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六
李将军错认舅
刘氏女诡从夫
诗云：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1]。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这四句乃是白乐天《长恨歌》中之语。当日只为唐明皇与杨贵妃七月七日之夜，在长生殿前对天发了私愿：愿生生世世得为夫妇。后来马嵬之难[2]，杨贵妃自缢，明皇心中不舍，命鸿都道士求其魂魄[3]。道士凝神御气，见之玉真仙宫。道是因为长生殿前私愿，还要复降人间，与明皇做来生的夫妇。所以白乐天述其事，做一篇《长恨歌》，有此四句。盖谓世间惟有愿得成双的，随你天荒地老，此情到底不泯也。
小子而今先说一个不愿成双的古怪事，做个得胜头回[4]。宋时唐州比阳[5]，有个富人王八郎，在江淮做大商，与一个娼伎往来得密。相与日久，胜似夫妻。每要取他回家，家中先已有妻子，甚是不得意。既有了娶娼之意，归家见了旧妻时，一发觉得厌憎，只管寻是寻非，要赶逐妻子出去。那妻子是个乖巧的，见不是头[6]，也就怀着二心，无心恋着夫家。欲待要去，只可惜先前不曾留心积趱得些私房[7]，未好便轻易走动。其时身畔有一女儿，年止数岁，把他做了由头[8]，婉辞哄那丈夫道：“我嫁你已多年了，女儿又小，你赶我出去，叫我那里去好？我决不走路的。”口里如此说，却日日打点出去的计较[9]。
后来王生竟到淮上，带了娼妇回来。且未到家，在近巷另赁一所房子，与他一同住下。妻子知道，一发坚意要去了，把家中细软尽情藏过，狼犺家伙什物多将来卖掉[10]。等得王生归来家里，椅桌多不完全。箸长碗短，全不似人家模样。访知尽是妻子败坏了，一时发怒道：“我这番决留你不得了，今日定要决绝！”妻子也奋然攘臂道：“我晓得到底容不得我，只是要我去，我也要去得明白。我与你当官休去[11]！”当下扭住了王生双袖，一直嚷到县堂上来。
知县问着备细，乃是夫妻两人彼此愿离，各无系恋。取了口词，画了手模[12]，依他断离了。家事对半分开，各自度日。妻若再嫁，追产还夫。所生一女，两下争要。妻子诉道：“丈夫薄幸[13]，宠娼弃妻，若留女儿与他，日后也要流落为娼了。”知县道他说得是，把女儿断与妻子领去。各无词说，出了县门。自此两个各自分手。
王生自去接了娼妇，到家同住。妻子与女儿另在别村去买一所房子住了，买些瓶罐之类，摆在门前，做些小经纪[14]。他手里本自有钱，恐怕丈夫他日还有别是非，故意妆这个模样。
一日，王生偶从那里经过，恰好妻子在那里搬运这些瓶罐。王生还有些旧情不忍，好言对他道：“这些东西能近得多少利息，何不别做些什么生意？”其妻大怒，赶着骂道：“我与你决绝过了，便同路人。要你管我怎的！来调甚么喉嗓？”王生老大没趣，走了回来，自此再不相问了。
过了几时，其女及笄[15]，嫁了方城田家[16]。其妻方将囊中蓄积搬将出来，尽数与了女婿，约有十来万贯，皆在王家时瞒了丈夫所藏下之物也。可见王生固然薄幸有外好，其妻元也不是同心的了。
后来王生客死淮南[17]，其妻在女家亦死。既已殡殓，将要埋葬，女儿道：“生前与父不合，而今既同死了，该合做了一处，也是我女儿每孝心。”便叫人去淮南迎了丧柩归来。重复开棺，一同母尸，各加洗涤，换了衣服，两尸同卧在一榻之上，等天明时辰到了，下了棺同去安葬。安顿好了，过了一会，女儿走来看看，吃了一惊。两尸先前同是仰卧的，今却东西相背，各向了一边。叫聚合家人多来看着，尽都骇异。有的道：“眼见得生前不合，死后还如此相背。”有的道：“偶然那个移动了，那里有死尸会掉转来的？”女儿啼啼哭哭，叫爹叫娘，仍旧把来仰卧好了。到得明日下棺之时，动手起尸，两个尸骸仍旧多是侧眠着，两背相向的，方晓得果然是生前怨恨之所致也。女儿不忍，毕竟将来同葬了。要知他们阴中也未必相安的。此是夫妇不愿成双的榜样，比似那生生世世愿为夫妇的差了多少！
而今说一个做夫妻的被拆散了，死后精灵还归一处，到底不磨灭的话本[18]。可见世间夫妇，原自有这般情种。有诗为证：
生前不得同衾枕，死后图他共穴藏。
信是世间情不泯，韩凭冢上有鸳鸯。
这个话本，在元顺帝至元年间[19]，淮南有个民家姓刘，生有一女，名唤翠翠。生来聪明异常，见字便认，五六岁时便能诵读诗书。父母见他如此，商量索性送他到学堂去，等他多读些在肚里，做个不带冠的秀才。邻近有个义学[20]，请着个老学究[21]，有好些生童在里头从他读书。刘老也把女儿送去入学。学堂中有个金家儿子，叫名金定，生来俊雅，又兼赋性聪明。与翠翠一男一女，算是这一堂中出色的了，况又是同年生的。学堂中诸生多取笑他道：“你们两个一般的聪明，又是一般的年纪，后来毕竟是一对夫妻。”金定与翠翠虽然口里不说，心里也暗地有些自认，两下相爱。金生曾做一首诗赠与翠翠，以见相慕之意。诗云：
