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宁瑞四月二十六,龙、凤、麒麟和玄龟四大护脉神皆现身于九邑。
乐越这个龙神选中的皇帝人选初次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安顺王与平北王忌惮于三大护脉神,带兵后撤数里,再增调重兵,将九邑城四方团团围住。
商景洗掉了城楼上兵卒看见琳箐和昭沅化成麒麟与龙的记忆,但四大护脉神尤其是龙神归来之姿已深深烙进九邑城中和城外所有人的心中。
宁瑞十一年五月初三,丞相澹台修下了早朝,到凰慈宫觐见太后。
昨日他的长女澹台容月回到京城,到了傍晚,丞相府外车轿如流水长龙,都是朝中官员家的夫人女眷前来拜访,送上贺仪。
夜间,澹台夫人调侃他说,这番父凭女贵,纸糊的丞相要变成真金国丈。
澹台修唯有苦笑而已。
今日早朝时,皇上照旧未到,依然是在御座旁侧置一椅,太子端坐其上,与百官议政。
西郡乱党盘踞九邑,领万余兵,与朝廷兵马对峙。有谣传说,乱党之首乃是和氏流落在外的血脉。更有人说,曾亲眼看见龙神现身,凤祥帝灭龙弑兄,一百多年之后,报应终于来了。
太子册封大典刚过未久,突生此事,朝中人心动荡可想而知。
澹台修进了华清门,过得毓庆桥,凰慈宫已不远。
上月中旬太子册封大典时奢华的仪仗与气氛在内宫中仍有残留。桥栏上与廊柱间的凤凰雕绘一尘不染,鲜活如生。
太后在凰慈宫的正殿中坐,座椅前并未设屏风,以示亲厚。
澹台修整衣叩拜,太后命人设座椅,待澹台修落座后,太后方才道:“听闻澹台爱卿的千金昨日到了京城,哀家这里正等着她来做伴说话呢。正好后天是端午,哀家便在后天上午着人接她入宫,卿意如何?”
澹台修道:“小女能得太后恩典入宫臣感激涕零,但小女自幼疏于教导,愚笨口拙,于宫中礼仪更是一窍不通,不知太后能否让她在家多学几日,以免进宫失礼,冲撞太后。”
太后笑道:“澹台卿家太自谦了,哀家早已风闻你家长女容月德才兼备,就算不熟宫中礼数,进了宫,到哀家身边,什么学不会?你还不放心?”
澹台修忙站起身躬身道:“岂敢岂敢,太后愿意亲自教导,乃小女几世修来的福气。臣谨遵懿旨,后日即送小女入宫。”
太后笑了笑,接过宫女手中的茶盏拨了拨浮叶:“对了,前日听得卿说,你家容月今年三月行了及笄之礼,尚未定亲,哀家这里倒是有个人选,想与丞相家结亲。只不知澹台卿肯不肯?”
澹台修怔了怔,太后说出这番话,本在他意料之中,只道:“能得太后为小女做媒,臣受宠若惊。”
太后抿了一口茶水,抬眼笑道:“这门亲事,我估摸着合适,绝对般配,澹台卿可知哀家所提之人是谁?”
澹台修顺势虚心请教。
太后向左右看了看,抬手一挥:“退下。”
一旁陪侍诸人遵旨退去。
待四周无人,太后将手中茶盏放到一旁桌上,道:“澹台卿为相该有五年了吧。”
澹台修答道:“到今年年末,便是五年了。”
太后似有感慨地叹了口气:“令岳宋太傅亦是个极其难得的忠臣。宋太傅在先帝身边做丞相时,也和现在的澹台卿一样,没有什么实权,却敢在适当时机直言劝谏,先帝但凡听进一些,也能少造些杀孽。之后他做了皇上的老师,可惜过世太早。皇上身体太弱,即便肯听他的话,也……”
澹台修不知太后为何将话题绕到此处,不便作答,唯有沉默聆听。
太后再叹息道:“本朝祖制后宫不得干政,所以哀家一直不问朝事,当日先帝的一些作为,我看在眼中,纵若不赞同,亦不敢多言。本朝皇帝,自先祖凤祥帝以来,大多都行事凌厉,可不管是皇帝家还是寻常百姓家,都在因果之内。你让旁人断子绝孙,总有一天,自己也会断子绝孙。”
澹台修蓦然变色:“太后……”
太后道:“澹台卿,你应该已猜到,哀家要替你女儿做的,是和太子的媒。但自提及此事以来,哀家每每见你似有犹豫,莫非你不愿意?”
