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头战象
我对嗄羧肃然起敬,它虽然只是一头象,被人类称之为兽类,却具有很多称之为“人”的人所没有的高尚情怀。在它行将辞世的时候,它忘不了这片它曾经洒过热血的土地,特意跑到这儿来缅怀往事,凭吊战场!
新中国成立前的西双版纳,傣族的最高领主叫召片领,他曾经拥有一支威风凛凛的象兵。所谓“象兵”,就是骑着大象作战的军队。象兵比起骑兵来,不仅同样可以起到机动快速的作用,战象还可用长鼻劈敌,用象蹄踩敌,直接参与战斗;一大群象,排山倒海般地扑向敌人,战尘滚滚,吼声震天,势不可当。
一九四三年,日寇侵占了缅甸,铁蹄跨进了和缅甸一江之隔的西双版纳边陲重镇打洛。象兵在打洛江畔和日寇打了一仗。战斗异常激烈,枪炮声、厮杀声和象吼声惊天动地;鬼子在打洛江里扔下了七十多具尸体,我方八十多头战象全部中弹倒地,血把江水都染红了。战斗结束后,召片领让大家在打洛江边挖了一个长宽各二十多米的巨坑,把阵亡的战象隆重埋葬了,还在坑上立了一块碑:百象冢。
曼广弄寨的民工在搬运战象的尸体时,意外地发现有一头公象还在喘息,它的脖颈被刀砍伤,一颗机枪子弹从前腿穿过去,浑身上下都是血,但还活着。他们用八匹马拉的大车,把它运回寨子。这是唯一幸存的战象,名叫“嗄羧”。好心肠的村民们治好了它的伤,把它养了起来。
我一九六九年三月到曼广弄寨插队落户时,嗄羧还健在。它已经五十多岁了,脖子歪得厉害,象嘴永远闭不拢,整天滴滴答答地淌着唾液;一条前腿也没能完全治好,短了一截,走起路来颠颠踬踬;本来就很稀疏的象毛几乎都掉光了,皮肤皱得就像脱水的丝瓜;岁月风尘,两支象牙积了厚厚一层难看的黄渍。它是战象,它是功臣,受到村民们的尊敬和照顾,从不叫它搬运东西,它整天优哉游哉地在寨子里闲逛,到东家要串香蕉,到西家喝筒泉水。
我和负责饲养嗄羧的老头波农丁混得很熟,因此和嗄羧也成了朋友。
我插队的第三年,嗄羧愈发衰老了,食量越来越小,整天卧在树荫下打瞌睡,皮肤松弛,身体萎缩,就像一只脱水柠檬。波农丁年轻时给土司当了多年象奴,对象的生活习性摸得很透,他对我说:“太阳要落山了,火塘要熄灭了,嗄羧要走黄泉路啦。”几天后,嗄羧拒绝进食,躺在地上,要揪住它的鼻子摇晃好一阵,它才会艰难地睁开眼睛,朝你看一眼。我觉得它差不多已处在半昏迷的状态中了。
可一天早晨,我路过打谷场旁的象房,惊讶地发现,嗄羧的神志突然间清醒过来。虽然它的身体仍然衰弱不堪,但精神却处在亢奋状态中,两只眼睛烧得通红,见到波农丁,“”,短促地轻吼着,鼻子一弓一弓,鼻尖指向象房堆放杂物的小阁楼,象蹄急促地踢踏着地面,好像是迫不及待想得到小阁楼上的什么东西。开始时波农丁不想理它,它发起脾气来,鼻子抽打房柱,还用庞大的身体去撞木板墙。象房被折腾得摇摇欲坠。波农丁拗不过它,只好让我帮忙,爬上小阁楼,往下传杂物,看它到底要什么。
小阁楼上有半箩谷种、两串老玉米和几条破麻袋,其他好像没什么东西了。我以为嗄羧精神好转起来想吃东西了,就将两串老玉米扔下去,它用鼻尖钩住,像丢垃圾似的丢出象房;我又将半箩谷种传给波农丁,他还没接稳呢,就被嗄羧一鼻子打泼在地,还赌气地用象蹄践踏;我又把破麻袋扔下去,它用象牙把麻袋挑得稀巴烂。
小阁楼的角落里除了还有一床破篾席,已找不到可扔的东西了。嗄羧仍焦躁不安地仰头朝我吼叫。“再找找,看看还有啥东西?”波农丁在下面催促道。我掀开破篾席,里头有一具类似马鞍的东西,很大很沉,看质地像是用野牛皮做的,上面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尘。除此之外,小阁楼里真的一样东西也没有了。
我一脚把那破玩意儿踢下楼去。奇怪的事发生了,嗄羧见到那破玩意儿,一下安静下来,用鼻子“呼呼”吹去蒙在上面的灰尘,鼻尖久久地在破玩意儿上摩挲着,象眼里泪光闪闪,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哦,闹了半天,它是要它的象鞍啊!”波农丁恍然大悟地说,“这就是它当战象时披挂在背上打仗用的鞍子。我们当年把它从战场上运回寨子,它还披挂着象鞍,在给它治伤时,是我把象鞍从它身上解下来扔到小阁楼上的。唉,整整二十六年了,我早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它还记得那么牢。”