十二栏杆七宝台[22]，春风到处艳阳开。
东园桃树西园柳，何不移来一处栽？
翠翠也依韵和一首答他，诗云：
平生有恨祝英台[23]，怀抱何为不肯开？
我愿东君勤用意[24]，早移花树向阳栽。
在学堂一年有余，翠翠过目成诵，读过了好些书。已后年已渐长，不到学堂中来了。十六岁时，父母要将他许聘人家。翠翠但闻得有人议亲，便关了房门，只是啼哭，连粥饭多不肯吃了。父母初时不在心上，后来见每次如此，心中晓得有些尴尬[25]。仔细问他，只不肯说。再三委曲盘问，许他说了出来必定依他，翠翠然后说道：“西家金定，与我同年。前日同学堂读书时，心里已许下了他。今若不依我，我只是死了，决不去嫁别人的！”父母听罢，想道：“金家儿子虽然聪明俊秀，却是家道贫穷，岂是我家当门对户？”然见女儿说话坚决，动不动哭个不住，又不肯饮食，恐怕违逆了他，万一做出事来，只得许他道：“你心里既然如此，却也不难。我着媒人替你说去[26]。”
刘老寻将一个媒妈来，对他说女儿翠翠要许西边金家定哥的说话。媒妈道：“金家贫穷，怎对得宅上起？”刘妈道：“我家翠小娘与他家定哥同年，又曾同学，翠小娘不是他不肯出嫁，故此要许他。”媒妈道：“只怕宅上嫌贫不肯，既然肯许，却有何难？老媳妇一说便成。”
媒妈领命，竟到金家来说亲。金家父母见说了，惭愧不敢当，回复媒妈道：“我家甚么家当，敢去扳他[27]？”媒妈道：“不是这等说！刘家翠翠小娘子心里一定要嫁小官人，几番啼哭不食，别家来说的，多回绝了。难得他父母见女儿立志如此，已许下他，肯与你家小官人了。今你家若把贫来推辞，不但失了此一段好姻缘，亦且辜负那小娘子这一片志诚好心。”金老夫妻道：“据着我家定哥才貌，也配得他翠小姐过，只是家下委实贫难，那里下得起聘定？所以容易应承不得。”媒妈道：“应承由不得不应承，只好把说话放婉曲些。”金老夫妻道：“怎的婉曲？”媒妈道：“而今我替你传去，只说道寒家有子，颇知诗书，贵宅见谕[28]，万分盛情，敢不从命？但寒家起自蓬筚[29]，一向贫薄自甘，若要取必聘问婚娶诸仪[30]，力不能办，是必见亮[31]，毫不责备，方好应承。如此说去，他家晓得你每下礼不起的，却又违女儿意思不得，必然是件将就了。”金老夫妻大喜道：“多承指教，有劳周全则个。”
媒妈果然把这番话到刘家来覆命，刘家父母爱女过甚，心下只要成事。见媒妈说了金家自揣家贫，不能下礼，便道：“自古道，婚姻论财，夷虏之道[32]，我家只要许得女婿好，那在财礼？但是一件，他家既然不足，我女到他家里，只怕难过日子，除非招入我每家里做个赘婿，这才使得。”媒妈再把此意到金家去说。这是倒在金家怀里去做的事，金家有何推托？千欢万喜，应允不迭[33]。遂凭着刘家拣个好日，把金定招将过去。凡是一应币帛羊酒之类[34]，多是女家自备了过来。从来有这话的：入舍女婿只带着一张卵袋走[35]。金家果然不费分毫，竟成了亲事。只因刘翠翠坚意看上了金定，父母拗他不得，只得曲意相从了。
当日过门交拜，夫妻相见，两下里各称心怀。是夜翠翠于枕上口占一词，赠与金生道：
曾向书斋同笔砚，故人今做新人。洞房花烛十分春。汗沾蝴蝶粉，身惹麝香尘。 
雨尤云浑未惯[36]，枕边眉黛羞颦。轻怜痛惜莫辞频。愿郎从此始，日近日相亲。——右调《临江仙》
金生也依韵和一阕道[37]：
记得书斋同笔砚，新人不是他人。扁舟来访武陵春[38]。仙居邻紫府[39]，人世隔红尘。 誓海盟山心已许，几番浅笑深颦。向人犹自语频频。意中无别意，亲后有谁亲？——（调同前）
两人相得之乐，真如翡翠之在丹霄[40]，鸳鸯之游碧沼，无以过也。谁料乐极悲来，快活不上一年，撞着元政失纲，四方盗起。盐徒张士诚兄弟起兵高邮[41]，沿海一带郡县尽为所陷。部下有个李将军，领兵为先锋，到处民间掳掠美色女子。兵至淮安[42]，闻说刘翠翠之名，率领一队家丁打进门来，看得中意，劫了就走。此时合家只好自顾性命，抱头鼠窜，那个敢向前争得一句？眼盼盼看他拥着去了。金定哭得个死而复生，欲待跟着军兵踪迹寻访他去，争奈元将官兵，北来征讨，两下争持，干戈不息，路断行人。恐怕没来由走去[43]，撞在乱兵之手，死了也没说处。只得忍酸含苦，过了日子。
至正未年，张士诚气概弄得大了，自江南江北、三吴两淛[44]，直拓至两广益州[45]，尽归掌握。元朝不能征剿，只得定议招抚。士诚原没有统一之志，只此局面已自满足，也要休兵。因遂通款元朝[46]，奉其正朔[47]。封为王爵，各守封疆。民间始得安静，道路方可通行。
