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什么都做不了的,鹿久你看不见!
1.
“对不起,您拨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候再拨。”
“对不起,您拨的用户暂时……”
车内,季东楠用力挂断电话,暴躁地点上一根烟。
从秦沐家出来,他就一直在往鹿久的手机拨号,他倒想看看哪个不怕死的开这种玩笑。
可整整一下午,都是无法接通。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摇下车窗,再长长吐出。
轮廓分明的脸隐在缭绕烟雾里,仍化不开紧锁的眉。
季东楠停好了车,从电梯里走出来,就看见姜磊在日常拍门。
“我在这儿。”他出声。
姜磊一惊,看见是季东楠又大喜。
他上前在季东楠胸上重重捶了一拳,咆哮道:“你还知道出来!”
季东楠将他脸上几番情绪变化尽收眼底,心中骤暖,连带着驱散了些许烦躁。
“你怎么跟姑娘似的矫情?”
“还不是怕你死在里边!”姜磊斜了他一眼,硬生生又把差点掉落的泪憋了回去。
“这你就别担心了,命长着。”季东楠打开门,随意甩掉了鞋往沙发上一倒。
姜磊在屋内转了一圈,房子乱得他想吐槽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他在季东楠旁边坐下,用手肘捅捅季东楠:“出去干吗了?”
“找秦沐打架。”
姜磊无语,不过转念一想又松了口气,找秦沐打架总比没日没夜喝闷酒好,于是说:“以后多出去打打架。”
季东楠撇撇嘴懒得接话,但姜磊进来了就不肯再出去,打着季东楠一个人在家猝死都没人知道的幌子,硬把他拖去吃火锅。
姜磊夹了一大筷子滚烫的羊肉,也不多吹几下就迫不及待往嘴里塞,哼哧哼哧地胡乱嚼着,没多久脑门上就浸出一层薄汗。
雾气腾腾里,最容易放空神思。
季东楠心里揣着事,吃了没几口便摸出手机,想了想往鹿久的号发了条警告短信:
“不管你是谁,别跟我开这种玩笑。再敢冒充鹿久,老子非把你找出来揍得脑袋开花。”
吃完了火锅,姜磊还不肯放季东楠走,生怕他回去了又会变得半死不活。
季东楠拗不过他,于是,两个大男人结伴逛了商场喝了奶茶,甚至还看了部爱情电影。
直到天擦黑了,姜磊再三确定季东楠不会又不开门后,终于把他放回了家。
许久不这样折腾,季东楠回到家已经浑身乏累,洗了个澡破天荒地没喝酒就躺在了床上。
他睡前看了眼手机,空空如也,没有短信也没有电话,事情似乎就这样解决了。
睡意很快席卷而来,迷迷糊糊间他听见手机响了。
季东楠窸窸窣窣地翻了个身,又忽然想到什么,“噌”地从床上弹起。
他抓过手机,看到了两条新信息:
“说吧,你是6班的张涛还是高三的廖曲,怎么弄到我电话的?这搭讪的手法,我是该骂你智障,还是该夸你新颖?倒是你不要被我逮到才对。”
信息里嚣张的言辞中隐约可见那头的女生张牙舞爪的模样,季东楠骤然笑出声。
敢情自己这是被她误会成某个暗恋她的人了,是不是戏太多了?
他耐着性子往下看去,目光却在一瞬间凝聚。
“难不成刚刚获得了2014年‘环球点’平面设计大赛银奖杯的,阪城还有第二个?姐姐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高二(7)班鹿久是也。”
第二条短信就带了点炫耀的小得意了,但令人奇怪的是,短信里女生炫耀2014年获得“环球点”银奖时,用的词并不是“曾”获得奖杯,而是用了“刚刚”这两个字。
季东楠并没有注意到这样的细节,他在看到短信后,把手机死死地握在掌心,沉默地坐在床上,试探性地打出一句话。
“2014年6月5日的‘环球点’比赛银奖,奖金八千块的那个?”
叮!
