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吐鲁番发现历史(代序)
历史是过往的故事,如同飞鸟曾经掠过天空。历史学命里注定是缺憾的艺术,因为往事的证据永远不会完整保存。在有限的证据与无限的历史之间架起沟通的桥梁,是历史学家的神圣使命,也是历史学家的情感家园。成就历史研究的不仅仅是历史与历史情感,还有记录历史的各式各样的史料。历史学家忙碌的过程,就是历史发现之旅,且永远是先发现史料,再发现历史。
在吐鲁番,历史研究者们再次发现了这个规则。
吐鲁番是丝绸之路上的一方重镇,但在唐朝三百六十个地方州中,称作西州的吐鲁番仅仅是其中的一州而已。不要说长安、洛阳,或者扬州、益州,就是中原的一个普通正州,在当时都比西州更有官场热度。而在文化影响上,西州的地位更是不堪比量。但是,由于吐鲁番特殊的气候和当地特有的葬俗,却在无意中为历史保留了很多第一手史料,这就是闻名遐迩的吐鲁番出土文献。于是,比较起吐鲁番在历史上的实际地位,它在历史研究中的地位倒是扶摇直上,即使比起当年的政治文化中心——长安、洛阳,在为历史研究者提供珍贵史料方面,吐鲁番也可一争高下。在吐鲁番发现历史,这是19世纪末叶以来的一个基本事实。
曾经是边陲之地的吐鲁番,在如今中古历史的研究上已不再是“边疆”。在这里出现的每一个考古动作,都会吸引世界学术界的关注。吐鲁番的那些古代墓葬区,除已为学术界熟知的阿斯塔那、哈拉和卓以外,现在更有洋海、巴达木、木纳尔等纷纷亮相。近几年,吐鲁番考古工作又多有斩获,再次为学术界提供了多种珍贵考古文献资料。
在吐鲁番发现历史,首先是发现了吐鲁番出土的史料,最主要的就是一些古代的写本文书。这些写于十六国到唐朝的文书,原本不是要留给我们今天研究的,他们在管理政府、组织社会、经营生活的时候,需要记录事情,需要抒发感情,总之是需要文字帮助记忆,利用文字提供证据,等等。他们绝对没有想到,在当时人认为这些日常文字过期无效,二次利用(用作葬具)以后,被意外地保留到了今天,十分偶然地成为我们今天了解当时生活图景的桥梁,被今人当做瑰宝珍惜与研究。
未来与历史的吸引力同样巨大,通向那里的路径引人入胜,是康庄大道还是不曾打扫的花径,只有置身其中才会心有灵犀。毕竟未来会不期而遇,而历史只有寻觅方至,于是,历史的一切妙趣都从这里开始。是谁书写了这些文字?为什么写下这些文字?这文字意味着怎样的故事?这故事表现着怎样的世界?那个世界的人们是怎样地安排他们的生活?问题如同大海的波浪,一层推着一层,引我们走向那浩瀚飘渺的历史深处。
古代有很多历史学家,他们十分认真,百倍努力,想把自己了解的历史与现实通过史书告诉我们这些后来人,但是谁都明白,藏之深山的巨著有时也会有自己的隐私,于是历史研究的很多功夫,不得不花在去伪存真上面。这些新出土的文献有所不同,它们的出现是偶然的,它们不是谁有意留下来的意见,于是可靠性更强,质朴而率真,让研究者最为疼爱和信任。
我们是幸运的人。我们有幸成为这些出土文献最初的整理与研究者。我们有幸成为吐鲁番发现历史的众多见证人之一。用我们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这些脆生生的纸片,这可是我们通往历史的时空隧道啊。如果,一片纸在我们的手上忽然消失,这等同于一条通往历史的道路被关闭。时间隧道忽然被黑暗笼罩,我们得负多大的责任?当然,这样的事故没有发生,在我们面前展现的是一扇扇历史之门次第打开,一盏盏灯火被我们点燃,通往历史的道路亮如白昼。
其实,在我们的前面已经有很多人走过。在吐鲁番发现历史,我们不是开创者。但是,通往历史的道路,越走越宽广,越走越明亮。为什么?因为前人的脚印,步步闪亮,后来者不用在黑暗中跌跌撞撞。所有新出土的文献,都可能跟以前的文献有着某种亲缘关系,前人的研究目光,会引导后来者更加准确地映射出文献之间的关系。研究之路,就是接力赛跑,没有前人的努力,后来人无法到达今天的新坐标。