金生思念翠翠，时刻不能去心。看见路上好走，便要出去寻访。收拾了几两盘缠，结束了一个包裹，来别了自家父母，对丈人、丈母道：“此行必要访着妻子踪迹，若不得见，誓不还家了。”痛哭而去。路由扬州过了长江，进了润州[48]，风餐水宿，夜住晓行，来到平江[49]。听得路上人说，李将军见在绍兴守御，急忙赶到临安[50]，过了钱塘江，趁着西兴夜船到得绍兴[51]。去问人时，李将军已调在安丰去屯兵了[52]，又不辞辛苦，问到安丰。安丰人说：“早来两日，也还在此，而今回湖州驻扎[53]，才起身去的。”金生道：“只怕到湖州时，又要到别处去。”安丰人道：“湖州是驻扎地方，不到别处去了。”金生道：“这等，便远在天边，也赶得着。”于是一路向湖州来。
算来金生东奔西走，脚下不知有万千里路跑过来。在路上也过了好两个年头，不能勾见妻子一见，却是此心再不放懈。于路没了盘缠，只得乞丐度日；没有房钱，只得草眠露宿。真正心坚铁石，万死不辞。
不则一日，到了湖州。去访问时，果然有个李将军开府在那里[54]。那将军是张王得力之人，贵重用事，势焰赫奕。走到他门前去看时，好不威严。但见：
门墙新彩，棨戟森严[55]。兽面铜环，并衔而宛转；彪形铁汉，对峙以巍峨。门阑上贴着两片不写字的桃符[56]，坐墩边列着一双不吃食的狮子。虽非天上神仙府，自是人间富贵家。
金生到了门首，站立了一回，不敢进去，又不好开言。只是舒头探脑，望里边一望，又退立了两步，踌躇不决。
正在没些起倒之际[57]，只见一个管门的老苍头走出来，问道：“你这秀才有甚么事干？在这门前探头探脑的，莫不是奸细么？将军知道了，不是耍处。”金生对他唱个喏道：“老丈拜揖。”老苍头回了半揖道：“有甚么话？”金生道：“小生是淮安人氏，前日乱离时节，有一妹子失去，闻得在贵府中，所以不远千里寻访到这个所在，意欲求见一面。未知确信，要寻个人问一问，且喜得遇老丈。”苍头道：“你姓甚名谁？你妹子叫名甚么？多少年纪？说得明白，我好替你查将出来回覆你。”金生把自家真姓藏了，只说着妻子的姓道：“小生姓刘，名唤金定。妹子叫名翠翠，识字通书，失去时节，年方十七岁，算到今年，该有二十四岁了。”老苍头点点头道：“是呀，是呀。我府中果有一个小娘子姓刘，是淮安人，今年二十四岁，识得字，做得诗，且是做人乖巧周全。我本官专房之宠，不比其他。你的说话，不差，不差！依说是你妹子，你是舅爷了。你且在门房里坐一坐，我去报与将军知道。”苍头急急忙忙奔了进去，金生在门房等着回话不题。
且说刘翠翠自那年掳去，初见李将军之时，先也哭哭啼啼，寻死觅活，不肯随顺。李将军吓他道：“随顺了，不去难为你合家老小；若不随顺，将他家寸草不留！”翠翠惟恐累及父母与丈夫家里，只能勉强依从。李将军见他聪明伶俐，知书晓事，爱得他如珠似玉一般，十分抬举，百顺千随。翠翠虽是支陪笑语，却是无刻不思念丈夫，没有快活的日子。心里痴想：“缘分不断，或者还有时节相会。”争奈日复一日，随着李将军东征西战，没个定踪，不觉已是六七年了。
此日李将军见老苍头来禀，说有他的哥哥刘金定在外边求见。李将军问翠翠道：“你家里有个哥哥么？”翠翠心里想道：“我那得有甚么哥哥来？多管是丈夫寻到此间，不好说破，故此托名。”遂转口道：“是有个哥哥，多年隔别了，不知是也不是，且问他甚么名字才晓得。”李将军道：“管门的说是甚么刘金定。”翠翠听得金定二字，心下痛如刀割，晓得是丈夫冒了刘姓来访问的了，说道：“这果然是我哥哥，我要见他。”李将军道：“待我先出去见过了，然后来唤你。”将军分付苍头：“去请那刘秀才进来。”
苍头承命出来，领了金生进去。李将军武夫出身，妄自尊大，走到厅上，居中坐下，金生只得向上再拜。将军受了礼，问道：“秀才何来？”金生道：“金定姓刘，淮安人氏，先年乱离之中，有个妹子失散，闻得在将军府中，特自本乡到此，叩求一见。”将军见他仪度斯文，出言有序，喜动颜色道：“舅舅请起，你令妹无恙，即当出来相见。”旁边站着一个童儿，叫名小竖，就叫他进去传命道：“刘官人特自乡中远来，叫翠娘可快出来相见！”起初翠翠见说了，正在心痒难熬之际，听得外面有请，恨不得两步做一步移了，急趋出厅中来。抬头一看，果然是丈夫金定！碍着将军眼睁睁在上面，不好上前相认，只得将错就错，认了妹子，叫声哥哥，以兄妹之礼在厅前相见。看官听说，若是此时说话的在旁边一把把那将军扯了开来，让他每讲一程话[58]，叙一程阔，岂不是凑趣的事？争奈将军不做美，好像个监场的御史[59]，一眼不煞坐在那里[60]。金生与翠翠虽然夫妻相见，说不得一句私房话，只好问问父母安否？彼此心照，眼泪从肚里落下罢了。
昔为同林鸟，今作分飞燕。
相见难为情，不如不相见。
又昔日乐昌公主在杨越公处见了徐德言，做一首诗道[61]：
今日何迁次[62]，新官对旧官。
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难！
