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代画家佳作品鉴:诸闻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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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闻韵艺术解读

诸闻韵的艺术成就主要集中在花鸟画,偶作人物(图1)、山水(图2),也颇具功力。他最擅画竹,其他如梅、兰、菊、石、松柏、荷花、水仙、牡丹、小鸟、老鹰等亦无不涉笔成趣,墨妙笔精。曹家达先生有诗云:“天生万物含动气,眼前悉数不可既。胸中结想存崖略,山川竹木并嘉卉。更有人为万物灵,亭以成质毒成形。毛虫羽虫附属耳,跂行嚎息尤奇零。天目山民具神术,一一阑入生花笔。图成积岁拔其尤,删之剔之成巨帙。君家形貌臞而长,怀抱高节凌清霜。君能画竹竹同体,森然化出璆琳琅。嗟予识君十六载,教人艺术终不怠。向来知心有大聋,指顾桑田变沧海。回忆当年久服膺,私淑何必非师承。独留微妙在毫素,大聋以后君代兴。”吴昌硕也曾对诸闻韵颇多赞誉,在其画作如《风竹》《晓露》《岁朝图》《山水》等上题款,以示肯定。还亲自为他制定“鹤溪仙馆润例”:

闻韵诸兄,家倚鹤溪,挹天目之灵秀,所作书画虽袭复堂之芬迹、白阳之轨而纯乎天籁。间作古篆刻,亦饶有秦汉隽趣。来沪访道、同好求之纷沓,苦无偏酬,为订例于左,将以餍所求也,更以限所求也!……

从昌硕先生为其所定润格中,可以一窥诸闻韵花鸟画的师承。远法陈淳、八大山人、李鱓等人,近则师吴昌硕的书画用笔之法。早期诸闻韵的作品如《盆菊图》《南瓜图》等,在用笔、用墨、书法、构图等方面都明显有吴昌硕的影子,笔墨苍劲老辣,富有金石气。毫无疑问,吴昌硕对他艺术风格的影响之大是独一无二的,但是诸闻韵并没有一味地受限于缶老的藩篱,而是求新求变。1923年所作的《风竹》上便有“他日会看拂云汉,屈人篱下不多时”。此处一语双关,表达了生活上不能寄人篱下,艺术上也当求自我风格面貌的豪情。这也正与缶老所谓“画之所贵贵存我”的精神相一致。缶老也多次告诫弟子:“画当出己意,摹仿随尘垢;即使能似之,已落古人后。”谈到潘天寿的画时曾说:“阿寿学我最像,跳开去又离我最远,大器也。”诸闻韵当亦如此。

图1 度一切苦厄

图2 山水

当时海派画坛的众多画家,能逃出吴昌硕艺术芳轨者实属凤毛麟角,像王一亭、诸乐三、王个簃等可说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在吴派艺术里打转;而诸闻韵却很早就能跳脱开去,寻求自家面目,在掌握吴昌硕用笔的基础上,更不断地向画史上的花鸟名家学习。徐熙的“野逸”,青藤的“狂放”,扬州八怪的“怪异”等,都能化而为自己所用,“师其意而不师其迹”。作为“白社”画会的社长,他的艺术思想在其中有非常充分的表现。白社以清代“四僧”“扬州八怪”等的创新精神为宗,外师造化,但不排斥传统的精髓,每个成员必须以书法、篆刻、诗词、画史、画论几项中选一二为研究课题。这些思想都对成员的艺术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张振铎先生曾深有感触地说:“当代山阴画派潘天寿、张书旂、朱屺瞻等声振中外的大师,都出自‘白社’,并非偶然。”《白社画集》第一辑(1932年)中刊刻的闻韵先生的作品《盆兰》《一梨春雨》《秋色》《三友图》《松壑飞泉》等,都已经明显有了他自己的风格,笔墨厚重苍茫,但又不乏秀润清新,与缶老古拙霸悍的金石味拉开了距离。而且他的作品秉承了传统文人画“诗书画印”的四全。无论是写生之作,还是抒情小品,几乎都形象生动,意态盎然,充满了文人画的气息。在承续传统精髓的基础上,“删之剔之”参入己意以求变化,这就是诸闻韵画学思想的核心。