“是2014年5月6日。获奖金一万,奖杯一座,其作品收入官方作品集里。”
收到最后这条短信,房间便陷入一片死寂。
季东楠像离弦的箭矢,急冲下床。
他脸色苍白地用钥匙打开隔壁的卧室。
自鹿久死后,她的所有东西都被他规整地摆放进了这里。
季东楠直奔书柜,双手微颤着打开柜门捧出一座银奖杯。
这是鹿久在高二那年获得的第一个大奖,2014年5月6日。
“环球点”源自德国,创办于1997年。这个大赛没有门槛不分职业,面向所有华人青年,但获奖名额只有三个,获奖作品能收录进官方作品集,在中国设计界影响颇大。
季东楠对这座奖杯实在印象太过深刻,它是失明后的鹿久的一道伤疤,也是证明她原本也可以实现梦想的凭证。
修长的手从精致的标识滑下,磨砂手感的底座上有一行清晰的小楷:
2014年5月6日“环球点”平面设计比赛银奖获得者 鹿久
季东楠在一瞬间头皮发麻。
他故意说错的时间被那人纠正过来,甚至连奖项都一项不漏全都知道。
这个奖,除了他和鹿久,怎么还会有人知道得如此清楚?
季东楠站在书柜前,心潮翻腾。
2017年4月20日。
季东楠的意识十分清醒,他好像又做了同样的梦。
黑雾滚滚里,幼童的抽泣和断断续续的求救声被火光湮没。
火舌舐动,如夜里疾驰的风,迅猛而轻易地吞噬掉了美梦。
季东楠口干舌燥地翻了个身,他越来越热,就连额上也浸出层薄汗,如同一起陷入梦中那片无妄火场。
混沌间他半睁开眼,看见窗外撺掇着的火光才惊觉是真的着了火。
季东楠骤醒,跳下床,隔着玻璃往外看去。
火势由下而上,周围的外墙已经破裂。
噼里啪啦的火焰燃烧声和哭爹喊娘的求救声一起涌入耳中,季东楠来不及多想抓过枕边的手机往外冲。
刚打开门,席卷的热浪扑面,季东楠眯着眼一顿猛咳。
电梯是绝对不能用了,他推开安全通道门,火势还不曾蔓延进来,遍布灰尘的楼道此时全是凌乱的脚步声和哭喊声。
季东楠迅速回屋浇湿了毛巾,捂住口鼻,跟着人流一路向下。
火势没有想象中的惊险,只是热。
季东楠下了两层楼觉得整个人都快要蒸发了,无意之间被人流撞到安全门上,他下意识地扶住门把,顿时一片灼手。
着火点离得很近,似乎就在六楼。
季东楠的猜测没有错,逃到楼下往上看去,的确是六楼着火,火光从窗柩里喷出来噌噌往上蹿,烧熔的杂物一块块掉落,不少砸在楼下停放的车辆上。
消防车及时赶来,迅速在楼栋外拉起了警戒线实施紧急救火。
警笛声响起,逃出来的人也加入了围观队伍,现场一片嘈杂。
季东楠从人群中钻出来,丢开毛巾皱眉坐在台阶上,脑子里有什么呼之欲出却暂时又想不起来。
消防员拿着高音喇叭在楼下询问楼里是否还有等待救援的人员。
左邻右舍互相张望,季东楠脑内一个惊雷炸开,他当即起身往人群探去,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在眼前游走,就是不见那双黑沉沉的眸子。
“鹿久,鹿久!那个盲人还在上面!”他大喊一通,引来不少目光。
消防指挥员立刻走来询问。
季东楠向住宅楼望去,六楼的火势已经朝着楼上蔓延开来,将上面三层全数包裹,还在奋力往上蹿着。
“里面还有人!还有个人没有出来!她看不见,她看不见的,她一定是被困在里面了!”
消防指挥员脸色骤变,立刻转身往回走指挥着要求加大出水量。
消防员举着高压水枪对着起火楼层持续喷洒,火势虽未穿透楼层,可看火势没有个几十分钟根本不能扑灭。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季东楠有一瞬间的慌乱,他无意识地念着,目光扫过人群,当机立断向逃生出来的人借来被打湿的薄毯,忽略掉指挥员在背后的叫喊,披着薄毯一头冲进了楼道。
2.
