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学习和研究吟诵的意义
有的青年学生问:吟诵是古人读书的方法,我们今天欣赏古典诗文用现代的方法朗诵不是很好,为什么还要用古法吟诵呢?学习和研究吟诵究竟有何意义?笔者的回答是,吟诵既是历代国人美读汉诗文普遍采用而行之有效的传统方法,又是一项自娱娱人的有趣艺术活动,今天我们学习和研究吟诵,对于写作旧体诗词、欣赏和教学古典诗文、研究民族音乐、弘扬民族优秀文化与扩大对外文化交流、增进身心健康,都具有重要意义。
一、吟诵是写作旧体诗词的入门途径
作品语言的声音是作家表达情感、刻画形象的重要手段之一。作家创作时必须根据表达情感、刻画形象的需要,精心安排作品的音节,努力使声音的高下、长短、疾徐、轻重、顿挫与情感的性质及其起伏变化、形象的状貌情态相适应。这种“以声传情”“声象相应”的工作贯穿在创作的整个过程中,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篇中早就指出:“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就是说,作家创作时,一边进行艺术构思,一边在吟哦推敲作品的音节。所以写诗也称作吟诗。唐代诗人卢延让在《苦吟》诗中写道:“吟安一个字,撚断数茎须。”虽说如此苦吟未免过分,但这两句话却生动地道出了只有反复吟哦推敲才能写出满意诗句的真谛。古人写作诗文是这样,今人写作文言文的已不多,而写作旧体诗词的仍有不少,对这些同志来说,学会吟诵无疑将有助于他们写作水平的提高。
不仅如此。人们要提高自己的写作水平,还必须多读古典名作,借鉴前人的创作经验,其中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学习古人下笔时是如何“以声传情”“声象相应”的。朱熹曾敏锐地看到:“韩退之、苏明允作文,敝一生之精力,皆从古人声响处学。”[1]从前的人学习古文是这样,学习诗歌也是这样:
我国有句老话:“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过去我国学习诗文的人大半都从精选精读一些模范作品入手,用的是“集中全力打歼灭战”的办法,把数量不多的好诗文熟读成诵,反复吟咏,仔细揣摩,不但要懂透每字每句的确切意义,还要推敲出全篇的气势脉络和声音节奏,使它沉浸到自己的心胸和筋肉里,等到自己动笔行文时,于无意中支配着自己的思路和气势。这就要高声朗诵,只浏览默读不行。这是学文言文的长久传统,过去是行之有效的。[2]
既然如此,对今天仍然写作旧体诗词的许多同志来说,学会了吟诵,可说是找到了一条更好入门的途径。
二、吟诵是欣赏和教学古典诗文行之有效的重要手段
清代“桐城三祖”之一的姚鼐在《与陈硕甫书》中指出:“诗古文各要从声音证入;不知声音,总为门外汉耳。”人们阅读古典文学作品,不仅可丰富知识,陶冶情操,涵养高雅的人生境界,还可从欣赏和教学中获得文学美和音乐美的享受。吟诵作为一门有声语言艺术,正是帮助我们达到这一目的行之有效的重要手段之一。
古典文学作品,尤其是诗词,所以久为传诵,主要是因为这些作品用美的语言创造了一个情景交融、能把读者引入想象空间的美的意境。首先,学会吟诵可使我们在欣赏和教学古典美文时从作品的声音悟入,从而更充分地领略作品的意境之美。清初钱谦益在《历朝诗集小传·吴山人扩》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扩,字子充,昆山人。以布衣游缙绅间,玄冠白帢,吐音如钟,对客多自言游览武夷、匡庐、台宕诸胜地,朗诵其诗歌,听之者如在目中,故多乐与之游。
吴扩这个小有名气的布衣诗人,看来还是位“吐音如钟”的诵诗专家。他有很高的诵诗艺术,能通过纵声朗诵再现自己在游览诗中创造的优美意境,使听之者因声入境,产生“如在目中”的感觉,从而获得极大的审美满足,“故多乐与之游”。为什么吴扩的诵诗会产生如此大的艺术效果呢?那显然由于他朗诵时作品语言的声音在起着奇妙的作用。关于作品语言的声音何以能产生奇妙的作用以及这种奇妙的作用是怎样产生的,我们将在下面有关章节作具体论述。这里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吴扩将自己的这些游览诗抄给客人们去默读,那他们的兴味必定大减,这是因为不“因声”就难以充分“入境”,产生“如在目中”的感觉。
