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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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远山眉(十)

昨晚一夜好眠,舒适安稳什么梦也没做,这些日子的不安与疲惫在这夜过后尽数消弭,孟逸歌是睡到心满意足自然醒来的,头上不烧,身上不疼,整个人轻松自在神清气爽,坐起来舒服地伸了个愉悦的懒腰。

宫人一直守着,听见细微声响就撩开罗帐的一角,看孟逸歌醒了便把罗帐全掀开挂起来,伺候她洗漱更衣。

“奴婢伺候主子洗漱。”孟逸歌还没问,宫人先开口道:“寿康宫送来赏赐,都是您衣食住行能用上的,景兰姑姑正在收讫,还不知主子醒了。”

孟逸歌先净手,冬日手泡在热汤里真是舒服极了,心情愉悦时声音也明朗,道:“陛下上朝了?”

宫人恭敬回道:“今日不是朝日,陛下是与兵部的几位大人在宣政殿议事。”

孟逸歌点点头,看了眼窗外的日光大约还早,又说:“什么时辰了,这么早就召议,他吃过早膳了?”

“卯时过半了。”宫人说:“陛下吩咐等您醒了再一块用早膳。”

孟逸歌笑了下,双手颇为不舍地从热水盆里出来,宫人捧着的帕子接住她湿漉漉的手,帕子包裹住她的手吸水,手干净了再给涂上香膏滋润。

“主子起了?”景兰从外边进来,脚步比平常快一些,随身跟进来一些寒气。

孟逸歌笑道:“急什么,有狗撵你?”

景兰闻言便笑,没有生气反而是一种舒心的熟悉。一旁的宫人捧着衣裙,景兰扶着孟逸歌起身为她更衣,故作心痛道:“奴婢是心急火燎,恨不得时刻守在主子身边,可叹一片真心,还嫌我狗撵一般。”

孟逸歌伸开双臂,一层一层的衣裳正往上套,故意道:“好好好,我错了,得向咱们景兰姑姑赔个礼。”

旁边站着伺候的几个宫人眉头一跳,一般这时候奴才得跪下来请主子息怒,但拿不准这位孟姑娘的性子,不知道她是真生气还是说笑而已,几人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又去看景兰的反应。

景兰笑得眯眯眼,与孟逸歌说笑着,并没把刚才那句话放在心上。

孟逸歌看在眼里,宫人们太过谨慎想必是平素受的教,严苛过甚其实不是好事,孟逸歌问景兰:“这些个都是你调教的?”

景兰点头说是,又道:“虽是师徒,可到底不如我贴心,主子还是勉为其难留我在身边吧。”

孟逸歌听着就想笑,骂道:“你个尖酸的老姑子,我不过是问两句而已,想知道你平素是怎样刻薄人家的,你吃的什么飞醋?”

景兰转到前面来给她束腰带,道:“主子先是嫌弃我狗撵一般,又问起这些个年轻的,不怪我多想,谁知道主子是不是喜新厌旧呢?”

一把年纪的人说这种孩子话。好像人到中年抱怨老爹娘更疼爱孙辈一样,什么岁数了还借着孩子们说话,酸溜溜地阴阳怪气。孟逸歌站姿仪态不动,但笑得肚子轻微抽动,又问一旁的宫女,道:“你师傅平素也这样拿你们闹笑话吗?”

一旁的宫人愣了愣,恭敬地垂下眸,并不敢答。

这头衣裳穿好了,景兰扶着孟逸歌坐下梳妆,边给她梳头边道:“太后让人送来的物件里,有几副头面很是精致,主子要试试吗?”

孟逸歌不语。前些日子,为着恭亲王世子的事在暖阁外间见了太后一面,之后就再没有往来交集。她不知道怎么面对太后,想起太后,不由得郁闷又焦心,蹙着眉颇为苦恼地轻甩了两下脑袋。

景兰看她表情愁苦,犹豫着想说点什么,又怕平添她的烦恼,还是忍下没舍得开口。

发髻快梳好了,孟逸歌忽然开口,声音很小,轻得像屋檐的露水滴落在地,“太后,知道吗?”

景兰全心在她身上,一点动静都听得清楚,立时回道:“应该是,太后毕竟见过您。”

孟逸歌望着铜镜出神,道:“见过一面而已。”

景兰挽起她最后一绺头发,眼神示意其他人退去外间,才道:“奴婢没有学问也说不出什么道理。就一点记性还可以,记得先帝的妃子中有一位生下了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不说,性情也相似,连从小照顾他们长大的奶娘都分不清,可太妃总能分清这两兄弟谁是谁,您说是什么原因?”

