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上古的帝系构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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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宇宙中心論反映的族群之别

一、以自我爲中心的方位觀念

人類對世界的直觀認識是天圓地方。地如果是方形,那就必然有中心點。先民通常將自己居住的地方當作是宇宙的中心。早期人類的活動範圍有限,人們很自然地以自己生活的小圈子爲中心,來看待周圍的世界,所謂“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在中國新石器時代各階段,都出現了數量極多的十字形紋飾,是最直觀的尚中的表現。在青海柳灣馬家窯文化馬廠類型墓葬中,發現畫有符號的陶器共有679件,出於226座墓葬中。其中“十”字形符號多達116件。可分爲十字形與十字加竪綫、横綫、斜綫等十多種。下面就是一個典型的十字形(圖一)[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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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 柳灣彩陶壺上的十字形

這是各種十字形紋中最典型的一種,即四臂長度相等,垂直相交,西方學者通常稱之爲“希臘十字”(Greek Cross)或“等臂十字”(Equilateral Cross)。

商代甲骨文和商周青銅器銘文屢次出現“天”字(A10A11),就是畫一個人,東漢許慎《説文解字》對“天”字的解釋是“顛也”,也就是頭頂,因而有至高無上之意。頭頂以上的是天,古人的這一認識可以説非常合理。金文中屢見“上下”,其實就是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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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處於天地的中間,思想家如荀子,遂發展出“人最爲天下貴”的思想。

人處於天地的中間,很自然地把自己居住的地方稱爲“中國”,雖然有自戀的成分,但很難説都是夜郎自大。因爲方位是相對的,只有先確定中間的方位,才能依次確定東南西北。《大戴禮記·五帝德》記述顓頊帝的神跡:

顓頊,黄帝之孫,昌意之子也,曰高陽。洪淵以有謀,疏通而知事;養材以任地,履時以象天,依鬼神以制義;治氣以教民,絜誠以祭祀。乘龍而至四海:北至於幽陵,南至於交趾,西濟於流沙,東至於蟠木,動静之物,大小之神,日月所照,莫不祗勵。

如果畫成圖,顓頊四至就是(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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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 顓頊乘龍而至四海

《尚書·堯典》一開頭記述堯治理天下,派四個人各司其職,這四個人是:

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暘谷。寅賓出日,平秩東作。日中,星鳥,以殷仲春。

申命羲叔,宅南交,平秩南訛,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仲夏。

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寅餞納日,平秩西成。宵中,星虚,以殷仲秋。

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平在朔易。日短,星昴,以正仲冬。

這四個堯的得力助手也代表了四方,即東方的羲仲,南方的羲叔,西方的和仲,北方的和叔(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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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三 帝堯四使

爲了使天下太平,堯又將四個壞人流放到四方:“流共工於幽州,放驩兜於崇山,竄三苗於三危,殛鯀於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這也是以自我爲中心,將自己的地盤看作文明之地,將邊緣四方看作野蠻之地,後世的夷夏之辨即沿襲之一思維方式。

二、古代多個宇宙中心

《荀子·大略》開篇就講:“君人者,隆禮尊賢而王,重法愛民而霸,好利多詐而危。欲近四旁,莫如中央,故王者必居天下之中,禮也。”《吕氏春秋·審分覽·慎勢》也説:“古之王者,擇天下之中而立國,擇國之中而立宫,擇宫之中而立廟。”王利器《吕氏春秋注疏》:《初學記》卷二十四、《太平御覽》卷一百五十六引劉向《五經要義》:“王者受命創始,建國立都,必居中土,所以總天地之和,據陰陽之正,均統四方,以制萬國者也。”[15]古代統治者如此重視天下之中,孜孜以求。人們既然以自我爲中心確定方位,那麽天下之中就不止一個。

(一)葱嶺

北魏楊衒之《洛陽伽藍記》卷五附録之《宋雲家紀》記北魏敦煌人宋雲與惠生出使西域,於魏明帝神龜二年(519)八月到達葱嶺,“自發葱嶺,步步漸高。如此四日,乃得至嶺;依約中下,實半天矣。漢盤陀國正在山頂。自葱嶺已西,水皆西流。世人云是天地之中。……葱嶺高峻,不生草木。”[16]葱嶺即今帕米爾高原,主體在塔吉克斯坦,也包括新疆西南與塔吉克斯坦交界的大山(圖四)。帕米爾高原有好幾座超過7000米的山峰,難怪在先民心目中具有神聖意義。在清朝末年的排滿怒潮中,革命黨人宣傳漢族的祖先是黄帝,黄帝來自帕米爾高原,以下將有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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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四 帕米爾高原

(二)岡仁波齊

岡底斯山脈位於西藏南部,是藏地外流河與内流河的分界綫。它的主峰,藏語稱爲岡仁波齊,梵語稱爲Mt. Kailash,位於西藏普蘭縣,海拔6638米(圖五),南面就是219國道,本人曾去考察。作爲藏傳佛教、印度教、苯教和耆那教共同信奉的聖地,岡仁波齊被認爲是世界的中心,其地位居西藏所有神山之首。印度教裏三位主神中法力最大、地位最高的濕婆神,就住在這裏。對神山的朝聖方式是轉山。佛教密宗認爲,岡仁波齊及其轉經路自然形成爲一個宇宙曼陀羅,朝聖者的環行相當于舉行供奉曼陀羅的儀式。印度教認爲環行等於對大自在天曼陀羅的修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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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五 神山岡仁波齊

岡仁波齊還是四條大河的發源地。北面是獅泉河,流經革吉縣、噶爾縣,噶爾縣的縣城就叫獅泉河鎮,也是阿里地區首府所在地。獅泉河經印度克什米爾流入巴基斯坦、印度,稱爲印度河。南面是孔雀河,流入尼泊爾稱爲格爾納利河,是恒河的上源。西面是象泉河,經過印度西姆拉入巴基斯坦。東面是馬泉河,是藏族母親河雅魯藏布江的上源,流入印度之後叫布拉馬普特拉河。這四條河流的源頭泉口像雄獅、孔雀、巨象、駿馬,藏族用這四種神獸爲河流命名。岡仁波齊脚下的瑪旁雍錯是藏民的聖湖。

由於岡仁波齊如此重要,古人自然地將它與赫赫有名的昆侖聯繫在一起。清代徐松(1781—1848)《西域水道記》:“昆侖者,岡底斯也。……即阿耨達山也。釋氏《西域記》、《水經注》、《括地志》咸言阿耨達即昆侖。”[17]

(三)須彌山

須彌山,梵文作Sumeru,音譯“蘇迷盧山”。《大唐西域記》卷一:

今一日月所臨四天下者,據三千大千世界之中,諸佛世尊,皆此垂化。現生現滅,導聖導凡。蘇迷盧山(唐言妙高山,舊曰須彌,又曰須彌婁,皆訛略也)四寶合成,在大海中,據金輪上,日月之所照迴,諸天之所遊舍,七山七海,環峙環列。山間海水,具八功德。七金山外,乃鹹海也。海中可居者,大略有四洲焉。東毗提訶洲(舊曰弗婆提,又曰弗于逮,訛也),南贍部洲(舊曰閻浮提洲,又曰剡浮洲,訛也),西瞿陁尼洲(舊曰瞿耶尼,又曰劬伽尼,訛也),北拘盧洲(舊曰鬱單越,又曰鳩樓,訛也)。[18]

與岡仁波齊不同的是,須彌山並不是某一座具體的山。它本是印度神話中的神山,也爲佛教采用。

(四)天竺

牟子《理惑論》説:“(佛)所以生天竺者,天地之中,處其和也。”天竺即古印度。《理惑論》是《弘明集》所收第一篇,舊題漢代牟融所撰。南朝梁僧祐(445—518)編輯完《弘明集》,在《弘明論後序》説:

案《禮·王制》云:“四海之内,方三千里。”中夏所據,亦已不曠。伊洛本夏,而鞠爲戎墟;吴楚本夷,而翻成華邑。道有運流,而地無恒化矣。且夫厚載無疆,寰域異統,北辰西北,故知天竺居中。今已區分,中土稱華,以距正法,雖欲距塞,而神化常通,可爲悲凉者五也。

這是公開批評中土人士夜郎自大,以區區中土,自稱爲華,以爲高人一等,排斥佛法,殊不知天竺才是世界的中心。可是東漢許慎“夏,中國之人也”這一句話太深入人心,中土之人難以接受天竺是世界的中心。

(五)昆侖

《山海經》是神話集,反映的是非中原的文化(詳第二章)。神話人物的活動離不開空間和地理,這使得《山海經》無意中成爲流傳至今的少數地理古籍之一,不僅時代早於《尚書·禹貢》,而且内容更加豐富。

昆侖,或作“崑崙”,是《山海經》中最著名的大山,也是宇宙的中心所在。

《山海經·西山經》記載:“昆侖之丘,是實惟帝之下都。”既然有“下都”,則必然有上都。《海内西經》也説:

海内昆侖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侖之虚,方八百里,高萬仞。上有木禾,長五尋,大五圍。面有九井,以玉爲檻。面有九門,門有開明獸守之,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巖,赤水之際,非仁羿莫能上岡之巖。

這裏具體指出了昆侖的方位是在西北,顯然不在中原。歷代認爲昆侖在極西之地,可是《山海經·西次三經》記載:“昆侖之丘。……河水出焉,而南流,東注於無達。赤水出焉,而東南流,注於氾天之水。洋水出焉,而西南流,注於醜塗之水。黑水出焉,而西流注於大杅。”歷代對于赤水、黑水有很多考證,莫衷一是。其實古籍中的“河水”指黄河,從來没有異議,這是一個重要的坐標。洋水即漾水,指漢水,這也是争議不大的。有了河水、洋水兩個坐標,則赤水非丹江莫屬,“赤水”與“丹江”的字面意思也一致。丹江發源於陝西省東南,流經河南省、湖北省,它雖然不是特别大的河流(只有三百多公里長),可是生活在丹江流域的巴人尊丹江爲聖水。楚人也發祥於丹江,故首都稱“丹陽”,“丹陽”即丹水之北的意思。河水、赤水、弱水、洋水是上帝的四條“神泉”,見《淮南子·墬形訓》。

確定了河水、洋水、赤水,則可鎖定黑水必然在洋水一帶,我認爲即流經今陝西省留壩縣、勉縣的褒河(見第二章)。確定了河水、洋水、赤水、黑水的位置,則昆侖之丘應靠近漢水上游。賀次君先生認爲:“昆侖山最先是在今陝西東部‘昆夷’地,其他指祁連山、阿木尼麻禪山、巴顔喀拉山、岡底斯山、于闐昆侖,都是後來傅會的。”[19]這是僅見的將昆侖山定位在靠近中原的位置。

《山海經》對一種被稱爲“建木”的神樹大書特書:

《海内經》:“有九丘,以水絡之:名曰陶唐之丘、有叔得之丘、孟盈之丘、昆吾之丘、黑白之丘、赤望之丘、參衛之丘、武夫之丘、神民之丘。有木,青葉紫莖,玄華黄實,名曰建木,百仞無枝,有九欘,下有九枸,其實如麻,其葉如芒,大暤爰過,黄帝所爲。”

《山海經》還記載了一種“若木”:

《海内經》:“南海之内,黑水、青水之間,有木曰若木。”

《大荒北經》:“大荒之中,有衡石山、九陰山、灰野之山。上有赤樹,青葉赤華,名曰若木,生昆侖西附西極。”

《楚辭·離騷》有:“折若木以拂日兮。”王逸注即以此若木爲昆侖西極之若木。《淮南子·墬形訓》補足了若木和建木的方位:若木在建木西,末有十日,其華照下地。

《山海經》之建木,與昆侖、南海、黑水、青水並提,而且是天地之中,這裏的天地之中已經偏西,跟中原人以黄河中下游爲天地之中完全不同。

《吴越春秋·勾踐歸國外傳》記越國臣服越國,越王勾踐回到越國,定國立城,范蠡乃觀天文,擬法於紫宫,築作小城,周千一百二十二步,一圓三方。范蠡曰:“臣之築城也,其應天矣。崑崙之象存焉。”越王曰:“寡人聞崑崙之山,乃地之柱,上承皇天,氣吐宇内,下處后土,禀受無外……”范蠡曰:“君徒見外,未見於内。臣乃承天門制城,合氣於后土,嶽象已設,崑崙故出。越之霸也。”昆侖之山爲地之柱,必然位於宇宙中心。西漢揚雄《甘泉賦》“捯北極之嶟嶟”,劉師培認爲即古曆北斗當昆侖上之説,引三國時代吴國人徐整《長曆》之説:“北斗當崑崙上。”[20]北極之“極”本身就有“中”的意思。《論語·爲政》記孔子的話:“爲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拱之。”北斗在昆侖之上,天地對應,昆侖必然處於地之正中。

西漢末年,緯書大量出現,其中一種《河圖括地象》説昆侖山是“地之中”、“地首”。舊題東漢桑欽撰的《水經》,其《河水》篇稱:“昆侖在西北,去嵩高五萬里,地之中也。”嵩高即今河南省嵩山。北魏酈道元注:“《禹本紀》與此同。”西漢的司馬遷是見過《禹本紀》、《山海經》的,《史記》卷一百二十三《大宛傳》:“《禹本紀》、《山海經》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