总强调研究多么枯燥与艰苦,这样的时代应该已经远去了吧。历史研究是发现之旅,不断发现新风景,一路洋溢着快乐。两件不同的文书,忽然发现了联系,这就是侦探发现了破案的新线索。一首古老的诗,在一千年后忽然再现,竟然是在学生断断续续的习字本上。为了一扇门的安装,多个部门经过多道手续,终于办成。当我们把这件事情终于弄清楚之后,才知道,我们已经花费了很多时间,寒来暑往,竟然跟当年的那件事情进度相差无几。当年的一个书写吏,理所当然地那么大笔一挥,完成了一件档案的书写。但是,他的用笔习惯我们何尝了解?于是,一个很简单的字,会让我们的团队好几天沉默无语,直到有人忽然聪明发现,原来这不就是什么什么的时候,大家都啊啊啊地明白过来,恍然大悟都是事后诸葛亮。毕竟又一只拦路虎被除掉,心中的畅快催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到底有多少新发现?到底有多少是假的新发现?到底反反复复了多少次?没有谁能够记得清楚。最后沉淀下来的,其实就是一部文献整理之书《新获吐鲁番出土文献》(中华书局,2008年),还有这些学术论文。快乐与沉思,都是过去的时光,它们幻化为另外的形式,庄重地写在这里。历史向来就有过滤功能,最终被记录下来的多半不是作者的研究过程,更不是研究过程的感受,而是有分量的学术与思想,它们以论文的形式,成为历史研究的路标。
5至10世纪,是吐鲁番历史发现最引人注意的时段,这个时期的吐鲁番社会,在当时的中国是具有特殊意义的。同时期的中国,几乎没有任何地域可以跟吐鲁番媲美,因为没有吐鲁番提供那么多的新史料。这个时期吐鲁番的历史学意义,也不限于吐鲁番。中国的边疆,却为中国的核心制度提供重要的历史证据。在这里,远方的使者纷至沓来,一个国际领域的沟通与互动在这里出现。影响世界进程的历史谜团,或许就在一份士兵的名单之中。唐朝政府的高效在一件残缺不全的日历中得到证明。更多不被重视的基层生活经验,如地方小吏的业余生活是怎样的?僧人要接受怎样的政府约束?一个出征的士兵的家书,透露出怎样的人生?其实也都是活生生的历史本身。
秩序与生活,我们希望通过这两个概念,把中古时期的吐鲁番社会描述出来,尽管不会完整。政治体制与基层社会,宗教信仰与多元生活,丝绸之路与文化交流,知识技术与社会变迁,凡此等等,我们不能研究所有方面,但是我们涉及了许多重要方面。一个山间盆地,在人类历史的远景里,吐鲁番完全不像长安、罗马那样气势恢宏,但是她一样是我们宝贵历史经验的一部分,她的独特性同样无可替代。
……
整理旧文如同回访老屋,往事纷纷。
上面一段文字,最初是写给《光明日报》的,当时要发表一组整理吐鲁番出土文献的文章。后来把整理组成员的研究论文集合出版,以《秩序与生活——中古时期的吐鲁番社会》(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为题,便把这段文字增改为全书的序言。现在,个人研究文集以《出土文献与中古史研究》为题出版,再次把她移作序言的主体,不嫌重复堆砌,仅仅想把已有的学术感情表达保存下来而已。
我的学术研究之路是从吐鲁番学开始的,当时在新疆工作,研究资料有限,而吐鲁番出土资料的获得相对容易。吐鲁番出土资料主要是文书与墓志,这其实正是所谓的出土文献。这些出土文献涉及的历史课题自然是多方面的,但地方史事与唐代制度最为集中,这便极大地影响了我的学术思考。所谓中古史研究,对我而言,不过就是高昌与唐朝历史而已。
1991年到北大进修,师从荣新江先生,在吐鲁番文献之外开始关注敦煌文献。1994年到北大读学位,一方面师从吴宗国先生研究唐代制度,一方面追随荣新江先生熟悉敦煌吐鲁番文献,研究视野渐渐开阔,开始关注唐代政治史和敦煌文献中的社会史问题。本书所收论文,从文献的角度看可以分为三个方面:敦煌文献、吐鲁番文献和石刻文献;从论题视角看,依然不出高昌历史与唐代历史两部分,当然唐史占比更高。
收入本书的论文,最早的已经是二十年前之作。《宇文融括户与唐代的财政使职》是吴宗国先生指导下写出的硕士论文,此前曾分别发表,这次统合起来。参与荣新江先生领导的两个课题,即“《新获吐鲁番出土文献》整理研究”与“《大唐西市博物馆藏墓志》整理与研究”留下的论文最多,印象深刻。现在集合起来的论文,都保留了发表时的原貌,明显的错误进行了修改,原来的尾注改为页下注,有的增加了二级标题。原来繁体字发表,这次一律改为简体字,以符合丛书一贯。
感谢北大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和荣新江教授邀请,除了担任兼职研究员,还让本书荣列研究中心的丛书。
孟宪实
2016年1月8日于北京老营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