澹台修忙站起身:“太后,臣……”
太后继续道:“澹台卿,哀家今日请你来,实则有一事相求,不管你愿不愿意,望你务必将容月嫁给太子。”
太后突然自座椅上站起,走到澹台修面前,跪倒在地。
澹台修大惊,急忙跪下叩首不止。
太后垂泪道:“今日请澹台卿前来,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和氏江山如今已岌岌可危。皇上体弱无嗣,安顺王与太师府把持朝政。如今太子已俨然一副即将登基之势。满朝文武,唯有澹台卿可信赖托付。倘若太祖时传下的谶语在此代应验,哀家或皇上他日到了九泉之下,将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到了日近中午,澹台修才回到家。
入内室换下官服后,夫人带着女婢端上沏好的新茶,照例询问:“老爷今日朝会有无大事?”
澹台修道:“朝会上无甚大事,皇上未朝,太子听政。但之后太后传我去凤慈宫,说是要容月在端午那日入宫。”
夫人了然,屏退左右,道:“固然是对我们的抬举,也太赶了些。女儿一路舟车劳顿,在西郡又遭人暗算,恰好九邑出事,看见那些刀兵场面,受了许多惊吓。好歹开恩让在家里多休养几日,起码过了端午。”
澹台修不言,只简略询问了几句容月的情况。他心下沉重,犹豫矛盾不已,还要留意不能流于神情中,以免夫人起疑,勉强笑道:“前日我托许侍郎寻得一只玳瑁狮子猫,下午即可送到。你记得拿去给容月,看她喜不喜欢。”
夫人应下,澹台修端起茶,刚饮了一口,夫人忽然道:“相公,你辞官吧。”
澹台修端茶的手一颤,放下茶盏。
夫人道:“相公,你难道真的想让容月嫁给太子?后宫的女子,哪有一个能安乐太平一辈子?你真的想做国丈?”
澹台修疾步前去合上房门,方才低声道:“此话怎可乱说。”
澹台夫人亦压低声音:“我今日就是要乱说。女儿回来后,闷闷不乐,我知道她并非因为受了惊吓。你真觉得太子是个好女婿,安顺王是个好亲家?现在朝局混乱,又出现什么乱党,什么皇族血脉遗孤。你本就是个有名无实的丞相,倒向哪一方都不好过,倒不如趁机辞官,我们全家到某个山明水秀的所在买栋宅子,安稳度日。”
澹台修苦笑:“夫人所言我何尝没有想过,但如今,只怕我想辞官也难。”
他缓缓坐回椅上:“晋萱,你觉得世上所谓谶语是否可信?”
今日,凤慈宫中,太后问,澹台卿可还记得,开国之初,道人赠予太祖皇帝的谶语吗?
千秋业,万古城,始于龙,乱于凤,破于百里。
凤祥帝不顾谶语,重用百里氏,到了先帝时,终因猜忌,在百里氏谋反证据未足前便灭了百里氏满门,血覆凃城。
但,这句谶语并不完整,还有最后一句,唯有历代皇帝与太子才可得知。可惜凤祥帝不是太子,皇位靠弑兄得来,最后一句便从此失传。
直到太子册封大典之前,有内史官为了查询以往过继及立太子的旧制,翻阅历代典册,偶然发现一本书上有段小字,疑似当年太宗皇帝阅读此书时随手做的批注——
占卜之言,可信?或不可信?譬如今一道人占卜本朝吉凶,言本朝必毁于二姓,父皇决意防备。但如若只是信口胡诌,此二姓岂不无辜遭殃?所谓天命,当真有人可窥?千秋业,万古城,始于龙,乱于凤,破于百里,亡于慕,果然能应验否?也罢,留于后人评判。
千秋业,万古城,始于龙,乱于凤,破于百里,亡于慕。
这真是谶语的全句?
