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护犊子(十四)
如画回暖阁复命时,孟逸歌正躺在躺椅里摇摇晃晃,景兰蹲在一侧给她按腿脚,晚晴站在一旁焙茶,香气丝丝袅袅萦绕其间。
孟逸歌听见声音,半睁开眼睛看是她回来,便问她寿康宫有什么话。
如画照实说:“太后娘娘说,寿康宫里不养花,没得什么睡莲醒莲可赏赐,前些日子倒是迎了一尊板角青牛回来,日日烧香天天供奉,遣奴婢回来问主子要不要?”
这话奇怪的很,如画心知有深意,却猜不透是什么意思,又担心是什么暗里敲打的话。回来一路思量该如何回禀,本想问问师傅,偏偏师傅侍奉在主子身边,根本不理会她,只能原话照说了。
“板角青牛…”景兰想了想,疑惑道:“这不是供奉在三清殿太上老君座下的吗,太后娘娘怎会提起这事?”
孟逸歌睁眼,日光落在她眉目间,一双秋瞳剪水光彩熠熠,原本病弱苍白的脸也映照得明媚艳丽。
“青牛。”天边云犹似窗边花,笑容愈渐加深,笑声清晰明朗,如覆雪消融,春暖花开,心头的大石落地,她已有许多年不曾这样畅快自在:“哈哈哈哈…青牛,哈哈哈…好啊。”
如画愣愣地看向师傅,只见景兰挽着薄毯轻轻盖在主子身上,蹲在一侧仰看主子笑,既不好奇也不觉得奇怪;如画更不明白了。
景兰的痴迷模样实在令人陌生,是她们这些小徒弟从不曾见过的,一种不符合年纪的乖巧,有些怪异又十分的美好。
孟逸歌笑岔气,忽地咳嗽起来,景兰连忙给她顺气,抚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
“主子快喝口水,快,这是怎么了,青牛哪里好笑了?快歇口气。”
景兰一脸紧张地不错眼的盯着,孟逸歌勾着食指往她鼻子上划拉了一下,笑道:“护犊子!”
牛是“五牲”之首,自古被人视为吃苦耐劳的良畜,又是忠诚重情的动物,人们说亲情也常用“牛”来比喻。比如“舐犊情深”说的就是母牛对幼崽的爱护之情,北地民间说护短会用“护犊子”一词,正是这个由来。
卫姁属牛,是骄横护短的性格。
太后说,没养花,迎了一尊青牛回宫供着。
景兰了然一笑,道:“怪不得太后娘娘说寿康宫里不养花,这是知道主子护短,哄您开心。”
别人送的花儿啊、草儿啊,什么睡莲醒莲,太后都不要,只要自己的小牛崽回来。
“嗐。”孟逸歌长长舒了口气,平淡的语气中带有感伤,“太后也是母亲。”
“青牛”,不只是卫姁倔强护短,更是太后自己为母之心的护犊之情。
“主子。”
孟逸歌垂落在躺椅踏板上的裙摆,景兰将手轻轻压在上头,柔软的裙子像主子细腻的手,她不敢放肆,只想离主子近一些。
“您与太后,彼此挂心,只是各有犹疑,从前的事都过去了,何不放下心结,重新开始。”
太后不敢来见她,她不敢去见太后,两个人各自试探,互相挂念,谁也不敢踏出第一步。现在好了,经“青牛”一事,知道彼此心意,可以顺势解除心结,和好啊。
孟逸歌舒了口气,心有打算。
自进宫后,她没有一日安心,不是忧心皇帝就是挂心太后,既怕被认出来,又怕他们认不出来。
皇帝强势独断,不由得她多思多虑,但彼此坦诚给足了信心。
太后不同,年轻时就不信鬼神,上了年纪的人更加不可挑衅,实在不敢在她面前“胡说”。
今天的花,是她想出来的借口,一个拙劣的试探太后态度的借口。
如果太后只是太后,她要睡莲,只会让人觉得恃宠而骄,依照太后的行事作风,一定会重罚。
反之…
太后用明确的态度回应她的不安。
字字句句皆缩影:母亲知道是你。
她听懂了,所以她笑;景兰明白,所以景兰哭。
孟逸歌又闭上眼假寐,语气松快道:“挑个好日子,咱去给太后请安。”
景兰笑说:“主子在这,每天都是好日子。”
孟逸歌浸在日光中笑了笑,通身暖洋洋的。
请安要行大礼,分别将近二十年的头一次请安,她想要正式一些。
三天后是初一。
中间的三天,她养好精神,做足准备,前一晚还因为紧张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当天醒得很早,但睁开眼时神清气爽,没有一点不适。
此时天还没亮,时候还早,皇帝环着她的腰身睡得正好。
孟逸歌一动,被褥掀开一角带进来薄薄的冷意,怀里倏空,皇帝睁开眼寻她,见她坐在床边甩了两下脑袋,看着还很困。
宫人点烛,一圈暖光揉在她脸颊上,皇帝凝目看着她许久,直到孟逸歌缓过劲儿,撑着床要站起身去净面,他立刻伸手搂住她的腰,一把将人抢回怀抱里。
“嗯…”孟逸歌拖着尾音摇摇头,有几分撒娇的味道,商量着:“不松开,我又要睡着了。”
“有何不可。”皇帝腾出一只手,抓着被褥就把人裹起来,闭着眼在她后背上轻轻打着拍,哄道:“睡吧。”
孟逸歌只觉得眼皮子比山重,不跟他耗着,两手压着他胸膛,试图起身,可惜差点力道,恼道:“坏蛋,你松开我。”
半醒半倦时的声音黏腻极了,娇嗔挠得人心痒痒,皇帝翻身压住她,闭着眼也准确寻摸到她的嘴唇,低头将她压进枕席里,拢在被褥间。
这很快身子热起来,孟逸歌气促不匀又觉得羞耻,咬着他嘴唇气呼呼地骂:“初一十五,天子无朝事也要向嫡母太后请安,你不去就算了,你还拦我?”
