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游旌阳街(第三十八)
昨晚夜深雪重,祈家老太太早早躺下了。太簇回府时也没去打扰自行回了院子,这么晚了还省去请安。
小厮跟在侧前方提灯领路,回了院子太簇吹灯拔蜡熄了一片,大伙都当他是睡着。
其实不知他有没有睡着,只是想着他喝了那么些酒,一身的酒气,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一定睡着了。宽大的官袍衣袖中多的那一个红木锦盒,旁人不清楚,只有他自己知道。
昨夜尾牙宴今天按规矩,是全朝休沐一日,他睡得日上三竿没有起床。
从前他是不会睡懒觉的,只要在府里每日里晨昏定省都不曾少。即便去营里练兵也是勤快的很,早早起床去磕头请安才出门,今儿睡得晚,老太太惦记他是喝多了。快到午饭的时候让人去把他喊起来,给他送去醒酒汤,让他醒醒神。送饭的进去一看说少爷早就醒了,没什么事儿看着不晕乎,正在耳房沐浴呢。
老太太担心,又开始骂了,昨晚喝了那么些酒,这早起还没喝碗汤暖暖身子,这天冷体寒时又去耳房沐浴。
太簇是只洗冷水澡的,昨夜又下了大雪,万一得了风寒,可怎么是好?
唉,孩子大了也是说不听的。
想当初孩子七八岁的年纪,寄养在庄子里身体不适应,病了好几次。祈帅远征在外也无力照管,府里没有夫人,只能托付老母亲多多照看。只说这是故人之子,暂时寄养不能带回家,需老母亲多多费心。老太太听着话不敢接回家里去庄子看了好几次,唉,这孩子倔强,怎么说也是说不听的。一直到后来身体好些,更不爱说话了,别看他乖巧听话,实则是有个大主意的。小时候说什么也不肯听,更别提如今长大了翅膀硬了。你同他说什么,他只管应和你却不见他会照做,真是拿他没半点法子。
醒酒汤送进去后,太簇沐浴出来一口闷了。后来再去给老太太请安,陪着老太太、祈帅和祈帅的两个女儿一块吃了午饭,他才回自己院子里。
正巧遇上孟琛来寻他,孟琛拉着他,眼看四下无人也不必避讳,直言问道:“你见到我姐姐了。”太祖眸光似锋,扫在孟琛脸上,神情严肃,目光定定审视之意明显。
孟琛只是小副将,没有办法进宫,还不够格身份参加昨晚的尾牙宴,他这是听谁说的?
孟琛早已习惯了他这一副冷淡的样子。只当他是天生的性情淡漠,但看着如刀锋一般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仍是仍是骨头发凉,有些不自在,半握拳头,推了他一把!追问:“哎呀,你愣什么呢?我问你是不是见到我姐姐啦?你昨晚见着她了没有?”
她怎么样?她还好吗?你知不知道?
姐姐从小在陇苏长大,没有离开过家乡也不知道能不能承受得住这场寒雪。雪太大了,不知道姐姐的身体怎么样,有没有犯病,宫里的御医可有说些什么?自己人微言轻没法进宫去看,连嘱咐一句也做不到。
太簇仍没有收回审视的目光,只是眼中的锋利收敛了些许。
神情冷漠,语气不善地念了一声:“你的姐姐?”
孟琛没有察觉气氛不对,只点头:“是啊,你可别说不知道我姐姐是谁。”
“你若去了,一眼就能认出她。”
毕竟没封赏,伴驾在殿太过显眼,如同太后寿诞那日一样,孟琛即便坐在下首也能时不时听见一两声议论。
孟琛追问着:“他身体怎么样?气色还好吗?”
太簇收回目光将视线落在院子角落里的枯木上。昨夜一场大雪,把树上较细的枯木给压断了,明年春天会在长出新枝丫来的,只是一场短短的雪季而已。
他仍是那副浑厚的声线,讲:“她没有参加尾牙宴。”
没有参加?
孟琛转着脑袋目光游移,回想起自己唯一一次参加宫宴还是年初的时候太后寿诞,太后寿宴百官到场,孟逸歌都能够参加,尾牙宴却不参加…
说着说着又着急起来,喃喃自语:“难道姐姐生病了?”
前些日子回京的时候,京里还没有下雪,姐姐看着气色还好。虽然是气色还好,但毕竟胎里不足久病多年,说不准几场大雪就病倒了。
太簇看他这副着急的样子没有多做解释,只是讲:“宫里有太医,就算是病了也不会有大事。”孟琛有些自嘲地叹了口气:“是了,即便是病了,太医才能救她的性命,我又能如何呢?”
其实自己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无法改变,只是自己连进宫看姐姐一眼,叮嘱两句保重也做不到,问来问去也徒劳无功,耗费心神罢。
太簇低眉时有些失神:“她在家里常生病吗?”
孟琛不禁白了他一眼,讲:“我跟你说过几百回了,姐姐胎里不足在家里都是靠药汤吊着的。”
“或许是宫里御医,神医妙手,现在还能下床走动走动,从前是连院子都出不去的。”
“你整日里脑子做什么用的…我下次不与你说了!”
“嗤…你怎么还记仇,我喝多了脑子不清楚。”难得,咱们少将军最不擅长说笑,竟这样勉强自己。
随后又马上收了笑意,一扫衣袖,讲:“我要出去一趟,不与你这闲谈了。”
孟琛勾上他的背,个子矮一些看着不自然,问:“你这是要去哪?军务吗?我能不能跟着?”
