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将近二十年前,当我接受上海邮电管理局委托,为之撰写《中国邮票史》第一卷时,曾经根据当时可以见到的海关档案译文[主要是《清末天津海关邮政档案选编》《天津邮政史料》(第一辑)和《中国海关密档—赫德、金登干函电汇编(1874—1907)》],初步复原了1877至1878年海关筹印中国第一套邮票,即大龙邮票的相关史实。之所以说初步,是因为史实链条中还有不少缺环,赫德和德璀琳都读过的“德纳罗的长篇报告”即是其中之一,由于时间紧迫,条件有限,当时没有可能深入,只能留下遗憾。
去年第四季度,赵岳告诉我在伦敦英国皇家邮政博物馆发现了一批档案,包括德纳罗公司1877年6月8日给清朝海关的专题信函及相关文件,准备翻译出版,问是否愿意帮忙做一点校订审读工作。我毫不犹豫,甚至有点急不可待地立即答应了。文史研究者的愉悦,莫过于从新资料中汲取新知识。想到能够从尘封已久的历史档案中了解未知的当年史实,怎么能不使人兴奋!
拜读德纳罗公司对清朝海关三个问题的回答,深感他们态度认真,叙述详尽,富有专业精神,当然背后也隐含商业推广之目的。对于当时的邮票制作,我以为至少有三个方面值得重视。
首先是印制工艺。19世纪的印刷技术,欧美最为发达。德纳罗公司作为英国首屈一指的印制商,无疑站在技术前沿。其介绍涉及四种印刷工艺,即凹版、平版、压花和凸版,应该可以涵盖当时印制邮票所采用的最新技术。出人意料的是,德纳罗公司声言“我们已不再使用上述三种工艺,而是选择三十年前成功完成的改良型凸版邮票印刷工艺”,“这种工艺其实已经应用于我们印制的几乎所有邮票,从而使邮票免遭伪造,并且可以防止诈洗而被再次使用”。信函中没有描述此种工艺的细节,推测应为当年欧洲各国使用比较普遍的电铸工艺,即利用电解原理复制印版,具有复制精度高、复制方便等特点。日本于19世纪70年代引进此项技术用于邮票印制,如有兴趣,可参阅《中国邮票史》第二卷第三节。
其次是邮票防伪。纸币及各种有价证券的防伪,一直是各国政府和印刷机构极为重视的。众所周知,主要出于防伪的考量,清朝国家邮政发行的伦敦版蟠龙邮票和民国初年发行的帆船邮票,都采用了雕刻凹版工艺,而大清银行发行的纸币和清朝度支部印刷局引进的印刷工艺,也都是雕刻凹版。德纳罗公司却告诉我们,凹版印制可以伪造,甚至便于作伪,并详细解释了如何伪造的技术过程。以我简陋的知识而言,此种作伪的复杂程度迥非常人可以操作,所以不能排除该公司故意贬低雕刻凹版的优点,推销自己印刷工艺的可能性。不过,详述邮票作伪手段对阅读过这份报告者有何影响,似可进一步探讨。以后,清朝国家邮政决定去日本印制邮票时,总税务司赫德和邮政总办葛显礼都特别强调了防伪问题。
再次是印刷物资及设备的介绍,特别是油墨。报告比较详细地讲解了几种不同的邮票印制油墨,并附有票样说明,使人印象深刻。几年以后,海关主持印制小龙邮票,可能使用过带有水溶性颜料的油墨。此种油墨与德纳罗公司介绍的褪色油墨是否有关,似可作为进一步探讨的线索。1886年,德璀琳在天津创办英文的《中国时报》,置办印刷设备,以后又引进英文打字铸排机,开办天津印刷公司。此中机缘,又与德纳罗公司关于印刷机械的意见有无关系?凡此种种,似都可作为继续研究的课题。
为了准确理解德纳罗公司这批档案的内容,我查阅了几种关于中国近代印刷的史籍,由此对大龙邮票的子模复制有了新的想法。在撰写《中国邮票史》第一、二卷时,我曾经以为电铸印制工艺在20世纪初才传入中国,商务印书馆最先采用。现在知道,起码在1871年以前,上海的美华书馆已经使用该工艺复制印版,当年的报道称:
又有铜版,则非铜字排成,乃铸铜而成有字之全版。其法,始则以铅字为模,依书排字,继将排字覆印于蜡版之上,以黑铅粉涂蜡版上,以铜版与蜡版对置,置电气箱内,俄而电气化铜,蜡版吸铜而成铜版。铜版之字,坚光精妙,胜木版远矣。
这种电气铸铜工艺,是否有可能被用于大龙邮票印制?