吟诵的效果不仅胜过默读,而且有优于用现代的方法朗诵的地方,它能使我们充分地感受古典文学作品的情味,这是因为古典文学作品音节的安排有特殊的规律,非吟诵不能充分展现其妙处,非吟诵不能很好地“因声入境”;吟诵都依一定的腔调进行,而吟诵腔调自具一种特殊的韵味;加上吟诵作为一门有悠久历史的诗文语音表现艺术,在长期的实践中积累了丰富的技巧。笔者教吟杜甫的名作《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时曾做过这样一个试验,先请学校朗诵团的一名学生拿出本领用现代的方法朗诵一下,然后我范读,作纵声朗吟。两厢比较,那位同学的普通话水平很高,朗诵也有技巧,但相形之下,抑扬顿挫合度、疾徐轻重有致的吟诵毕竟更能充分地再现老杜当时忽闻官军收复失地后那种惊喜欲狂的心态神情,因而具有更强的艺术感染力。
其次,吟诵本身就是一种美——古诗词文音乐美的享受。
文学作品的语言是为塑造艺术形象、表现内容服务的,但作为形式,它有相对的独立性。著名作家秦牧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抗战时期,重庆有一次举办诗歌朗诵会,许多诗人和演员都到会参加。著名演员赵丹来了,有人要求他也朗诵一首诗。赵丹马上站起来,手里拿着一张纸,疾徐有致,抑扬顿挫地朗诵着,声调优美,娓娓动听,举座动容。人们不知道他朗读的是谁家诗歌,有个诗人上前一看,才弄清他手里拿的原是一张菜谱[3]。将一张菜谱朗诵得如此美妙动人,足以说明语言的声音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这种情况正像瑞士文艺理论家沃尔夫冈·凯塞尔所说的那样:“在这里纯粹的声音本身就产生效果。”[4]古典诗歌的吟诵也存在这样的情况。南宋周密的《齐东野语》卷二十载有这样一则故事:
昔有以诗投东坡者,朗诵之,而请曰:“此诗有分数否?”坡曰:“十分。”其人大喜。坡徐曰:“三分诗,七分读耳。”
这则故事往往被人们用作写诗缺乏诗意的例证。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看,诗和读分别打分,这不正说明苏东坡已看出诵诗时的有声语言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吗?读打七分,不正是赞赏他出色的朗诵显示了诗歌语言的音乐美吗?这几年笔者有机会多次参加了中日吟诗交流,双方参加吟诗展示的人大多不通对方的语言,因而听不懂对方所吟诗歌的内容,但都为对方吟咏时那种富有异国特色的优美音调所吸引,所动容,会上不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这是诗歌语言的声音具有独立审美价值的又一明证。
古诗文的语言原本就有一定的音乐性,倘若再用优美的腔调一吟诵,就更显示出悦耳动听的音乐美来。刘勰在《文心雕龙·声律》篇中对此作过非常形象的描述:“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在《总术》篇中又指出:“听之则丝簧。”既然吟诵时作品的有声语言表现出铿锵悦耳的音乐美,而这种音乐美又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那么欣赏和教学古诗文时“应当让耳朵玩味使它愉悦的音响,让它领略在形象的创造和安排中所表现的音节的巧妙的暗合和出乎意料的重复”[5],而吟诵本身也就成为一种美的享受。我们的古人对这一点早就感悟到,如刘勰指出:“声画妍蚩,寄在吟咏,吟咏滋味,流于字句。”[6]明人刘绩指出:“唐人诗一家自有一家声调,高下疾徐皆为律吕,吟而绎之,令人有闻《韶》忘味之意。”[7]两人都很重视吟诵本身的美感价值。
