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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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归信(十二)

景安回暖阁复命。小徒弟守在门外,一见他回来赶忙迎上来问候,景安问他走后的事,小徒弟说暖阁静悄悄地没声,后来有大臣奉旨来来宣政殿见驾,陛下就出去了。景安低叹一声,小徒弟问师傅叹什么?景安没说,让他们机灵点守在外头,有什么打探消息,自己嘴巴安分点,小徒弟连连称是。

景安进暖阁向孟逸歌行礼,说事办了。

孟逸歌人在右隔间的小书阁,穿着皮履踩在金砖上,景兰站在一旁还抱着一个撇口瓜棱腹的青花斗彩竹纹大花瓶,瓶里好几卷书画,孟逸歌拿了一卷翻看,随口问景安:“太后说什么了?”

景安挑拣重要的说了,最后一句是:“太后娘娘说,让陛下仔细些,得顾及主子身体还虚弱。”

孟逸歌手快,翻了好几卷画出来,喃喃道:“画我就画呗,还藏着不让我看。”

景兰看着她笑也跟着笑,景安插了句嘴,道:“陛下从前只能看画像,如今主子回来了,看人都看不够,这些画自然收起来了。”

“你嘴甜,下去喝碗甜汤暖暖身子吧。”孟逸歌道,手里翻动不停,眼睛仍看着画,又指着另一处红木箱子让景兰搬过来。

景安谢过主子,退身出去前先帮着把红木箱子搬到孟逸歌眼前,孟逸歌挥挥手让他退下。

红木箱子打开里头是一沓的画纸,纸张发黄,墨迹也旧,一看就是有年头的,没有裱起来可惜了。摊开了厚厚的画纸,孟逸歌一张一张看过去,心下又感叹,幸亏没裱起来,怪臊得慌。

这些画大都是近景,尤其眉目很是传神,一颦一笑的模样跃然纸上,分明不是看着人画的,他凭空想也能画得这么好,孟逸歌指腹摸着画上的远山眉,沉默不语。

景兰好似能闻到她心里的酸苦味道,道:“主子累了,坐下歇会儿吧。”

孟逸歌不坐,凝着画上的五官,问景兰:“他常做画吗?”

景兰缓缓道:“一开始常画,有时候彻夜不眠地画,后来几年不常画,盯着看,一看就是好几个时辰。”

孟逸歌坐下,手仍覆在画上,陈纸上的朽气由指尖通入心肺,她觉得五脏六腑被腐蚀得稀烂,刺刺拉拉地疼。

景兰浓声道:“前年某夜,陛下无眠曾问景安“你说姁儿老了是什么样?”景安那个没出息的,哭了半宿。”

孟逸歌笑了下,抬头看向景兰鬓边,那的几根灰发看不见了,不知道是拔了去还是梳头的时候藏起来了。景兰感觉到仰视的目光便跪下来,孟逸歌垂眸看她,又是良久无言。

孟逸歌不知在想什么,脚在地上轻踏了两下。皇宫的地面儿用的都是“金砖”,不是黄金做的砖,而是专供宫殿所用的用来铺地面的上等方砖,因质地坚硬细腻,敲之若金属般铿然有声,故名金砖。孟逸歌抵着足踵轻轻踏的两下,又轻又闷的声响像梅花落在雪地上

孟逸歌将这些画放回红木箱里,景兰便一同收拾,原本的卷画也卷藏起来放回瓷瓶。

景兰抱着瓷瓶放回架上,转头看孟逸歌走到小门处,隔着厚重的帘子听宣政殿的声音,这门帘子有一块金砖那么厚实,缝隙里传来的声音也很轻小,她其实听不清的,但能听到他的声音就这么站着了。

景兰说:“陛下忙着,主子不如出去走走,四月正是牡丹好花景,奴婢陪您出去看看。”

经这么一提醒,孟逸歌感叹说:“真快啊,牡丹的季节了。”算算日子,进宫也有一个月多点,又问:“四月几了?”

