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六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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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秦穆公

能够认识到自己方向的人终有一天是会有所成就的,但秦穆公大半辈子都没有自己的方向,所以在他的这大辈子里一直都是别人的配角。

而从崤山回来后,秦穆公也认识到了这个问题,于是在他的内心,他的方向也越来越清晰。

秦穆公在秦国是最至高无上的,他是站在最顶端的那一个人,也是秦国唯一的一个。在秦国,凡任何重大的事,都由他一人来定夺,他见过秦国军队的出击,所到之处敌人尸横片野;他也见过秦国军队的落败,逃跑的秦国士兵丢盔弃甲;他见过全国上下载歌载舞对他百般歌颂;他也见过祸患横行,百姓流离失所,国人对他怨声载道。他率领过军队攻城拔寨,灭人国、灭人族;他也被更强大的敌人打败过,全军覆没,将士暴尸山野。

总之,秦穆公在秦国拥有最高的权力,在国君的位置上他也拥有最广的视野。秦穆公有一颗大心脏,经历过大起大落,所以他很自然的认为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见过世面最多、最大的那一个人,只是这样的认知只维持了九年。

秦穆公九年(公元前651年),也是齐桓公三十五年,大家应该有印象,这一年齐桓公召集天下诸侯在葵丘举行会盟。

那时的秦穆公还是一个年轻人,也就是这一天的到来,让秦穆公颠覆了自己对自己的认知。

一直自高自大的秦穆公到这时才发现,作为秦国绝对核心的自己,竟然还不在齐桓公的邀请名单之内。

一股羞愧之感扑面而来。

齐桓公所做的这些是连当今天子都做不到的,但他却是这么的从容而又轻而易举,曾经那个在秦穆公心目中神圣无比且神通广大的天子,现在的齐桓公居然比他还要厉害。但是,齐桓公的身份和秦穆公是一样的,都是一方诸侯之国君,天子之臣下。

从这一刻起,秦穆公才真正明白了以前的自己是多么的无知,多么的自大,是多么的渺小。

弱懦的人在面对强大的对手和残酷的现实时,他们会选择回避,回到一个最让自己舒适的地方,在这个地方里的对手都是弱小的,现实也从来不会给他们任何打击,他们会在这里度过他们舒适的一生。

而坚强而又富有野心的人面对强大的对手和残酷的现实时,他们不会选择回避,而是继续的前进,他们要用他自己的努力使自己变得更强,他们要战胜一切的困难,他们要征服残酷的现实,让它变成自己的理想。

秦穆公属于后者,所以在葵丘会盟后,秦穆公的内心产生出一个梦想,一个要像齐桓公一样称霸天下的梦想。

没有人可以去怀疑秦穆公称霸天下的雄心,也没有人可以去怀疑他的决心。不过现实真的很太残酷,虽然还不足以到能让秦穆公崩溃的地步,但是至少超出了他的想象。

秦穆公面对这样的一个现实,无异于拿到了一个判决书,一个永远不得踏入中原争霸的判决书。

但秦穆公是一个不服输的人,他不会在现实的面前低下头颅,残酷的现实不是他退缩的理由,争霸的雄心也不会因为困难的形势而放弃。

葵丘会盟之后,秦穆公意识到要想学齐桓公争霸,那么和齐国建立外交关系就是第一步。

可是远在最西边的秦国和最东边的齐国,中间相隔千里,并且还是隔了晋国。

这就比较麻烦了,搞得秦穆公耗尽了三十年的精力也没有走出这一步。

秦穆公想学齐桓公,可是直到齐桓公去世的那一天,他也没有做到齐桓公的十分之一。本以为齐桓公死后群龙无主会天下大乱,到时自己苦心经营多年就可以到中原一展拳脚了,但是现实没有给秦穆公一刻思考的时间就当头给他来了一棒---连动荡的晋国都跨不过去,那拥有了晋文公后的晋国还用说吗。

强大的晋国阻挡住了秦国进入中原的必经之路,三十年来秦穆公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事实,这很残酷,残酷到没有给秦穆公一丝机会。

当然,上天对秦穆公很绝情,但也给了他一点温柔,这个温柔便是秦穆公的寿命。

齐桓公称霸时,秦穆公还很年轻,所以他很快就熬死了齐桓公,后来的晋惠公、晋怀公和晋文公也都没有活过秦穆公。

这些人的相继死去让秦穆公看到了一点希望,霸主的纷纷落幕是不是就代表着上天要把最后的机会留给自己呢?