楼道比之前更热了,到达六楼时浓烟弥漫得几乎看不清前路,即使用力捂着口鼻,也有源源不断的呛人气体钻入鼻腔。
季东楠裹紧了薄毯猫着腰往上冲。
602的房门开了一条细小缝隙,盲杖卡在其中。
季东楠心头一凛,快速闪进屋内,刚想张口就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屋内的人似乎采取过自救措施,地上留有不均匀的水迹,但在高温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蒸发。
易燃的物件都燃成不小的火团,在灰雾里散发着幽幽光亮,像静谧幽深的林中未知的怪物的眼睛。
卧室里空空如也,季东楠心急如焚地推开书房门,快速找了圈刚要离开,却被脚下的一团东西绊得一个趔趄。
手肘在木地板上狠狠擦过,一阵火辣辣的痛感让他“嘶”了声。
木地板已经开始微微发烫,烧穿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季东楠爬起来定眼一看,穿着单薄睡衣的女生趴在地上,长发凌乱,目光空洞地跪在书桌抽屉前,手上胡乱翻找着什么。
“鹿久,快走!”季东楠面色一喜,立刻抓住她的手腕想拉她起身。
“不,不行!”鹿久神色慌张,双手在地上四处摸索,崩溃地喊,“去哪儿了?”
“什么东西比命还值钱?”季东楠破口大骂,“你不怕死不要折腾消防员,快走!再待下去我们都要被烧死了!”
“你走啊!我死了与你有什么干系?”鹿久趴在地上回头嘶喊。
烟火中她头发蓬乱,脸上黑乎乎的,那双充血却异常闪亮的眼睛,在黑暗中让季东楠的心莫名一颤。
那双眼睛里有泪水滚滚而下,鹿久重新趴回地上,长发从脸颊低垂下来,手在几个抽屉里面来回摸索,喃喃念着:“明明就在这里的,明明在这里……”
温度越来越高,浓烟中夹杂的颗粒物被吸入鼻腔,嗓子眼里像卡了把盐,干涩难受。
季东楠越发焦躁难安:“有什么东西先留着命再说!”
也管不了什么风度之类的了,他暴躁地拽起鹿久,压低她的头就往外蛮横地拖。
鹿久被大力地搂着往前,她几次往后挣脱都无果后,喉间涌出绝望的呜咽。
那张常年冷漠的脸上终于第一次出现了不一样的表情,他竟然在她失明的眼中看到悲恸翻涌,不由得一怔。
“我们先出去,等灭了火,我再帮你进来找。”他也不敢相信在这时候,自己竟然还能软下嗓子这样安抚她。
火势燎人,出口已经被堵了。
“没时间了,在这儿等我!”季东楠钻入卫生间将薄毯重新浸湿,披在两人身上,一把搂着她弯腰往窗口跑去。
外墙的火势暂时被水枪压制,但屋内仍然烧得汹涌。
“要是不想死在这里,只能跳窗了。”季东楠低头对被他拢在臂弯里的鹿久说,“怕不怕?”
从这个楼层往下跳,极容易因无法精准落在气垫上而造成伤亡。
季东楠目测了安全气垫的位置,拉着鹿久往左移了一点:“我数三下,你就往下跳,记住不要头朝下。”
“我……我不行。”鹿久攥紧拳头,潋滟火光衬得她唇色更为苍白。
“别怕,我就在你后边。”男生的嗓音十分温柔。
下面一片嘈杂,消防员开始冲他们喊话,将鹿久耳边的话语冲得七零八落。
鹿久甚至都没有听清季东楠在说些什么,在他大喊一声“跳”后便咬紧牙关,抱着赴死的想法纵身跳下。
失重下坠的瞬间,鹿久竟然有种轻松的快意,这种被风包裹的自由让她有一瞬间的解脱感,甚至快乐得想尖叫。
只一瞬,她便重重落在安全气垫上,被抛起几下后,她迅速被人拉起,随后听到不远处响起“砰”的一声后,有人发出痛苦的哀号。
是季东楠。
头还昏昏沉沉的,她却一把抓住搀扶自己的人问:“在我后面跳下来的那个男生怎么样了?”
“安全落地,比你伤势略重点,左手骨折。”
鹿久松了口气,等医护人员给她简单护理完后开始在火灾现场寻找那人。
季东楠很好找,她摸索着走了几步就听见他大呼小叫的声音。她忽然就放下心来,能这么号,估计问题也不大。
“医生,我觉得浑身酸痛,是不是得去医院做个全身检查?”