此谶语是否真如典册记载,乃一道人为太祖占卜所得?
破于百里,亡于慕,究竟是谶语之言,还是其后有人故意添加?
澹台修犹豫不已,无法判断。
耳边太后的哭求声仍隐约缭绕:“慕氏如今已被立为太子,眼看谶语即将成真。望丞相为和氏江山社稷,相助皇上。”
澹台修矛盾不已,他一向秉持明哲保身、恪守中庸之道。正因如此,才能做上这个丞相。
皇帝体弱,政务无能,国师府把持朝政,和氏江山早已呈衰败之相。
太子临朝听政这段时间,急功近利,气量狭窄,手段毒辣,并非明君之选。
就算不出乱军,整个朝廷也已如风中朽木,难以支持。
究竟该当如何?
下午,许侍郎派人送了玳瑁狮子猫来,澹台修信步踱到内院,只见女儿容月正和几个丫鬟在廊下逗那只幼猫玩耍。
容月手中提着个栀子花串成的花球,逗幼猫抬爪来够,她穿着一身藕粉色的衣裳,笑得天真烂漫,好像一枝盈盈盛开的芍药。澹台修心头的大石不由得更加沉重起来。
他走到近前,丫鬟们赶忙行礼,澹台容月拎着花球回过身:“爹爹。”
澹台修看了看那只正在她脚边扯她裙裾的幼猫,微笑道:“喜欢吗?”
容月开心地笑道:“喜欢,谢谢爹爹。”她弯下腰抱起幼猫,幼猫趁机一口咬住了她手中的花球。
澹台修道:“你娘应该已经告诉了你,后天你就要进宫。到了宫中,可不能像在家这般淘气了。我和你娘一直太娇惯你,现在总担心你在太后面前失了礼数。”
澹台容月脸上的神采渐渐黯淡,小心翼翼地问:“爹爹,那我要在宫中住多久?是不是住两三天太后就让我回来了?”
澹台修无奈道:“你还没进宫,怎么就先想着回家?”
容月垂下头:“爹爹,我不想进宫。”
澹台修皱眉:“孩子气。此次是太后亲自下懿旨宣你入宫,焉有抗旨的道理?”
容月头低得更深,不说话了。
澹台修叹了口气,道:“你好自为之。”转身背手走开。
容月突然又抬起头道:“爹爹。”
澹台修停步回身,听容月道:“爹,你能不能替我打听一下,若珊的伤怎么样了,现在好不好?”
澹台修道:“楚龄郡主现在国师府内,她身上牵扯的事件太多,恐怕会在国师府住许多日。”
容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道:“爹爹,我觉得西郡的事情,仍有蹊跷。若珊之前和我说过,毒杀她父母的人是北郡,之后我遇刺,推论凶手也是北郡。那晚她从城墙上跳下后,却忽然改口,说这些都是南郡和乐越所为,很让人想不明白……”
澹台修猛地变了颜色:“乐越?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澹台容月道:“爹,女儿的命就是他救的,我们其实十几年前就认识了。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在杭州归云观时我遇见的那个小道士?他还给我风筝来着,他就是乐越。乐越三月才离开师门,他怎么可能是什么乱党,策反西郡的一万兵马?”
澹台修急忙呵斥道:“住口!你可知道这些话被外人听到会招来多大祸患?你一个女孩子,论什么政事!从今以后,关于西郡的一切,只说你被吓得什么都忘了,一个字也不准多提起!”