于是,随着晋文公的去世,秦穆公终于鼓起了勇气带领着他的秦军踏入中原。可是,他没有想到在这里等待他的是晋襄公,一个延续了晋文公霸业的男人。

秦穆公昂天长叹,对着万里晴空一阵怒吼:就算给我再长的寿命也熬不过年轻的晋襄公吧。

秦穆公是愤怒的,但他很快也冷静下来了。

齐桓公、晋文公九合诸侯、暴打楚国的事迹还历历在目,这让他意识到,晋襄公还是比不了齐桓公和晋文公的。

有了这样的意识,于是秦穆公就产生了一点幻想:晋襄公可能不是自己的对手。

因此,秦穆公在确定自己是不可能把晋襄公熬死的后,他决定要做最后的尝试---强行向东。

秦穆公鼓起了最后的勇气,但是晋襄公用行动告诉他,你的梦想可以彻底放弃了。

从葵丘会盟的那一刻起,秦穆公的这个梦想伴随他快三十年了,三十年来他做过无数次的努力,无数次的尝试。三十年经历了苦苦的等待,秦穆公用这三十年的时间把自己从黑发变成白发,但他却依旧一无所获,唯一得到就是这个梦想愈加的强烈。

向东前进的路满是荆棘,秦穆公快用完了一生也没有前进半步,在余生剩下的日子里难道要放弃吗,放弃这个苦苦煎熬了自己三十年的梦想吗?

此刻暮年的秦穆公才算是第一次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三十年前葵丘会盟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可是转眼间自己已经是白发苍苍。颤颤巍巍的秦穆公仰天长啸一声怒吼从他的嘴里蹦出了一个字:不。

秦国国君永生永世都不能放弃这个梦想,我做不到的,将来的秦国国君一定要有一个人替我完成这个梦想。

这是秦穆公的心声也是他的决心,于是在下定了这个决心后,秦穆公要做的就是把自己最后的一点时间全部献给这个梦想,为了让后来的秦国国君走更近的路,秦穆公在他生命的最后一点时间里还要再做一件事。

秦国地处中原西垂,在中原的各个诸侯眼里,天下的最西边就是秦国,因为他们不知道在秦国的西边还有一片广袤的土地,而在这片土地上还一直散落地生活着许许多多的戎狄部落。

这些戎族人没有固定的领土意识,随遇而安,他们天生好战,并且善战。由于他们没有固定的领土意识,所以他们也没有固定的财产意识,因此在戎族部落吃了上顿没下顿是很流行的。

没饭吃是一件麻烦事的,再加上他们不会对现有的资源进行规划整合,所以他们一般吃完上顿解决下顿的办法就是抢,抢不到就杀。

大大小小的戎族部落都是这个样子的,一个穷样。

当然,戎族之间没什么好抢的,于是离他们最近的秦国就遭殃了。

秦国作为一个有资源有规划的国家,富庶的资源自然就成了戎狄抢劫的对象。

戎人看不到一年四季天天劳作的秦国百姓,他们只看到秦国人拥有吃不完的粮食,这对于戎人来讲是非常神奇的。

而成为戎人的抢劫对象后,历代的秦国国君就头痛不已,秦穆公也不例外。于是,怎么解决秦国的戎狄之祸就成了秦穆公的心头大患。

当初年轻的秦穆公把眼光放在了中原,所以其对西戎几乎是处于放任不管的状态,但是三十年无功而返后的秦穆公终于知道秦国要想向东前进一步,那这些西戎部落就一定要先收拾好。于是一个可以奠定秦国根基的计划慢慢的就在秦穆公的脑海里构造出来了---平定西戎,是秦国立足中原的根本。