“昆侖”一詞本身就包含神秘主義思想。《周禮·春官·大宗伯》:“以玉作六器,以禮天地四方。……”鄭玄注:

此禮天以冬至,謂天皇大帝,在北極者也。禮地以夏至,謂神在昆侖者也;禮東方以立春,謂蒼精之帝,而大昊、句芒食焉;禮南方以立夏,謂赤精之帝,而炎帝、祝融食焉;禮西方以立秋,謂白精之帝,而少昊、蓐收食焉;禮北方以立冬,謂黑精之帝,而顓頊、玄冥食焉。

又,《周禮·春官·大司樂》:

凡樂,圜鍾爲宫,黄鍾爲角,大蔟爲徵,姑洗爲羽,雷鼓雷鼗,孤竹之管,雲和之琴瑟,《雲門》之舞,冬日至,於地上之圜丘奏之,若樂六變,則天神皆降,可得而禮矣。

凡樂,函鍾爲宫,大蔟爲角,姑洗爲徵,南吕爲羽,靈鼓靈鼗,孤竹之管,空桑之琴瑟,《咸池》之舞,夏日至,於澤中之方丘奏之,若樂八變,則地示皆出,可得而禮矣。

凡樂,黄鍾爲宫,大吕爲角,大蔟爲徵,應鍾爲羽,路鼓路鼗,陰竹之管,龍門之琴瑟,《九德》之歌,《九018-1》之舞,於宗廟之中奏之,若樂九變,則人鬼可得而禮矣。

鄭玄注:“此三者。皆禘大祭也。天神則主北辰,地祇則主昆侖,人鬼則主后稷,先奏是樂以致其神,禮之以玉而祼焉,乃後合樂而祭之。”按《爾雅·釋丘》:“丘:一成爲敦丘,再成爲陶丘,再成鋭上爲融丘,三成爲昆侖丘。”郭璞《注》:“成猶重也。昆侖山三重,故以名云。”“三重”等於説三層。《漢書》卷二十五下《郊祀志》載濟南人公玉帶給漢武帝上黄帝時《明堂圖》,“明堂中有一殿,四面無壁,以茅蓋,通水,水圜宫垣,爲復道,上有樓,從西南入,名曰昆侖,天子從之入,以拜祀上帝焉。”漢武帝下來按圖建造明堂,天子從昆侖道入,拜明堂如郊禮。這種鬧劇必然是在昆侖被極度神化之後才能産生。

《尚書·禹貢》是戰國晚期作品,也記有昆侖:

華陽、黑水惟梁州。……黑水、西河惟雍州。……織皮昆侖、析支、渠搜,西戎即叙。

昆侖與析支、渠搜並列且屬於西戎,則昆侖必然是國名。《逸周書·王會》:“正西,昆侖、狗國、鬼親、枳己、闟耳、貫胸、雕題、離丘、漆齒。”古代注家認爲狗國即犬戎,鬼親即鬼方,那麽與它們並列的昆侖不僅是國名而且都在西部。北魏酈道元《水經注》第一句話即“昆侖墟在西北”。按《禹貢》的布局,昆侖在雍州之内,不可能如神話所説,離河南嵩山五萬里。

秦始皇築長城,西起臨洮,臨洮即今甘肅省岷縣。直到漢武帝時,張騫“鑿空”,出使西域,中國與西域才開始發生關係,時戰時和。據《史記》卷一百二十三《大宛列傳》,張騫到了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回來向漢武帝匯報西域的汗血寶馬和玉石等物産,足以吊起好大喜功的漢武帝的胃口,于是“發使十餘輩至宛西諸外國,求奇物”。漢武帝還坐實黄河的源頭:“漢使窮河源,河源出于窴,其山多玉石,采來,天子案古圖書,名河所出山曰崑崙云”。

漢武帝所案的“古圖書”,必然包括《禹本紀》、《山海經》之類。司馬遷在《大宛列傳》最後説:

《禹本紀》言河出崑崙。崑崙其高二千五百餘里,日月所相避隱爲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瑶池。今自張騫使大夏之後也,窮河源,惡睹《本紀》所謂崑崙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書》近之矣。至《禹本紀》、《山海經》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

可見司馬遷並不相信漢武帝欽定的昆侖在于闐,于闐即今新疆和田,在南疆塔里木盆地南端。在現代版的中國地圖上,從塔里木盆地以南到柴達木盆地以南畫的正是昆侖山(見圖六),可見漢武帝欽定昆侖的巨大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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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六 現代昆侖山

其實早期的古書指認昆侖山,在酒泉南山。《漢書·地理志》:“金城郡,昭帝始元六年置。……臨羌。西北至塞外,有西王母石室、僊海、鹽池。北則湟水所出,東至允吾入河。西有須抵池,有弱水、昆侖山祠。莽曰鹽羌。”臨羌縣治約在今青海湟源縣南古城一帶。唐初魏王李泰《括地志》説,“昆侖在肅州酒泉縣南八十里”。顔師古注釋《後漢書·明帝紀》文中的“昆侖塞”説:“昆侖,山名,因以爲塞,在今肅州酒泉縣西南,山有昆侖之體,故名之。”《晉書·張軌傳》載:“永和元年,以世子重華爲五官中郎將、凉州刺史。酒泉太守馬岌上言:‘酒泉南山,即崑崙之體也。周穆王見西王母,樂而忘歸,即謂此山。此山有石室玉堂,珠璣鏤飾,焕若神宫。宜立西王母祠,以裨朝廷無疆之福。’駿從之。”酒泉南山相當于祁連山的北端。

(六)天山

天山在哪、天山到底有幾處,學術界未有定論。清人徐松指出:“近世相承,指巴爾庫勒淖爾南之山爲天山”,巴爾庫勒淖爾即今巴里坤湖,位於哈密地區巴里坤哈薩克自治縣西北,經過清代徐松實地考察,認爲此山雖險峻,但是高只有十五里,不足當天山之目。他認爲漢代以今哈喇沙爾城北之博羅圖山爲天山,蜿蜒而北至博克達山以東。按哈喇沙爾又作“喀喇沙爾”,即今新疆焉耆縣。《中國歷史地圖集》把它定在焉耆縣東北方向[21]

