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本(卷)与分折(出)
《西厢记》是连本戏,它不像一般元人杂剧作品那样,只是以一本四折演一事,而是以五本二十一折(或作二十折)敷演一个长篇故事。由于版本的不同,分本(卷)分折(出)的情况也各不相同,大致可分为如下几种类型:
一、分本(卷)不分折
1978年北京中国书店新发现的《新编校正西厢记》残页(下简称残页本),研究者以为是今天所能见到的《西厢记》的最早刻本。几片残页中,有一页恰好是“卷之一”的末尾,而另一页又正好是“卷之二”的开头。在第一卷的卷末载有“题目·正名”四句,第二卷的开始没有标明第一折或第一出的字样,而是直接由“净扮孙飞虎上开”开场。由此可见,残页本是只分卷而不分折的,与现存《元刊杂剧三十种》不分折的情况相同。每卷也没标目。
王骥德在《新校注古本西厢记·例》中曾写道:“元剧体必四折,此记作五大折,以事实浩繁,故创体为之。……又古本每折漫书,更不割截另作起止。”王骥德这里所称的“古本”不是泛称,而是专指他校注《西厢记》作为主要依据的嘉靖二十二年(1543)所刻的碧筠斋本和万历十六年(1588)所刻的朱石津本,他所说的“五大折”,即是指五本或五卷,所言“每折漫书,更不割截另作起止”,就是指每本(卷)连写,在形式上并不分折。碧筠斋本和朱石津本虽然今天已经不传,但是从上述记载可以推断,它们也是分本(卷)而不分折的。
二、分本(卷)分折(出)
此类刊本较多,多数是将全书分为五本或五卷,每本或每卷又分为四折或四出(有的第二本为五折,下文将专门讨论),但是不同的版本称谓又有所不同。
一种是将全书分为五卷。有的每卷又分为四折,如现存最古的《西厢记》全本,明弘治十一年(1498)金台岳家刊刻的《新刊奇妙全相注释西厢记》(下简称弘治本)、崇祯四年(1631)延阁主人李廷谟本订正的《北西厢》(下称李廷谟本)、崇祯十二年(1639)刊刻的《张深之先生正北西厢秘本》(下简称张深之本),全书都分为五卷,每卷又分为四折。不同的是弘治本第二卷为五折,每卷有标题,每折无标目;李廷谟本则每卷无标题,每折有标目;张深之本卷首目录每折有标目,正文则不标出。有的每卷又分为四章,如清顺治间刊刻金圣叹评点的《贯华堂第六才子书西厢记》(下简称金圣叹本),全书分五卷,每卷分为四章,共二十章,正十六章,续四章,每章皆有标目。
另一种是将全书分为五本。有的每本又为四折,如明天启间刊刻的凌濛初校注的《西厢记》(下称凌濛初本),全书分为五本,每本分为四折,每本有标题(文字与弘治本不同),每折则无标目。有的每本既不称折,也不称出,如天启间闵遇五辑刻的《会真六幻》(又称《六幻西厢》)本《西厢记》(下称闵遇五本),全书五本,剧幻《王实甫西厢记》四本,赓幻《关汉卿续西厢记》一本,每本下面作“一之一”、“一之二”……“续之一”、“续之二”……,然后标目。这种形式很奇特,在今传《西厢记》各种刊本中是独一无二的。
再一种是将全书分为五“折”(这里的“折”相当于本或卷,与每一套曲为一折的“折”不同),如碧筠斋本和朱石津本。有的每“折”又分为四套,如万历四十二年(1614年)香雪居刊王骥德校注的《新校注古本西厢记》、崇祯间汇锦堂刊刻的《三先生合评元本北西厢》(下简称三先生合评本(2))、崇祯间刊刻的《重刻订正元本批点画意北西厢》(下简称《批点画意北西厢》),它们都是将全书分为五卷,每卷即为一“折”,每“折”下分为四套,每套又有标目。有的每“折”(本)下不作“套”,也不作出,而是直接标目,如万历四十四年(1616)何璧校梓的《北西厢记》(下称何璧本),卷首目录分为“第一折”、“第二折”……即第一本(卷)、第二本(卷)、……而正文则不分“折”(本),也不标明套或出及其顺序,而是直接标出每出(折)的出(折)目。