今日翠翠这个光景，颇有些相似。然乐昌与徐德言，杨越公晓得是夫妻的，此处金生与翠翠只认做兄妹，一发要遮遮饰饰，恐怕识破，意思更难堪也。还亏得李将军是武夫粗卤，看不出机关，毫没甚么疑心，只道是当真的哥子，便认做舅舅，亲情的念头重起来，对金生道：“舅舅既是远来，道途跋涉，心力劳困，可在我门下安息几时，我还要替舅舅计较。”分付拿出一套新衣服来与舅舅穿了，换下身上尘污的旧衣。又令打扫西首一间小书房，安设床帐被席，是件整备，请金生在里头歇宿。金生巴不得要他留住，寻出机会与妻子相通。今见他如此认帐，正中心怀，欣然就书房里宿了。只是心里想着妻子就在里面，好生难过。
过了一夜，明早起来，小竖来报道：“将军请秀才厅上讲话。”将军相见已毕，问道：“令妹能识字，舅舅可通文墨么？”金生道：“小生在乡中以儒为业，那诗书是本等，就是经史百家，也多涉猎过的，有甚么不晓得的勾当？”将军喜道：“不瞒舅舅说，我自小失学，遭遇乱世，靠着长枪大戟挣到此地位。幸得吾王宠任，趋附我的尽多。日逐宾客盈门[63]，没个人替我接待，往来书札堆满，没个人替我裁答[64]，我好些不耐烦。今幸得舅舅到此，既然知书达礼，就在我门下做个记室[65]，我也便当了好些。况关至亲，料舅舅必不弃嫌的。舅舅心下何如？”金生是要在里头的，答道：“只怕小生才能浅薄，不称将军任使，岂敢推辞？”将军见说大喜。连忙在里头去取出十来封书启来，交与金生道：“就烦舅舅替我看详里面意思，回他一回。我正为这些难处，而今却好了。”金生拿到书房里去，从头至尾，逐封逐封备审来意，一一回答停当，将稿来与将军看。将军就叫金生读一遍，就带些解说在里头。听罢，将军拍手道：“妙，妙！句句像我肚里要说的话。好舅舅，是天送来帮我的了！”从此一发看待得甚厚。
金生是个聪明的人，在他门下，知高识低，温和待人，自内至外没一个不喜欢他的。他又愈加谨慎，说话也不敢声高。将军面前只有说他好处的，将军得意自不必说。却是金生主意只要安得身牢，寻个空便，见见妻子，剖诉苦情。亦且妻子随着别人已经多年，不知他心腹怎么样了[66]，也要与他说个倒断[67]。谁想自厅前一见之后，再不能勾相会。欲要与将军说那要见的意思，又恐怕生出疑心来，反为不美。私下要用些计较通个消息，怎当得闺阁深邃，内外隔绝，再不得一个便处。
日挨一日，不觉已是几个月了。时值交秋天气，西风夜起，白露为霜。独处空房，感叹伤悲，终夕不寐。思量妻子翠翠，这个时节，绣围锦帐，同人卧起，有甚不快活处？不知心里还记念着我否？怎知我如此冷落孤恓，时刻难过？乃将心事作成一诗道：
好花移入玉栏干，春色无缘得再看。
乐处岂知愁处苦，别时虽易见时难。
何年塞上重归马，此夜庭中独舞鸾[68]。
雾阁云窗深几许，可怜辜负月团团！
诗成，写在一张笺纸上了，要寄进去与翠翠看，等他知其心事。但恐怕泄漏了风声，生出一个计较来，把一件布袍拆开了领线，将诗藏在领内了，外边仍旧缝好。叫那书房中伏侍的小竖来[69]，说道：“天气冷了，我身上单薄，这件布袍垢秽不堪，你替我拿到里头去，交付我家妹子，叫他拆洗一拆洗，补一补，好拿来与我穿。”再把出百来个钱与他道：“我央你走走，与你这钱买果儿吃。”小竖见了钱，千欢万喜，有甚么推托？拿了布袍一径到里头去，交与翠翠道：“外边刘官人叫拿进来，付与翠娘整理的。”翠娘晓得是丈夫寄进来的，必有缘故。叫他放下了，过一日来拿。小竖自去了。
翠翠把布袍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想道：“是丈夫着身的衣服，我多时不与他缝纫了！”眼泪索珠也似的掉将下来。又想道：“丈夫到此多时，今日特地寄衣与我，决不是为要拆洗，必有甚么机关在里面。”掩了门，把来细细拆将开来。刚拆得领头，果然一张小小字纸缝在里面，却是一首诗。翠翠将来细读，一头读，一头哽哽咽咽，只是流泪。读罢，哭一声道：“我的亲夫呵！你怎知我心事来？”噙着眼泪，慢慢把布袍洗补好，也做一诗缝在衣领内了。仍叫小竖拿出来，付与金生。金生接得，拆开衣领看时，果然有了回信，也是一首诗。金生拭泪读其诗道：
一自乡关动战锋，旧愁新恨几重重。
肠虽已断情难断，生不相从死亦从！
长使德言藏破镜，终教子建赋游龙[70]。
金生读罢其诗，才晓得翠翠出于不得已，其情已见。又见他把死来相许，料道今生无有完聚的指望了。感切伤心，终日郁闷涕泣，茶饭懒进，遂成痞鬲之疾[73]。
