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声
流逝、变易、沧桑
“大江”给人的感觉是豪壮和无穷,而“江声”则将这份意味诉诸听觉,它更多暗示着岁月的流逝、世事之变易、历史的沧桑。江声是客观冷静的,千古不变却又瞬息万变,从而显得无情,然而与之对照的是作为听者的人,主观而有情。作为意象的“江声”其实是综合了复杂主客观因素的文化符号,也是一个容易为人所忽略的文化细节,潜流在古往今来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中。
辛弃疾提笔便是“千古江山,英雄无觅”,气魄雄浑之下但觉悲戚,待得一代伟人英雄得觅,泼墨便也是“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江山如画,一条江,一群山,就画成了一片大好家国。
《尔雅》说:“江、河、淮、济为四渎。”所谓四渎,乃古代四条独流入海的大水。自古皇帝祭祀名山大川,即指五岳和四渎。五岳以泰山为尊,四渎以长江居首,泰山便是大山,长江便是大江。一条大江纵横今古。古人最先注意到的,是江水的体态,其次是容貌,然后是性情,最后才是声音。
《诗经》咏唱“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只是在说江水的广阔无垠;待到《楚辞》“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江水已有了状貌和性格;而唐诗里的长江,完全印象派,有性无形,“长江天际流”、“月涌大江流”、“江河万古流”,任其流淌就是了,流得怎样,往哪流,无人问,懒得管,不是诗人关注的主题;只有在文人化发展到精雅极致的宋代,人们视界里的江水才再次清晰,宋人的视觉和心思同样地细致入微,以至于连听觉也调动了起来,于是他们敏感地聆听起那江声。
倚槛寒松偃,连云一径横。就中图不得,窗外入江声。
(宋僧宗美《题延福寺》)
独居斗室,坐对横江,其实那江流的声响本是无法“入户”的,很难听得真切。江也无声,如夜雪无声。正如白居易曾经这样描写雪声:“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夜雪》)雪落无声无息,但敏锐的诗人经由精巧的感知,获得了雪的音色,于是妙在其中了。
如果说夜雪的声音,教人感到岁月的静穆与安详,淡淡欣喜于时光的流转,那么人们在江声里听到了什么?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论语》)孔丘汶上一叹,就把水流交付给时间。“大江茫茫去不还”,江水原本就容易使人联想起人生的苦短,岁月的仓促,可在孔子那里,对流水的太息只是太息而已,其实并未有多少伤感,《毛诗》哀而不伤,孔子的观念亦大略如此。但同样面对流水,到了晋人潘岳那里,就转身垂首变成无限的愁苦与悲戚。
潘岳那篇著名的《秋兴赋》:“夫送归怀慕徒之恋兮,远行有羁旅之愤;临川感流以叹逝兮,登山怀远而悼近。彼四戚之疚心兮,遭一涂其难忍。”“临川”被其视为人生四大悲伤(四戚)之一。梁代钟嵘盛赞这位美男子“潘才如江”,潘安如江的才华,却是与悲苦相连。这一方面大概缘于晋代的乱世飘零,士人皆有摇落之悲,更主要的,是缘于那份古老的文学传统——屈原和他的学生宋玉,老早就开始了临江的哀鸣和苦吟。
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
(屈原《哀郢》)
楚辞里的屈原,无时无刻不辗转行吟于湖畔和江边,这份千古遗悲如此沉郁,挥之不去,深深笼罩在后世文人的脑海心间。南北朝的谢朓,写《临楚江赋》:“爰自山南,薄暮江潭,滔滔积水,袅袅霜岚。忧与江兮竟无际,客之行兮岁已严。”和潘岳一样,谢朓临江怅望,望到的是无边的忧郁和悲凉。
难道是美人多脆弱——那位同样在历史上负有盛名的美男子卫玠,面对浩渺长江,读不到苏辛的雄壮,只有悲怆愁肠:
卫洗马初欲渡江,形神惨悴,语左右曰:“见此芒芒,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
(刘义庆《世说新语》)
临江之悲,也许系于个体之性情,也许基于世态之动荡,但更主要地缘于历史文化衍变过程中民族性格的发展史。任何时代都有人枯寂落寞,任何时代都有人壮志成城。然而,先秦的浑古,两汉的博综,魏晋的离索,唐代的壮丽,宋朝的幽雅,有明的变态,晚清的寒怆,民国的纷繁,都足以引人遐思之无穷。
初唐时人,尚且拘挛于悲江之苦,到盛唐时,即便有苦,也如加了糖的咖啡,暖洋洋,甜滋滋的。英年早逝的天才诗人王勃在西风里吟道:“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虽然“悲已滞”,可绝非先辈屈原的“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涉江》),诗人终究还是将视线由江水转向高山与长空,“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山中》),气势登时远阔。至于那著名的《滕王阁序》题诗,“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更将壮思引向九霄云外。而盛唐时代的诗人们,去悲江之思日远,在李白王维白乐天乃至杜甫那里,江水惟余莽莽,只剩下一个大。李白不消说,即便惯于苦吟的老杜,在他笔下,“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大江恰是象征壮阔恢宏的符号,哪里还有余悲!