孟逸歌噗嗤一笑,总算有些笑模样,又道:“恭太妃那俩儿子毕竟是从小养在身边的,我在陇苏长大,怎么能一样。”

“什么不一样?”皇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孟逸歌仍看着铜镜没有转身,景兰则弓身退出去。

他从身后环住她,与铜镜中的星眸对视,温声道:“我来画眉。”

孟逸歌眉头一皱,道:“你会的还挺多。”

“吃醋了?”他高兴,往她颈脖凑了凑,还说:“让我闻闻酸不酸。”

孟逸歌压着他眉心往外推,冷淡道:“离远点,沾我一身脏东西。”

他垂眸定定看她,脸上没有大的表情,但周身的气息很暖和,眼神也是,认真道:“没有。”

孟逸歌肩头松了些,仍道:“撒谎。”

“不敢。”他这样说,拿起眉黛就给她画,孟逸歌闭上眼时,他亲了亲她的额角才落笔。又聊起刚刚的话,问她:“怎么说起恭太妃了。”

孟逸歌说起太后送东西来,顿了顿,才问他:“你同太后说了吗?”

“没有。”他的回答肯定干脆,没有丝毫迟疑,又道:“能不能猜出来凭自己的眼力。”

这话也对,这种事太玄妙,说了未必有人信,不如顺其自然。

孟逸歌听他淡漠的话里好像不止这个意思,轻声道:“你还与太后置气吗?”

宋允和停下画眉动作,面色微沉,一双黑眸盯着她看,孟逸歌睁开眼与他对视,说了句没有底气的话:“我这不是回来了。”

宋允和看着她,语调没什么起伏地问:“你不生她的气?”

孟逸歌感觉到一些冷意,伸手环住他的腰身,又过一会儿,他话音冷冷淡淡地响起:“难道你回来,当年的死就不算数吗。”

“宋允和。”她脊背发抖,害怕极了:“抱抱。”

宋允和这才张臂环住她。

两人交颈相拥,孟逸歌半张脸捂在他肩下,许久才有声音,闷闷地:“那,那太后那。”

“不用管。”宋允和松开了怀抱,没打算继续说太后这事,接着给她画眉,画了一对远山眉,很是衬她。

孟逸歌看着镜子,原本病气压住五官三分明艳,人又瘦得吓人,骨瘦嶙峋更显得没有半点生气,活脱脱一个俏丽的木偶娃娃。他这两笔点睛,恰到好处地添上灵气,死气沉沉的面容顿时有了神采,怎么说呢,孟逸歌看着镜子,觉得像死了三天的尸体骤然有了呼吸。

孟逸歌满意道:“画的不错。”

宋允和凝眸看她,她看着铜镜只给了个侧脸,他语气平静地讲:“求赏。”

孟逸歌扭脸轻轻亲了他一下,又正经问:“要不要去向太后请安。”

太后送了东西来,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孟逸歌都应该去请安谢恩,但她自己不敢去,还没有做好准备单独面对太后。与其纠结,不如问问他,他若是点头,那就拉着他一块去,既让自己不那么无措也能让他们母子俩缓和关系。

宋允和回吻她,片刻后才说不必去。

孟逸歌问原因,他说:“太后送东西没有走明路,不谢也没什么。”

孟逸歌这才知道是暗送,可这代表了什么,两人亲近着连身上襟带也交织在一起,她攥住其中之一,问:“太后这是什么意思,她是猜到了还是试探我?”

宋允和捧住她的脸,予她镇定,道:“无谓是什么,她不敢害你。”

孟逸歌看着他,过一会儿忽然笑道:“如果猜到了,自然不会对我如何。但如果猜错了,当我是魅君惑主的妖精,她老人家为了皇帝陛下的圣名,恐怕真的要赐死我。”

孟逸歌觉得后者更有可能。太后年轻时就不信鬼神之说,更不是心慈手软的性子,如今年纪大了又只皇帝这么一个儿子,很有可能会因为孟逸歌这张脸而担心皇帝“为情乱智”被人蒙骗,从而使些手段,即使不赐死也会压制住不让她受宠。

宋允和闻言一笑,与她说:“咱们打个赌,赌她敢不敢?”