将军也着了急，屡请医生调治。又道是心病还须心上医，你道金生这病可是医生医得好的么？看看日重一日，只待不起。里头翠翠闻知此信，心如刀刺，只得对将军说了，要到书房中来看看哥哥的病症。将军看见病势已凶，不好阻他，当下依允，翠翠才到得书房中来。这是他夫妻第二番相见了，可怜金生在床上一丝两气，转动不得。翠翠见了十分伤情，噙着眼泪，将手去扶他的头起来，低低唤道：“哥哥挣扎着，你妹子翠翠在此看你！”说罢泪如泉涌。金生听得声音，撑开双眼，见是妻子翠翠扶他，长叹一声道：“妹妹，我不济事了，难得你出来见这一面！趁你在此，我死在你手里了，也得瞑目。”便叫翠翠坐在床边，自家强抬起头来，枕在翠翠膝上，奄然而逝[74]。
翠翠哭得个发昏章第十一[75]，报与将军知道，将军也着实可怜他，又恐怕苦坏了翠翠，分付从厚殡殓。替他在道场山脚下寻得一块好平坦地面，将棺木送去安葬。翠翠又对将军说了，自家亲去送殡。直看坟茔封闭了，恸哭得几番死去叫醒，然后回来。自此精神恍惚，坐卧不宁，染成一病。李将军多方医救，翠翠心里巴不得要死，并不肯服药。展转床席，将及两月。
一日，请将军进房来，带着眼泪对他说道：“妾自从十七岁上抛家相从，已得八载。流离他乡，眼前并无亲人，止有一个哥哥，今又死了。妾病若毕竟不起，切记我言，可将我尸骨埋在哥哥傍边，庶几黄泉之下，兄妹也得相依，免做了他乡孤鬼，便是将军不忘贱妾之大恩也。”言毕大哭。将军好生不忍，把好言安慰他，叫他休把闲事萦心，且自将息。说不多几时，昏沉上来，早已绝气。将军恸哭一番，念其临终叮嘱之言，不忍违他，果然将去葬在金生冢旁。可怜金生、翠翠二人，生前不能成双，亏得诡认兄妹，死后倒得做一处了。
已后国朝洪武初年[76]，于时张士诚已灭，天下一统，路途平静。翠翠家里淮安刘氏有一旧仆，到湖州来贩丝绵，偶过道场山下，见有一所大房子，绿户朱门，槐柳掩映。门前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打扮，并肩坐着。仆人道大户人家家眷，打点远避而过。忽听得两人声唤，走近前去看时，却是金生与翠翠。翠翠开口问父母存亡及乡里光景，仆人一一回答已毕。仆人问道：“娘子与郎君离了乡里多年，为何倒在这里住家起来？”翠翠道：“起初兵乱时节，我被李将军掳到这里，后来郎君远来寻访，将军好意仍把我归还郎君，所以就侨居在此了。”仆人道：“小人而今就回淮安，娘子可修一封家书，带去报与老爹、安人知道，省得家中不知下落，终日悬望。”翠翠道：“如此最好。”就领了这仆人进去，留他吃了晚饭，歇了一夜。
明日将出一封书来，叫他多多拜上父母。仆人谢了，带了书来到淮安，递与刘老。此时刘、金两家久不见二人消耗[77]，自然多道是兵戈死亡了。忽见有家书回来，问是湖州寄来的，道两人见住在湖州了，真个是喜从天降。叫齐了一家骨肉，尽来看这家书。元来是翠翠出名写的，乃是长篇四六之书[78]。书上写道：
伏以父生母育，难酬罔极之恩[79]；夫唱妇随，夙著三从之义[80]。在人伦而已定，何时事之多艰？曩者汉日将倾，楚氛甚恶[81]，倒持太阿之柄[82]，擅弄潢池之兵[83]。封豕长蛇[84]，互相吞并；雄蜂雌蝶[85]，各自逃生。不能玉碎于乱离，乃至瓦全于仓卒。驱驰战马，随逐征鞍。望高天而八翼莫飞[86]，思故国而三魂屡散。良辰易迈，伤青鸾之伴木鸡；怨耦为仇[87]，惧乌鸦之打丹凤[88]。虽应酬而为乐，终感激以生悲。夜月杜鹃之啼[89]，春风蝴蝶之梦[90]。时移事往，苦尽甘来。今则杨素览镜而归妻，王敦开阁而放妓[91]。蓬岛践当时之约，潇湘有故人之逢。自怜赋命之屯，不恨寻春之晚。章台之柳，虽已折于他人[92]；玄都之花，尚不改于前度[93]。将谓瓶沈而簪折[94]，岂期璧返而珠还[95]？殆同玉萧女两世姻缘[96]，难比红拂妓一时配合[97]。天与其便，事非偶然。煎鸾胶而续断弦，重谐缱绻[98]；托鱼腹而传尺素[99]，谨致叮咛。未奉甘旨，先此申覆。
读罢，大家欢喜。刘老问仆人道：“你记得那里住的去处否？”仆人道：“好大房子！我在里头歇了一夜，打发了家书来的，怎不记得？”刘老道：“既如此，我同你湖州去走一遭，会一会他夫妻来。”
当下刘老收拾盘缠，别了家里，一同仆人径奔湖州。仆人领至道场山下前日留宿之处，只叫得声奇怪，连房屋影响多没有，那里说起高堂大厦？惟有些野草荒烟，狐踪兔迹。茂林之中，两个坟堆相连。刘老道：“莫不错了？”仆人道：“前日分明在此，与我吃的是湖州香稻米饭，苕溪中鲜鲫鱼，乌程的酒，明明白白住了一夜去的，怎会得错？”
正疑怪间，恰好有一个老僧杖锡而来。刘老与仆人问道：“老师父，前日此处有所大房子，有个金官人同一个刘娘子在里边居住，今如何不见了？”老僧道：“此乃李将军所葬刘生与翠翠兄妹两人之坟，那有甚么房子来？敢是见鬼了！”刘老道：“见有写的家书寄来，故此相寻。今家书见在，岂有是鬼之理？”急在缠带里摸出家书来一看，乃是一副白纸，才晓得果然是鬼。这里正是他坟墓，因问老僧道：“适间所言李将军何在？我好去问他详细。”老僧道：“李将军是张士诚部下的，已为天朝诛灭，骨头不知落在那里了，怎得有这样坟上堆埋呢？你到何处寻去？”
