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戏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7章 重修旧好(七)

楠木梁,檀木床,伽南香盈帐。

暖阁里也就上好的金丝楠木梁有点皇家体面,这不知哪个年头的老紫檀木床不算华贵而且还很陈旧,往床上一躺不用熏香就是一股老木头味道,尤其檀木气霸,还混着小架上点的伽南香,这是卫姁喜欢的香。

卫姁满月时因天灾大病了一场,养了好些日子还不见好,不时夜里腹痛呕奶,婴儿不堪用药,太医命仆婢每日点下沉香,用以温中止呕,纳气平喘之效用。或许是那时候熏透了,以至于长大后卫姁不喜欢那些花果香气,格外钟爱木香。沉香味浓,常用入药,时刻熏在闺房里不怎么合适,后来请香师用沉香调香,调出来好几味,她就相中了伽南香。

一直用着,用到死。

孟逸歌睡太久了,醒过来时鼻子有点堵,唇角干裂,迷迷糊糊地半睁眼扫了一圈,身边没人也没灯,掀开帐子看外间有个小烛影摇摇晃晃。

“姑娘醒了?”

有宫人隐在暗处,听到她掀开帐子的声音走过来查看,宫女拉着金环把纱帐挽起来,外间的小烛火变成大灯,火光一点一点照亮进来。景兰从外间走进来,扶着孟逸歌坐起身,又半跪下来喂水给她润润,孟逸歌喝了一口,是参水。

孟逸歌不大喜欢参水的味道,太渴了还是蹙着眉咽下喉,急急喝两口就咳起来,景兰忙放下茶碗给她顺气,孟逸歌正想说不要紧,景兰忽然弓着背退到一旁站着。

皇帝不知何时来的,一伸手把人捞进怀里,颇为遗憾道:“守了你一天也没见你醒。”

不知道是不是解释。

又道:“才刚处置些事,你就醒来了。”

哪有一天,也就小半天而已。

孟逸歌不接话,偏了偏脑袋给自己挪个舒适点的姿势。

“嗯?”他催着她做些回应,气息像被褥里的棉花一样暖暖绒绒地落在她耳旁。

有个宫女端着药碗走到屏风处停下,景兰去接过托盘送到塌前,孟逸歌一闻到这浓浓的的苦涩,小脸就皱成了一团,缩着脖子往被窝里藏脑袋。

皇帝裹着她,右手从里往外推掌示意她们退下。

景兰放下药碗退守外间。

他低声问:“饿不饿?”孟逸歌半天没动静,他也不再说,连人带被子这么裹在怀里。

白天那会儿身上疼又为孟家的事着急,慌乱不堪地也无暇顾及太多,这会儿是不疼了,头也不烧了,神思清醒了,两个人之间只剩下两个人可说,孟逸歌不似他自然而然,莫名有些无措,没想好从哪儿开始说。

又过了好一会儿,孟逸歌从被褥里探出头,闷得脸颊红扑扑地,不至于无所适从但初开口还是有些僵硬,她轻轻挣了挣手臂没挣出他的圈儿,说:“你,我有些话想问陛下,先松开些。”

他腾出一只手把她散乱在脸上的碎发拨开到鬓边耳后,复又圈住,中间回了一声:“问吧。”

孟逸歌垂下眼看着被面上的暗纹,手指头在被子里交缠,一句话在脑子里转了两圈改了又改,问说:“陛下为何让我进宫。”

他沉默不答,孟逸歌侧头去看他,看他脸色沉着,他的目光转过来,扯开唇角短暂笑了下,喃喃自语般地说:“你倒是不想回来。”

孟逸歌心头一跳,蹙着眉将目光转回被褥上,不答又问:“你如何知道是我。”

他目光凝在她侧脸许久才移开,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下巴抵在她颈窝里,语气听着很平淡:“老九于西南办差,了结后一路倍道而行赶马回京,途经叙州时,忽然停下差马转去陇苏,平白耽误两日功夫,底下人议论他放着差事不急,结交梨园孟家子为友,实是自降身价,不像皇子所为,这等行径也确实可疑,宵飞练查了查,将孟家子赠与老九的诗画递到我的案头上。”