说到传统吟诵的音乐美,有一点须指出。由于我国吟诵的历史悠久,地域广大,原本能吟会诵的人才济济,所以我国的吟诵调非常多。同一首诗,如张继的《枫桥夜泊》,不同地区、不同师承的人吟起来调子各不相同,都很美听,因而能给人以丰富多彩的音乐美的享受。笔者曾多次参加中日吟诗交流,也聆赏过日本全国吟诗大赛的不少音频,发现许多日本朋友喜欢用日语或汉语吟咏《枫桥夜泊》,他们来自日本的不同地区和不同吟咏社,而吟咏张继这首名作用的差不多是一个调子。
正因为吟诵本身具有独立的美感价值,所以在欣赏时往往出现这样的情况:吟诵者对作品的内在意蕴并不深刻理解,只要行腔得法,仍可得到美的享受,朱自清先生曾对此作过很好的说明。
过去一般读者大概都会吟诵,他们吟诵诗文,从那吟诵的声调或吟诵的音乐得到趣味或快感,意义的关系很少;只要懂得字面儿,全篇的意义并不清楚也不要紧的。梁启超先生说过李义山的一些诗,虽然不懂得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是读起来还是很有趣味(大意)。这种趣味大概一部分在那些字面儿的影象上,一部分就在那七言律诗的音乐上。……感觉的享受似乎是直接的,本能的,即使是字面儿的影象所引起的感觉,也还多少有这种情形,至于小调和吟诵,更显然直接诉诸听觉,难怪容易唤起普遍的趣味和快感。至于意义的欣赏,得靠综合诸感觉的想象力,这个得有长期的教养才成。然而就像教养很深的梁启超先生,有时也让感觉领着走,足见感觉的力量之大。[8]
当然,话得说回来。感觉的东西不能立刻理解它,而理解了的东西却能更深地感觉它;作为文学作品形式的语言毕竟是为表现作品内容服务的,欣赏和教学时如果对作品的内在意蕴越能深刻地理解,吟诵起来就越能准确而充分地再现作品语言的美妙。我们称吟诵为“美读”,就是因为这种读法带有一定的音乐性,悦耳动听。如果一篇作品是美文,你在深入理解基础上的吟诵又堪称美读,那就美上加美,吟诵者和听众定会从这样的吟赏中获得浓浓的意境美和音乐美的双重享受。
笔者有这样的一个体验,当我们将文学欣赏与丰富多彩的生活结合起来时,如果你学会了吟诵,定能增添不少情趣。比如,人们的业余爱好各有不同,有的喜欢练字习画,有的喜欢垂钓养花,有的喜欢弹琴吹箫……你要是除此之外喜欢独自或与诗友在书斋里、庭院中悠然清吟,那不是多了一种生活的乐趣吗?你看,“闲征雅令穷经史,醉听清吟胜管弦”[9],这是唐代诗人白居易和刘禹锡晚年生活的一部分。再如,金秋季节来到南京夫子庙,当月亮东升,你同友人乘了游舫荡漾在桨声灯影中的秦淮河上,这时,你要是朗吟一首晚唐诗人杜牧的著名绝句《泊秦淮》,那定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旅游、吟诵、文学欣赏,三者结合的天地是非常广阔的。又如,每当赏月、联欢、联谊等会上非要表演一个节目不可,而自己既不会唱歌,又不会说笑话,这时,如果你会吟诵这一技,那就能从容应急,而且出色的吟诵展示定会博得与会者的热烈掌声。这种情况有时也会在较庄重的场合出现。如果你能选择切合情景的一首诗一段文当众吟诵一下,则往往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记得1993年10月,参加南京国际儒学研讨暨孔子纪念活动的代表在夫子庙孔子铜像前举行祭孔仪式,接着演出节目。笔者应邀作吟诵展示,第一个节目便是曼吟《论语·学而》开头的几句话:“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我在台上吟诵,发现台下来自海内外的一些年长学者也跟着一起轻轻地摇头晃脑地曼吟。演出结束后,世界孔子学会顾问、台湾旅美社会活动家陈王月波女士对我说:“看了你的吟诵展示,使我想起了小时候读私塾时老夫子吟诵古诗文的情景,就是那个样,挺有意思的。”
还有一点需要指出,赏读古典美文,最好的方法固然是吟诵;记住古典美文,最好的帮手也是吟诵。请看徐城北先生在《说“背诵”》一文中的一段话:
背诵,是中国古代一种普遍应用的学习方法。大约从《百家姓》《千字文》开始,蒙童就要高扬起稚嫩嗓音去背诵了,理解了的要背,不理解的依然要背。不光要背书的内容,连老夫子吟哦的音调神态也常成为模仿对象。谁知这一来,形式的反作用却帮了蒙童的大忙——每当在文字上“卡壳”之际,一模仿老夫子摇头晃脑的那股劲头,下文便时常“跃”了出来。我通过观察也有类似的体会:戏曲演员复述其所饰角色的某段唱词时,正襟危坐用普通话背诵,常常磕磕绊绊、前言不搭后语;一旦哼起那“腔儿”进入了角色,唱词就能弹跳着奔腾而出。
笔者坚信吟诵能帮助我们神奇地记忆古典美文。我有个学生,她的外婆小时候在常熟读过私塾。当年私塾先生教吟过许多古诗文,她学会后就再也忘不了。这位老太太87岁的时候,能非常熟练地背吟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和杜牧的《阿房宫赋》,真令人惊叹!笔者亦有这方面的切身体会。记得20世纪50年代读初中时,教我们文学课的老师很会吟诵。每当他上古代作品课时,兴致一来便摇头晃脑地纵声朗吟起来。他每次动情而美听的吟诵使我入迷,我很快地喜爱上吟诵,并学会了他吟的那种调子。五十多年过去了,凡是当年那位文学老师吟诵过的作品,如《诗经·卫风·木瓜》《石壕吏》《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岳阳楼记》等,我至今犹能流畅地背吟出来。即便有时个别地方有几个字记不清了,只要用那个调子反复地哼几下,忘掉的那几个字便会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我想,只要尝过吟诵甜头的人,都会有这个体会。
三、吟诵是民族音乐的基础
我们在界说“吟”与“诵”的概念时,曾就“吟”与“唱”的区别作过比较:“唱”有谱可依,歌唱者对乐谱不能随意改动;“吟”则无谱可依,吟时带有一定的即兴随意性。这里所说的“唱”,主要指古代的音乐文学如《诗经》、汉乐府、唐声诗、宋词等和现代的歌曲如《义勇军进行曲》《黄河大合唱》《五月的鲜花》等,必须严格地按照音乐专门家创作的曲谱进行歌唱。至于民族音乐如古典戏曲、曲艺等的歌唱,则与“吟”虽有区别,却又不能截然分开,它们是融入“吟”元素的歌唱,民乐研究者称之为“吟唱”。戏曲、曲艺等的歌唱有谱可依,这是与古诗文的吟不同之处;但是,戏曲、曲艺的曲谱仅是一种基本谱,乐师演奏和演员歌唱时都有一定的灵活性,请看陈天国和薛良两位先生对这一问题的论述:
陈天国《民族音乐记谱法的发展及存在的问题》:“从古老的琴谱,及至近代流行的工尺谱,有一个共同的现象,就是记谱都不甚严密精细。古人有‘乐行而论清’的主张,反对谱面烦琐庞杂,认为把谱订得太精细,反而束缚了演奏者的创造性。所以长期以来,民间音乐习惯流传一种基本谱。这种基本谱把一首乐曲的基本曲调和基本节奏记录下来,民间艺人演奏时,就根据这一基本谱来进行即兴加花音、造句、变奏以及增加许多花指润饰等等。基本谱很简单,但它的可塑性强,留给演奏者广阔的再创作余地。”[10]
薛良《论“框格在曲,色泽在唱”》:“就戏曲、曲艺来说,不论它的音乐结构形式是板腔体还是联曲体,都是属于‘吟唱’范畴的。以京剧为例,它的各种板式就有一定格律,甚至连字的安排都是固定的。凡同一板式,它的曲调基本上是相同的。比如只要是生腔的‘西皮倒板’,不论是‘一马离了西凉界’,还是‘八月十五月光明’,还是‘霎时一阵肝肠断’,其过门、音调、节奏等是同一样式的,只是由于唱词不同,唱词里面的字音各异,唱者必须在基本曲调的基础上,依照字的声调和戏剧特定人物在特定情景下的思想感情,通过个人习用的歌唱表达手法,把唱词的情、声、意,句、字、音有机地结合起来,编制出相应的旋律来。在编出的各种旋律之间,既有较大的共性,也有不同程度的个性。也就是说,它是属于‘吟唱’的性质,因此相互之间的关系是大同中有小异。这种小异不仅因词,而且也因人、因时、因地而不尽相同。……其实‘吟唱’的曲调本身就非常灵活,它并不是固定的,它从本质上给歌唱者留下了宽阔的变化、发展、发挥的余地。”[11]