唐人的心胸与那时代一般的壮阔,性格是一样的乐观。所以张继在江舟中枫桥夜泊,也只是闻听到那“夜半钟声”而已,却并不曾“近水楼台先闻水”,唐人的格局大,线条粗,江流那么细微的声响,有谁听!
宋人却一下变得细腻起来,开始关注古人忽略的局部。不再是唐人的乐,也不是魏晋的悲,喜无悲也无,只是细致,因为细致所以真切,因为真切所以生动,因为生动所以亲和,因为亲和所以让今人读起来依然感同身受,久久共鸣。试看苏东坡的名作: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苏轼《临江仙》)
宴饮酒醉,半醉半醒,夜阑风静,敲门不应。不应便不应,那也没什么了不得,正好借此大好夜色,趁清风明月,独对这门外的大江。也许酒醉幻化了感官,也许静夜突出了音响,醉意阑珊的苏轼,此时此刻竟然真切地谛听到眼前渺渺脉脉的江声。江声里的苏轼,蓦然酒醒。历史的兴衰,人生的无常,时光的流逝,岁月的悲欢,一瞬间在心头水聚云集。正如老师欧阳修在秋声里彻悟人生草木,勾想命运沉浮,眼下的苏轼同样地百感交集。又想起周郎赤壁的雄姿英发,又想起祖逖击楫中流的壮志,又想起东晋东山宰相的风流,千古兴亡多少事,个人荣辱无数秋,尽付眼前滚滚江涛。
这是醒时的沉醉,亦是醉时的苏醒。不是先贤屈子“目眇眇兮愁予”(《湘夫人》)的苦闷彷徨,不是唐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那般歌舞升平的雍容,更不是南唐李后主“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凄楚惆怅,东坡耳畔的江声,清晰而深邃,那是独对己身的观照和自白。江水有声,声声如泣如诉;江水无声,此时无声胜有声。
此刻的苏轼,不再作《前赤壁赋》“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那样的高迈之语,也不再发“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念奴娇·赤壁怀古》)的豪情抒怀,江声里的苏轼是现实本色的自我,是脱尽禅理儒规的自我,自我最真实,因而感动今古。
宋代是文人正视自我价值的时期,欧阳修如此,苏轼如此,黄庭坚亦如此。喜爱参禅的黄山谷,挥笔一荡“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支》),虽是化用阮籍之句,而能自出机杼,就在于那份千古不易的士夫历史观和悠悠然文人心梦。
淼淼江声寄托着春秋浩气,蕴藏着无上禅理,也能让“尚意”的宋代书法家们从中顿悟造化之机,因而技艺大进。宋代书法家雷简夫在《江声帖》中云:
近刺雅州,昼卧郡阁,因闻平羌江瀑涨声。想其波涛番番,迅駃掀搕,高下蹷逐奔去之状,无物可寄其情,遽起作书,则心中之想尽出笔下矣。
(朱长文《墨池编》)
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而书艺进,文与可路视蛇争斗而悟笔法,怀素看夏云如奇峰而知笔墨三昧,如今雷简夫闻江声而得书法之玄机。岑参诗写“江声官舍里,山色郡城头”(《送襄州任别驾》),隔江山色,平林馆舍,总有入画之意趣,想来也自有参悟书法之妙理。江水平静流淌,让苏轼悠思身世古今;江潮暴涨汹涌,使雷简夫迅悟书写之道。不同的江声,激发人们不同的回忆和感触。
《水浒传》描写宋江征方腊事毕,鲁智深与武松于寺中休歇:
是夜月白风清,水天同碧。二人正在僧房里睡至半夜,忽听得江上潮声雷响。
(施耐庵《水浒传》)
于是花和尚顿悟而化。
闻江声而思人间过往,而叹百代兴衰,而书艺精进,而得道涅槃,虽因各人境遇不同,因缘相异,实则皆有异曲同工之妙,妙在造化中。
钱塘江的夜色格外美好动人。身在余杭,夜夜闻听窗下钱塘江的水声,恍如金戈铁马,今人思接百代沉浮。每个中国人的心底都横着一条江,时喜时悲,或浅或深。大江东去,浪淘不尽,江声里闻听到的,是千古不变的壮思与忧愁。
而此际,钱江的灯火和涛声,温暖中正。江水沉沉地流淌,恰似人文壮怀的背后,袅袅轻梦,现世清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