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FT共进下午茶：余进

从麦肯锡高位转身的埃森哲战略大中华区总裁余进如何看待咨询业与AI冲击？职场女性受限在哪里，颜值到底多重要，如何管理年轻人？

FT中文网编辑 刘皓琳

知道余进这个名字已经好些年了。彼时这位中国女性顶着麦肯锡全球合伙人和加州理工学院经济学博士的光环，何时何地都颜值在线，举止优雅。由于常常为女性领导力发声，她的知名度并不仅限于咨询圈，也不免成为励志话题和公众号文章的常客。

她最近一次被公众关注，应该是2016年从麦肯锡北京办公室董事总经理的高位离职，担任埃森哲战略大中华区总裁，迈出这一步来获得“新的成长”。我向在埃森哲工作的朋友询问，这位老板真实工作中是个怎样的人，得到的答案是很nice，很聪明，擅长解决问题，总穿高跟鞋。这几点在短短几十分钟的采访中都得到了印证。

余进结束上一个会议匆匆赶来。采访尚未开始，她反复跟我确认，目标读者是谁，他们更关心什么方面的话题，如何能最大程度满足读者的需求，为他们创造价值。接着她叮嘱我们的摄像同事，一定提醒她坐姿是否端正，并建议多拍她的正面，会比侧脸更上镜。我想，“三句话不离本行”，态度、专业，和形象管理，大概能总结咨询行业一大半的成功哲学。

我在埃森哲工作的朋友曾提到，想知道余进如何看咨询公司的未来。结合AI入侵一切的趋势，我问她，咨询公司在未来是否有可能被AI取代。

“好的战略咨询给客户带来最重要的价值是insights和foresights，即洞见和先见。有insights的人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从纷繁复杂的现象中掌握本质。Foresights是对未来具有前瞻性的战略思维，看到未来世界有什么新的可能性。Insights和foresights是难以用算法取代的。就像AI很难取代艺术一样，咨询也是一门非常复杂的管理艺术、战略艺术。”

那么退一步讲，AI会不会至少做到让咨询公司需要更少的人？

余进用“伪命题”直截了当给这个问题定了性。“这是假设基于同质同量的工作。但现在颠覆已经成为新常态，层出不穷的需要解决的问题会越来越复杂。”

余进是麦肯锡大中华地区首批女性合伙人与首位女性董事总经理。这背后，却是当年女性高管的凤毛麟角。对希望兼顾事业与家庭的女性来说，晋升之路显得尤为困难，在她之前，还没有女性以母亲身份成为合伙人。

“这是个挺有意思的悖论。在中国，不管是麦肯锡还是埃森哲，在刚入职的咨询顾问里，女性其实是居多的；在工作成绩优秀的顾问里面，女性也是占超过半数的。女性有一些适合咨询工作的特殊优势，比如沟通能力往往比较强，有同理心，更擅长聆听，擅长替别人着想，而且女性顾问通常有很强的抗压能力和耐力。在职场，我觉得更多的是女性在心里给自己设限。因为前面看到成功的合伙人都是男性，所以会觉得，也许这个工作不适合女性，也许女性没有办法处理好咨询公司合伙人的劳动强度和家庭责任之间的平衡和取舍。很多女性做到中层就离职了，以便结婚生子。从这一点来说，成功的女性榜样对激励女性前行非常重要。”

余进那时“一个念头坚持下来”，在她成为合伙人以后，后面“每年都有女性合伙人加入进来”。埃森哲全球CEO定了一个目标，即到2020年女性占到高管层的一半，现在中国区高管委员会的该比例已达到40%。

即便如此，要在职场实现性别平等依旧道路漫长。根据万得(Wind Info)的数据，在中国3252家国内上市公司中，女性仅领导了170家，占总数的5.23％。英国《金融时报》研究服务部门 《投资参考》今年6月刊文，中国女性自1949年以来取得的地位，近来逐渐退缩，在经济高速发展的背景下，传统性别角色又再度被强化。这也从一个侧面解释了，为何国内探讨女性领导力的论坛层出不穷。

余进再次抛出了“伪命题”的判断。

“什么是女性领导力，这其实也是个伪命题。我们工作中见到的很多男性领袖，也很难用一种风格去概括。所以我通常不会去想作为女性的优势是什么，而是想我的优势是什么。大多数情况下在工作中，我其实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男是女。”

余进觉得，所谓女性的优势，更多是因为大家对女性的期望值低。“尤其如果一个看上去温婉无害的女性，突然间说出的观点非常有思想力度，可能在职场的场合下比男性更容易引人注意并留下深刻印象。”

那么女性在职场可以哭吗？

“为什么不可以？谁都可以哭，男性也可以哭。不管男性还是女性，都可能因为怕自己不够好，而不敢暴露最真实的一面，包括脆弱的一面，所有困惑都藏在内心，自己扛着。这不但对自己的身心健康无益，更不利于有效寻求帮助，调动更多的资源解决问题。更糟糕的是还不利于建立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关系。做真实的自己，即使是在职场也很重要。”