太簇眸光一暗,耷拉着眼皮也不知在思量些什么,不过眨眼之间,脑中盘算已过了数遍。
他点头说:“买些吃的,闲逛而已。”
“你要是没什么事儿,想跟着也行。”
“那好啊!我跟你一块!”孟琛勾着他的背,两个人倒还真像兄弟一般。只不过孟琛他矮小半个头,身形也不如他挺拔。
孟琛像个文弱书生一般,两人同行与之称兄道弟还是难一些的,不过经历了边境的生死之战,孟琛在他面前向来是放得开的,自来熟地开起玩笑。
“我还没逛过京城呢,还请少将军领着我走一趟长长见识,也算尽了地主之谊!”
两个人便这样走出了府门,既是闲逛也不必乘马车坐车,只管阔步而行到集市当中好好走一番热闹。
太簇一路上都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冷色,孟琛拉着他左看看右看看,发觉他不像闲逛像早有目的。两人走出了府门后,太簇就熟门熟路地往某家店铺走去。
那店铺开在临阳楼的一旁,开在京城主道旌阳街的位置,班师回朝时大军走的就是这条路,孟琛印象深刻。
这是一家很大的店铺,货品应有尽有琳琅满目。有沙洲的艳丽服饰,有南诏的点心果脯,有胡人钟爱的马奶酒,有辽东的玛瑙石还有许多漠北马具箭甲…
孟琛左看右看,问:“你是要买什么?”
“随意看,你也转转有没有中意的,一会儿汇合。”他撂下这句拔腿就混进商货里,孟琛还回话,转身去看就寻找不到人了。
孟琛看了一圈没有相中什么,找到太簇想看看他买了些什么,正赶上他付了银子,手头却空空无物。问:“你买什么了?”
“没什么。”太簇向柜台里的伙计交代:“明早前送到将军府。”
伙计满脸笑,客气应和:“您放心,今晚就送到。”
太簇点点头人往外走,孟琛也不生他气,想来他这臭脾气早就深入人心,谁也不同他一个天性淡漠的人计较,只赶紧跟上脚步随太簇出去。
只是慢了一两步而已却注意到他头上的青竹簪。
诶?
“你这簪子是刚买的还是出门戴的?”孟琛伸手就去探,念叨着:“我都没留意看…”
太簇身手好,十分顺势地往侧面一躲,一个脚步转身,定神:“有什么好看的。”
“看你这小家子气的。”孟琛笑起来,不再伸手,两人走进街道人潮中。
太簇一直在躲避人群,寻空而行,看着更不像闲逛的十分讨厌被人触碰的样子,孟琛看着奇怪:既不喜欢被人群拥挤触碰到,还出来闲逛做什么?
最后也逛出什么,天渐渐黑了,两人上临阳楼包了个临街单间,坐在楼上饮酒赏月。不过下了雪没有月,街上商户店家层层叠叠的红灯纸笼看着像晚星簇簇,伴着人潮群影与声乐鼎沸之景也是美的。
太簇半颔眼眸不知想些什么,两人没什么话只对饮几杯,良久后他余光见孟琛不知何时将目光定在他头发上,不自觉一蹙眉:“看够了吗?”
他不喜欢有人惦记他东西。
“你以为我惦记你这破簪子呐?哈哈哈”孟琛被他一句不客气的直言不讳给逗笑了,仰头喝了口酒,目光转到街上往来热闹的人群,声音低低讲:“在家时,姐姐身体好点能到院子里走走了,我就闹着让姐姐帮我束发…她总笑话我,这么大了还跟她撒娇…”
嗒!
太簇手中酒杯落桌时手力太重,这一声响有些突兀,孟琛闻声一下回过头来有些不明就里地看着他,可见他神色无异自顾自倒酒喝起来,难道是听错了?
“你既知她身体不好就少打扰。”太簇缓声讲,每个字都清晰缓慢,喉咙里刚咽下一口酒,辛辛辣辣地有些麻。
“嗯,你说的是。”孟琛点头,眼底空空笑意浅浅显然是神不附体。
如今便是想打扰也不成了。
“你在陇苏,没有丫鬟婆子照顾吗?”太簇深沉的嗓音不知为何于冬日里有些冷。
“小时候有,后来父母出了意外丢了性命还散尽家财。”孟琛说起往事时神色淡淡,那时毕竟还小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清明寒食祭祖时哀于父母坟前,而说起钱财但是不甚在意:“后来叔父继养了我,照顾姐姐的婆子就连带着照顾我。”
太簇神色微动:“只有一个婆子?”
还要照顾两个…
“那是戏班子,不养闲人。”孟琛笑起来倒是舒朗,丝毫不在意出身:“原本有个小丫头,是叔父养的孤儿,想让她照顾姐姐但这小丫头想学戏,年纪小心思也不在照顾人身上,学成能上台了就没在照看姐姐了。”
“没有就不要了?”
“厨房的伙夫婆子都是做粗活的,没法照顾人。”孟琛说着话,脑海中闪过陇苏的一砖一瓦,一树一景:“姐姐是早产生下,胎里不足,养得仔仔细细怕风怕雨,照顾她的婆子是学过点医药皮毛的,那么小心翼翼地养着也是险些…”
“你不知道,我姐姐十岁大的时候还没人家六岁的孩子壮实,我们都以为她活不成了。”
“再也不会了。”太簇沉声说了一句,酒气在身周弥漫开来,指节发力通红,关节露骨显白,掌心的酒杯握得紧紧。
孟琛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他却清楚孟琛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