現代地理學所謂天山山脈是東西向,北面是烏魯木齊,南面是吐魯番盆地。現代地圖在天山東北標注博格達山[22](圖七)。其實古書記載博格達山爲天山最高峰,與天山是一非二。按博格達又作“博克達”,徐松《西域水道記》:“準語‘博克達’,神聖之謂,猶云聖山也。”[23]又説:“博克達山尊如人首,……天山最高峰爲博克達。”[24]準噶爾原爲瓦剌蒙古部落的一支,瓦剌在明朝時不僅侵略哈密,而且深入明朝腹地,逼近京師,甚至活捉明英宗。準噶爾曾經建立起泱泱大國,遭大清征服後被貶斥爲“準噶爾部”。他們尊崇博克達爲聖山,説明他們是這一帶的原住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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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七 現代地圖標注的天山、博格達山

正因爲天山是聖山,與昆侖也有關。明末清初方以智《通雅》十四:“昆侖,言其形渾淪高大,不可測也。”[25]勞榦先生指出,昆侖是一個複音節的名詞,若用單音節可以叫做昆,也可以叫做侖。昆侖的古音可能是Kwên-lwên,昆或侖應當都可以讀成Klwên。(依董同龢《上古音韵表》)倘若追溯這一個字的語源,可能多少有些“圓”的意義,從圓的意義,再轉爲“天”,再轉爲“洞”,再轉爲“轉動”等等意義。直到近代漢語還保存一些痕迹。例如圓或圜,就形成“囫圇”,天就形成爲“穹窿”,“洞”就形成爲“窟窿”,轉動圓形的輪,就形成爲“轂轤”。從另一方面來説,“昆”字或“昆侖”又有“混同”或“統攝”的意義。《説文解字》段玉裁注:“(昆從日從比),從比者同之義,今俗謂合同爲渾,其實當用昆,或用侖。”揚雄《太玄經》“昆侖旁薄”亦即“渾淪旁薄”,林義光《字源》昆字上曰“象昆侖之形,非日字,今字以混爲之”。這是對的,昆字原義實爲蒼穹之穹,指天,其下的比字像兩個人的形,命義爲衆。所以昆字是指天,指蒼穹,指渾沌,指渾圓。昆侖山的實質是和“岳”相當,但昆侖又含有天的意義,所以就宗教儀式來講,昆侖丘的祭祀,即是圜丘的祭祀。從地理方位來講,昆侖山有可能是天山的别稱。天山並非一定就指新疆中央的天山,天山的名稱,可以西及帕米爾高原,還可以東及甘肅或青海的各山峰[26]。“天山”之名有多個,似乎説明多個名字以各自的“天山”爲聖山。例如西域所稱騰格里山,在庫車城北,蒙古語謂“天”爲“騰格里”,則騰格里山也即天山[27]

(七)祁連山

“祁連”一詞最早見於司馬遷《史記》中,《史記·匈奴列傳》:“其夏,驃騎將軍復與合騎侯數萬騎,出隴西西北地二千里,擊匈奴,過居延,攻祁連山。”《索隱》曰:“祁連一名天山。”祁連山又因位於河西走廊以南,故稱南山。匈奴遭霍去病掃盪之後,發出悲鳴:“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顔色。”焉支即焉耆。通常認爲匈奴的祁連山就是現在的祁連山。徐松則認爲,“祁連”與“焉支”是互文見義[28]。這樣,“祁連”就是他所説的博羅圖山。《漢書·武帝紀》載天漢二年五月,“貳師將軍三萬騎出酒泉,與右賢王戰於天山,斬首虜萬餘級”。顔師古注云:“匈奴謂天爲祁連。”現代地理學所謂祁連山脈位於青藏高原北緣,地跨甘肅和青海,西接阿爾金山山脈,東至蘭州興隆山,南與柴達木盆地和青海湖相連,山脈西北至東南走向,由數條近似平行的山脈組成,包括托來山、疏勒南山、大通山、冷龍嶺等,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長約2000公里(圖八),當得起聖山的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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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八 祁連山地形

前引勞榦先生的話,指出“天山”非專名,其説甚是。漢明帝遣竇固至天山,取伊吾。章懷注曰:天山,即祁連山,一名雪山。清人全祖望認爲唐之呼祁羅漫山,蓋即祁連山之轉,而天山之名不易也[29]

(八)岷山

《山海經·中山經》記載中山九經,自岷山之首女几之山到賈超之山,共十六座山。第二座山是岷山,江水所出。岷江流經汶川縣,即2008年汶川大地震的中心。岷江流到山腳下,通過著名的都江堰,灌溉成都平原,使四川盆地成爲天府之國,岷江堪稱四川盆地的福水。前輩學者任乃强先生感到困惑,《山海經·中山經》的岷山、女几、來山、崌山、高梁之山、玉山(巫山),却不收其入“西山經”或“南山經”,而收入“中山經”[30]。如果我們以岷山爲中心畫一條竪線,成都正在這條中線上(圖九)。三星堆遺址的發現,證明成都平原的文明長期受到低估。在《山海經》中,昆侖是天下之中,蒙先生認爲昆侖是岷山之高峰[31]。按本人的推測,岷山一帶曾經有過一個族群,以岷山爲聖山,以岷江爲聖水,以岷江作爲天下的中心,《山海經》因而將岷山記在《中山經》裏。《山海經》本來就不是中國文化系統,不會以中原爲中心,只會以自身爲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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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九 岷山爲天地中心設想圖

岷山之所以成爲聖山,也許還與長江、黄河的重要地位有關。在古人的認識裏,岷江是長江的源頭,等於説長江發源於岷山。發源於岷山西側四川紅原縣的黑河,穿行松潘草地,經過若爾蓋縣,向北在甘肅省瑪曲縣邊界流入黄河。黄河最長最急的彎道就在瑪曲縣境内。如果按照唐朝僧一行倡道的“兩戒説”,黄河及其大支流爲北河,即北戒,長江及其大支流爲南河,即南戒(見本書第二章圖十九),那麽岷山處於北河、南河之間,增强了岷山的神聖性。

此外,岷山一帶還相傳是夏族的發祥地。司馬遷在《史記·六國表》序裏,説“禹興於西羌”。這個“興”字,只是起家、發展的意思,不等於禹生於西羌。好比劉邦興於漢水,並不代表他是漢水人。不過夏族與西部本來就有密切的關係,岷山是有名的聖山。《吴越春秋·越王無餘外傳》則説:“鯀娶於有莘氏之女,名曰女嬉,……産高密(禹),家於西羌,曰石紐。”後世指認石紐在今汶川縣。《史記·夏本紀》“夏禹,名曰文命。”張守節《正義》引東漢蜀人揚雄《蜀王本紀》:“禹本汶山郡廣柔縣人也,生於石紐。”《三國志·蜀志·秦宓傳》:“禹生石紐,今之汶山郡是也。”

(九)岐山

周人是興起於陝西西部的一支民族,他們的祖先有自竄於戎狄之間的傳説。《國語·周語上》:“昔我先王世后稷以服事虞、夏;及夏之衰也,棄稷弗務,我先王不窋用失其官,而自竄於戎狄之間。”“自竄”是托辭,實際是那時周人的發展水準還相當落後,與戎狄無别,而陝西又是多民族的雜居地。