他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太后不敢,不是不信他,只是亲母子走到这一步其中不知有深的隔阂,孟逸歌觉得悚然,皱着眉感叹:“哪儿有你们这么做母子的。”

他笑了一下,眼神却是阴翳:“朕的孝心,天日可表,万民可证。”

孟逸歌拉着他去外间用早膳。两人并行,他高出一大头,面容沉毅俊郎,骨架高大可身形清瘦,孟逸歌仰头看的是他眉目柔和的轮廓,只是多年积沉的气质有些冷,看起来像一只清冷的鹤。

宋允和侧眸对上她的目光,面色不变,只听语气里有笑意,道:“好看吗?”

孟逸歌反问:“我好看吗?”

她梳着素髻忘了簪花,朱唇未点,面无红色,宋允和一本正经地说:“瘦骨伶仃,难看至极。”

孟逸歌赞同地点头,而后回答他的问题,道:“你不好看。”

宋允和搂着她,低头亲亲她的鼻尖儿,又道:“不过这眼睛像眼睛,鼻子像鼻子,生得恰恰好,深得我心。”

孟逸歌认真道:“你还是不好看。”

景安在一旁低笑,她抬眼望过去,正巧看景兰守在一旁,那面色凝重,似乎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反而皱着眉愁苦得很,真是年纪越大越像老妈子了。

孟逸歌不逗乐了,拉着宋允和入座吃早点,早膳的小菜比起昨晚倒是清淡许多,她也更有胃口,期间还问:“近来很忙么,怎么一早就召大臣议事。”

宋允和说:“不忙,起得早就把事办了。”

孟逸歌点头,吃了两口粥又向景兰问道:“这粥是用参水煮的吗?”

景兰答:“是,先用参水炖煮素肉,再把清汤滤出来煮粥,主子身体不好,太医嘱咐要细细进补。”

孟逸歌皱眉,放下勺子拿筷子,夹了一个水晶咸包吃着,道:“我不喜欢参的味道,往后别递了。”

景兰不依,上前半步,苦口婆心道:“您怕苦不喝药还说得过去,参水煮粥都不肯喝,这身子养到什么时候才能好呢?瘦成这模样风一吹就倒了,这不成的,好歹将就吃下去,养好身体再说,要是不肯,那只能让太医加药了。”说着说着,肃着脸连语气都硬了。

“……”孟逸歌胸口一沉,不大高兴了,侧眸看宋允和没有替她说话的意思,她顿了顿,道:“那就做成糖参,换成红参也成,炖些鸽子汤什么的把苦味盖一盖。”

景兰这才咧着嘴笑说是,再退半步回原位站着。

孟逸歌瞥了眼身旁的人,他进食文雅但并不刻意,看样子吃得也算尽兴,多年没看了,这么看着还挺赏心悦目,真讨厌。

孟逸歌指着桌上的一道素菜说:“这杏仁豆腐好吃,差人给太后送一份去。”

景兰称是,正要吩咐人去办这事。景安弓着背上前半步,道:“主子,太后每日卯时初用膳,这会儿是众妃请安的时辰,应该已经…”话还没说完就感觉脖子凉嗖嗖地,景安悄摸一抬眼对上皇帝淡淡扫来的眼神,不自觉打了个冷颤,腿脚一软便跪了下去。

皇帝目光收回,手里的碗筷勺子也不动了,屋里分明烧着地龙还是透着丝丝冷意,周围静悄悄地没人出声,只有孟逸歌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响。

孟逸歌不慌不忙地吃了两口粥,眼神却再没往皇帝身上去,听景安求饶,她咽下口里的粥,手捻着勺子翻着粥,缓声道:“卯时初用膳,太后是天不亮就起了?”

“是。”景安闭眼轻舒了口气,磕头道:“回主子话,太后每日寅时起,会先在小佛堂诵经半个时辰再用膳。”

孟逸歌动作一顿,又问:“太后诵经?太后何时礼佛,她老人家不是一直不信神佛的吗。”

景安咽了咽口水,那句“给你超度”的话没敢说出口,孟逸歌没见他回话,眼神疑惑望向景兰,景兰也犹犹豫豫地不敢开口,脸上强撑的那点微笑都要挂不住了。看来十有八九和自己有关系,孟逸歌不问了,扬下巴示意景兰把景安带下去。

景兰行礼,又冲着景安骂道:“还不滚去办差。”景安没有即时走,快快看了眼皇帝的神色,皇帝看着孟逸歌,薄唇紧抿,孟逸歌喝着那碗参汤粥没有抬头。景安连忙行礼谢过主子,而后随景兰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