豈無凌奮懷,初九鬲□□。□□□池下,頓足駕駘群。誰謂知難戢,□□□□□。□□愧葛巾,□可□□□。(下缺)

“珍”字原卷寫作“”。

首字原卷模糊不清,或疑爲“咎”字,未確。1

德國吐魯番考察隊除了第四次未到吐魯番外,前三次對吐魯番盆地的主要古遺址都做了調查和發掘,在高昌故城、勝金口、木頭溝、柏孜克里克、吐峪溝等地,獲得大量寫本、刻本、絹紙繪畫和雕像等,目前對於Ch.3693+Ch.3699+Ch.2400+Ch.3865寫本確切的出土地點我們尚不清楚,缺少準確的考古學年代依據,也無法借助同時出土的其它文書作綜合考察。因此我們現在只能通過對寫本外觀和文字内容的研究,來探討其大致時代。

原卷正面所鈔《幽通賦》注,正文單行大字,注文雙行小字,行間絲欄並四界,書法於行書中帶有明顯的隸意。一般來説,背面文書的鈔寫時間應大大晚於正面文書的鈔寫時間,相對正面較正規的文書而言,背面文書也常常表現出更多的隨意性特徵。本卷背面詩鈔從鈔寫的行款格式看,却並非一般隨手塗鴉,應該是有所依憑的專門的詩歌鈔本。書體書風則與正面《幽通賦》注大異,隸體之中間出楷筆。啓功先生從筆意上斷定爲北朝寫本,柴劍虹先生又比較了部分年代確定的北朝寫本敦煌吐魯番文書,將背面殘詩的寫本時代確定在五世紀上半葉。但嚴格地説,書體書風的差異只是判斷其時代的依據之一,並有着明顯的局限性。因此我們仍然寄希望於尋求更爲精確的内容上的依據。

詠史和詠懷是本卷殘詩的主要内容,其中涉及人物和事件的詩句如第二首“幽厲何爲昏”,第四首“齊桓杖菅□”,第八首“劍潚(嘯)漢王鬰”、“張儀游北燕”,第十二首“慨矣生周末,戢我洙泗公”,第十三首“□哉豐沛公”,大都是先秦、秦漢間的著名歷史人物。與殘詩的時代和作者有直接關係的是第四首前單列一行的“晉史毛伯成”五字。

考“毛伯成”見於梁鍾嶸《詩品》下品,與吴邁遠、許瑶並列,原文如下:

齊參軍毛伯成、齊朝請吴邁遠、齊朝請許瑶之詩:伯成文不全佳,亦多惆悵;吴善於風人答贈;許長於短句詠物。湯休謂遠云:“吾詩可爲汝詩父。”以訪謝光禄,云:“不然爾,湯可爲庶兄。”[6]

這段文字中有關毛伯成的評品僅“文不全佳,亦多惆悵”八字,此處“文”即指詩而言,《詩品》中用例甚多[7],“惆悵”指毛伯成詩多失意感傷之辭,與本卷所存諸詩大致相合。對“齊參軍毛伯成”題名中的時代錯誤,今人所著《詩品》研究著作多已引《世説新語》劉孝標注予以糾正。《世説新語·言語篇》云:

毛伯成既負其才氣,常稱寧爲蘭摧玉折,不作蕭敷艾榮。

劉孝標注云:

《征西寮屬名》曰:“毛玄字伯成,潁川人。仕至征西行軍參軍。”[8]

有關毛伯成的這一則軼事,更早的出處爲裴啓《語林》,《文選》卷六○顔延年《祭屈原文》“蘭薰而摧,玉縝則折”句李善注云:

《語林》曰:“毛伯成負其才氣,常稱寧爲蘭摧玉折,不作蒲芬艾榮。”[9]

據《世説新語·輕詆篇》注引《續晉陽秋》云:

晉隆和中,河東裴啓撰漢魏以來迄於今時言語應對之可稱者,謂之《語林》,時人多好其事,文遂流行。[10]

則毛伯成的最晚時代當在東晉哀帝隆和年間(362—363年)。

毛伯成今無作品傳世,但其詩集著録却兩見於《隋書·經籍志》,《隋書·經籍志》集部於“别集”類著録云:

晉毛伯成集一卷。[11]

復於“總集”類著録云:

毛伯成詩一卷。伯成,東晉征西參軍。[12]