这事孟逸歌隐约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

年前有一日,孟琛兴高采烈回家说结交了一位舒阔男儿颇为投契。互赠文墨时,对方送了一副亲手所作的鸢尾花图,形神剧佳,孟琛自知画术不精,本打算回家好好写幅字过两天回赠予他,但对方说出门许久,家中尊长有命要在冬至前赶回家,不便在陇苏耽误太久。一番犹豫后,孟琛将自己当天在书院刚画好的一副《娘子临水图》送给了对方。

那副画原本作的是晚秋午后孟逸歌在院子篦头发的样子。孟琛改做村野外,溪岸旁,柳树下有个女子长发垂落在一侧,高手握篦低手梳头,水里映着她窈窕身影,女子周围还有零散七八个人在涴衣淘米。这是为了不引人注意,女子随意入画流传出去其实不好,改了画中景,即使是当地人看了也只会认为是孟琛去乡下采景画的,何况是一个人生地不熟即将离开陇苏的外乡人,孟琛送出去时是有犹豫,但并不担心会让人关联到孟逸歌,想来好友难遇,送就送了吧。——只是没想到这好友会是皇子。

孟逸歌说:“孟家弟弟作画若是画我,一定会换景改境,不会让人看出真实,而且只勾勒形神从不画五官面容,那副画就算递到你的案头上,你又怎么看出端倪?”

皇帝语气冷淡了些:“从艺无为市,到况瞥醉鹅。那小子题写在尾,还盖了个奇丑无比的印。”

“…”孟逸歌噎语,解释说:“孟家弟弟秋闱落榜十分低落,我看他垂头丧气才安慰两句,聊着聊着就说到这句,不想他竟然记下了。”不是有意将这句诗告诉别人,别人也不知背后的由来典故。

这是当年宋允和写给卫姁的小诗,安慰她别太过在乎春典失意,女儿家不必个个满腹经纶,武将女自有将门风。

“嗯。”他回应着。

孟逸歌觉得肩膀好沉,没做什么错事莫名觉得心虚,又问他:“后来呢?你说的那个宵什么,如何查证?”

“宵飞练。”他说得慢,挑要紧的讲给她听:“查了孟家,生平录有画册。”

孟逸歌咋舌,这个宵飞练竟这样厉害,她从不出门还能被他们画出相貌收进生平录,难不成是爬墙头偷看画的?

“长的相像还不足以让你想到我这来,你不是这么不谨慎的人。”孟逸歌这时有了两分笑意,轻道:“单单查孟家也不够,你就不疑心我是细作或是四皇子暗藏铺路的棋子吗?”

“宵飞练由我亲理,皇室宗亲皆在监察之内,老四无胆亦无能。”

他从身后环抱着,孟逸歌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从语气用词中悉察一二,他这话里的自信有几分像当年。——年轻时候他母妃得宠,外祖舅家得势,先帝又偏心他,他自己与一众兄弟相比较也争气,心性傲嘴巴毒很是不饶人。胸有成算、果于自信才是宋允和,孟逸歌笑着,因感应到熟悉,心里那点不安的别扭劲儿也消散了。

孟逸歌偏着头靠向他,两个人面面亲近,说句话气息都缠缠绵绵:“你说的宵飞练,是哪三个字,是猫?”

有一种通体雪白的猫别名就叫宵飞练,手脚飞快,动作轻盈,夜里穿行像飘落的白手绢似的。

他点下巴嗯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孟逸歌想了想,又找了个话头,道:“宵飞练的本事用做监察之职,又不是钦天监,难道还懂玄冥之术?”

死了这么多年,长得一样又如何,宵飞练还能查出来是一个人?

他唇角两头挑,语气仍然平淡,道:“御茗处嘱咐你背读的那本茶注里,记录着我的喜好厌忌,你看都不看,却没有出差错。想来你也没料到,那里面有好几处细则,记录的并不真实。”

阴险狡诈。

孟逸歌从他话音里听出了一点愉悦,瘪了瘪嘴,道:“谁说我没翻,明明和从前一样。”

他说:“我多年不喝闽地茶,宫里备的闽茶是太后喝的。”

孟逸歌愣神,腹中肠子搅在一起忽然绞痛,念叨着:“你最爱闽地的红袍子,怎么就不喝了。”

他的鼻腔长长呼出一口气,锁紧了双臂,没有回答。

孟逸歌能察觉他的低落与不快,但又觉得分隔十几年来的再相见,这是多么难得,她不愿在这时候与他起争执。

她试着说些没用的话,婉转又扭捏:“从前,从前父亲骂我懒散贪玩不成体统,后来在陇苏常年卧病,从不出院门,真成体统了就是人有些精神不济,外边的事只能听说,只是足不出户,隔着院门离得远,听不真切。”

他忽然说:“你在乎吗?”