给他骨折做简单处理的人被问烦了,手上的动作也重了许多,立刻就听见他的哀号。
“等会儿你还要跟着救护车一起回去打石膏,想做就做一个。”
季东楠刚要说话,看见慢腾腾摸索着过来的鹿久立刻喊:“嘿!我在这里!”
鹿久站定,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问:“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
鹿久手里被塞了根东西——
冰凉的,收缩成短短一截,是她的盲杖。
“哦,对了,我之前在地上看到了这个,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东西?”
一个带着尖角的、沉沉的物件被递了过来,鹿久心里一惊,她十指飞快地在物什上摸着,脸上一点点涌出的欢欣,全数落在季东楠眼里。
“看样子我拿对了。”
“谢谢你。”鹿久紧紧握着奖座,纤秀的手指描摹着奖杯轮廓,失而复得的喜悦将一张小脸憋得通红,“谢谢。”
季东楠捂着胳膊“嘶”一声:“那是得谢,这是救命之恩啊。吃小笼包别那么小气了哈!”
他刻意开着玩笑,忽然被一辆横冲直撞的灰色保时捷911吸引了注意。
跑车开得极快,进了小区也不见减速,急停在消防车后。
砰——追了尾。
“啧!”季东楠肉痛地闭了闭眼,真是可惜了好车。
车还没停稳,车门像是被人从里面踹开,冲下来一个高个儿青年。看着眼前乱糟糟的场景,不远处楼房火光冲天,他踉跄了几步,像是脱力一般软靠在车身上,目光四处寻找,直到看见鹿久。
那一刻,他脸上焦灼的、悔恨的以及带着点爽意的复杂表情悉数散去。
季东楠若有所思。
鹿久脸上的感激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消退,便听到了一声讥笑。
十分熟悉的声音。
之所以熟悉,是因为这样的笑,鹿久听过无数次。
“秦……哥。”鹿久茫然地看着前方,脸上的表情却是警惕的、恐惧的、愧疚的。
季东楠惊讶了一下,这个看上去比她大了好几岁的男生,是她的哥哥?同母异父?
他好奇地仔细打量那人,正巧那人也望了过来,目光中带着打量、不爽各种意味。
黑色的衬衫穿在他身上衬得他格外唇红齿白、气质邪魅,他在看到鹿久安好后,那双好看的、轻佻散漫的丹凤眼里渐渐戾气陡升。
秦沐不说话,就这样靠在车身上直视着鹿久,黑眸沉沉,嘴角忽而上挑。
这番模样和这举手投足的压迫气场落在季东楠眼里,怎么看都和好哥哥形象相差甚远。
秦沐径直朝他们走来,季东楠注意到随着他脚步的靠近,鹿久脸上的神情越发紧张。
他歪头附在鹿久耳边,耳语:“我着急忙慌地赶来,还以为是老天终于显灵要把你收走了。”
秦沐啧啧叹息:“结果真是扫兴。”
鹿久脸上血色尽褪,轻轻晃了晃身体。
她咬唇笔直而沉默地站着,眼睑上的睫毛颤动,分明是一副隐忍的模样。
秦沐的视线落在她紧紧抓握着的奖杯上,挑唇讥讽:“这种东西烧就烧了,就算留着又有什么用呢?你什么都做不了的,鹿久,你看不见!”
鹿久低着头,面色苍白,握住奖杯的手用力到发青。
许久之后,她回:“我知道。”
周边人来人往如闹市喧嚣,前方浓烟冲天、消防车红灯闪烁,偏偏在这忙乱紧张的场面里,这一对兄妹有如默片一般彼此相对伫立。
鹿久垂着头,秦沐盯着她的发旋,两人都不说话,像是放置在闹市中的一张照片。
季东楠站在他们身边,只觉得奇怪。
他明显看得出秦沐对这个妹妹的复杂情绪,恨意明显盖过其他;而平时那冷漠犀利的鹿久竟然如此低眉顺眼……
季东楠不免产生好奇。
他扶住包扎好的左手站起,一把揽过一动不动的鹿久,用熟稔的语气说:“我饿了,走,陪我觅食去。”
原本以为会要花一番力气才能拖走鹿久,没想到他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她就配合地顺着他的力道随他一起走掉。
错愕的同时,季东楠觉得听话顺毛的鹿久还蛮可爱的,如果,忽视她不停颤抖的身体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