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未眠(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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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路以宁写给秦桑的第一封信

(摘录)

嗨!秦桑。

今天我第一次知道了失眠的滋味。

四周都很静,静得似乎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窗外空气流过树梢的轻响声。

全世界好像只剩下自己还醒着。

有一点奇妙,有一点害怕。

担心明天上课会打瞌睡。

墙上的钟指向了四点,再过一个小时,天就该微微亮起来了吧。

想起了喜欢的作家的句子:凌晨四点钟,看到海棠花未眠。

我的理解,是在偶然的时间里,见证到生命的奇迹,奇妙的相遇,以至于让人感觉到活着的美好与力量。

我的窗外应该没有种着海棠花,这真是遗憾。

我也很期待在凌晨四点钟的时候,看到属于我的海棠花。

那样,失眠的夜晚也会变得可爱和温暖,会感恩这个世界上有这样美好的奇迹吧。

但是我想,白天的时候,我已经见到我的海棠花未眠了。

那样的心情,就像春天万物复苏和勃发,一下子充满了生机和力量。

秦桑,你不知道我是谁,可是今天,你唱的歌,给了我喜悦与感动。

谢谢你看我的信。

——小七

01.明明已经是身体亏空的虚货,却还喜欢在年轻的身体上寻找青春。

三月,燕子回时,草木蔓发。

昨日一场春雨悄然潜入夜中,淅淅沥沥下了半宿,今早才停歇。地面湿漉漉的,积水处像一面面平整的小镜子,倒映着一角湛蓝的天色。

过了晌午,太阳从云层后露出脸,校园里成排的香樟树,叶尖上悬着将掉未掉的水滴,恍惚间像碧色的珠玉。

灰麻雀啁啾着在树梢上一落脚,透明的雨珠子扑簌着直坠向土中。

一片春光明媚的景象。

正逢徽阳一中校庆,学校大礼堂内,学生们在为演出布置场地,四处人声喧哗。所以,当易千树接通电话之后,并没有完全听清对方具体说了什么,只大约能分辨出来,是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他又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显示的来电号码尾数为“778”。

有点眼熟,分明像在哪里看见过。

易千树坐在观众席最高一层台阶的座位上,挨着过道,侧边有扇门,台阶向上通往小天台。他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弯着的脊背线条流畅好似一张弓。

他突然站起,握着手机没挂电话,从侧门跑向小天台。

礼堂大厅里拖拽桌椅的声响和嘈杂的说话声犹如浪潮从海滩上退去,被远远甩在身后。

他的耳边终于清静了。

手机那头的声音也无比清晰地传来,喑哑的嗓音骤然间扩大了分贝,暧昧的女声中携着分明的嚣张与挑衅:“小帅哥,你不是说你爸答应你,甩了我吗?可是……我现在在你家哦。”

低低的笑声响起来了,依稀似乎还能听到未关门的浴室里传来的水声。也许是幻觉。

“小帅哥,骂我的时候不是挺横吗?小孩子耍横,有用吗?所以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别管大人的事,知道了吗?”

“哪,你爸洗澡要出来了,我要去伺候他了,不聊了哦。”

“对了,你妈选的这床挺高档,我挺喜欢的。”

意犹未尽的笑声伴着恶毒的心思,不甘地消失在电话挂掉的声响里。

乍暖还寒的春风迎面吹来,陡然变得锋利尖锐,像细沙擦过易千树的眼角,激起一片猩红。

他的手捏在天台栏杆上。

他知道对方说的是真的。

“我去你大爷的——”

舞台后方,人来人往,演出服和各式各样的道具散乱在桌面上和角落里。表演小品要用的简易吊床上,王昆霸占着位置窝在里头补觉,安放不下的两条腿憋屈地悬着。

易千树猛地掀开深红色的幕布,走过去踢了他一脚:“拿上东西,再叫上个人,跟我出去。”

王昆闭眼假寐,压根儿没睡着,听见易千树的声音,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一看易千树的脸色就知道不对劲,这哥们儿是个暴脾气,眼下分明山雨欲来风满楼。

“怎……怎么了?”王昆胆战心惊地问。

他本想一跃而起翻身出来,躺久了腿有点儿麻,没能成功,反倒重重跌回吊床内,左右晃荡不止。

对面一个对着镜子在贴假睫毛的女生手一抖,急脸呵斥道:“王昆,你弄坏了道具要赔的!”