上述几种情况尽管说法不尽相同,实际上这些刊本都是将《西厢记》分为五本,而每本又分为四折的。有的每本(卷)有标题或出目,有的则没有。
此外,也有少数刊本,虽然也是分本(卷)又分折(出),全书分五本(卷),每本(卷)分四折(出),但是折(出)不是按本(卷)起讫,而是全书依次从第一折(出)至第二十折(出)连续排列的。如万历二十六年(1598)陈邦泰继志斋刊《重校北西厢记》(下简称继志斋本)和天启间刊刻的《西厢会真传》,全书都分为五卷,每卷又分四出,但出的顺序却是从第一出按次序连续至第二十出,每卷不另起止。清康熙间刊刻的《毛西河论定西厢记》(下简称毛西河本),全书也分为五卷,但目录又标明“卷一”为“第一本”,“卷二”为“第二本”,……一卷即一本,五卷即五本,全书分为五本,但折数不是以本而是全书从首至尾按顺序排列的。
三、不分本(卷)只分出(折)
这一类刊本不分本或卷(有不少刊本将全书分为上下两卷,这只是从书籍装订的册数来区分的,与体例上划为“卷”的含义有所不同),只分出或折,各出(折)从头至尾依次排列。
首先,比较常见的是分为二十出,大多数都有出目,如万历八年(1580)徐士范序刻的《重刻元本题评音释西厢记》(下简称徐士范本)、万历二十年(1592)熊龙峰忠正堂据徐士范本翻刻的同名刊本(下简称熊龙峰本)、万历年间刘龙田乔山堂据熊龙峰本翻刻的同名刊本(下简称刘龙田本)、万历三十年(1602)李楩校正的《北西厢记》(下称李楩校本)、万历三十八年(1610)起凤馆曹以杜刊王凤洲李卓吾评的《元本出相北西厢》(下简称王李合评本)、1610年虎林容与堂刊《李卓吾先生批评北西厢记》(下称容与堂刊李卓吾评本)、万历间游敬泉刊《李卓吾批评合象北西厢记》(下称游敬泉刊李卓吾评本)、崇祯十三年(1640)西陵天章阁刊《李卓吾先生批点北西厢真本》(下称天章阁李卓吾评本)、万历间萧腾鸿师俭堂刊《鼎镌陈眉公先生批评西厢记》(下简称陈眉公评本)、罗懋登注释的《重校北西厢记》(下称罗懋登本)、新安汪氏环翠堂刊汪廷讷校的《元本出相西厢记》(下称汪廷讷本)、金陵文秀堂刊刻的《新刊考正全像评释北西厢记》(又称《校正全象注释北西厢评林》,下简称文秀堂本)、万历天启间刊徐奋鹏评的《新刻徐笔峒先生批点西厢记》(下简称徐奋鹏评本)、天启崇祯间刊孙鑛评的《朱订西厢记》(下称孙鑛评本)、崇祯间师俭堂刊的《汤海若先生批评西厢记》(下称师俭堂刊汤显祖评本)、陈长卿存诚堂刊《新刻魏仲雪先生批点西厢记》(下简称魏仲雪评本)、毛晋汲古阁刊《六十种曲》本《西厢记》(下称《六十种曲》本)、清顺治间含章馆刊封岳校的《评校元本西厢记》(下称封岳本)等,都是不分本(卷)而直接依次分为二十出的,而且除李楩校本外,各本每出均有出目(罗懋登本出目在目录中标出,正文未标)。
其次,也有的称“折”不称“出”,又无标目,如万历二十八年(1600)(3)周居易校刊屠隆校正的《新刊合并王实甫西厢记》(下简称屠隆校本)则直接分成二十一折,朱权的《太和正音谱》所收“〔小络丝娘〕都只为一官半职,阻隔着千山万水”一曲,标明为“王实甫《西厢记》第十七折”。此曲在分本分折的刊本里,属第四本第四折。可见,《太和正音谱》所依据的版本同屠隆校本一样也是不分本而直接分为二十一折的,每折都没有标目。
此外,有的刊本,如明末刊刻的《西厢记传奇》,正文既不分本、卷,也不标明出、折及其次第,而是直接标目。这种体例有点类似何璧校本,出目也完全相同,何壁校本正文虽然不分本直接标目,但是目录却是分折(本)的。我所见北京图书馆藏《西厢记传奇》卷首残缺,目录是否划分本或卷不得而知,待考。