澹台容月垂下头,咬了咬嘴唇,小小声道:“可爹也曾说过,不能冤枉好人。”
澹台修寒下脸,又严厉地训斥她几句,拂袖离去。
澹台容月默默地看着父亲渐走渐远,沮丧地退了几步,坐到廊下。那只花球早已被幼猫扯得七零八落,她松开手臂,将幼猫轻轻放在地上,白色的栀子花瓣顿时纷纷乱乱撒落在地。
幼猫甩甩头,打了个喷嚏,澹台容月拿下沾在它鼻子上的花瓣。数年前,乐越也曾这样替她拿掉沾在头顶的草屑,还会数落她一句:“你真笨,草沾在头上都不知道。”
那时候他总爱挺着胸脯说,长大后我罩你哦。后来他要离开时,她哭得稀里哗啦还曾喊过他是骗子。
乐越当时很肯定地说,将来他们一定会见面,到时候他一定会罩着她。
几年后,那个喜欢挥着拳头说要做大侠的乐越已经长大了,竟然真的再次让她遇见,那双又黑又亮又精神又自信的眼睛一点都没改变。他竟然真的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她会永远记得四月二十六那天的晚上,西郡王府一片混乱,她不知为何昏了过去,待醒来时,已经身在九邑城外。
轿子外,有数不清的兵卒和火把。
乐越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一条金龙盘旋在他的周身,异常耀眼的光辉让天地间明亮胜过白昼。
澹台容月不由自主地翘起嘴角:“我知道他一定不是坏人,我知道他是光明磊落的大英雄。”她戳一戳幼猫的鼻梁,“乐乐,你说对不对?”
“简直岂有此理!”
安顺王府内,太子和祯怒气满面地将一本奏折拍在案上。凤桐抬手取过,打开。
这是今日从南郡快马加鞭送来的奏章。
南郡王在奏章中道,听闻西郡有动乱之事,臣很是震惊。又听闻臣之逆子亦牵连其中,臣更震惊兼不解。西郡之事详情尚未明朗,且臣之子也在其中,故而臣理应避嫌,不敢多言擅动,唯上奏请罪,听凭朝廷调遣而已。
太子恨恨道:“定南王这只老奸巨猾的狐狸,什么理应避嫌,不敢擅动。分明是另有所图!论武大会时,他的儿子就与青山派厮混在一处,此次谋逆,南郡王定然是主谋之一!”
凤桐未开口。
太子来回踱了几步,甩袖道:“本宫决定,由北郡兵马攻打九邑,父……安顺王率大军直捣南郡,本宫再命师父速速替朝廷剿灭青山派。凡与乐越、南郡有直接牵连者,一概杀无赦!”
凤桐按了按额角,道:“殿下,此事不宜冲动,先交给安顺王爷处置就好。”
太子道:“但若坐视不理,岂不给了南郡和青山派筹备或逃窜的机会?本宫一定要趁火势刚起,迅速剿灭,以免后患!”
凤桐耐着性子向和祯解释,南郡若要谋反,不可能假手于西郡。乐越不过是青山派的小弟子,傻之又傻的一个少年,怎能在西郡囤积一万兵马造反,想想便可笑。再则,几个十多岁的莽撞少年,号令兵马谁会听?他们又怎会懂?不消几日自然一败涂地。此事只是一场无聊闹剧,不必大动干戈。
太子却不同意,反驳道:“本宫以为,正是如此才要快而干脆地斩草除根!那乐越在城墙上故弄玄虚,做什么金龙附体,又自称是和氏血脉,这就是早有预谋直冲着本宫来的!就算其中有诈,也要将计就计,把他们剿灭干净,宁可错杀,绝不错放!”
凤桐沉默片刻,微笑道:“那么殿下便按照自己的意思办吧。”
太子匆匆出府回宫。凤桐待他走远,折回静室内,化一道红光而去。
再转眼间,他已身在城东国师府中。
庭院里,有婢女正在修剪花枝,见凤桐突然出现,并不惊讶,只微笑行礼道:“今日为何桐君亲自前来?”