“没坏,没坏。”王昆朝女生嬉皮笑脸。

“哎?千树,你刚才说拿什么东西啊?”

说着,他一路小跑跟上易千树。

出了礼堂,左侧紧挨着的就是体育器材室,大门虚掩。

易千树进去扫视一圈,抄起墙角积满灰尘的特大号麻布袋,将覆盖在上面的泥沙抖落。窗台的挂钩上吊着几根破损的废弃跳绳,他顺手拿走两根。

“就这些,够了。”易千树说。

王昆默契地没有再多问,从操场经过时喊上篮球队的梁祝,三人一道翻墙出了校门。

兰桂别墅区离徽阳一中距离非常近,十分钟左右的车程。易千树拦下一辆出租车,说有急事,让司机快点开。

王昆和梁祝两个不明情况,却心领神会,心里大约明白这是要去干架。

车窗外掠过细金色的暖阳倾洒的街道和斑驳浅灰的树影,明明是紧张的气氛,却有了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真滑稽。

易千树沉默着,攥紧了掌心,指甲掐在肉里,有点疼。

十分钟后抵达目的地。

很快,他们在一栋欧式别墅前站定。这与梁祝预想中的不同,不是去干架,这是登堂入室进别人家做贼?

梁祝开始犹豫不决。

王昆扯着他衣袖往前:“什么,这是千树他自己家。”

“啊?”梁祝蒙了。

易千树利索地输入大门密码,脸色阴沉,回头跟他们说:“轻声进去,听我命令,直接绑人。”

他们跟着易千树摸去二楼的一间卧室。

旋转楼梯上铺就着厚厚一层地毯,安静地吸纳了几个少年的脚步声。走廊尽头隐约浮动着暗香,桃花枝条在微风中轻颤,悄然探入室内。

卧室门敞开,传来淋浴的哗啦水声,男人又在里间的浴室洗澡。

这老东西有洁癖,当儿子的是知道的,一天前前后后不洗几个澡就全身不舒服的那种。

空气里隐隐飘浮着一种特殊的甜腻的味道,一想到前几分钟在这间房里发生的事,易千树就有了一种想吐的感觉。

完事挺快的嘛。

他心里冷笑。

明明已经是身体亏空的虚货,却还喜欢在年轻的身体上寻找青春。

宽敞的大床上果然趴着一个穿真丝睡裙的女人。

他和那女人交过几次锋,知道那正是开始给他打电话挑衅的人没错。

自以为多得了几次宠爱,就有机会登堂入室做他后妈,脑子大约也就只有桃仁那么大。

想到他琴棋书画皆通、知书达理温柔优雅的母亲,简直是良心会痛的对比。

女人双脚向上跷起,一截白莹莹的小腿在空气中晃动,内侧布着几点可疑的红痕。她把下巴搁枕头上,心情舒适地刷着手机。

女人得意时会哼的小曲儿,悠悠荡荡地飘满房间。

突然,不知道从哪里伸出的一只手狠厉地捂住她的口鼻,布条塞嘴里,她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腕间一疼,就被一条粘着蛛丝网的泥浆色旧绳索绑住无法动弹。