诸闻韵在书法上用力甚深(图3、图4)。和潘天寿一样,他也高度重视写字,把书法作为整个书画练习的基础。他认为:“国画既以线条为其真美特点之表现,则线条之神妙,自有深理存焉。六法中骨法用笔一项,即所以言线条也。然吾以为研究国画之线条,必须从研究篆刻、书法入手。何以言之?篆刻乃食力金石,用铁笔之功;书法乃食力篆刻,用藏锋之力。”(《国画漫谈》,《美术杂志》1934年第2期第12页)诸闻韵起先学习吴昌硕先生的书法,然后直接临石鼓、习魏碑,旁涉二王及唐宋元明诸家。尤其对郑板桥、黄道周等人的笔意加以师承,所以他的书法既有用笔的老辣,又有结体的妍丽,狂放中不失法度,欹侧而富有节奏,和其画相得益彰。诸闻韵和潘天寿一样,刻有一方“强其骨”的印章。“画笔以古拙自然为尚:能古拙,则无时俗匠巧气;能自然,则无做作气。篆刻、书法功深之辈,其炼气也厚,其运气也浑;一笔着纸,郁勃纵横,其风格时露,如篆,如隶,如金错刀,笔笔是笔,无一率笔,笔笔非笔,俱极自然,虽间用直笔,而仍见横力。所谓结点成线,无处不着力也。”两位“白社”画友在许多美学标准上都有相似之处。最终,潘天寿在对传统深刻理解领悟的基础上,强化了笔墨的形式感和张力,“强骨静气”,追求东方式的崇高感,走出博大沉雄的绘画风格。如果诸闻韵的艺术生命不过早中断,或许真的也可以“大聋以后君代兴”。

图3 书法

图4 书法

诸闻韵最长于描画墨竹,或许是因为“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竹子的形象与神采已经深入画家的骨髓,正所谓“君家形貌臞而长,怀抱高节凌清霜。君能画竹竹同体,森然化出璆琳琅”。文与可谈到画竹经验时曾说:“予隐乎崇山之阳,庐乎修竹之林,视听漠然,无概乎予心。朝与竹乎为游,暮与竹乎为朋。饮食乎竹间,偃息乎竹阴,观竹之多变矣。”心摹手追,才能曲尽其态。“修竹森森被四居”的诸闻韵,其所作墨竹因此也能颇得竹之神韵,享誉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海上画坛。

在《风竹》一画上,吴昌硕所题是:“郁勃纵横,风格时露,如篆如隶,如金错刀,板桥复堂无此能力也。”于《晓露》则曰:“闻均写竹,涉笔成趣,家法流传,于此益见,曦庵有知,必大笑曰:‘吾道大行矣。’”在墨竹的创作上,尤其是在写竹的笔法运用上,清初诸昇(曦庵)对诸闻韵的影响确实很深。汪之元在《天下有山堂画艺》中总结墨竹指法时即提到了诸曦庵:

写竹之法,先习用笔,如书家之用中锋。中锋既熟,复以全体之力行笔,虽千枝万叶,偃仰欹斜,无不中理。若使一笔不中,则桃叶、柳叶,百病俱集。学者欲驱此病,必须握管时心心在中锋,行笔时念念着全力,久习而后能佳。

凡笔未着纸之先,必须悬起臂腕,紧握笔管,端然尽力而为之。正如钩镶格抵,非一身之全力不可。更须笔尖与腕力俱到,其梢叶足长五寸,秀健活泼,生气尽浮纸上,迎风听之若有声然。今人写竹其病全是臂腕无力。只将指推引笔管,轻轻撇捺开去。但不知撇捺开去之叶,长不过寸许,甚至桃叶、柳叶,形像毕露矣。不独写竹为然,则学书亦有此病,良可叹也!梅道人以书法作竹,东坡以竹法作书,其所以然,前人未尝道破,遂误后人,东涂西抹,沾沾自以为能事也。钱塘诸曦庵墨竹,梢叶长五寸,生气浮动,皆以此法运用,惜乎曦庵亦未拈出,以教后人何缺也。