刘老见说，知是二人已死，不觉大恸，对着坟墓道：“我的儿！你把一封书赚我千里远来，本是要我见一面的意思。今我到此地了，你们却潜踪隐迹，没处追寻，叫我怎生过得？我与你父子之情，人鬼可以无间。你若有灵，千万见我一见，放下我的心罢！”老僧道：“老檀越不必伤悲！此二位官人、娘子，老僧定中时得相见[100]。老僧禅舍去此不远，老檀越，今日已晚，此间露立不便，且到禅舍中一宿。待老僧定中与他讨个消息回你，何如？”刘老道：“如此，极感老师父指点。”遂同仆人随了老僧，行不上半里，到了禅舍中。老僧将素斋与他主仆吃用，收拾房卧安顿好，老僧自入定去了。
刘老进得禅房，正要上床，忽听得门响处，一对少年的夫妻走到面前。仔细看来，正是翠翠与金生。一同拜跪下去，悲啼宛转，说不出话来。刘老也挥着眼泪，抚摩着翠翠道：“儿，你有说话只管说来。”翠翠道：“向者不幸，遭值乱兵。忍耻偷生，离乡背井。叫天无路，度日如年。幸得良人不弃[101]，特来相访，托名兄妹，暂得相见。隔绝夫妇，彼此含冤。以致良人先亡，儿亦继没。犹喜许我附葬，今得魂魄相依。惟恐家中不知，故特托仆人寄此一信。儿与金郎生虽异处，死却同归。儿愿已毕，父母勿以为念！”刘老听罢，哭道：“我今来此，只道你夫妻还在，要与你们同回故乡。今却双双去世，我明日只得取汝骸骨归去，迁于先垄之下，也不辜负我来这一番。”翠翠道：“向者因顾念双亲，寄此一书。今承父亲远至，足见慈爱。故本避幽冥，敢与金郎同来相见。骨肉已逢，足慰相思之苦。若迁骨之命，断不敢从。”刘老道：“却是为何？”翠翠道：“儿生前不得侍奉亲闱，死后也该依傍祖垄[102]。只是阴道尚静，不宜劳扰。况且在此溪山秀丽，草木荣华，又与金郎同栖一处。因近禅室，时闻妙理，不久就与金郎托生，重为夫妇。在此已安，再不必提起他说了。”抱住刘老，放声大哭。寺里钟鸣，忽然散去。
刘老哭将醒来，乃是南柯一梦[103]。老僧走到面前道：“夜来有所见否？”刘老一一述其梦中之言。老僧道：“贤女辈精灵未泯，其言可信也。幽冥之事，老檀越既已见得如此明白，也不必伤悲了。”刘老再三谢别了老僧。一同仆人到城市中，办了些牲醴酒馔，重到墓间浇奠一番，哭了一场，返棹归淮安去了[104]。
至今道场山有金翠之墓，行人多指为佳话。此乃生前隔别，死后成双，犹自心愿满足，显出这许多灵异来，真乃是情之所钟也。有诗为证：
连理何须一处栽？多情只愿死同埋。
试看金翠当年事，愦愦将军更可哀[105]！
[1]连理枝：据《搜神记》卷十一载：战国宋康王舍人韩凭的妻子很美，被康王夺走。不久，夫妻相继自杀。其妻遗书求合葬，康王不允许。后来两座相望坟上长出大树，根根相连，枝叶交错。有雄雌鸳鸯，双栖于树上，交颈哀鸣。后世常用连理枝比喻坚贞不渝的爱情或恩爱的夫妻。
[2]马嵬（wéi）之难：唐代安史之乱时，玄宗奔蜀，行至马嵬驿（今陕西兴平马嵬镇），卫兵哗变，杀死杨国忠，玄宗被迫赐杨贵妃死，葬于马嵬坡。
[3]鸿都道士：指杨通幽。相传玄宗思念杨贵妃殷切，道士杨通幽升天入地，为他遍访贵妃。终于在蓬莱仙岛见到杨贵妃，贵妃托道士传语玄宗，十二年后，自当相会。鸿都，指仙府。
[4]得胜头回：宋元说书人在开讲之前，先说一段小故事做引子，谓之“得胜头回”。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头回犹云前回，听说话者多军民，故冠以吉语曰得胜。”
[5]唐州比阳：唐州，宋时属京西南路。比阳，即泌阳（今河南唐河），为唐州的治所。
[6]不是头：不对头，不妥，不妙。
[7]私房：指私房钱。
[8]由头：理由，借口。
[9]打点：准备。计较：打算，主意。
[10]狼犺（ɡǎnɡ）：吴语，指笨重巨大。清吴文英《吴下方言考》：“今吴谚谓物之大而无处置放者曰‘狼犺’。”什物：杂物，零碎东西。
[11]休：这里指断绝夫妻关系。
[12]手模：手印。
[13]薄幸：薄情，负心。
[14]小经纪：小买卖。
[15]及笄（jī）：笄是束发用的簪子。古代女子年满十五岁开始以笄结发，表示已经成年。及笄，指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龄。
[16]方城：宋代唐州的属县。今属河南省。
[17]客死：死在他乡。淮南：宋熙宁间为淮南东路，治所在扬州。元代为扬州路，属淮东道宣慰司。
[18]话本：说话艺人说唱故事用的底本。
[19]至元：元顺帝妥欢帖睦尔的年号（1335—1340）。
[20]义学：旧时用地方公益金或私人集资兴办的免费学校。