王昆头一次干绑人这么出格的事,虽然面上不显,实则心跳如雷慌成了狗,后背冷汗涔涔的。

再瞥一眼易千树,这哥们儿竟然面色淡定得仿佛只是去趟超市买瓶水。

只见他手一扬,将麻布袋往女人身上一套,兜头罩下,紧接着扛人上肩一气呵成,漫步出房间,离开了别墅。

总算没辜负他那一米八五的大个子。

整个过程利落果决,快得不可思议。

别墅区后有条小街,过往行人不多,书店的老板在门口挂上“全场七五折”的小黑板,一间小小的面包烘焙坊里,飘出了浓郁的奶香。

沿着熟悉的墙角穿过小街,就到达了别墅区所属的垃圾处理场。

一只午后出来觅食的黄色流浪猫在铁栅栏前的灌木丛里徘徊踱步。

易千树把肩上的麻布袋扔在垃圾场边,手上力道特意没托着,任麻袋自由落体,不出意外,从里边传出无法被布条堵严实的痛苦闷哼。

流浪猫警惕地盯着他们仨,睁着圆溜溜的琥珀色眼珠。

“走!”易千树做了个手势。

不再看麻袋里挣扎的曲线,三人迅速撤离了现场,瞬间又跑没了影。

易千树长长地舒了口气,堵在心里的那团沉甸甸的乌云总算被微微拨开。只不过虽然报复了女人,但他情绪依然不高。

毕竟,这些孩子气的举动,并不能改变那个给予他血脉的父亲的荒淫、堕落、无情,也不能改变他柔弱美丽、日渐老去的母亲的悲伤处境。

一切都只会朝着命运安排好的方向缓缓前进。

如同河里的流水,自有它的方向。

并无凡人可以阻挡。

这些,十六七岁的少年能懂,然而并不能心甘。

易千树抬脚狠狠踹向路边的一块石头,发泄似的,把梁祝吓了一跳。王昆捧着几听可乐从对面小商店出来,人还未到眼前,就抛给他们。

拉开易拉环,刺啦的气泡争先恐后冒出来,少年们蹲在路边沉默,身后是穿城而过的徽阳河,水面在日光的照耀下泛着粼粼波光。

“千树……刚才那女的就是上次你说的……”王昆先开的口,他看易千树这样子,心里不太好受。

“嗯,就是她。”易千树五指捏着罐身,喝得太急,可乐也呛喉,“这些年老头子养小情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了,这一个特别嚣张。”

嚣张到什么程度呢?

嚣张到他一个月前在妈妈程瑾的手机里,偶然看见过一次对方发过来的一张挑衅的大尺度的艳照。

易千树当时怒火中烧正要回拨过去把人揪出来,被程瑾拦住,她说算了。

算了。

就连这样的羞辱,她也说算了。

面上平静无波,好像心里已经武装成了一块顽石,不会再疼和出血一样。

不,并不是这样的。

易千树知道,她明明在流血,这么多年,一直在流血。

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她还要忍下去?

一向阳光开朗能活跃气氛的王昆也没再吱声了,易拉罐从他手中抛出,在半空划出一条弧线,擦着边缘线勉强落入垃圾桶里。

梁祝平常话不多,性格偏稳重,但人讲义气、嘴严。所以要找人手,王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梁祝舔了舔唇,支吾着说:“你们看我的名字——梁祝,梁山伯与祝英台,父母给取这么个名字,好像一听就感情很好对不对……”

“其实,他们也好过,只不过现在不怎么好了,先是吵架,后来直接动手。”

“以前我妈特肉麻,老说她跟我爸天生一对,下辈子化蝶了也要在一起。还爱讲他们年轻时候的事儿,一个村的,一起去看黄梅戏,台上演《梁祝》,她在台下已经把孩子名字给取好了。”

“最后还不是……还不是变成现在这样。”

柴米油盐冲淡了甜蜜,日复一日的生活让人乏味厌倦,昔日爱侣面目可憎。

曾有浓情蜜意,许彼此天长地久。戏台上多热闹,扮祝英台的角儿粉面含春,拢着水袖唱“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

谁春心动。

谁说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水光潋滟,头顶晴空一碧万顷。

平日里嬉笑打闹没个正形的少年们,仿佛头一次这么尴尬地坐在一起,他们竟然在讨论不合自己年龄段的如此忧伤和深刻的话题。

可是这一刻,他们却仿佛感觉到,自己好像有了一点点微妙的变化。

也许成长就是在某个碧空晴日里不经意发生的。

而他们,虽然不知人生具体去向,却已经试着上路。

02.然而,秦桑却似乎和普通的少年诠释得有那么一点不一样。

“校庆演出可能要开始了……”

王昆看了眼时间,提醒易千树:“别忘了,你有节目要上台的。”

“算了,已经晚了。”易千树微微仰头活动活动筋骨,不太在意地说。

胡子邋遢的中年男人推着小摊走过,扯着一口破锣嗓子吆喝卖烤紫薯。

易千树过去挑了几个,嫌烫手,在掌心掂了两下赶忙抛给王昆和梁祝。

他蹲在路边的榕树下专心致志地剥紫薯皮,低垂的侧脸棱角分明,带着张扬的少年气息,叶缝间漏下的日光从鬓角沿着流畅的线条一路蔓延到泛白的锁骨窝。

墨色的发线,挺直的鼻梁,白净的脸庞,浓长的睫毛。

见过他全家福的王昆知道,他是继承了母亲的美貌。

就靠着这张好看的脸、傲人的身高,学渣易千树在校园里,也绝不是寂寂无名之辈。

若他还有心做个学霸,那校草之位,大概就没有其他人的份儿了。

易千树不知道王昆的心思,他咬着紫薯吃得痛快,刚才那一茬被他远远甩在脑后。

仿佛五分钟前还在对着河面歇斯底里骂娘的人不是他。

“你们吃完赶紧回学校,指不定老秦会查人。”易千树说。

“那你呢?”王昆问。

“我没事儿,你们先走。”