丹田翻涌,孟逸歌捂住腹部压着痛感,反问道:“你觉得我在乎吗。”

皇帝换了口味,不爱喝旧茶,谁还能逼着喝吗。

他把她的话又踢回去:“所以我为什么要你进宫。”

他的目光炙热得烫人,孟逸歌别开脸,连余光也不敢见。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孟逸歌呼吸愈乱,心乱如麻胸口起伏不宁,塌旁高架灯笼里燃的是她的芯,火苗燃卷烛芯每一下轻微的噼啪声,响在两相静默的环境里格外清晰,他一言不发,单用目光就锁得人喘不上气。

呲啪,烛芯又响了一次,孟逸歌紧绷的肩膀垂落下去,好像娇嫩的花忽然就没了生气。

她声音又轻又低,无力极了:“我要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我生于陇苏,年幼那几年连塌都下不来,卧病十几年连院子门都不曾走出去过,陇苏距京都又何止千里,我要怎么办怎么做,才能让京都皇城内的皇帝陛下知道他的妹妹活在叙州陇苏?”

“若你说十几年光阴只要有心爬也爬回了京都,可鬼神之说玄而又玄,何以取信他人,又如何能以平民之身得见皇帝陛下。我生在陇苏,籍地户由上府衙官印记录得清清楚楚,空口无凭攀附皇亲,你若不信我又该做何辩解,我该以何为凭才能取信于你。”

“若得天垂怜,一切顺利我又该如何自处。是陇苏孟逸歌还是盛京卫小君,是梨园女子还是叛臣家眷,又或是陛下力排众议抬举我,恩赐一个体面的身份让我再入皇城,可我,我不论是你妹妹或是后宫之一,此生必与众人共之。你要我怎么在皇城中活下去,怎么与从前的旧人相处,又怎么与你的后宫佳丽共侍一夫。”

她声音发颤,极力压制嗓子里的堵气哽咽,唯恐一不小心想说的话变成了狼狈的哭诉。

“你不是妹妹,是我的妻子,升祔太庙的原配发妻。”听了这许多,他刚有空隙开口,回应她。

多年分离,他只想说这句夫妻。

宋允和偏头亲了亲她的鬓边,那样认真笃定又理所当然地讲出这话,张合谈吐的气息从耳朵渡入身体,温柔又有力。

孟逸歌心口发紧,原配结篱是未能成熟的青果,早被打落,即使用心强求也只有满腹酸涩。孟逸歌轻摇头,珠泪一滴滴打落在锦被上,浓声道:“我不是。”

他忽而一笑,没有温和只有冷漠,目光虚空不知透过如今回想什么又嘲讽些什么,笑意渐渐淡下去,道:“不如带你去太庙看看,你该向先人上柱香,也该看看皇后之灵写的谁之名。”

孟逸歌脊背一僵,听出他的暗意,转过头来看他脸上没有玩笑之意,惊诧又觉不可思议,不知道是不是吓得,话音发抖:“你疯了,宋允和。”

“你怀着我的孩子,与我穿龙凤袍,随我在先帝灵前盟誓生死不离。”宋允和说起过往没有半点悔意,反而不悦她的反应,凝着她的眉眼一字一句,咬着重音讲:“怎么不是我的妻?我这一生只与你穿过红衣,又怎么不是夫妻!”