[21]老学究：一般指迂腐而不通事故的书生。这里泛指年老的教书先生。
[22]“十二栏杆”句：指女子的居处。七宝台，即七宝楼台，泛指华美的楼台。
[23]祝英台：相传祝英台女扮男装去求学，她爱上同窗梁山伯。三年后英台先返，梁山伯去送行，她未将心思挑明，只作了许多暗示。两年后，山伯往访英台，始知祝为女子。梁求为婚配，而祝父母已将英台许给马家。姻缘错过，山伯悔念病卒。马家迎娶时，英台定要绕道过梁墓祭奠，失声悲恸，墓为开裂，英台纵身坟中，与山伯化为双蝴蝶飞去。宋元南戏《祝英台》、明传奇《访友记》（又名《同窗记》）等，都是演祝英台和梁山伯的悲剧故事。
[24]东君：司春之神。
[25]尴尬：吴语，麻烦，难办。
[26]着：派、叫。
[27]扳：同“攀”。
[28]见谕：犹言见教。客套话。即指教我。
[29]蓬荜：蓬门荜户，用草、树枝做成的简陋门户，形容贫寒之家。
[30]聘问：男方向女方行聘定婚。古代婚仪六礼中有“问名”，故曰聘问。所谓六礼，即纳采：男方家请媒人向女方家提亲。问名：女方答应议婚后，媒人问女子名字、生辰等，并卜于祖庙以定凶吉。纳吉：卜得吉兆后，即与女方订婚。纳征：即纳币，男方送聘礼到女方家。请期：男方携采礼至女方家商定婚期。亲迎：婚期之日男方迎娶女子至家。
[31]是必：务必，必须。见亮：同“见谅”。
[32]夷虏：古代泛指少数民族。
[33]不迭：来不及，不止。
[34]币帛羊酒：指定婚采礼。币帛，即缯帛，丝绸的统称，馈赠礼品。后泛指财物。
[35]入舍女婿：即赘婿。
[36]
（tì）雨尤云：形容男女的欢会。
[37]一阕：犹言一曲。
[38]武陵春：晋陶渊明《桃花源记》记载武陵渔人扁舟入桃花源事。后用武陵春指仙境或清幽的隐居之地。这里借指洞房花烛夜犹进入仙境一般。
[39]紫府：道教称仙人所居的地方叫紫府。这里指翠翠的住处。
[40]丹霄：碧空。
[41]张士诚：泰州（今属江苏大丰）人。原为盐贩，至正十三年（1353），率盐丁起兵，次年称王。后降元，受封为太尉。二十三年自立为吴王。后屡败于朱元璋，被俘，自缢死。高邮：元代为路，至正二十年（1360）改为府，属扬州路。见《元史·地理志二》。府治所在地高邮县，今属江苏。
[42]淮安：元代为淮安府路属县，后并入山阳。今江苏省淮安。
[43]没来由：无端，无缘无故。
[44]三吴两淛：三吴，其说不一，一般从《水经注》，称吴郡、吴兴、会稽为三吴；两淛，即两浙，指浙东和浙西。
[45]两广：指广东、广西。广东，宋为广东东路，元分属江西和湖广行中书省；广西，元为广西路。益州：唐改蜀郡为益州，宋曾为益州路。这里代指四川。
[46]通款：与敌方通和言好。这里指投顺，投降。
[47]正朔：谓帝王颁行的历法。这里指奉行元朝的历法，以元为正统。
[48]润州：州东有润浦而得名。今江苏省镇江。
[49]平江：宋政和三年（1113）升苏州为平江府，治所在吴县、长洲，即今江苏苏州。
[50]临安：今浙江杭州。
[51]西兴：镇名，在今浙江萧山西。
[52]安丰：今安徽寿县。
[53]湖州：今浙江湖州。
[54]开府：开建府署，辟置僚属。开府：……古代只有高级官员，如三公、大将军、将军等位尊权贵者才能开府治事。后来也可以称总督、巡抚。
[55]棨（qǐ）戟：有缯衣或油漆的木戟，古代官吏出行时执以前导，作为仪仗的一种。也排列于大官的门前。
[56]桃符：古代挂在大门上的两板画有门神或题有门神名字的桃木板。后衍变为春联。
[57]起倒：主意，办法。
[58]一程：一段时间。
[59]监场的御史：明代会试，御史负责监考。《明史·选举志》：“会试，礼部官监试二人，在内御史，在外按察司官。”
[60]不煞：不眨眼。
[61]“乐昌公主”二句：乐昌公主为南朝陈后主妹，嫁给太子舍人徐德言，时陈将亡，德言恐国破时两人不能相保，乃破铜镜为二，与妻各执一半。并约定他日正月十五，同卖镜于都市，以此作为相会的凭证。隋灭陈，乐昌公主被越国公杨素掠去。后德言至京，果有老苍头卖半镜，便出所藏半镜与之相合，遂题诗一首，乐昌公主见诗，痛哭不食。杨素知情，即召德言还其妻，饮酒之间，令乐昌公主作诗一首，即下文所引诗。见唐孟棨《本事诗·情感》。后以“破镜重圆”比喻夫妻失散后重新团聚。明张凤翼《红拂记》传奇，穿插有乐昌公主破镜重圆的故事。
[62]迁次：窘迫，尴尬。
[63]日逐：每天。
[64]裁答：作书答复。
[65]记室：掌管章表、书记的官。这里指私人秘书。
[66]心腹：心思，心意。
[67]倒断：清楚，明白。
[68]独舞鸾：相传鸾鸟雌雄相对而舞。独舞鸾，则表示失偶和孤苦凄清。
[69]小竖：童仆。