景兰回道:“四月十三。”

孟逸歌没说什么,扭头对着厚重的布帘,右手伸俩手指头在缝隙处轻碰了一下,帘子和门框错开,又因为厚重不会轻易盖上,缝隙变大,孟逸歌能看见宣政殿的桌子一角堆放着奏章,奏章内侧露出半只手,手好像在写字,再传来他的声音就格外清晰,只是冷淡些,公事公办听着没什么人情味。

“换防部署在端阳前定下,让祁敬中在京里过个中秋吧。”

底下的红袍员答是,皇帝让他们退下,三人打躬作揖退出宣政殿。

孟逸歌退了半步,侧身看了景兰一眼,景兰了然上前掀开布帘子,景安听到声响扭身去看,景兰打了个眼神,景安颔首走下几步示意小太监把门关了,小太监退出宣政殿,从外给合上门。

景兰侧身掀开布帘,孟逸歌从里头走出来,往高座上去,皇帝正写些什么,听到声音转头就看到她。

孟逸歌扫了眼奏章,说:“忙你的吧。”

宋允和握住她的手,把人拉近了些,道:“不忙。”

孟逸歌站了会儿,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眼神透露着期盼之意,不知他期盼什么,孟逸歌随口问:“祁敬中不在京里吗?”

“我下令让他回京了。”他道。

这话听进耳朵里怪怪的,孟逸歌道:“该在哪儿就在哪儿,军务要紧,我只是随口问问。”

宋允和揉着她的手,商量着与她讲:“我下令让祁敬中回京述职,就是想哄你高兴。”

孟逸歌听得莫名其妙,抽出手来握成拳捶了他一下,皱着眉狠狠骂道:“什么毛病?我不高兴和祁敬中有什么关系,上赶着做王八…”

宋允和把人拉进怀里坐着,轻笑道:“这话让祁敬中听了,他得吓昏过去。”

孟逸歌道:“那你还说?”

“太簇在祁敬中手下任职,这次一块回来。”

孟逸歌没听懂,问:“太簇是谁?”

宋允和埋头在她肩上,又亲亲她的鬓角,才说出一个名字:“卫律。”

孟逸歌肩背一僵,右手食指尖儿不自觉颤了两下,她倚靠进他的胸怀中,低声道:“阿律…这些年还好吗?”

“不知道。”宋允和讲:“祁敬中收他做义子,这么多年一直在军营里,祁敬中是个直脾气,不会给他走后门但想必也不会让人欺负了他。”

“你不知他争气,这些年功劳不少,只是一直压着没有高升。”

他又低头在孟逸歌额角蹭了蹭,声音沉沉地问她生气吗,孟逸歌摇头,道:“他是哥哥的孩子,哥哥当年起兵谋反,护国侯府烧得干干净净,阿律能活着已是很不容易。”

改名换姓也挺好,不必背负护国侯府的声名。

宋允和:“你从前就疼他,把他调回京,你会高兴点吗?”

孟逸歌回神,拧了他一眼,冷冷道:“你那后宫佳丽是替谁娶的?阿律回来又如何,后宫那些美人妃妾就能死绝了?”

宋允和却是当真了,托着她的下巴让她仰起头,凝着她的眼,冷情得骇人:“我可以让她们死绝。”

孟逸歌定定地看着他,没从他的眼神里找到一点玩笑的样子,评说道:“暴戾恣睢,丧心病狂。”

宋允和眉眼的杀意尚未退却又忽然布满茫然,好像大雪里看不见前路一样的冷然无措。

孟逸歌看了会儿,勾着他的脖子亲吻他的嘴唇,宋允和回神过来,左手揽着她的腰,右手压着她的脑后的垂鬟,吻得深像要把人揉碎了融为一体。

两人累得喘息,孟逸歌贴在他唇角,道:“以前,你不会这样。”

宋允和目光落在案堂朱笔上,淡淡道:“草菅人命?”