徽阳一中的大礼堂内,清脆悦耳的钢琴声如山涧清泉流淌,骤然间急转而下,低音如滚滚冬雷,响彻室内。

许音音十指灵动地在琴键上跳跃,强烈的舞台灯光灼热地洒在脸上,像盛夏里正午的太阳让人无处遁形。

然而她的心思却并没有完全放在演奏上,她的视线不时扫过台下的人群,秀丽的眉峰微皱,却始终没有发现易千树的身影。

这于一个专业的演奏者来说,是不正确的。

许音音练琴十几年,她一直以专业演奏者的素质要求自己。

然而,对方是易千树。

她是第一个登台表演的,后面紧挨着的节目就是易千树的吉他弹唱。

换好礼服上场前一分钟,她突然发现他人不见了。

所有人都在火急火燎地找他。

许音音不知道易千树回来没有,心烦意乱,手下居然弹错了一个音。这对钢琴早过了十级的她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她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然而放眼望去,观众们似乎并没有听出来。

她稳住心神,暗暗告诫自己要专心,重新把注意力拉回曲子上。

还有两分半钟,许音音的钢琴弹奏即将结束,几个学生会的骨干成员几乎已经笃定——易千树不会出现了。

大家七嘴八舌,在商量可行的办法。

“节目不变,我上去唱。”

坐在深灰色旋转椅上的少年一脚支地,把半边身子拧过来,手里拿着几页校庆演出的流程表和学生会各部门人员安排情况的汇总单。

他长相平凡,面容严肃,自有一种少年老成的气质。

和漫画美少年形象的易千树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

然而,他竟然想要代替易千树上台。

可是,现场没有人反驳他。

因为,他是学生会主席秦桑,连老师们都会以礼相待给几分面子的秦桑。

他的视线仍停留在纸上,平静地做出决定:“这歌我会唱,我来代替易千树上台。”

这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不会对整个校庆演出流程造成任何影响。

在场的几个人默不作声,谁会料想到平时像个呆板的小老头一样的秦桑居然会主动登台表演吉他弹唱?

看他校服外套下的白衬衫上缝着扁平的小白圆扣,从头至尾,每一颗都规矩安分地扣好。简直像一台精确的老时钟,完全和流行偶像风不搭界。

不过,听秦桑唱歌,想想竟然有点小期待呢。

“主席加油喔。”一个戴圆眼镜的女生率先做了个手势。

“加油!主席加油!”

其他人一个个都开始非常捧场地给秦桑鼓劲。

秦桑点点头,纯粹是礼貌,他似乎根本不在意是不是有人同意,是不是有人加油。

他那种处变不惊、天下在握的淡定气质,令人无法不仰视。

上台前,秦桑又看了一眼节目单上易千树的名字,眼前浮现出那人气极高的男生英俊精致的脸庞,还有他平素不可一世的表情。

前方钢琴声止,掌声雷动,许音音起身鞠躬致意,落落大方地退场。

主持人报幕,接下来是属于秦桑的舞台……

聚光灯下,小小一方天地。

秦桑站在中央,挽起的衬衣袖口里露出一截劲瘦白皙的手臂,他自在地握着话筒,如同每一次在国旗下讲话那样自然不露怯。

头微低,视线不知望着哪里,他声音冷淡地开口,第一句唱:“静静的村庄飘着白的雪,阴霾的天空下鸽子飞翔……”

少年人唱《白桦林》,还没有人生百转千回的沧桑,更像一个旁观者,干净又有些低的声音像如水的月光漫过夜色下青黛的山脉。

天空依然阴霾依然有鸽子在飞翔

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

雪依然在下那村庄依然安详

年轻的人们消逝在白桦林……

然而,秦桑却似乎和普通的少年诠释得有那么一点不一样。

许多人屏息听着,安静望着台上的秦桑,人声渐渐静下来,沉浸在这一刻的世界里。

路以宁也盯着台上的秦桑。

她视力好,位置又靠前,能看清少年乌黑的头发星星点点散落的碎光、眼睑下的阴影和指甲盖上淡淡的苍白颜色。

她无意间将他看得一清二楚。

这个人,她当然不是第一次见到。每周一的全校升国旗仪式,他总是站在那高台上,平静地接受着全校几千学生的目光。

然而,随着那歌声的流淌,这一刻,路以宁竟然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突突地跳。

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明明是一首轻缓的慢歌,然而,台上少年从未在人前露出过的仿佛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忧伤模样,却在一瞬间,将她心里的那池湖水,掀起了意外的惊涛骇浪。