诸闻韵在《国画漫谈》一文论述用笔时也做出了基本一致的看法,认为作画宜多用中锋、逆锋,少用侧锋、顺锋,不用卧锋、拖锋。他继而认为:

盖用笔非易事也,要提得笔起,运全身力于臂、于腕、于掌、于指、于笔端而着纸面,则其笔自沉着无浮滑之弊;若提不得笔起,徒从事于指掌之力,虽能用笔锋,究嫌其挑剔浮薄,而乏古厚浑雄之趣。至于下笔之轻重捷徐,亦宜得当;要如鸟投林,如锥划沙。在未下笔之前,在空间先有盘旋之势;既下笔以后,便沉着走去,不肯放松。若不解此理,信手涂抹,有如顽石落地,往往有丁头鼠尾、鹤膝蜂腰之恶疾;既无含蓄,又不养气,锋芒直露,暴气逼人。吾于今之一般初学好奇之士,不禁同声一叹。

图5 墨君册页

图6 墨君册页

图7 墨君册页

图8 墨君册页

诸闻韵所述与汪之元大抵无异,且纵观诸闻韵的画竹作品,虽品种各异、形态不同,然均中锋用笔,作画如作字之法,因而无汪之元所言绘竹之病,“梢叶足长五寸,秀健活泼,生气尽浮纸上,迎风听之若有声然”,真正做到了对诸曦庵的继承与发扬。如《墨君》(图5—8)册页四幅,或一枝,或一株,或一丛,或一片,虽尺幅不大,然给人墨色淋漓、以小见大之感。诸闻韵在写竹技法上基本循的是水墨大写意一路,画面虽只寥寥数笔,但是能准确地把握竹子的形,并得物象真髓。诸乐三先生便在诸闻韵一幅《竹石图》(图9)上题曰:“仲氏遗留笔墨痕,风流潇洒若其人;今从画里瞻高格,想见当时重写神。”

元明以降的诸多画家写出了形态各异的墨竹,尤其郑板桥一反正统,提出“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的画竹理论,又认为画家最终是要达到“胸无成竹”,即“无法而法”的“至法”:“然有成竹无成竹,其实只是一个道理。”郑板桥的画学思想之于诸闻韵可谓感同身受,尤其板桥谓“凡吾画兰、画竹、画石,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正如板桥《衙斋竹图》(徐悲鸿纪念馆藏)中题画诗所说:“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诸闻韵也和板桥一样,几乎每画必题诗,用以言志或者表达对社会苦难的关切。早年《菘菜》上便题诗曰:“天末起西风,园菜霜中熟;真味士先知,鄙此多食肉。”

图9 竹石图

图10 竹菊图

图11 竹菊图

“言,心声也;书,心画也。”绘画之事大都与人相关,寄兴高远者多秀笔,襟度豪放者多雄笔,其人俗而无韵,则所流露亦如之。“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声画者,君子小人所以动情乎!”在一幅题赠吴茀之的《竹石图》(1924年)上,诸闻韵题曰:“一庭空翠积,竹石补窗虚。劲节惭高隐,清风伴独居。年深苔欲没,春老叶初舒。地僻无师友,吾心雅爱渠。”画上两竿竹子直上青天,伴右下角一磐石。竹叶浓淡变化,用笔虽尚未脱尽昌硕笔法,但较缶老多了些松秀。左侧的长题与画面融为一体,诗意则又极好地开拓了画境。倘若其作品无诗文题意,仅仅沦为文人的墨戏,那所描摹对象的风神将减去大半。诸闻韵在《论画》一文中,对画家与时代特征之关系也颇多阐发:

综观画史,及各家作品,虽均有独到处。然就其大体观察,则与国家治乱与兴亡有不可思议之影响。今且略其远者而言其近者。民社既屋,国事蜩螗,则有八大石涛之纵恣,益郁勃之气,现于毫端,而成乱世画之张本。清康乾间,四海昌平,士丈夫皆悠游风雅,四王之工细一派,盛行于时,其时闺秀伎女亦多见能作画者。至扬州八怪之作品见行,已种后世多故远因。赵叔之宏肆奇崛,虽自创格调,实可与石涛八大辈作同一之感观,失和平之景象。继赵而崛起者,则有近时之吴缶庐。缶师自言五十始学画,壮年学金石。三十学画,初问道于任伯年,后乃自学参己意,古意盎然。金石篆籀之趣旨,皆寓于画。虽几傲不群,独树一帜,然画面字里,亦可认识处乎乱世者之郁勃之气也。(《蜜蜂》1930年第1卷第12期,第6页)