皇帝不吃她的激将法,只顾着调戏她。两人鬓发交错,唇瓣轻蹭,指腹摩挲,忙得很。
皇帝故意逗她,讲:“我陪你去。”
平常没见他这么有孝心,这会儿倒是勤快了。
“我是有正事的,你不许缠我。”孟逸歌别开脸,叫他的吻落空。
皇帝亲昵的动作落了空,窝在她颈窝处咬人,凶道:“说句好听的来,不好听不放你去。”
“好哥哥。”孟逸歌向来能屈能伸,讨好地蹭了蹭他的喉结,几乎没有片刻的犹豫停顿,当即开口:“九哥,好哥哥,我的允和,宋允和。”
皇帝颇为满意,心满意足地放松身体睡觉,人却没挪动,山一样高大的人就这么压在她身上,这要叫她怎么起身。
孟逸歌:“我都说了好话,你还不起来?你耍无赖!”
皇帝闷在她肩窝里,笑:“说了好话又如何?”
“我又没答应放你去,算什么耍无赖?”
耍无赖又如何,他无所谓。
孟逸歌被他气笑了,不想耽误时辰,半哄半劝好一会儿才从他怀里脱身出来。
她翻身为主,趴在他胸膛上,扮做夜叉一样凶巴巴的让他躺好,不听话就咬一口,磨磨蹭蹭又好一会儿才得以起身。
孟逸歌的手伸出帘帐外,身子探出去半边。
景兰领着晚晴如画端着洗漱用物,已经守在四扇屏外。
皇帝没再拦着他,右手长臂环在孟逸歌腰上揉了揉,大手几次想掐,想到她娇气,说不定一会儿要生气,只得算了。
不知怎么的,孟逸歌心头一软,返身退回帐中,倾身而下在他鼻尖儿上蹭了蹭,磨得他心猿意马正要锁拿祸首,她又从中脱身出来,起床更衣。
等着吧,今晚没完。
宫人端着几身衣裳,她挑了身素净的。
景兰净了手,近前来为她梳头。孟逸歌对着镜子左右偏头,端详片刻后,说梳个简单的同心髻就好,景兰道是。
离塌时就磨蹭好一会儿,更衣梳洗又耗费半个多时辰,匆匆吃了早点,她就往寿康宫去了。
一直到临出门,她也没听到皇帝说点什么,忽然有些不适应,扭头往内室寝榻看了一眼。
十分安静,帘帐的褶皱都没有丝毫变动,他是真睡着了?
孟逸歌没再耽误,乘着顶四面挡风厚压的软轿子出门了。
待走出去一大段,孟逸歌挽起窗帘的一角,吹着冷风去去睡意,思绪也更清明。
景兰就跟在一旁,见她掀起帘子,忙劝:“风大,主子盖着窗吧。”
孟逸歌只将脸往布帘后躲了躲,还是没放下帘子,问道:“他这几年,初一十五都不去给太后请安吗?”
这可不像他。
照皇帝的品性,事事无论大小,做得无错可挑,自己才有理可行。
即便是与太后不和睦,表面上的功夫也不能落下,该做的事都做了,挑不出错,外臣才不敢以孝谏上。
“去过几次。”景兰答道,压低身子在窗前挡风,道:“早几年,每逢初一十五,无论是否有朝会,陛下都会向太后请安,只是不进殿,在殿外行过礼就走。”
“殿外行礼?”见一面都不肯。
孟逸歌蹙着眉,远山罩雾生出两分慈悲相,又道:“太后如何应对?”
她生得实在美,便是景兰这样日夜服侍,时时相见的人也看不厌,风一吹,她眼睫颤动鼻尖儿红红,半边脸躲在帘子后面的模样让人想到那句“犹抱琵琶半遮面”含羞娇怯的美丽(比喻遮遮掩掩未知全貌,但不想深意,原文字面意思也可以是羞涩的美)
景兰看得入神,回话略迟钝,伸手将帘子盖下来舍不得她受冻:“主子别吹风了,隔着帘子说话吧。”
道:“起先,太后留陛下同进早膳,陛下吃的不多,三两回后,太后体谅陛下政务繁忙,忧心国事,也就不留人了。”
说得好听,不过是心结未解,母子坐到一张桌上吃饭也是冷淡。
孟逸歌听着想摇头,又掀开帘子,见景兰笑吟吟的,问:“你笑什么?”
景兰一愣,好像是方才发觉自己在笑,即刻收敛,连忙胡说八道:“主子才出暖阁就这样挂心陛下,陛下知道了一定…”
“行了行了。”孟逸歌打断了她的话,讲:“不用编瞎话了。”
帘子一挂,景兰又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