原来,平时高高在上的秦桑,有着这样柔软自怜的一面。

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有那么一刻,她竟然在他刻意低垂的眉目里,读到一种熟悉的压抑与破碎。

她突然觉得,她懂他。

这想法,令她狠狠吓了一跳。

斜阳染赤的徽阳河边。

王昆和梁祝走了之后,留下易千树一个人躺在河边草地上看天。

不想回学校,也不想回家。

他脑子一抽,还是忍不住给程瑾打电话想说今天的事:“妈,你在干吗……”

程瑾温柔地回道:“在学校加班呢。千树,你最近学习怎么样?有没有认真一点?”

易千树“嗯嗯”地敷衍了几句,感觉似乎又没有话可说。

今天的事要和她说吗?

他知道不会有任何效果,只会让她在暗夜无人处多添一行眼泪。

那,他又何必。

他把千言万语咽了下去。

至少,他能想象,在他家那精致别墅里,他爸易峥嵘洗澡出来发现床上的女人不见了时,那气急败坏的叫骂声。

易峥嵘一定以为自己被耍了。

然而不久后他才会发现,他确实被耍了,只是,不是被那个被扔在了垃圾场的蠢女人,而是被他桀骜的亲儿子。

所以,他一定会想尽办法安抚那女人,不许她报警。

就这一脑袋的包,也够他暴跳如雷几天了。

易千树枕着手臂放空,想到这里,终于露出了一点点笑容。

很快,他不屑地撇撇嘴,城市的嘈杂与喧嚣仿佛又一瞬间被拉回耳边。

烟火人间,夜色渐浓,暗夜即将盖住大地,让人忧伤又心慌。

最后在外婆那里得到了安慰。

外婆在电话那头说:“阿树啊,周末过来,外婆给你做藕丸子吃……”

老人温和带笑的声音有种天然的安抚情绪的奇效,易千树心里的焦躁和烦闷渐渐退散了。

“刚才你李叔他们还念叨你,说好一阵没看见我们阿树回来了……”

易千树恨不得眼睛一眨就到了周末,去外婆家的老院子里宅着。右脚搭在左膝上晃了两下,他的声音中带着雀跃:“我周五放学了就过去!”

“那外婆等你啊。”

“你干吗呢?”易千树不想那么早挂电话,和外婆闲聊着,“又在给人画扇面?”

“闲着也是闲着,赚点零花钱。”

易千树笑着问:“这么财迷,你缺钱啊?”

“打发时间行不行?”老人乐得被小外孙怼,依然笑呵呵的。

“对了,我给你找了一套碟,1986版的《聊斋》,带回来给你。”

1986版《聊斋》,开头诡异的片头声效一出,小千树裹紧被子瑟瑟发抖,童年阴影之一。

外婆有一整套碟,后来被东家借西家拿,陆续遗失了,她有些心疼。

上次易千树偶然路过一家快要倒闭的音像店,跟店主一打听,听说店主家还有那么一套当年留下来的原版的老碟片,跟人缠了许久花高价买下来。

“现在看不怕了吧?”外婆笑话他。

“从来就没怕过!”

“谁说的,我记得你看《画皮》那一集,吓得把手里的铅笔掰断了呢……”

敢情小外孙这梗老太太能笑一辈子。

“……”

03.花蕾诧异:“哎?我还以为你会说他唱得像狗屎。你不是很讨厌他吗?”