绵嘉义1905年“在造册处的铁柜里,发现有三方铜版”,“每方包含4枚每个独立的雕铜版模”,当时他认为“这些个独立的版模,据说由当地工匠所雕刻”。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大龙邮票每种面值都有一个母模,再分别翻制子模,组成印版。大龙邮票的母模实物从未见报道,仅存世一件壹分银母模印样,而子模的复制工艺,由于资料欠缺,研究者解释不一,尚无共识。从现有资料大致可以断定,海关造册处印字房既不拥有母模,也不掌握复制子模的技术,所以当印模不断损坏时,只能通过减少全张枚数,甚至发行新邮票来解决问题。假设海关造册处需要委托外部机构制作大龙邮票印模,上述电铸工艺是一种可能的选择,因其技术特征隐隐相合。当然,在确凿的资料发现之前,这也只能是一种推测。
关于大龙邮票的设计者,在查阅史籍过程中似乎也有了新的线索。《北京工业志·印刷志》记述:
中国第一套邮票,是1878年7月由清海关邮政局在天津发行的“大龙邮票”,共3枚。是在清海关邮政局主持下,由中国老技师“样子李”承担设计绘制,以“九宫格”边框和五爪团花大龙为主图案,形成云龙戏珠图。
由于书中没有提供资料出处,让人无从知晓这种说法的来源,也就无法判断其价值。上引文中“清海关邮政局”的说法有误,当年并无此种机构。当年海关试办邮政,由德璀琳主持,其1877年在上海筹备巴黎世博会参展事宜,曾向赫德呈交“各种邮票图案”。德璀琳应该雇有中国工匠,负责展品画样(即设计)和制作,很有可能他们中的一人,奉命提供了富有中国文化特色的邮票画稿。1937年出版的海关文件集有一条注释,称大龙邮票由一名中国画家设计。“中国老技师‘样子李’”的说法,与此似乎出入不大。
赵岳这部译作,也使人想到在海外搜寻中国邮政和邮票资料的必要性。由于特殊的历史环境,记录中国近代重要人物和事件的文献,许多保留在海外的档案馆、博物馆和图书馆。譬如太平天国的印刷品,因清廷大批销毁,中国本土几乎荡然无存。20世纪30年代,学者萧一山和王重民相继公派出国考察,在大英博物馆东方部等处搜集到一批太平天国官书,回国后整理出版,使研究者得以目睹珍贵文献,从而大大推动了研究进展。当时人们以为,收藏在英国的太平天国文献差不多已搜罗殆尽。然而,1984年,学者王庆成还是在大英图书馆发现了太平天国刊刻的《天兄圣旨》和《天父圣旨》,对研究太平天国早期历史极为重要,而这两份文献,以前几乎无人知晓。之所以说这些似乎不相干的话题,是希望在伦敦某个收藏单位的柜子里,还静静地躺着关于中国邮票的重要资料,等待我们去唤醒。
时值大龙邮票问世140周年,赵岳译著的《德纳罗密档—1877年中国海关筹印邮票之秘辛》可以说是一份最好的生日礼物。希望更多的有心人关注这个领域,搜集更多的资料,特别是档案资料和历史文献,建构更为深入、具体和准确的邮史叙述框架。毕竟中国自己的邮票,最终还要由中国人自己完成其历史书写。
潘振平
2018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