周人至第十三世王古公亶父,遷都岐陽,即岐山之南。岐陽位於關中盆地,渭水之北,自然條件優越(圖十)。《詩經·大雅·皇矣》説這是“帝遷明德,串夷載路。天立厥配,受命既固”。“受命”即接受天命。《國語·周語》載周王室内史過的話:“周之興也,鸑鷟鳴於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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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十 岐山在關中的位置

岐山在陝西省岐山縣西北,因山有兩岐而得名。《史記·封禪書》:“自華以西,名山曰岐山。”岐山縣因此得名。

岐山並不是很大的山,爲什麽能够成爲名山?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五十五《陝西四·鳳翔府》:“《河圖》云:岐山在昆侖東南,爲地乳。《地志》:‘岐山亦曰天柱山。’”《河圖》之類的緯書産生與西漢末年,“地乳”顯示岐山的神秘性。“天柱”的字面意思可以理解爲宇宙的柱子(cosmic pillar)。岐山雖然不大,但由于是周人的發祥地,因而被奉爲神山。他們可能還把這小塊地方視爲宇宙的中心,因此岐山才稱天柱山,是一座可以溝通天地的神山(圖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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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十一 岐山在渭水流域的位置

1965年,從陝西寶鷄市一廢品收購站揀回的《何尊》,原是1963年在當地出土的西周初年青銅器,銘文明確説到“宅兹中或”,“中或”,多數學者釋讀爲“中國”,個别學者釋讀爲“中域”,可能相當于《尚書·召誥》所謂“土中”,即地表之中心,但不一定指洛陽。周人的發祥地岐山在寶鷄東北,離寶鷄很近,可能周人將岐山周圍一帶視爲“中國”。

(十)咸陽

即今陝西省咸陽市。古人以山南和水北爲陽,咸陽既在山之南,又在渭水之北,故名“咸陽”(圖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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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十二 咸陽市在關中盆地的位置

與殷人一樣,秦人也是鳥夷族的大支,他們的祖先大業是女脩吞了玄鳥的蛋而生,他們的保護神句芒,也是鳥身。秦人是嬴姓,也取自鳥的嚶嚶鳴叫聲。秦人發祥於黄河下游。西周初年,周公東征,掃盪東方原住民,秦人西遷[32]。秦人蠶食周族發源地一帶,稱霸西戎。公元前361年,秦獻公去世,孝公即位。他就是太史儋預言的霸王。孝公大膽任用商鞅變法,以鼓勵耕戰爲中心措施,終於達到了富國强兵的目標。孝公還把首都從雍(今陝西省鳳翔縣)遷到咸陽。新首都位於九山之南、渭河之北,山南水北都叫“陽”,故名咸陽。從此秦國開動戰争機器,對中國蠶食鯨吞,直至完成統一的大業。秦始皇二十七年(公元前220年),在首都咸陽渭水之南作信宫,後來更名爲極廟,取象天極。《史記·秦始皇本紀·索隱》:“爲宫廟象天極,故曰極廟。《天官書》曰‘中宫曰天極’是也。”

“極”是“中”的意思。《詩經·周頌·思文》毛傳:“極,中也。”《大雅·民勞》鄭箋:“極,中也。”《逸周書·度訓》:“天生民而制其度。度小大以正,權輕重以極,明本末以立中。”“極”即“中”。《尚書·洪範》共九疇(即九章),第五疇是“建用皇極”,漢代人多將“皇極”解釋爲“大中”。如西漢成帝時多災異,《漢書》卷八十五《谷永傳》載建始三年(公元前30年)冬,日食、地震同日俱發,成帝詔舉方正直言極諫之士。谷永對曰:“……竊聞明王即位,正五事,建大中,以承天心,則庶徵序於下,日月理於上……五事失於躬,大中之道不立,則咎徵降而六極至。……經曰:‘皇極,皇建其有極。’傳曰:‘皇之不極,是謂不建,時則有日月亂行。’”[33]師古注:“五事,貌、言、視、聽、思也。大中,即皇極也。”元壽元年(公元前2年)正月朔日,發生日食。哀帝向孔光請教日蝕之事。孔光對曰:

臣聞日者,衆陽之宗,人君之表,至尊之象。君德衰微,陰道盛彊,侵蔽陽明,則日蝕應之。《書》曰:“羞用五事”,“建用皇極”。如貌、言、視、聽、思失,大中之道不立,則咎徵薦臻,六極屢降。皇之不極,是爲大中不立……[34]

漢順帝時的周舉字宣光,是位博學洽聞的經師,京師爲之語曰“五經縱横周宣光”。陽嘉三年(134),河南、三輔大旱,五穀灾傷,天子親自露坐德陽殿東厢請雨,下令祭祀河神、名山、大澤,並向周舉諮詢,天子表示要推行《洪範》之大中之道(“夙興夜寐,思協大中”)[35]。漢靈帝時出現青蛇見御座的怪事,靈帝向楊賜諮詢,楊賜認爲這是因爲皇極没有被建立的緣故,他説:

臣聞和氣致祥,乖氣致灾,休徵則五福應,咎徵則六極至。夫善不妄來,灾不空發。王者心有所惟,意有所想,雖未形顔色,而五星以之推移,陰陽爲其變度。以此而觀,天之與人,豈不符哉?《尚書》曰:“天齊乎人,假我一日。”是其明徵也。夫皇極不建,則有蛇龍之孽。……[36]

除楊賜外,還有蔡邕勸靈帝“建大中之道”。可是終靈帝之世,皇極也没有建立起來,漢朝一天一天地衰敗下去。由此似乎可以推想秦始皇建造極廟的良苦用心。

(十一)雒邑

即河南省洛陽市,位於中國中部的雒陽盆地。雒陽因位於雒水之北而得名(圖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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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十三 雒陽盆地與雒陽市

周族建國前後,先後選擇今西安市附近的豐、鎬作爲首都,不久營建雒邑爲陪都。《尚書·召誥》:“王來紹上帝,自服於土中。”土中指洛陽。《水經·河水注》引《孝敬·援神契》:“八方之廣,周洛爲中,謂之洛邑。”