这些事,孟逸歌没忘,一日不曾忘记,在陇苏的十七年里夜夜梦魇,梦的全是一身红衣与他诀别。四目相对,那些话像冰珠雨弹打进心里,孟逸歌没来得及反应,眼眶便溢出泪雨,怔怔地看着他,怔怔地落泪,好似呆了一般凝着他的眼睛。

宋允和腾出一只手捧着她的面颊,拇指轻扫了泪痕,垂首在她面上几处落了吻,低语:“你我结缡,便是生生世世的夫妻。”

若说从前只是他自己本心认定,如今她能这样回来,这不就是天命吗,天定的夫妻。

孟逸歌头皮发烫,紧绷太久的神思麻木了肢体,一时半会缓不过劲儿。好一会儿开口,只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给他做警醒,双目无神地叨叨着:“你是个好皇帝。登基以来,除了当年因我与太后不睦,曾被人诟病一时之外,再没有落人口实之处。这些年的明治圣举,耗费的都是你的心血,走到今天实为不易。

她说:“不可意气用事,不可再做“不可为而为之”的事,徒生隐患,遗留话柄。”

“你不是当年的你,我不是当年的我,天下亦非当年的光景。”他冷冷淡淡的眼神像被辜负,道:“说到底,你不信我。”

怎么信。

孟逸歌笑了下,不达眼底的笑容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有些阴郁,道:“陛下是九五之尊,怎么会不信。”

他笑了下,有些嘲讽:“现在连实话也不说了。”

“情正浓时被迫离散自然心痛,时隔多年仍有两分真心也足见深情,如此已算是不辜负过往了。”孟逸歌摇摇头,好让自己的头疼可以缓一缓,道:“其实,何必再执着如今。”

“其实?”他笑,眼睛一聚眼角又有两道细纹,手探进被窝里揉着她的腕儿,说:“其实,你也舍不得。”

孟逸歌看着他,好久好久没有离他这样近看得这样清晰,一手抚上他的眉骨眼梢,目光缱绻就是说话不大中听:“舍不得,不是狠不下心,你都老了,这么老了,不怕我嫌弃。”

“不怕。”宋允和又握住她的手腕儿,将手往下带,贴着掌心吻了吻,道:“别嫌弃我,嫌弃也不放你走。”

不放又如何。

宋允和十六那年,先帝送了两个通房妾室服侍。早晨刚进门午后就被送走了,连衣服边角都没碰到,是因卫姁得知这事,骂他负心薄幸,转头就让父亲替她选定亲事,宋允和顾不得想想是否会惹父亲不悦,满心想的是卫姁不喜,当时就把人送走了。那年卫姁十四又被封为异姓公主,风华正盛时求亲的人踏破门槛,宋允和年少轻狂持弓上门,谁敢求亲就一箭射死,闹得京城人尽皆知。先帝骂他二人无君无父恣意妄为,不顾礼义廉耻又损皇家颜面,狠狠罚了一顿。

可是孟逸歌没有卫姁的底气。

“不放我走。”孟逸歌念了一遍,心酸又好笑。

他的口吻并不轻松反而有些僵硬,不像从前能说会道善于应付最会诡辩,眼里的暗流也不像表面上那么从容自若,可孟逸歌又觉得只有见他这样才算有点人样,才像个有七情六欲的人,才能感受到一点真实,才知道自己不是做梦。

她说:“当断则断还有旧情可念。”

“时过境迁早已物是人非,若一意纠缠,以你我心性之固执,两不退让的结果,只会使彼此互相磋磨,磋磨久了就起争执,争执多了便互相责怨,你责我不识大体,我怨你薄情寡性,如此度日终有一天会变得歇斯底里,到那时候,再多的旧情也磨灭了。”

“宋允和,我不愿。”

“我亦不愿。”他并不反驳,只是说:“你不信我是我的错失,只请你看在旧情予我恩赦,留在我身边,信我一回。”

他望着她的眼睛,握住她的手掌覆在左心,郑重而真挚地为彼此之过往而求情,道:“若有一日我伤了你的心,你便剖开我的心,远远地丢出去,我以命相抵,放你远离这是非,出宫去寻你的自在。”

“好不好。”两人额心相抵,殷殷之情,明明恳切,她如何不信。

他的面容就在眼前,憔悴病态和从前神采奕奕的少年一点儿不像,孟逸歌忽然鼻酸,下巴往前凑了一寸便触到他的唇,她轻轻咬了两下,红着眼眸恶狠狠地讲:“你若负心,我便嫁给你的儿子,让他抢你的皇位,杀了你。”

宋允和一下笑出声来,周遭一片混沌只余她的面容清晰。心如骑鼓震欲聋,闻此捷报信,他笑着应和:“好。”

两人之间那点别扭劲儿化作缱绻春水,躯体软绵绵地相依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