戏曲和曲艺这种具有一定程度灵活性的歌唱就同古诗文的吟相近似,当然就灵活性的程度而言,戏曲和曲艺的歌唱要低于古诗文的吟,因为它毕竟有个基本曲谱要依。至于民歌的唱同古典诗词的吟就更相似了:本无曲谱要依,也是口耳相传;不同的歌手演唱同一首歌或同一歌手前后演唱同一首歌,往往既大同,又小异,表现出一定的即兴随意性。
同时,我们还应该看到,在古典戏曲的念词中,常有一定数量的诗和词。其中有的为程式所规定,像上场诗(也叫定场诗)和下场诗,前者为剧中主要人物第一次上场时念的四句诗,用作自我介绍,交代剧中特定情境,后者多用以概括剧情大要,抒发感情,比如纪君祥《赵氏孤儿》“楔子”部分开头和结尾分别安排了剧中人物屠岸贾的上场诗和使命的下场诗:
〔净扮屠岸贾领卒子上,诗云〕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当时不尽情,过后空淘气。某乃晋国大将屠岸贾是也。……
〔使命云〕赵朔用短刀身亡了也,公主已囚在府中,小官须回主公的话去来。〔诗云〕西戎当日进神獒,赵家百口命难逃。可怜公主犹囚禁,赵朔能无决短刀。〔下〕
像南戏和传奇开场时常由副末念一首或两首词,用来交代创作缘起,介绍剧情梗概,比如高明《琵琶记》第一出“副末开场”:
【水调歌头】〔副末上〕秋灯明翠幕,夜案览芸编。今来古往,其间故事几多般。少甚佳人才子,也有神仙幽怪,琐碎不堪观。正是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 论传奇,乐人易,动人难。知音君子,这般另作眼儿看。休论插科打诨,也不寻宫数调,只看子孝共妻贤。骅骝方独步,万马敢争先。
【沁园春】赵女姿容,蔡邕文业,两月夫妻。奈朝廷黄榜,遍招贤士;高堂严命,强赴春闱。一举鳌头,再婚牛氏,利绾名牵竟不归。饥荒岁,双亲俱丧,此际实堪悲。 堪悲赵女支持,剪下香云送舅姑。把麻裙包土,筑成坟墓;琵琶写怨,径往京畿。孝矣伯喈,贤哉牛氏,书馆相逢最惨凄。重庐墓,一夫二妇,旌表耀门闾。
有的是剧中人物即兴所吟,比如王实甫《西厢记》第一本第三折中张生月下高吟和莺莺隔墙应酬的两首五绝:
张生:“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莺莺:“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
上述这些诗词,演员演出时不是依谱合乐歌唱,而是随口的念诵或吟咏。显然,吟诵是戏曲演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戏曲演员必须练好的基本功之一。
此外,吟诵的腔调对戏曲的曲调也有一定的影响。著名的古典戏曲研究专家傅雪漪先生指出:“至于吟诵调,则是文人用唱念相间的一种吟诵韵文的雏形徒歌,本身也具有简单的旋律。当这种吟诵的形式为剧曲所吸收,并加以丰富润色之后,就成了‘引曲’。传统戏曲中大部分上场的‘引子’是不用伴奏而且唱念相间的。”[12]地方戏的曲调也有直接移用当地流行的吟诗调的,比如过去苏南一带吟诵《千家诗》第一首程颢的《春日偶成》中一句有这样一种调子:
杨荫浏先生指出:“现在沪剧中所用的《过关调》也就是这种声调。”他在注中又举例说:“沪剧《罗汉钱》中‘方才我到麦田走’一句歌词,所配的也就是这一句音调。”[13]当然,事物间的影响往往是相互的,不仅吟诵的腔调有些为戏曲的曲调所吸收,反过来,戏曲的曲调也对吟诵的腔调产生一定影响,这一点留待后面再讲。
总之,我国民族音乐的产生和发展同古诗词文的吟诵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今天我们学习和研究古诗词文的吟诵,其意义超出了文学本身的范围,就是说,对研究民族音乐、提高民族音乐的创作和表演水平也很有益处。笔者非常赞同薛良先生的这一看法:“吟诵之学,基础深厚内容广泛,有其探索和发展的余地。当我们更深入、更系统地掌握了它的规律之后,就能更有效、更充分、更灵活地运用它的规律,为具有民族特色和风格创作与表演服务。”[14]
四、吟诵是中华传统文化中的一门绝学
我们称吟诵是门绝学,有两层含义。