歷代從地理或者神秘主義上解釋,認爲洛陽居中間的位置,方便四面八方進貢時輸入貢品,此説不全面。《史記·封禪書》説“昔三代之居,皆在河雒之間”,河雒地區,也是夏商的故土,所以西周肇興,也要在此占一席之地。又《國語·周語上》:“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伯陽父曰:‘周將亡矣!……昔伊、洛竭而夏亡。’”“三川”即涇、渭、洛三條河,都在周都鎬京附近,伊、洛則是在洛陽南的兩條河。古人相信風水,首都、陪都的河流或“震”或“竭”,在當時人看來,都是國家將要滅亡的先兆。西周滅亡後,平王東遷,就以雒邑爲首都,史稱東周。中國古代天文學家討論地中所在,有的主張雒邑,有的主張陽城(今河南登封告成),而以主張雒邑的勢力最大。

西漢建都長安,王莽代漢,首都未變。劉秀復興漢國,建都洛陽,班固曾熱烈頌揚新漢國居處土中的優勢,馬融直接稱爲“天邑”[37]。此後洛陽一直是中國歷史上最有名的聖城之一,因此成爲中國和四夷争奪的目標,如拓跋氏建立的北魏,刻意將首都遷到洛陽。

(十二)中商

甲骨文有東土、西土、南土、北土和中商,中商相當于文獻之“天邑商”,商族的聖城。圖示如下(圖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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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十四 甲骨文東土、西土、南土、北土和中商示意

由於“商”在甲骨卜辭中或稱“中商”,或稱“商方”,而“方”在西周典籍中相當于“國”,胡厚宣先生遂認爲“中商”已具“中國”之意[38]。“中商”可能是河南安陽(圖十五)。考古發現表明,安陽的城市面積大到25萬平方公里,是周邊任何都邑無法比擬的,難怪在甲骨文裏稱爲“大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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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十五 安陽市周邊地形

(十三)臨淄

位於中國東部,今山東省淄博市。臨淄,古籍又作“臨菑”、“臨甾”,因城南流經的淄水而得名。臨淄的南部是大片山地,淄水就發源於泰山萊蕪縣的原山(圖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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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十六 淄博市臨淄區地形

《史記》卷三十二《齊太公世家》:“于是武王已平商而王天下,封師尚父於齊營丘。”《正義》引《括地志》云:“營丘在青州臨淄北百步外城中。”酈道元《水經·淄水注》:“今臨淄城中有丘,在小城内,周迴三百步,高九丈,北降丈五,淄水出其前,故有營丘之名,與《爾雅》相符。城對天齊淵,故城有齊城之稱。”西周(姬姓)將母系姻親(姜姓)分封到齊國,臨淄就是受封國齊國的首都,齊國的國名來自臨淄城南的天齊淵水,“齊”的字面意思是人的肚臍,引申爲宇宙的中心(圖十七)。《史記》卷二十八《封禪書》:“齊所以爲齊,以天齊也。其祀絶莫知起時。八神:一曰天主,祠天齊。天齊淵水,居臨菑南郊山下者。”《集解》引蘇林曰:“當天中央齊。”《索隱》引顧氏案:解道彪《齊記》云“臨菑城南有天齊泉,五泉並出,有異於常,言如天之腹齊也”。《列子·湯問》:“湯又問曰:‘四海之外奚有?’革曰:‘猶齊州也。’”張湛注:“齊,中也。”《列子·周穆王》云:“四海之齊謂中央之國。”這是齊州稱中國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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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十七 臨菑在天地之中示意圖

齊國的締造者吕尚來自關中渭水流域的姜姓族系,自西徂東,當然不會將臨淄看作是天地的中心。將臨淄作爲天地的中心,必然出自本地原住民。齊國以前的原住民就是鳥夷。《左傳·昭公二十年》載:

齊侯至自田,晏子侍於遄臺,……飲酒樂。公曰:“古而無死,其樂若何?”晏子對曰:“古而無死,則古之樂也,君何得焉!昔爽鳩氏始居此地,季萴因之,有逄伯陵因之,蒲姑氏因之,而後太公因之。古若無死,爽鳩氏之樂,非君所願也。”

文中大公指的是太公吕望。爽鳩氏又見於《左傳·昭公十七年》郯子來朝,論“少暤氏鳥名官”,其中:“爽鳩氏,司寇也。”逄伯陵,杜預注“殷諸侯,姜姓。”按《國語·周語下》:“我姬氏出自天黿,及析木者有建星及牽牛焉,則我皇妣大姜之侄,伯陵之後,逄公之所憑神也。”太姜是周太王之妻,王季之母親,她是逄公伯陵的後裔,姜姓,齊君則是太姜的侄子侄孫。蒲姑,又作“薄姑”。《左傳·昭公九年》載周景王的話:“及武王克商,蒲姑、商奄,吾東土也;……肅慎、燕、亳,吾北土也。”杜預注:“樂安博昌縣北有蒲姑城。”故城在今山東博興縣南二十里,可知蒲姑氏建都於今濟南市的東北,離海不遠,在臨淄之北。不是武王克商,而是周公東征,血腥屠殺原住民,消滅了蒲姑封給齊,消滅了商奄而封給魯,蒲姑、商奄才變成周王室及其分封國的“東土”。蒲姑亡國之後,被趕到今天江蘇蘇州一帶。

齊國涌現兵家、法家先驅(管子)、公羊學,與保存宗周正統文化的魯國截然不同。齊人鄒衍提出的終始五德説傳給燕齊海上方術之士,成爲歷朝歷代的國家法權理論依據。

以上宇宙中心都在北半球。在早期人類的宇宙觀裏,誤以爲太陽圍遶大地運動,北極不動。不同的族群向北極觀察,認爲自己正好處於宇宙的中心位置。以此爲綫索,從宇宙論則可以反推不同的民族,如昆侖反映的是三苗、巴族,岷山反映的是蜀族,中商反映的是商族,岐山反映的是周族,咸陽反映的是秦族。可見並不存在天生的“貴種”華夏,而往往是“成者爲華,敗者爲戎”。征服者以華夏自居,將戰敗者踩在脚下,貶斥他們爲四夷,給他們增加一層精神上的痛苦。

第一節 從楚國巫史傳統看帝繫的形成

儒家的職業是相禮,相當于現在的司儀,因此禮學是儒家的專長,也是他們的謀生手段。《大戴禮記》就是戴德一派傳承禮學的教科書,内容蕪雜。顧頡剛先生注意到《大戴禮記·帝繫》與楚族的關係,他説:

《帝繫》一篇,予前以其中載楚先世特詳,疑爲楚人作。今按,不止此也。黄帝娶於西陵之女,是爲嫘祖,生二子,青陽居江水,昌意居若水,昌意娶蜀山氏女曰昌僕。其地皆在楚境與蜀境,直欲將古帝系統移至西南,亦其確證也。[4]