以上三种,实际上是两类,即一类分本(卷),一类不分本(卷)。元杂剧在体例上是分本的,学术界已有定论。现存元人杂剧大型剧本,除《西厢记》分为五本外,还有杨景贤的《西游记》分为六本。“本”与“卷”两个概念用于指剧本,“本”当比“卷”早。远的且不说,金代即称行院演剧所用的脚本为“院本”。《录鬼簿》称元杂剧一剧为一本,一剧有两本为“二本”或“次本”,称正旦主唱的为“旦本”,正末主唱的为“末本”,《元刊杂剧三十种》称真本为“的本”,全本为“足本”,当是直接承继金代院本的称谓而来。元杂剧的剧本,不仅是给人们阅读欣赏的文学作品,更重要的是供舞台演出的脚本。用“卷”来指称杂剧连本戏中的“本”,当是明以后的事情,而且是从一般书籍之分卷的“卷”字借用而来,似专指人们案头阅览,而非供舞台演出。因此尽管今天所见《西厢记》最早的刊本每本皆称作“卷”,但原本每本似应称作“本”,而不应称作“卷”,卷乃是后人所改,并且反映了北曲《西厢记》逐渐脱离舞台的倾向。至于王骥德本及其所依据的碧筠斋本和朱石津本,称每本为“折”,纯系标新立异、凭空杜撰,不仅与传统的习惯说法不合,而且又易与每本下面的“折”相混淆。王骥德这种称谓为后来的何璧校本、三先生合评本、《批点画意北西厢》所采取,产生了不良的影响。
《西厢记》的原本是否分折,比较难于推断,情况要复杂一些。现在元杂剧的唯一当代刊本《元刊杂剧三十种》,明初朱有燉永乐、宣德年间(1403—1435)刊行的北杂剧集《诚斋乐府》,宣德十年(1435)刊刻的刘东生《娇红记》,以及嘉靖三十七年(1588)刊印的《杂剧十段锦》,每本杂剧都没有分折,都是从头连写到末尾的,这种情况与残页本《西厢记》相同。但是,钟嗣成于元至顺元年(1330)撰写的《录鬼簿》,却于《黄粱梦》下注明“第一折马致远,第二折李时中,第三折花李郎,第四折红字李二”,于张时起《赛花月秋千记》下注明“六折”,李文蔚《金水题红怨》有的版本也注为“六折”。朱权于洪武三十一年(1398)撰写的《太和正音谱》,马致远《黄粱梦》下也注明“第三折花李郎,第四折红字李二”,范冰壶《鹔鹴裘》下注明“第二折施君美,第三折黄德润,第四折沈珙之”,所选“乐府”凡出自杂剧者,几乎无例外地注明折数,如“郑德辉《倩女离魂》第四折”,“费唐臣”《贬黄州》第二折”,“尚仲贤《归去来兮》第四折”等。这都表明元末明初杂剧又是分折的。因此,原本《西厢记》有两种可能,或分本不分折,或分本又分折。元杂剧在体制上有着共同的规律和特点,每折在情节上都是自成一个段落,使用一个套曲,一韵到底,由一人主唱,无论是形式上分折还是不分折,折是客观存在的,不分折,不等于说没有折。《西厢记》也是如此。明中叶尤其是万历以后的杂剧选本,如陈与郊《古名家杂剧》、息机子《杂剧选》、《顾曲斋元人杂剧选》、赵琦美《脉望馆抄校本古今杂剧》、臧晋叔《元曲选》等都是分折的。既然杂剧实际上存在着折,在剧本结构上的划分上把折明确标出,使结构更加清晰醒目,这是一种历史的进步现象。对于《西厢记》这样规模宏大的连本戏来说,就更不言而喻了。
有的刊本又将折称为“出”。出犹如折之于杂剧一样,是传奇戏剧结构的基本单位。现存早期南戏《张协状元》、《小孙屠》、《宦门子弟错立身》(即《永乐大典戏文三种》)和元刊本《琵琶记》(即陆贻典抄本)、成化本《白兔记》都是不分出的,直到嘉靖二十七年(1548)苏州书坊所刻巾箱本《琵琶记》才分成出,但无出目。南戏和传奇作品的分出大概始于明中叶。由于南曲传奇的出和北曲杂剧的折都是用来称指戏剧的一个段落,大都相当于今天所说的“幕”或“场”,所以有时通用,有的明刊本元人杂剧称作出(如杨景贤的《西游记》),有的明刊传奇作品又标作折(如世德堂本《拜月亭记》、富春堂本《东窗记》等),也有一本之中两字并用的(如富春堂本《七义记》目录用出,本文用折)。