首先,绝学者,独特之学问也。我国的古诗词文吟诵有着悠久的历史,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西方也有诵诗、歌诗,但无论是诗歌的韵律和语言的声调,还是诵、歌的调子,都与我国的吟诵有所不同。日本的诗歌吟咏很兴盛,其源头却在我们中国。1992年4月,日本三重县津市吟诗团访问南京师范大学,笔者带了中文系部分学生一起参加了这次中日吟诗交流。该吟诗团团长在致辞中说:中日两国人民属于同一个种族,你看,我们的皮肤都是黄的,我们的头发和眼睛都是黑的。中日两国的文化很早就结下了不解之缘,我们的诗歌吟咏就是从贵国学来的,你们是我们的先生。今天在这里联欢交流,一定能促进彼此间的相互了解和友谊。这位团长的话说得很谦虚。日本的诗歌吟咏最早确是从中国流传过去的,他们现在吟咏的内容仍有很大一部分是中国的唐诗。使我们惊叹的,一是他们保留了中国古代诗、乐、舞三位一体的形式,并根据日本民族的文化艺术传统和审美趣味加以改造和发展,使诗歌吟咏往往与音乐、剑术、舞蹈等融为一体,表现出独特的民族风格;二是在日本诗歌吟咏几乎成为全民性的一项文化艺术活动,各种职业和年龄层次的人都踊跃参加,吟咏会遍布各地,并定期举行全国吟剑诗舞决胜大会。今天,我们的祖国正在改革开放,走向世界,海内外的文化交流日益扩大,如日本各地的吟诗团就经常到我国来访问、旅游。在这种情势之下,我们如果能把吟诵——这门中华传统文化中的绝学发扬光大,那必将增强国人的民族自尊心和自豪感,并对扩大海内外文化交流、增进同世界人民的友谊做出积极的贡献。
其次,绝学者,面临失传危险之学问也。在我们这个泱泱大国,本不乏能吟会诵的专门人才,只是因为一方面解放以来缺乏有力提倡以及没能重视这方面人才的培养,另一方面随着自然法则,能吟会诵的前辈学人越来越少,所以吟诵之学当前面临着失传的严重危险。这样,今天我们学习和研究吟诵就具有抢救祖国遗产、弘扬民族优秀文化的特殊意义。我们应该看到,吟诵这门绝学存在着复兴的希望,这是因为不仅自改革开放以来,国家重视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弘扬,目前国内尚有一批健在的能吟会诵的学人正奋力担负起传承吟诵绝学的重任,而且实践证明,今天的青少年学子和文学、音乐、国学爱好者以及文化工作者与旅游工作者都能成为吟诵的爱好者。笔者从1987年开始在系里开设“古诗文吟诵”选修课,一开二十多年,每次选修的人数很多,学生学习起来兴趣浓厚。这期间笔者还多次到南京大学、东南大学、河海大学、东华大学、北京语言大学等校以及全国中小学语文教学艺术研讨班、诵读师资培训班讲授吟诵艺术,每次均受到热烈欢迎。系里许多选修这门课的学生到中学实习期间和毕业分配到中学或高校任教后,不论是在课堂教学中运用吟诵艺术,还是给学生们作吟诵讲座,往往也很受欢迎。记得1987年秋天,笔者从重庆乘船经三峡东下,当船行至白帝城时,适有导游站在甲板上给一批外国旅游者介绍这历史古迹,最后朗读了李白的绝句《早发白帝城》,这时我走到前面,引吭朗吟了这首流传千古的名作,结果博得外宾、导游和甲板上其他游客的一片掌声。讲以上这些只是想说明,吟诵这门绝学在今天仍具有很强的生命力。
五、吟诵有益于身心健康
音乐能治疗疾病,歌唱可延年益寿,这似乎已成为人们的共识。据有关资料介绍,国外科学家研究证实,职业歌手,寿命在正常情况下往往比普通人长二十年,甚至更多。吟诵虽不就是音乐,但很像歌唱的音乐,它的功用之一同音乐一样,也能治疗疾病,也可延年益寿。我们的古人早就认识到了吟诵的妙用:“清吟可愈疾,携手暂同欢。”[15]《古今诗话》还记载了大诗人杜甫叫人吟诵自己的诗句而治好了疟疾病的故事。
杜少陵因见病疟者,谓之曰:“诵吾诗可疗。”病者曰:“何?”杜曰“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之句,疟犹是也。又曰:“诵吾‘手提髑髅血模糊’。”[16]其人如其言,诵之,果愈。
另据报载,日本札幌有一个“长寿俱乐部”,会员都是八十岁以上的老人,他们健康长寿的秘诀之一,就是该俱乐部长时期坚持组织会员进行诗歌吟咏表演。
为什么吟诵能治病,长期坚持吟诵可延年益寿?