此處“東晉征西參軍”和前引劉孝標注《征西寮屬名》之“征西”,應是“征西將軍”的省稱。東晉曾任征西將軍者,前有陶侃、庾亮,後有桓温,這裏以桓温可能性最大。桓温在永和三年(347)滅成漢後進位征西大將軍。毛伯成既爲其僚屬,則爲同時人。鍾嶸《詩品》作“齊參軍”,時代當誤。至於《隋書·經籍志》的著録是否爲同一部書,又何以分置於别集、總集兩類,已無從得知。或許只是一個偶然的疏誤[13]

以上是我們所能知道的關於毛伯成的全部文獻記載[14],下面我們就這些史料來看殘詩卷中“晉史毛伯成”所表示的意義。

“晉史毛伯成”在殘詩卷中是詩句,抑或作者題署,是問題的關鍵所在。爲了看得更加清楚,下面將Ch.3699V殘片(圖一)第一至八行殘文依照原卷格式迻録如下:

圖一 Ch.3699V“晉史毛伯成”詩殘片之一

1 (上殘)省,瑰然□醉顔(下殘)

2 (上殘)□□下言智,所以(下殘)

3       晉史毛伯成□(下殘)

4 (上殘)群英。齊桓杖菅(下殘)

5 (上殘)風振。虎□□(下殘)

6 (上殘)謝絡童,弱冠愧(下殘)

7 (上殘)□尋傾。方剛□厲志(下殘)

8 (上殘)金石有餘聲。

先看作爲詩句的可能性。“晉史毛伯成”所在的位置是Ch.3699V殘片第3行,此前的兩行與Ch.3693V綴接,爲全卷所存殘詩的第三首。“晉史毛伯成”五字之上原卷空白,可以確定不是其前第三首詩應有的内容。“晉史毛伯成”之後的第4至8行,爲全卷所存殘詩的第四首,第8行“金石有餘聲”下空白,爲詩之末句。表面上看,“晉史毛伯成”句有可能是此詩的首句,但仔細推究却有三點疑處:一、根據整理,第四首詩現存八韻,已相對完整。二、最爲重要的是,“晉史毛伯成”在殘卷中單列一行,其上空白。相同格式另見於Ch.3693V第二行“增遐嘆”三字,與卷中各詩首句另行頂格鈔寫大異。三、若“晉史毛伯成”爲詩句,則“毛伯成”爲所詠對象或所用典故,但“毛伯成”時代之晚與同卷諸詩涉及的周幽王、周厲王、齊桓公、“洙泗翁”孔子、“豐沛公”漢高祖劉邦、張儀等相比,明顯不類。今存晉以後詩中,也未見以毛伯成爲吟詠對象或用作典故的作品。因此,“晉史毛伯成”爲詩中殘句的可能性甚小。

再看“晉史毛伯成”作爲作者題署的可能性。“晉史毛伯成”處於前後兩首相對完整的詩歌之間,單列一行,采用了與詩歌正文不同的上空鈔寫格式。就此而言,“晉史毛伯成”具備作爲詩歌作者題署存在的外在條件。“史”意即“史官”、“書吏”,或即就其所任征西行軍參軍而言。原卷在“晉史毛伯成”下還有一個殘字,存字之右上角,已不能辨識[15]。由於文字的殘缺,加之毛伯成事跡久佚,我們已難以推究“晉史毛伯成”作爲詩題的確切意義,只能勉强推測“晉史毛伯成”爲其後詩歌的題署殘文[16],而且還難以確定其後諸詩是否都是毛伯成的作品。

綜上所述,對卷背殘詩鈔的時代及其作者,我們有如下的三點認識:一、“毛伯成”是本卷殘詩中確切的最晚的時代標誌,即詩歌創作時代的上限爲東晉永和年間,其寫本傳鈔時代應更在其後。二、將“晉史毛伯成”視爲詩中殘句,即將“毛伯成”作爲詠史對象或所用典故,則其創作時代應大大後延。但“晉史毛伯成”作爲詩句的可能性甚微。三、“晉史毛伯成”爲與詩歌作者相關的叙述性文字,包含有作者題署意義,但仍缺少確鑿的文獻依據。