但是,还没有等秦穆公动手,西边的戎王却先派了一个使臣来到了秦国。

别看这些戎人大多都是大老粗,但总还有那么几个心细的,而就这几个细心的,对秦国的一举一动还是看在了眼里。

秦穆公在国内励精图治、选贤举能,在国外屡次用兵,这些信息都被戎王收集过去了。也正是因为这些,戎王感到了些许的不安。

秦国的强大到最后一定是对戎族不利的,戎王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所以,他就先秦穆公一步动手了,派了一个名叫由余的使臣来秦国探一个究竟。

由余,祖上本是中原人,姬姓,晋鄂侯曾孙,也有说是周携王之后的。但不管怎么,他祖先从中原逃到戎地去的原因还是很清楚的---避祸。

至于是避什么祸,大家也都知道。要是晋鄂侯的曾孙嘛,避的肯定是曲沃代晋的祸。而要是周携王之后嘛,避的那就是周室之乱的祸了。

这样一个流亡之人,再加上文化上的差异,理论上来讲由余的祖先在西戎应该是不好混的,但是事实却恰恰相反。

人虽然来到了西戎,但是由余祖先的脑子里却还保留着中原人的思想,所以当他来到戎人部落的时候,好像是带来了一种信仰,一种可以教化戎人的信仰。

戎人虽然邋遢,但人家求学的心还是有的,因此,由余的祖先不仅在西戎安定下来了,而且还被西戎委以重任。

逃亡还能逃出个地位来,也算是祖上积德。

因此,由余的祖先虽然生活在了西戎人的部落,但是他对后代的教育都是按照中原那一套来的。于是一代一代的传下来,到了由余这里,他不仅还会说晋国的地方方言,甚至对中原的文化精髓都还有自己的独到见解。

当然,也正是因为如此,由余才能成为戎王器重的那个人,被派往出使秦国。

踏入中原故土,由余感慨万千,同时,他还充满了好奇。自己接受的虽然是传承下来的中原文化,但历经了这么多年,现在的中原还会是当初祖先离开时的那个样子的吗。

来到秦国,由余在秦穆公的带领下一路参观了秦国的宫殿和历代的珍宝财物,过程很是愉快。然而就在这时,由余从秦穆公的身上察觉到了他对西戎的一种鄙夷,并且,这种鄙夷被体现在了自己身上。

每一个富有的人总想在任何人面前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展示着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秦穆公也不例外。他在由余面前极尽全力的炫耀着,想看一看到由余惊讶的表情,但是,秦穆公未能如愿,由余并没有给他预期的赞赏和夸耀。

秦国宫殿的富丽堂皇确实让由余目瞪口呆,这是西戎人没有的,也是他们不可能拥有的。但是,这并没有把由余吓到,并且还当着秦穆公的面提出了自己的质疑:“修建这些宫殿,这么庞大的工程,即便是鬼神所造,那么鬼神也要因此而劳累了。如果这些是让百姓来建造的,那究竟是怎么样的国君才会如此的劳民伤财啊?”

让你参观就参观,废话那么多干嘛,搞得秦穆公尴尬得要死。

于是,为了缓解空气中那尴尬的气氛,秦穆公决定把这个话题岔开。

你既然是出使国事,那我们还是谈谈国事吧。

秦穆公向由余问道:“中原的各个诸侯国都是依靠礼仪来治理国家的,但是这样还是依旧会出现举国动荡的局面。像西戎那些部落他们都没有礼仪,那他们是靠什么来治理国家的?”