[70]“长使”二句：上句写自己与丈夫长久分别，难以团聚，下句是说丈夫赋诗寄托殷切思念之情。子建赋游龙，三国时曹操第三子曹植，字子建，极有文名。相传他早年爱慕甄氏，而甄氏却为其兄曹丕所得。子建郁郁寡欢，遂作《感甄赋》（即《洛神赋》），表示对甄氏深深地怀念。赋中有“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语。
[71]绿珠碧玉：绿珠：晋代石崇的宠妾，美艳，善吹笛。孙秀求之未遂，便挑唆赵王伦杀害石崇，绿珠也跳楼自尽。碧玉，唐代乔知之的爱妾，貌美，擅长歌舞，为武承嗣所夺。知之作《绿珠怨》以讽之，碧玉投井死。这里翠翠借用两人的故事，表示决心以死相许。
[72]侬：吴语，我。
[73]痞鬲（ɡé）：腹内郁闷气结的病症。
[74]奄然：忽然。
[75]发昏章第十一：古代经书分章，后人套用《孝经》“某某章第几”的句式，其实是“发昏”的戏谑语。
[76]洪武：明太祖朱元璋的年号（1368—1398）。
[77]消耗：消息，音讯。
[78]四六之书：指用骈文写的信。四六，骈文的一体，因以四字六字为对偶，故名。
[79]罔极：语出《诗经·小雅·蓼莪》，“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意为父母恩德无穷。
[80]三从：在家从父，出家从夫，夫死从子。这是封建礼教对妇女的约束。
[81]汉日将倾，楚氛甚恶：汉日将倾，指汉族建立的王朝将要崩溃。这里借喻元朝即将灭亡。楚氛甚恶，语出《左传·襄公二十七年》，晋大夫伯夙对赵孟说，楚有袭晋的气氛。这里指张士诚等起兵攻元。
[82]倒持太阿之柄：借指握有兵权。太阿，宝剑名。
[83]“擅弄”句：《汉书》：“故使陛下赤子，盗弄陛下之兵于潢池中耳。”后以“潢池弄兵”指起兵造反或叛乱。
[84]封豕长蛇：将互相攻战吞并的各方比作猛兽毒蛇。封豕，大野猪，泛指猛兽。
[85]雄蜂雌蝶：比喻金山翠翠夫妇。
[86]八翼莫飞：典出《晋书·陶侃传》：“（侃）又梦生八翼，飞而上天，见天门九重，已登其八，唯一门不得入。阍者以杖击之，因坠地，折其左翼。”这里指翠翠被俘之后，即使梦生八翼，也难从敌营逃出。
[87]怨耦：指不和睦的夫妻。
[88]乌鸦：比喻李将军。丹凤：比喻翠翠的亲人。
[89]杜鹃：即子规鸟。相传为蜀帝杜宇之魄所化，昼夜悲鸣，闻者凄侧。
[90]蝴蝶之梦：《庄子·齐物论》载：庄周梦中化为蝴蝶，翩翩飞舞。后人把作梦叫做蝴蝶梦。
[91]“王敦”句：东晋大将军王敦有姬妾数十人，经人劝谏，他就打开后房门，把姬妾全部放走。
[92]“章台”二句：唐代诗人韩翃与爱姬柳氏，遇安史之乱，两人失散。乱平，韩翃派人寻求柳氏，并寄诗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后柳氏为番将沙吒利所得。这里指翠翠被李将军强占。
[93]“玄都”二句：唐刘禹锡诗云：“玄都观里桃千树。”又：“前度刘郎今又来。”这里指丈夫找来而自己并未变心。
[94]瓶沉簪折：出自白居易《新乐府》第五十五首《井底引银瓶》诗的前四句：“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这是一首女子的怨歌，通过瓶沉、簪折两个形象的比喻，倾吐出女子遭遣弃的悲惨命运。这里则用来比喻夫妻的分离。
[95]璧返：引用蔺相如完璧归赵的故事，比喻物归原主；珠还：即汉孟尝为官清廉，合浦珠还的故事，比喻失而复得。这里指翠翠与丈夫相会。
[96]“玉箫女”句：唐代韦皋与玉箫相爱，韦皋归省，玉箫相思，绝食而死。后玉箫转世，终与韦皋结合。
[97]“红拂妓”：隋末，李靖去谒见越国公杨素，杨家歌伎红拂，见他品貌不凡，深夜与他私奔。红拂义兄虬髯客帮助李靖，辅佐唐太宗李世民建立唐朝基业。明张凤翼《红拂记》传奇敷演这个故事。
[98]“煎鸾胶”句：相传西海向汉武帝献鸾胶，武帝用它粘接折断的弓弦，终日射箭而弦不再断。古人以琴瑟比喻夫妻，琴瑟弦与弓弦相同，因以“续胶”或“续弦”比喻妻死再娶。
[99]“托鱼”句：古诗云：“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素书，指书信。
[100]定中：即入定。佛教徒闭目静坐，心无外念，专注于一处。迷信认为，高僧入定可与鬼神相会。
[101]良人：指丈夫。
[102]祖垄：祖坟。
[103]南柯一梦：唐人传奇《南柯太守传》，写淳于棼梦入大槐安国，当上南柯郡太守，醒来才知是一场梦。后用“南柯梦”形容作梦。
[104]返棹：乘船返航。泛指返回。
[105]愦愦：昏庸，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