首先,在精神上,吟诵不仅能宣泄情绪,解除心中的寂寞、烦躁、忧伤、气恼,使心理得到平衡、和谐,心情变得轻松、愉悦,而且能调动人的思维展开想象,从对作品意境的感受中获得积极向上的意念。这样,吟诵于养生和治病都能起到重要的作用。有人认为吟诵杜诗治好疟疾的故事不可信,其实从中医精神疗法的角度分析诵诗疗疟的过程是有一定道理的:“这一过程正是通过朗读吟唱的心理机制实现的。病人患有寒热往来,正邪交争,正气不能祛邪的病状,与今天的疟疾相类似。先以静谧安详的诗句,让病人吟诵体验,当诗的意境被病人理解之后,则有一种镇静放松的心理效应。此后,忽让其吟诵狰狞恐怖的诗句,必然使患者从原先的恬静意念骤然转向恐怖意念。这突然的紧张状态,有利于调动机体的防御机能,鼓舞正气,发挥其助正挞邪的作用。这实际上也是一种以吟诵为手段的精神疗法。”[17]
其次,在生理上,吟诵能增强心肺功能,增加声带韧度和弹性,使胸壁肌肉发达,并可锻炼人的记忆和表达能力。不仅如此,医学研究还告诉我们,音乐和吟诵特有的节奏和旋律对人体的作用可谓大矣:能调节大脑皮层的活动,使其兴奋和抑制过程趋于相对平衡;能使体内分泌一些有益于健康的激素——酶和乙酰胆碱等活性物质,这些物质可把神经细胞的兴奋和血流量调节到最佳状态;能使人的心跳、呼吸等周期节律在强弱与快慢上产生变化,从而起到调节人体生物节律的作用。
总之,坚持吟诵对人的身心健康大有裨益,这当是确定无疑的。
[1] 转引自朱光潜《散文的声音节奏》,《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二卷第301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
[2] 朱光潜《谈美书简》第114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
[3] 秦牧《语林采英·掌握文学语言的音乐美》,《秦牧文集》第二卷第406页,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4] 沃尔夫冈·凯塞尔《语言的艺术作品》第127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
[5] 赫列斯特《泛论诗歌》,《古典文艺理论译丛》(1)第7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
[6] 范文澜注《文心雕龙·声律》卷七,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
[7] 《霏雪录》,王大鹏等编《中国历代诗话选》(二)第1101页,岳麓书社,1985年版。
[8] 《论百读不厌》,《朱自清全集》第三卷第228页,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
[9] 白居易《与梦得沽酒闲饮,且约后期》中诗句。
[10] 引文见《中国音乐》1982年第2期第37页。
[11] 引文见《中国音乐》1992年第3期第3页。
[12] 傅雪漪《试谈词调音乐》,《音乐研究》1981年第2期第43页。
[13] 杨荫浏《语言音乐学初探》,《语言与音乐》第22页,人民音乐出版社,1983年版。
[14] 《论“框格在曲,色泽在唱”》,《中国音乐》1992年第3期第4—5页。
[15] 李颀《圣善阁送裴迪入京》,《全唐诗》卷一百三十四,中华书局,1960年版。
[16] 《宋诗话辑佚》辑者郭绍虞按:“此杜甫《戏作花卿歌》中句,应作‘子章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韵语阳秋》十七引《古今诗话》亦如此。此文当脱误。”
[17] 黄成惠、张前德、王中越《精神养生》第125页,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9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