嗄羧用鼻子挑起那副象鞍,甩到自己背上,示意我们帮它捆扎。我和波农丁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象鞍置上了象背。
象鞍上留着弹洞,似乎还有斑斑血迹,混合着一股皮革、硝烟、战尘和鲜血奇特的气味。象鞍的中央有一个莲花状的坐垫,四周镶着一圈银铃,还缀着杏黄色的流苏。二十六个春夏秋冬风霜雨雪,虽然已经有点破旧了,却仍显得沉凝而又华贵。嗄羧披挂着象鞍,平添了一股英武豪迈的气概。
“它现在要披挂象鞍干什么?”我迷惑不解地问道。
“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波农丁皱着眉头伤感地说,“我想,它也许要离开我们去象冢了。”
我听说过关于象冢的传说。大象是一种很有灵性的动物,除了横遭不幸暴毙荒野的,都能准确地预感到自己的死期,在死神降临前的半个月左右,便告别同伴,离开象群,独自走到遥远而又神秘的象冢里去。每群象都有一个象冢,或是一条深深的雨裂沟,或是一个巨大的溶洞,或是地震留下的一块凹坑。凡这个种群里所有的象,不管生前浪迹天涯海角漂泊到何方,最后的归宿必定在同一个象冢。让人惊奇的是,小象从出生到临终,从未到过也未见过象冢,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凭着一种神秘力量的指引,能准确无误地寻找到属于自己种群的象冢。
“就算它打算去象冢了,也没必要披挂这么沉重的象鞍呀!”我说。
“这我就说不清了,也许,嗄羧天生是个小气鬼,临走在向我们讨回属于它的东西。唔,这象鞍本来就是它的嘛。”
我觉得这种解释十分牵强,嗄羧平时并不吝啬,恰恰相反,待人还挺慷慨挺厚道的。我好几次看见,它卷着一串香蕉在路上走,寨子里的小孩伸手向它要,它都会用那根万能的鼻子把香蕉撕下来给他们。我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嗄羧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要回那具象鞍,含有一种很高级的情感。
果然被波农丁说中了,嗄羧准备告别曼广弄寨,找它最后的归宿了。它绕着寨子走了三匝,对救活它、收留它并养活它二十六年的寨子表达一种恋恋不舍的心情。
嗄羧要走的消息长了翅膀似的传遍全寨,男女老少都拥到打谷场来为嗄羧送行。大家心里都清楚,与其说是送行,还不如说是送葬,为一头还活着的老战象出殡。许多人都泣不成声。村长帕珐在象脖子上系了一条洁白的纱巾,在四条象腿上绑了四块黑布。老人和孩子捧着香蕉、甘蔗和糯米粑粑,送到嗄羧嘴边,它什么也没吃,只喝了一点凉水。
日落西山,天色苍茫,在一片唏嘘声中,嗄羧上了路。
送行的人群散了,波农丁还站在打谷场上痴痴地望着。我以为他在为嗄羧的出走而伤心呢,就过去劝慰道:“生老病死,聚散离合,本是常情,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不料他却压低声音说:“小伙子,你有胆量跟我去发一笔财吗?”见我一副茫然无知的神态,他又接着说:“我们悄悄跟在嗄羧后面,找到那象冢……”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是要我跟他合伙去捡象牙。在热带雨林里,大象的躯体和骨头会腐烂,象牙却永远闪耀着迷人的光泽。象冢由于世世代代埋葬老象,每一个象冢里都有几十根甚至上百根象牙,毫不夸张地说,找到一个象冢就等于找到一个聚宝盆。聪明的大象好像知道人类觊觎它们发达的门牙,生怕遭到贪婪的人类的洗劫,通常都把象冢选择在路途艰险人迹杳然的密林深处,再有经验的猎人也休想找得到。但如果采取卑鄙的跟踪手段,悄悄尾随在死期将临的老象后面,就有可能找到那遥远而又神秘的象冢。
邻近的曼蚌寨有个名叫岩鸣的猎手,三年前在森林里偶然碰到一头奔赴黄泉的老象,结果从象冢里背回七十八根象牙,大大地发了一笔横财。可我总觉得做贼似的跟在一头老战象后面,去捡它的便宜,好像不怎么地道。我犹豫着,沉默着,没敢轻易答应。
波农丁显然看穿了我的心思,说:“我们只捡象冢里其他象的象牙,嗄羧的象牙我们不要,也算对得起它了嘛。”
这主意不错,既照顾了情感,又可圆发财梦,何乐而不为?