顧先生還認爲《帝繫》一篇主要可以分爲“五帝和禹的世系”、“楚的世系”、“商、周與帝堯、帝摯同出於帝嚳”等三個部分。他懷疑這三部分“當初是獨立的三篇,至少第二段是單行的;後來并合在一起,或者是取第二段加上首尾,冠以新名的。這第二段是楚國的族譜,其中有許多人是没有經過傳説渲染的,恐怕從老童、吴回以下確是真的史實”[5]。顧先生推測楚國的世系可能是《帝繫》發展、形成的基礎,現在對比《國語·楚語上》所記太子箴的學習内容,可以説明顧先生推測的合理性。

此外我們還可以透過古代文化的保存、傳播方式來認識《世》和《世本》的性質。申叔時之“申”就是綫索。

楊向奎先生深刻指出,中國古代歷史,從原始社會到奴隸社會,都是巫祝的專職,這時無論有没有文字,歷史作爲詩歌保存在巫祝的心中、口中。“巫”本來是“以舞降神者”(《説文解字》),也就是代神而言,在他們的歷史中遂使神話與歷史不分,表現形式是史詩與樂舞的結合,這是《詩經》中《頌》的起源,而《楚辭》中的《天問》也正好説明巫祝的祝辭是史詩,没有人能够憑空作出《天問》來,它開始問天,接着是有體系的中國上古史,從開天辟地到夏后鯀、禹的治水,它不完全是神話,是神人不分,傳説與歷史相結合的巫祝舞辭。巫來自神,神的時代,未“絶地天通”,所以人間歷史要從天地的形成開始。史是詩樂,詩樂與舞結合,遂爲巫祝之《天問》,二人對舞,互相唱和,開頭道:

[唱曰]:遂古之初,誰傳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和曰]:冥昭瞢闇,誰能極之?

馮翼惟像,何以識之?

下面接着是互問或接續式對唱:

[巫甲]:明明闇闇,惟時何爲?

陰陽三合,何本何化?

[巫乙]:圜則九重,孰營度之?

惟兹何功,孰初作之?

[巫甲]:斡維焉繫,天極焉加?

八柱何當,東南何虧?

[巫乙]:九天之際,安放安屬?

隅隈多有,誰知其數?

[巫甲]:天何所沓,十二焉分?

日月安屬,列星安陳?

[巫乙]和:出自湯谷,次於蒙汜。

問:自明及晦,所行幾里?

[巫甲]:夜光何德,死則又育?

厥利維何?而顧菟在腹?

以上是關于“天”的問答。以下轉入關于“人”的歷史,可能是對唱或連唱。開始,次序紊亂,人天不分,自“羿焉彃日”後,遂基本上轉入夏史的範圍,又夾雜堯、舜、女媧,或章次有誤,非歌舞者之罪。以下安插了一些神話,不知所指,接着又是夏初衰亂事。這叙述了堯、舜、鯀、禹、后羿、寒浞到成湯的歷史故事,混雜了神話傳説。在過去,没有人重視《天問》、《山海經》中的歷史記録,當作神話而忽略了。自王國維先生起到陰法魯先生以甲骨文解上古史,旁徵博引,遂使《問天》、《山海經》中的神話故事,得以復現歷史的真實。這些神話,還屬於“神”職的歷史時代。

楊先生因此認爲中國古代史職的演變,可分三期,即:

一,“神”職歷史時期,這時未“絶地天通”,人人通天爲神,神話與歷史不分。

二,“巫”職歷史時期,顓頊時代,重、黎“絶地天通”,是爲巫的開始。

三,春秋時代,“詩亡然後《春秋》作”,是爲“史”的歷史時期開始。

所謂“神”(申)是巫的前身,是歌唱歷史以祭祖先及上帝的人(申),祖先即上帝,神話即歷史。一直到春秋、戰國時代的楚國,還是巫祝的史職時期[6]

申也是國名。《山海經》有申山,畢沅懷疑即陝西安塞縣北蘆關嶺。又有上申之山,畢沅懷疑即陝西米脂縣北諸山。其西又有申首之山,畢沅推測在陝西榆林府北塞外。《逸周書·王會》:“西申以鳳鳥。”何秋濤《箋釋》取畢沅説,云:“按榆林在北,米脂在東,安塞在西,相距皆在數百里之内,其山皆以申名,惟安塞之申山最在於西,殆即西申也。”顧頡剛先生懷疑“西申”對“南申”而言。《大雅·崧高》,申封於謝,此是别封於申國,其故土則陝北,故稱之爲“西申”[7]

“南申”見於金文。現藏江蘇鎮江博物館的申纺蓋(《殷周金文集成》8.4267,以下簡稱《集成》),時代被定爲西周中期,銘文説的是申受到王的册命。1981年河南南陽出土《仲爯父纺》(《集成》8.4189),時代被定爲西周晚期,銘文説:

南申伯大宰仲爯父

有司作其皇祖考

夷王、監伯006-1乔,用

享用孝,用易眉壽

屯右康□(原文此处为□),萬年無

疆,子子孫孫永寶用享。

這是蓋銘,器銘及另一件纺(《集成》8.4188),銘文相同,只是把作器者寫成“仲爯父大宰南申”。

《國語·鄭語》記鄭桓公於周幽王八年(公元前774年)當了王室的司徒,問史伯何處可以逃避周室衰敝之禍,史伯説:“當成周者,南有荆蠻、申、吕、應、鄧、陳、蔡、隨、唐”,可見申、吕與楚並列爲西周的大國。《詩經·王風·揚之水》講到“戍申、戍吕、戍許”。申、吕、許正是防禦楚國的前綫。《國語·鄭語》載西周末、東周初的形勢是:

九年王室始騷:當公元前773年。

十一年而斃:當公元前771年。

平王之末:秦、晉、齊、楚代興,秦景、襄于是乎取周土,晉文侯于是乎定天子,齊莊、僖于是乎小伯(霸),楚蚠冒于是乎始啓濮。

蚠冒熊率在位17年(公元前757—前741年),繼任者武王已經有能力入侵隨國了,見《左傳·桓公六年》,時爲公元前706年。另據《左傳·哀公十七年》:“觀丁父,鄀俘也,武王以爲軍率,是以克州、蓼,服隨、唐,大啓群蠻。”《左傳·莊公十八年》載楚文王即位,與巴人伐申,在公元前676年。另據《左傳·哀公十七年》:“彭仲爽,申俘也,文王以爲令尹,實縣申、息,朝陳、蔡,封畛於汝。”可見申國彭氏很早就淪爲楚國的俘虜,但有的得到楚人的重用。楚國可考的令尹共28人,只有彭仲爽不是王族。1975年南陽西關煤場春秋墓,東距古宛城100米,墓中出土的兩件青銅簠,銘文相同(《集成》9.4610、9.4611),曰:

惟正十又一月辛

巳,申公彭宇自

作□(原文此处为□)宙,宇其眉

壽,萬年無疆,

子子孫孫永寶用之。

此申公也是彭氏。

又據《左傳·僖公七年》,文王寵信申侯,“申侯,申出也”,總之申侯是申國女子所生。可能在楚文王時,申國已被楚國吞并,成爲楚國的北方屏障。《左傳·僖公二十五年》載楚鬭克、屈禦寇以申、息之師戍商密,楊伯峻先生注已指出:“楚國經營中國,常用申、息之師。”[8]如《左傳·僖公二十六年》載申公叔侯戍齊,《左傳·宣公十二年》載申公巫臣伐蕭,《左傳·成公六年》載楚用申、息之師救蔡。《左傳·僖公二十八年》載令尹子玉率領的楚軍在城濮之戰被晉軍打得大敗,子玉欲退入方城,楚成王派人對他説:“大夫若入,其若申、息之老何?”可見必然是申、息子弟戰死者多,以至成王覺得不殺子玉不足以平民憤,子玉最後自殺。《左傳·成公八年》及《左傳·襄公二十六年》載晉侵蔡、楚,襲沈,獲其君,敗申、息之師於桑隧,獲申麗而還,楚失華夏,此申麗應當是申人。《左傳·成公七年》載子重向莊王請求以申、吕之地爲賞田,莊王答應了。申公巫臣曰:“不可。此申、吕所以邑也,是以爲賦,以御北方。若取之,是無申、吕也,晉、鄭必至於漢。”王乃止。可見申、吕之地的戰略地位。

申國國雖亡而文化不亡,申人仍活躍在楚國的歷史舞臺上。《國語·楚語上》一開頭講的就是楚莊王向申叔時諮詢如何教育太子,莊王最後使士亹傅太子箴,楊向奎先生指出士亹即申公子亹,是楚國的“史老”,即老資格的史官[9]。《國語·楚語上》載那位被譽爲“良史”的左史倚相去見申公子亹,子亹不出,左史有怨言,有人告訴了子亹,子亹怒而出,曰:“女無亦謂我老耄而舍我,而又謗我!”左史倚相曰:

唯子老耄,故欲見以交儆子。若子方壯,能經營百事,倚相將奔走承序,於是不給,而何暇得見?昔衛武公年數九十有五矣,猶箴儆於國,曰:“自卿以下至於師長士,苟在朝者,無謂我老耄而舍我,必恭恪於朝,朝夕以交戒我;聞一二之言,必誦志而納之,以訓導我。”在輿有旅賁之規,位宁有官師之典,倚几有誦訓之諫,居寢有褻御之箴,臨事有瞽史之導,宴居有師工之誦。史不失書,矇不失誦,以訓御之,於是乎作《懿》戒以自儆也。及其没也,謂之睿聖武公。子實不睿聖,於倚相何害?《周書》曰:“文王至於日中昃,不皇暇食。惠於小民,唯政之恭。”文王猶不敢驕,今子老楚國而欲自安也,以禦數者,王將何爲?若常如此,楚其難哉!

子亹“老楚國”,即在楚國資格很老,這也許是他不願見左史的原因。古代史官地位很高,尤其是“史老”。申人實爲楚國思想文化領域的精英階層。大概因爲他們都是當時的智者,所以國王、權貴們都要找他們諮詢,形同“資政”。據《左傳·哀公十七年》,左史老曾經輔佐令尹、司馬伐陳,後來又被推薦爲伐陳的主帥人選,可見史老還參與軍事。

據《左傳·哀公十七年》大師子穀語,可能早在楚文王時就已滅申、息以爲縣,申人完全融合到楚人中。《左傳·昭公十一年》、《左傳·昭公十三年》,楚滅蔡,楚靈王遷許、胡、沈、道、房、申於楚。平王即位(公元前528年),封陳、蔡,又把許、胡、沈、道、房、申的人民遷回。見於《左傳》中的楚國人名多見“申某某”,由於材料有限,很難判定他們是姜姓的申或者只是原來屬於申國的人,如申叔展。又如文之無畏又叫申舟,兒子叫申犀。據《左傳·襄公三十年》,楚康王時蔿掩爲大司馬,進行改革,被楚公子圍殺害,財産也被霸占。申無宇斷言:“王子必不免。”公子圍就是後來的靈王。《左傳·昭公七年》載靈王還是太子時,爲王旌田獵,僭越禮制,申無宇斷之;靈王即位後,容納罪人,又遭到申無宇的頂撞。後來蔿氏之族聯合他族叛亂,靈王出逃,申無宇的兒子申亥主動跟從。靈王吊死在申亥家,申亥以二女殉葬。申無宇一家三代,都盡忠於王室。

《左傳》中的楚國人名又多見“申公某某”,如申公壽餘、申公子牟、申公叔侯,“申公”指受封於申、以申爲食邑者。族系更加復雜。如“申公鬭班”、“申公子儀”,是鬭氏。申包胥,《戰國策·楚策一》作“棼冒勃蘇”,注家多認爲“勃蘇”即“包胥”,“棼冒”即以那位篳路藍縷以啓山林的國王蚠冒爲氏。要之都在楚國歷史上有影響。如申公巫臣,更是一位顯赫的人物。巫臣本爲申縣之尹,故稱申公巫臣,又稱子靈屈巫,似乎是屈氏。楚國討伐陳國夏徵舒時,莊王欲納夏徵舒之母夏姬,被巫臣勸止。子反想娶夏姬,也遭到巫臣的勸阻:“天下多美婦人,何必是?”莊王把夏姬賜給連尹襄老,襄老戰死在邲地,其子黑要烝之。最後巫臣携夏姬出逃,真相大白。楚王一怒之下,殺盡巫臣全族。巫臣到了晉國,“晉人與之邢,以爲謀主”,巫臣成了晉國的主要謀士。爲了報仇,巫臣聯合晉國、吴國,並充當吴國的軍事指導,訓練吴軍,與楚爲敵,拖垮了楚國,“楚罷於奔命,至今爲患”[10],這是春秋史上有名的事件。巫臣的兒子狐庸充當了吴國的“行人”,即外交官。他曾代表吴國出使晉國。

除楚國外,申人可能在列國也有活動[11]

申人爲什麽在楚國等國有如此重要的地位?楊向奎先生認爲,“申”即“神”,申人之得名,就是因爲他們最早是溝通天人的神巫[12],並且以此立國。即使亡國之後,仍然從事巫史事業(“巫史”一詞見《國語·楚語》)楚國巫史傳統極爲濃厚,顧頡剛先生懷疑《國語》之《鄭語》、《大戴禮記》之《帝繫》“皆出於楚人之筆”[13],是很有遠見的。這一點非常重要,意味著中國最正統的五帝古史框架,其源頭並非在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