明刊本《西厢记》也是这样,有的称折,有的称出。折本是用以称指杂剧的,出原是用来称指传奇的。显然,称出不是《西厢记》的原貌,而是明中叶以后根据传奇的体制而改称的。至于有些刊本把《西厢记》从头至尾直接依次分成二十出并标有出目,不分本(卷),更是在明传奇兴盛的情况下,按照传奇的面貌改造《西厢记》的结果。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例》指出:“元剧体必四折,此记作五大折,以事实浩繁,故创体为之,……然古本止列五大折,今本离为二十,非复古意。”凌濛初在校注《西厢记》的凡例中也说:“北曲每本止四折,其情事长而非四折所能竟者,则又另为一本,如吴昌龄(按应为杨景贤)《西游记》则有六本,……故周(宪)王本分为五本,本各四折,折各有题目正名四句,始为得体。时本从一折直递至二十折,又复不敢去题目正名,遂使南北之淆杂不辨矣。”姚华《菉猗室曲话》也认为:“《西厢》五本,亦称五剧,每剧四折,各为一本,犹是杂剧体裁,与其他元人之作全无乖戾。后人合为二十出,上下两卷,混称一本,置之传奇体裁中,如毛(按指毛晋)刻《北西厢记》本,而《西厢》始为不类。”有的刊本在每四出后还存有题目正名和〔络丝娘煞尾〕,或二者只存其一,仍保留着《西厢记》分本的痕迹。有的刊本将题目正名和〔络丝娘煞尾〕全部删去,企图表明《西厢记》的原刻本就是从首至尾直接按二十出排列的。清初封岳在《详校西厢记元本·序》中写道:“有谓北曲每本止四折,其情事长而非四折所能竟,则另分为一本,故周本(按指周宪王本,实即凌濛初本)作五本,本首各有题目正名四句,末以〔络丝娘煞尾〕结之,为承上接下之词。察每本四折,杂剧体耳,全本或未然,得睹元刻,盖悉偏执之隘,故拈出之。”他声称“崇祯辛巳(十四年,1641)乃于朱成国邸见古本二册,时维至正丙戌(六年,1346)三月,其精工可侔宋版”。他曾将此“元刻”、“古本”“借校五日始毕”,并以之为据,将题目正名和〔络丝娘煞尾〕“拈出之”,以“期垂久远”,“不为时本所乱”。封岳本不分本,无题目正名和〔络丝娘煞尾〕,径作二十出,每出有四字标目,在现存《西厢记》刊本中它是最彻底传奇化了的。尽管他声称所见《西厢记》是元代至正年间刊本,比其他任何版本都更“古”,但是那时不仅杂剧不称出,就是南戏和传奇也不分出,且无出目,这就更加暴露了他所采取依旧不过是前人惯用的一种托古改制的手段,不过是时间和地点更具体,年代更久远罢了。
有的分本分卷而又连列二十出或二十折的刊本,既不同于分本(卷)分折(出)的刊本,也不同于直接分为二十出或二十一折的刊本。它介于二者之间,对两种体例采取折中的态度。一方面企图保存杂剧分本(卷)的体制,另一方面又汲取了传奇出序连排的格局,是杂剧和传奇两种体式兼收并蓄的产物。这种刊本使《西厢记》在体例上既不像杂剧,又并非传奇。不仅《西厢记》有的刊本如此,《元曲选外编》和《古本戏曲丛刊》所收明刊杨东来批评本杨景贤《西游记》的体制也是这样。全剧分为六本(卷),每本又分四出,每本后有“正名”,每出又有出目,每本出序不另起讫,依次排列为二十四出。虽云杂剧,却又似传奇。
王骥德诸本称本为“折”,为了避免雷同又称折为“套”。就剧曲联套来说,每折用一个套曲,称一套似无不可。但是杂剧与散曲不同,不仅有曲词,还有说白和动作,折不仅是在曲调上表明每折用一个套曲,而且也是情节结构上划分段落和演出上划分场次的标志。毛西河《论定西厢记》指出:“碧筠斋诸本以一本为一折,无据;以一折为一套……尤非也。”他的话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