孟逸歌摇头,说:“患得患失。”

他当政多年,大政方针深入民心,有此斐然政绩得了不少赞颂。他本不是会以一己之私而意气用事的人,一日夫妻百日恩,后宫那些女人大都怀了他的孩子,要说杀尽妃嫔这样的儿戏话,孟逸歌是不信的,他自然也做不出这样的事。

这些日子两个人日夜相伴,亲近得几乎如影随形,可这样的亲密像梦一样不真实,两个人都有一种镜花水月的错觉,好像一眨眼梦醒了,就什么都没了。

亦真亦幻的感觉,孟逸歌在陇苏时常有,有时甚至以为自己身在地府另一山,闻得烟火半城书而已,直到回京来,看到他看到太后,才有脚踩人间的踏实感。

因为先有了感同身受,便更能懂得他这浑说不清的样子,是患得患失,又因为心疼在后,什么后宫嫔妃什么儿女兴盛便统统想不起来了,心化做软软棉花一般,只想抱着他裹着他,想让他暖和一些安定一点儿。

孟逸歌从他怀里坐起来,手抚上他的右半边脸,声音很轻却很有力量,对他说:“清醒点,宋允和,我在你身边。”

宋允和眉心微动,少有露出的病态,一种沉疴难起极度虚弱的神态,道:“可是你在意。”

他有些懊恼又无能为力,他没办法回到过去,他做错了,没得改了。

“我不能在意吗?”孟逸歌反问道,想想挺鄙夷自己,心里在意他的过去,一看他低落又忍不住为他宽心,唉。

孟逸歌又道:“我在意才像活着,我什么都不在意,你就高兴了?”

在意后宫嫔妃和在意他,是两码事。

宋允和浅浅笑了下,不是很高兴但有一点生趣,揉着她的手放在左心上,道:“你在意我,我高兴。”

孟逸歌忽然想起一句话,心软会短命。

“你真讨厌,不许我生气,又要我在意,什么好处都是你的,我什么都没有。”她道。

“姁儿。”宋允和正色道:“你我之间,你从无败绩。”

孟逸歌最怕看他这样的眼神,又往他怀里钻,腿也蜷缩起来,整个人缩成一小团儿。

宋允和抱着她,笑道:“不好意思什么?”

孟逸歌不说话。

宋允和把人横抱起,孟逸歌忙搂住他脖子,他就笑,孟逸歌道:“你忙着吧,我自己进去。”

他已走出桌案,道:“我抱你进去。”

孟逸歌笑,贴近了些咬耳朵:“你抱着,我就不让你走了。”

他高兴了,转进暖阁直往西内间的寝室,孟逸歌踢踢脚,道:“青天白日,你就往榻上去?”

宋允和看了她一眼,转身,停在东内间的书阁,把人放贵妃榻上,压了上去,道:“换这?”

“……”孟逸歌气笑了,掐着他手臂,道:“无耻登徒子,我要找太后告你恶状。”

他不笑了,收敛了神色再斜着身体往一旁侧躺,再腾出手把人抱在怀里,道:“太后知道了?”

“是吧。”孟逸歌答道,手攀在他肩上,动了动身子做个舒服的姿势,阖上眼假寐:“听景安回话那意思,八成是猜到了。”

她又疑惑道:“太后只见了我一面,怎么就知道了,是你向太后说了这些事吗?”

宋允和闻言勾起嘴角无声笑了下,孟逸歌没看到,摇了摇他的臂膀让他答。

宋允和把人往上捞,孟逸歌只得仰起头凑过去亲吻他,他高兴了才说:“我是没告诉太后,却也没拦着她查问别人。”

孟逸歌第一时想到的是宵飞练。

皇帝的宵飞练是私属,不属六部也不听外派,查报行令都是秘而不宣,太后应该没有门路。

孟逸歌想到了,放松下来靠在他胸襟,道:“太后查问景兰景安了。”

“即便不查问,太后也会知道的。”宋允和半阖眼眸,与她亲密时总觉得满足,故而神色很是柔和,孟逸歌还是没看到,问他:“为什么。”