秦穆公的这个提问显然是站在以中原文化为中心的角度来提的,他觉得西戎没有礼仪,所以他才会有这样的好奇。而由余作为一个在中原文化熏陶下长大的西戎人,他是最有权力来回答这个问题的了。

可是,这……这么代入式的提问,人家怎么答啊。

但是,由余有的是办法。

你既然是站在以中原文化为中心的角度来提这个问题,那么我当然也要用同样的角度来回答了。

在由余看来,中原太多的国家出现祸乱并不是在以礼仪为治国根本的基础上出现的错误,而是在认识和执行什么才算是真正的礼仪时产生的误解和分歧才导致的国家祸乱。当一个国家出现祸乱时,他们不会去怀疑他们一直坚信的礼仪,而是一个劲去排除和杀害那些在对礼仪的认识上有分歧的人,当一些对礼仪的认识有分歧的人全部被杀完了,那么国家的祸乱也就将停止了。这样的方法一直在中原各国之间流行着,他们解决问题的方式就是把提出问题的人杀掉。

礼仪不是祸乱的根本,解决问题的方式才是。

但在秦穆公看来,礼仪是治国的根本,也是祸乱的根本。

于是为了说清这个问题,由余说到:“上古时期,三皇五帝创造礼仪法度,那时的他们每一个都能做到以身作则,他们能用高标准的礼仪来约束自己,所以他们也就能用礼仪去约束别人。因此,当所有的人在一个标准下努力的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得到自己该得到的东西时,那样就可以达到盛世了。但那盛世往往是短暂的,一旦那些以身作则的君主死掉之后,他们的继任者没有一个会像他们的前任那样对自己有那么高的要求,他们一个比一个松散,一个比一个狂妄。因为他们得到的一切都太简单了,所以他们经常会忘记自己需要去做些什么。而当一个人什么都不需要去做就可以得到一切的时候,那么也是一切即将离他远去的时候,包括生命,他会死在那些把所有的事都做完了却还要把所有的东西都给别人的人手里。这样的情况一直在中原各诸侯国之间应验着,就像一条规律。天子和诸侯们永远也不会明白,这不是礼仪的错,因为这已经超出了它的范围。国君有爱臣民的礼仪,臣民也有效忠国君的礼仪,当国君与臣民都遵守着自己的礼仪时,天下太平。但是当有一方慢慢的开始不遵守礼仪时,分歧就出现了,不愿意去付出却还想着要回报,于是祸乱也就开始了。天子和诸侯也许都是知道祸乱是始于分歧的,但他们却都不愿意承认分歧是由于礼仪根本就没有固定的标准导致的。”

由余的话让秦穆公陷入了沉思,什么是礼仪?难道真的是自己一直以来理解错了吗。

这个问题太深奥了,还是先放一边吧,所以秦穆公又想起了另外一个问题。既然中原诸侯是因为没有真正理解什么是礼仪才导致的祸乱,那么西戎人是怎么治国的呢?

秦穆公的话峰一变,问题又回到了起点。只见由余不紧不慢的告诉秦穆公:“戎王会怀着醇厚的仁德来治理他的臣民,他的臣民也会满怀着忠心和诚信来侍奉戎王,在这样的情况下,整个戎族都会和睦相处,所以戎王根本就不需要什么治国之道,而没有什么治国之道才是真正的治国之道。”

听到这里,秦穆公是比较惊讶的,这!这!这跟中原的礼仪有什么区别吗?耍我呢?

其实我也是挺奇怪的,看到史书写到这里,我想当时的秦穆公看着温文尔雅谈吐不凡的由余时露出的一定是那种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并且,他的内心独白一定是这样的。

“你跟老子绕了一大圈,又绕回去了,老子就问你怀着醇厚的仁德治理臣民和怀着忠心和诚信侍奉君王跟中原的礼仪有什么差别?”

谈话虽然以这样尴尬的方式结束,但是秦穆公知道,由余对中原祸乱根本的理解还是很一针见血的。并且,秦穆公是一个善于发现的人,而他在由余的身上就发现一条可以将秦国的未来通向完全与中原诸侯不同命运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