20世纪30年代,恰逢民族危亡,诸闻韵自己亦病,且日渐病入膏肓,因此他的花鸟画题材多集中于松、竹、菊的描绘,相较早期,线条显得更为老辣,显出了“苍凉之感”“郁勃之气”。这和他的论画正好相合,时代背景和个人遭际确是我们更好地理解其绘画内涵的极好注解。除了《芦花螃蟹》《水墨鸡冠花》等寓意明显,鼓励军民抗战外,像两幅《竹菊图》(图10、图11),在题诗中也都隐隐约约地表达了高洁、傲骨的精神。如“鲜鲜霜中菊,娟娟风前竹;傲骨与虚心,标格殊不俗”,“寒枝带雨开仍艳,高洁凌霜气更奇”。尽管将不久于人世,但是仍然用画笔寄寓对民族兴亡的浓郁情感。诸乐三先生在挽诸闻韵的诗中便有两句:“临危犹作苍凉稿,梅是枯枝月半圆。”概括了乃兄生命末期的艺术况味。

诸闻韵的花鸟画构图,以简取胜、以小见大。梅、兰、菊、松柏、荷花等往往只写一两枝,少经营位置之感,妙在自自然然,讲究以少胜多。在松、菊的画面上多用对角线或者“S”形取势,一方面当然是符合物象本身的特点,另一方面则是为了营造画面的动势。而众多的竹画布局则有所不同,经常采取翠竹一两竿直上,底部配以野草柱石,竹叶占据画面上部,较多穿插及墨色浓淡的变化,疏朗错落,气韵内含。如此构图,大概也蕴含了画家对其“劲节虚怀刚不屈”的寄寓。从现存大部分的作品看,颇多梅兰竹菊“四君子”一二或二三相配而成的画作。如竹菊的缠绕绞合,相扶而立;兰竹的上下呼应,香远益清。

如《双菊》(图12),构图上一偏直一偏弯达到节奏上的变化,而用墨上也是或浓或淡构成层次上的变化,用笔则或拙或秀形成技法上的变化,因此,虽然画面简洁,却仍然给人气韵横生的感觉。这或许就是画家做到了自己所说的笔、墨、气三者合而为一而产生的效果。几幅双菊图,虽然相较而言有简有繁,但都给人挺拔皎洁的美好感觉。

图12 双菊

诸闻韵所描绘的山禽,像《竹石寒鸦》(图13)等,总是能用禽鸟头部的处理,引人遐思画外之境。站立石头之上的鸟身为左低右高的角度,头部则是左上右下的布置,足部又是另一个角度,形成了几个方向的曲折,除了给人视觉上的节奏变化,更加让鸟有了生动之感。

图13 竹石寒鸦

诸闻韵曾告诉学生:“国画要讲格调与章法,格调是人品、艺品等方面的综合表达,是灵魂。章法就是要能具体反映生活、自然界,只有亲自体验观摩,深入研究才能出好的作品。”他自己正是以高尚的品格和不懈的努力,达到了其艺术上所能达到的高度。“天北诗人”诸文艺在《哭二哥闻韵》中写道:“齿未颠摇鬓尚玄,相看未近服官年;临危犹作梅和石,梅示清高石示坚。”

客观地说,在短短的四十五年生命中,要在书画艺术上取得突出的创造是不现实的,但诸闻韵的品性和才情却让人看到了“大聋以后”代兴的希望。王伯敏先生曾题诸闻韵的画曰:“得老缶真髓而独具一格,为安吉大聋外之第一人。”诸闻韵的花鸟画艺术实践,拓宽了吴派艺术的表现途径,对丰富后海派艺术形态所作的努力亦是旁人无法取代的;而且他对传统中国画教育的承传更是功不可没,惠及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