“血亲是极为玄妙的,外表相貌只是皮囊,内里心神却能通灵魂,是不是你,见一面就知道了。”他声音沉却不闷,缓缓道来的话很有韵致,听得人舒眉松快。

原先不敢提“血亲”的字,现今再说起这话孟逸歌觉得不那么怕了,她轻笑着讲:“你是说你自己,还是说太后呢。”

宋允和不反驳,只是掐着她下巴又亲了会儿。孟逸歌顺着他,别的事或许会骂两句,唯独亲密事格外放纵,比从前更黏腻不知道哪儿来的不要脸的劲儿。

孟逸歌撑着他胸膛支起上半身,道:“我如今不是你的血亲,不是太后的血亲,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宋允和敷衍地点了点下巴,但看着没往心里去,孟逸歌皱眉,咬字道:“听进去没有。”

“是不是要紧吗?”宋允和一双黑眸凝着她,缓缓道:“是与不是,你都得嫁我。”

孟逸歌笑了下,先是心酸又是好笑,俯身低下头啄他的下巴尖儿,道:“你是吃定我了。”

他眉宇间的得意透着一股理所当然,孟逸歌看得想打他,摇了摇头轻叹自己羊入虎口没得回头,两人又是一通闹腾,孟逸歌几次险些从榻上摔下去,每次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捞回来,又好在贵妃榻还算宽敞,否则也经不住两人折腾。

孟逸歌趴在他身上,说他瘦,衣裳靠着骨架撑起来,人内里很是清瘦,要不是知情人,冷不丁一看还真有点像苦学者,修士一样的清癯出尘。

孟逸歌转头一想,会不会是纵欲过度才瘦的?于是又开始生气,扭脸就变色。宋允和笑话她没正形,与她说起面相医学,说纵欲过度会使肾气不足,会有眼圈发黑、目白滞黄的症相,又以先帝的兄弟为典例,皇叔吴王公就是好美色,每回看他走路就是脚步虚浮,面色不济的样子像被妖精吸干精气似的,谁见了都调侃两句。

孟逸歌无言以对,总是说不过他。

原本起早就有些发昏,闹腾这么久,又听他念经一般狡辩,她懒得与他争那许多,索性趴在他身上瞌睡。

宋允和抱着人,听着她渐安稳下来的呼吸,低头去看只能看见她的发髻和光滑的额头,还有白嫩的鼻尖高挺,看着可爱很想逗弄起来看她鼓包生气,宋允和看了一会儿,笑了下还是没舍得闹她,圈紧了臂弯便阖上眼陪她睡了会儿。

不知睡了多久,孟逸歌醒时有些腰酸背痛,人是躺在西内间的寝榻上,被褥裹得太紧,睡着的时候她动作轻又小,没能挪动开,这一觉睡得累。

景兰来伺候她更衣,她昏昏沉沉地起身,又问什么时辰了,景兰说:“未时初。”

孟逸歌洗了把脸,人清醒不少,问:“他没传膳?”

景兰回是,又说:“陛下召姚阁老议事,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奴婢传膳,主子先用一些。”

孟逸歌喝了口宫人递来的暖茶,眉心微蹙:“他忙起来就不记得饮食,你们得提醒他。”

“奴婢们说话哪里管用。”景兰笑说,又道:“主子在,陛下还能多吃两口。主子不在这些年,陛下每日只食两餐,吃得也不多。”

孟逸歌把手里的茶递出去,问:“晨昏?”

景兰说是。

“太后是不是也这样?”孟逸歌忽地想起早膳那事。

景兰又说是。

“每日两餐,清净诵经…”孟逸歌想着什么,眉宇间忽然涌上两分稚气,不满道:“给我超度呢?”

景兰噎语,没敢说是。

“往后没这规矩。”孟逸歌道:“盼着我咽气似的。”

景兰笑说是。

孟逸歌看了眼外头,说起上午景兰提了一嘴的四月牡丹,景兰吩咐人出去安排一二,宫人上前来给孟逸歌穿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