最後需要指出的是,原卷正面《幽通賦》注(圖二)的深入考證,仍然是確定背面殘詩傳鈔時代的非常重要的依據。目前對《幽通賦》注的性質大致有三種推測,一是《幽通賦》古注單行本,二是《漢書》古注本,三是《文選》古注本[17]。無論屬於其中的哪一種,都有它自身産生和傳播的歷史文化背景,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南北朝、隋唐間《漢書》、《文選》或《幽通賦》古注單行本的流傳情況,和《文選》學、《漢書》學産生和盛行的情況。《幽通賦》注傳鈔時代的上推或下延,將使我們在更準確或者更大的範圍内探究背面殘詩的創作時代和傳鈔時代。

圖二 Ch.3699《幽通賦》注殘片之一

已知的文獻和已有的研究表明,流傳至今的唐以前詩歌寫本非常罕見。在保存了大量詩歌寫本的敦煌遺書中,專門鈔録唐前人詩歌的寫本也只有俄藏梁吴均詩等一二種[18]。因此,德藏吐魯番本Ch.3693V+Ch.3699V+Ch.2400V+Ch.3865V“晉史毛伯成”殘詩鈔,不單是敦煌吐魯番出土文獻中的重要文學寫本,也是中國古代文學文獻中難得的實物珍品。

1997年7月初稿,2000年12月重寫定。

(原刊《中國詩學》第七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關於此卷的最新研究,參見許雲和《德藏吐魯番本“晉史毛伯成”詩卷再考》、《德藏吐魯番本漢班固<幽通賦>並注校録考證》,《漢魏六朝文學考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又徐暢《德藏吐魯番出土<幽通賦注>寫本的性質、年代及其流傳》,《吐魯番學研究》2013年第2期)


[1] 本文與榮新江先生合撰。

[2] 榮新江《德國“吐魯番收集品”中的漢文典籍與文書》三《柏林藏吐魯番漢文殘卷(佛經以外部分)草目》,《華學》第三輯,紫禁城出版社,1998年。

[3] 榮新江《柏林通訊》,《學術集林》第十卷,396頁。上海遠東出版中心,1997年。圖版參見饒宗頤《敦煌吐魯番本文選》,中華書局,2000年。

[4] 《吴其昱先生八秩華誕敦煌學特刊》,臺北文津出版社,1999年;又收入柴劍虹著《敦煌吐魯番學論稿》,345—354頁。浙江教育出版社,2000年。

[5] 許雲和文據殘存筆劃推測爲“玄”字,爲毛伯成名。

[6] 曹旭《詩品集注》,440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

[7] 參見錢鍾書《管錐編》二一九《全梁文卷五五》,第四册,1449頁。中華書局,1986年。

[8] 徐震堮《世説新語校箋》卷上,84頁。中華書局,1984年。

[9] 中華書局影印本,1977年。

[10] 徐震堮《世説新語校箋》卷下,452頁。

[11] 《隋書·經籍志》,1070頁。中華書局點校本。

[12] “征西參軍”,《隋書·經籍志》原作“征西將軍”,中華書局點校本據《世説新語》注校改。《隋書·經籍志》,1085頁,又校勘記〔四六〕。

[13] 關於《隋書·經籍志》中存在的編纂錯訛,請參看清水凱夫《<隋書·經籍志>的錯訛及其改訂復原法》,《新國學》第一卷,78頁。巴蜀書社,1999年。

[14] 興膳宏、川合康三著《隋書經籍志詳考》關於毛伯成的考證,所引僅限於《世説新語》及劉孝標注。824頁、900頁。汲古書院,1995年。

[15] “晉史毛伯成”下殘字,許雲和釋讀爲“玄”字,毛玄字伯成,則此句爲作者題署無疑。參見許雲和《德藏吐魯番本“晉史毛伯成”詩卷再考》,《漢魏六朝文學考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

[16] 保存至今的古代詩歌寫本(主要是唐五代時期的寫本),作者題署的方式多種多樣,與今人通常所見的先題後詩形式不同,或作者與詩題連署,或將詩歌題署置於詩作之後,或以簡短叙述文字(類似詩序)代題。傳世總集、别集中的許多詩歌題目,實際並非作品原有或作者原題,而往往出自後來的整理者所擬。

[17] 此卷與現存《文選》諸家注本不同,疑爲古注單行本或《漢書》古注。見於文獻著録的《幽通賦》古注單行本有曹大家注和項岱注二種,據李善注《文選》所引,可確定非曹大家注本;又此卷顯非《漢書》顔師古注,參以王重民《敦煌古籍叙録》所考(76—78頁),似亦非蔡謨注。姑識於此,以待考詳。

[18] 參見徐俊《敦煌詩集殘卷輯考》上編卷下,669—671頁。中華書局,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