校庆演出散场后,所有班级所有同学有秩序退场。

路以宁在座位上没有动,等别人先走。

她理了理裙上的细褶,垂下的素色裙摆严严实实遮到了脚踝。除了周一和体育课上学校规定要穿校服,其他的日子里,无论春夏秋冬什么季节,她都爱穿长裙。

因为这样能将她的小腿藏起来。

路以宁小时候出过一场车祸,不懂事的小姑娘追着邻居家可爱的小狗,一路跑上了大街,被载货的三轮车撞倒,右小腿留下了轻微的残疾。

走路时有点跛,但只要放慢脚步,别人看不太出来,可只要上体育课,跑起步来,就暴露无遗。

同学们再怎么掩饰,那目光还是五味杂陈的,自尊心极强的她,不能不在意。

大约因为在意,就越发想在云淡风轻间表现得并不在意。

这种别扭的心理,好友花蕾懂得。

作为路以宁的好朋友,花蕾善解人意地陪着她留到了最后。拥挤的出口通道渐渐疏通,剩下三三两两的人,边走边打闹。

花蕾边走边跟路以宁叽叽喳喳:“真是想不到啊,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咱们主席大人一展歌喉……”

秦桑和路以宁一个年级,路以宁是本班学霸,秦桑是他班学霸。

但在年级成绩排行榜上,秦桑的名字总要压路以宁一头,因此路以宁向来看不惯秦桑。

“明明就是喜欢享受崇拜,还要装作清高的样子。假!”这是她以前对秦桑的评价。

可是今天,她竟然没有反驳。

“嗯,是挺好听的。”

花蕾诧异:“哎?我还以为你会说他唱得像狗屎。你不是很讨厌他吗?”

“就觉得……也还好吧。”

路以宁假装平静,波澜不惊的语气中泄露了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羞赧。

花蕾继续诧异:“我记得你还说他又矮又丑。”

路以宁笑:“仔细想想,人家反正比我高。”

花蕾认同地点点头,缺心眼儿的她就这么被好友糊弄过去了。

礼堂里最后留下来的大多是学生会干事,他们仍在忙碌,需要清点道具和打扫场地。

准备跨出门的时候,路以宁好像听到了秦桑的声音,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花蕾也跟着回头看。

果然是秦桑,正被五六个女生团团围住。应该是初中部的,都是矮个子,胆子也大,说话清脆叽叽喳喳,手里的小本子递过去让秦桑帮忙签个名。

一个个分明也是被秦桑版的《白桦林》迷住了。

路以宁注意看秦桑的表情。

秦桑的表情却仍似平日里一样淡淡的。

他大概招架不住小女生们的请求,接过纸和笔,飞快地写下自己的名字。他被人捧着崇拜着也不见得有多高兴,反倒显出几分意兴阑珊。

他身后是魔术表演用的道具,一块海军蓝的绸布,泛着鲜亮光泽像日光下的海面,风吹拂而过,漾开涟漪。

衬着他的表情,平添了萧瑟。

不知道为什么,路以宁看到他这样,就有点高兴。

是她想象中该有的样子。

路以宁看得出神,花蕾扒着她的肩膀,把身体的重量倚过来。路以宁一时没站稳,趔趄地倒向一边,绊到了门口的垃圾桶。

发出一点不算大的动静,但足以引起秦桑的注意,他平静地看过来。

路以宁一瞬间紧张到头皮发麻,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却若无其事挽着花蕾的胳膊如同只是路过,稳着脚步散步般缓慢地离开。

背脊挺得笔直。

直到彻底走出秦桑的视线,路以宁才暗暗松了一口气。花蕾还在问:“咱们要不要去签个名?”

路以宁瞪了她一眼。

花蕾也不以为意,笑嘻嘻地晃着路以宁的胳膊,一抬眼望见小卖部门口停了辆刷成暖黄色的胖墩墩的电动小车,知道糕点坊的人送新鲜面包来学校了,顿时大叫起来:“阿宁,阿宁!我们去买菠萝包吧!”

路以宁依旧慢条斯理地跟在后面:“你先去,别给人抢光了。”

花蕾答应着,松开路以宁,飞奔出去。

高高的马尾上薄荷色的蝴蝶结像翩飞的燕子,在春光里飘出少女的馨香。

路以宁看着花蕾的背影,心里暖暖的。

她知道花蕾会带回糕点,索性站住。

礼堂外有几棵并肩而立的樱花树,一簇簇粉红缀在枝头,如有几朵云霞飘浮在半空。还有许多将开未开的花苞蜷缩着,在某个夜里悄然绽放之后又会是一片盛景。

她停住的地方,恰好是一棵樱花树旁。

一枝调皮的枝杈特立独行地垂低,探头探脑地伸到她的面前,仿佛在挑逗着路人的目光。

路以宁偷偷地踮脚摘下一朵淡粉色的樱花,稳稳地放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