我俩拔腿就追,很快就在通往崇山峻岭的小路上追上了独行的嗄羧。天黑下来了,它脖颈上那根标志着出殡用的白纱巾成了我们摸黑追踪的路标。它虽然跛了一条腿走不快,却一刻也没停顿,走了整整一夜,天亮时,来到打洛江畔。
这是一条美丽的边境河,翠竹掩映,晨雾缭绕,不远处有几个村寨传来鸡鸣狗吠。嗄羧站在江滩的卵石上,停了下来,久久凝望着清波荡漾的江面。
这儿虽然不是热闹的城镇,但四周有村寨,附近有渡口,也绝非荒无人烟的山野,怎么可能会藏有象冢呢?
“我想起来了,这儿是水晶渡的上游,二十六年前,我们就是在这里把嗄羧给抬上岸的。”波农丁指着江湾一块龟形的礁石说,“幸亏有这块礁石挡住了它,不然的话,它早被激流冲到下游淹死了。”
这么说来,这儿就是二十六年前抗日健儿和日寇浴血搏杀的战场!
这时,嗄羧踩着“哗哗”流淌的江水,走到那块龟形礁石旁,鼻子在被太阳晒成铁锈色的粗糙的礁石上亲了又亲,许久,才昂起头来,向着天边那轮火红的朝阳,“————”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它突然间像变了一头象,身体像吹了气似的膨胀起来,四条象腿的皮肤紧绷绷地发亮,一双象眼炯炯有神,吼声激越悲壮,惊得江里的鱼儿“扑喇喇”跳出水面。
我想,此时此刻,它一定又看到了二十六年前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幕:威武雄壮的战象驮着抗日健儿,冒着枪林弹雨,排山倒海般地冲向侵略者;日寇鬼哭狼嚎,丢盔弃甲;英勇的战象和抗日将士也纷纷中弹跌倒在江里……
我对嗄羧肃然起敬,它虽然只是一头象,被人类称之为兽类,却具有很多称之为“人”的人所没有的高尚情怀。在它行将辞世的时候,它忘不了这片它曾经洒过热血的土地,特意跑到这儿来缅怀往事,凭吊战场!
太阳升上了槟榔树梢,一只独木舟剪开浓浓的江雾,艄哥放开喉咙唱着山歌,从上游飘然而下。嗄羧离开打洛江,钻进一条草木茂盛的箐沟。这一次它大概要直奔神秘的象冢了,我想。我们跟在它后面,走了约一个多小时,在一块平缓的向阳的小山坡上,它突然又停了下来。
“哦,这里就是埋葬八十多头战象的地方,我参加过挖坑和掩埋,我记得很清楚,喏,那儿还有一块碑。”波农丁咬着我的耳朵说。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荒草丛中,果然竖着一块石碑,镌刻着三个烫金大字:百象冢。年久日长,金箔剥落,字迹有点模糊不清了。
莫非嗄羧它……我不敢往下想,斜眼朝波农丁望去,他也困惑地紧皱着眉头。
嗄羧来到石碑前,选了一块平坦的草地,一对象牙就像两支铁镐,在地上挖掘起来。土块翻松后,它又用鼻子把土坷垃清理出来,继续往下面挖。它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又经过长途跋涉,体力不济,挖一阵就要站在边上喘息一阵,但它坚持不懈地挖着,从早晨一直挖到下午,终于挖出了一个椭圆形的浅坑来。它滑下坑去,在坑里继续深挖,用鼻子卷着土块抛出坑来;我们在远处观看,只见它的身体一寸一寸地往下沉。太阳落山了,月亮升起来了,它仍在埋头挖着。
半夜,嗄羧的脊背从坑沿沉下去不见了,象牙掘土的“咚咚”声越来越稀,长鼻抛土的节奏也越来越慢。
鸡叫头遍时,终于,一切都平静下来,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我和波农丁耐心地等到东方吐白,这才壮着胆子,走到坑边去看。土坑约有三米深,嗄羧卧在坑底,侧着脸,鼻子盘在臂弯,一只眼睛睁得老大,凝望着天空。一条四脚蛇从潮湿的泥土里钻出来,爬到它的眼球上,它一点反应也没有。
它死了。它没有到遥远的神秘的祖宗留下的象冢去,它在百象冢挖了个坑,和曾经并肩战斗过的同伴们葬在了一起。作为一头老战象,它找到了最好的归宿。
土坑里弥散着一股腐烂的气息,看得见二十六年前埋进去的战象的残骸,红土里,好像还露出了白的象牙。嗄羧那对象牙,也因挖掘土坑而被沙土磨得锃亮,在晨光中闪烁着华贵的光泽。
波农丁牙疼似的咧着嘴苦着脸说:“要是我们在这里捡象牙,只怕是盖了新竹楼竹楼要起火,买了牯子牛也会被老虎咬死的啊!”
“对,是要遭报应的。”我说,“除非我们枉披了一张人皮,我们不会在这里捡象牙的。”
我和他一起动手,将浮土推进坑去,把土坑填满夯实,然后,空着手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回寨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