看着对面一袭得体黑色套装、颈上挂着珍珠项链、笑容嫣然的余进，我又追问，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到底怎么看颜值在职场的作用？

“颜值高的人可能更容易给人留下比较好的第一印象，但与人相处，让人舒服是最重要的。最终决定关系质量的，是人与人之间建立的连接，是你的为人处事与言谈举止是否够尊重，是否能提供对方需要的东西，别人和你在一起是不是能够得到最大的空间和支持做最好的自己。”

咨询公司的核心资产是人，这个概念在咨询行业的重复强调下，也变得人尽皆知了。我问余进，90后员工好管理吗？

“60后70后也没那么好管理啊，” 她一笑，“也可能这是我的幸运，我周围多是‘人精’。所谓‘人精’好管理也不好管理。如果你指的方向是他认同的，那你基本上不用做太多事情，他会跑得比你还远。但对于任何一个聪明而富有主见的人来说，真的想得到他的认同，让他感到被激励，让他像打了鸡血一样充满激情地去做你希望他做的事情，不是那么容易。”

关于90后爱跳槽的迷思散布网络，余进觉得，对他们的管理要超越“对事”，而要“对人”。“不是纠结于这个事他只给我完成了80%，是不是还能再多做点。反过来，管理者要对他们职业和个人的成长，发自内心地付出120%的关注和关爱，才能不断吸引、培养和留住这样的人才。”

“如果对方要离职，而且真的想清楚了这是他想走的下一步，我宁可利用我的私人网络来帮他找下家。如果发现对方的选择不是很明智，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替他心痛的大姐姐，一定要好好跟他剖析一下。”

或许管理年轻员工与管理子女有相通之处，余进的一双儿女也已初露头角。采访后半节，话题不免从职场转向了家庭。由新浪教育发布的《2017中国家庭教育消费白皮书》显示，从学龄前、K12、到大学，教育支出均占家庭年收入的20%以上，有30%的家长愿意支付超过消费能力的学费。

我问余进，中国社会普遍对教育焦虑，那么在家长这一边，应该教给孩子最核心的东西是什么。

我原本想象的答案是善良、创造力这一类词语，但余进给出的第一点是，要让孩子知道家长的爱、关心和支持是无条件的。

“家首先应该是一个无条件的爱的环境。不是说你今天得了一百分，我就爱你更多，得了50分我就爱你少一些。于是你得一百分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让我更高兴一点。学习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你自己的人生可以过得更有意义。不管你怎么样，家长一直在这儿。家长最根本的任务是帮孩子做好准备，过属于他自己的最精彩的人生。到底他的精彩人生是什么，没有人能提前预知，应该由他自己去探索发现。所以家长应该用自己的无条件的爱去支持，鼓励他去探索不同的人生道路，他才能知道什么样的路是自己想走的。”

余进想要教孩子的第二课，是如何尊重自己和尊重别人。她曾与13岁的儿子发生争执，起因是每周六下午，原定一家人一起上的一堂戏剧课。那天余进与先生恰好都出差，儿子误以为课程取消，便约了同学去看电影。余进在电话里跟儿子急了，“老师肯定花了很多时间为这一课做准备，甚至可能要大老远跑过来”。孩子便立刻发了微信跟老师道歉，并主动改约时间。余进想传递这样一种价值观，很多想当然的事情其实都是别人的辛苦和付出，对别人要懂得理解和感恩。

工作之余，余进把最多的时间给家人。去年底，余进获邀在全球女性领导者峰会以“我想成为的女性”为主题发表演讲。这场演讲没有成为一碗女性成功学的鸡汤，连她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反思家人的付出与包容时对着几千人落泪。“我以为自己在追求卓越的路上已经攀登珠穆朗玛峰了，但其实我所谓的攀登每一步后面都是别人的付出与成全。我把自己的完美主义强加在家人以及周围人的身上。而作为最亲的人，他们从来没有对我有过半点的挑剔。”

于是采访的最后，我问了最不职业的一个问题，女性选择人生伴侣，最重要的一点应该看什么？余进的回答又一次出乎意料。

“不占地儿。我跟我先生从认识到现在很多年了，对我来讲他最大的优点就是‘不占地儿’。就是说，我不会为爱他或者担心他不爱我而受伤纠结、患得患失、甚至神经质。为什么说相爱容易相处难？一旦觉得对方相处难，就说明对方开始‘占地儿’，耗你的空间耗你的精力耗你的能量。我们俩都给对方很多空间和支持，自己想做什么的时候，不用担心对方会反对，也对彼此有着很深的信任。同时我们彼此之间都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不会在意出差有没有忘打电话，但到了周末都会迫不及待地回家，珍惜跟孩子在一起的高质量的家庭时光，我们知道那是比什么都重要的。”

（作者邮箱：haolin.liu@ftchines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