凤桐走到廊下:“我来探望一个人。”
婢女了然地笑道:“正好,算一算时辰,她该要醒了,请随我来。”引着凤桐走到一侧厢房,推开房门。
悬着浅红色纱帐的床上,沉睡的女子正是楚龄郡主。
婢女走到床边,笼上一炉淡香,低声道:“大约盏茶工夫她就会醒了。”
凤桐在桌边坐下:“那我在这里等一等,给我沏一壶茶来。”
楚龄郡主醒转时,敏感地察觉到屋内有人,她微微转头,发现靠窗的桌边竟坐着一个红衣男子,正在品茶。
楚龄郡主坐起身,微掀帐帘。她身上的伤已好转不少,做这些举动并不吃力。
凤桐听到动静,放下茶杯向她望来。
楚龄郡主轻声问道:“阁下可是国师?”她住进国师府后,一直待在这间房内养伤,从未见过国师冯梧。
凤桐微笑道:“我是安顺王府的幕僚,并非国师。”
楚龄郡主道:“原来阁下就是辅佐太子和安顺王的凤桐先生。那么我称呼先生为国师亦未算说错,只少加了‘来日’二字。”
凤桐道:“郡主果然蕙质兰心,想必也猜到我拜会的目的,关于西郡一事,我想再询问一下郡主。”
楚龄郡主脸色苍白,她的神情虽保持平静,血色全无的双唇却在微微颤抖:“西郡王府中……接连遭逢惨祸……我……抱歉,我心中太乱……有些失礼……请问先生要问些什么?”
凤桐温声道:“请问郡主,如何发现孽龙及乐越一行人的身份?”
楚龄郡主垂下眼帘:“我……我一直以为,陷害西郡,杀我父母的,是北郡之人。所以,招亲会一开始,我便怀疑前来参加的人中有平北王府的探子。之后容月遇刺,我更加肯定怀疑得没错。”
凤桐道:“据说还有刺客冒充镇西王府的暗卫。”
楚龄郡主点头:“不错,我当时被这些细节扰乱了视线,还想着幸好那几个人误打误撞地救下了容月,揭露了刺客的真实身份……现在想来,他们出身江湖,亦与几大江湖世家有牵扯,什么表面的花样做不出来。后来,在浴堂中,有人发现那个叫乐越的少年随身带着一条龙妖,我才发觉之前的怀疑很可能不对,可惜的是,尚未来得及详查,便出了中毒事件。连我弟弟也……”
楚龄郡主说到此处,两只手抓紧了床单。凤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继续听她说。
楚龄郡主挣扎着下了地:“请先生将此事告知太子和安顺王爷,务必替我镇西王府报此冤仇,否则我爹娘幼弟在九泉下,日日不得安宁!”她想要倒身下拜,身体却支持不住般,又跌坐回床上。
凤桐悠然道:“郡主放心,本朝凡与龙有关者,一概杀无赦。”
楚龄郡主的眼中闪动出安慰的光。
她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先垂下眼,咬住嘴唇,面露犹豫,欲言又止片刻后,方才道:“先生……我还有一件事要说……”
凤桐很感兴趣地扬眉。
楚龄郡主犹豫地道:“容月她……和澹台丞相……似乎与乐越十余年前就认识……交情甚笃……容月小时候更与乐越青梅竹马相伴。容月和我是好姐妹,澹台丞相亦是个正直君子,我相信他们一定不会做出有损朝廷之事。但事关紧要,风闻容月要做太子妃了,我想还是先说出此事较好。”
凤桐微笑道:“郡主说得好。”起身掸一掸衣袖,“我最想问的还有一件事。镇西王府的一万兵马如何被乐越策反,归他所用?我查过军报,那一万军本是西郡兵马的精锐。”
楚龄郡主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神色惶惶,双眼中顿时盈满了泪水,待要开口,凤桐抬手制止道:“不过,郡主身体不好,这个问题就不用答了。我知道郡主一定能有十个以上天衣无缝的答案告诉我。”
楚龄郡主神色大变,双瞳中厉芒一闪,又迅速地消失在垂下的眼睫后,她哑声开口,语气中尽是委曲:“凤先生此言何意?”
凤桐微微眯起双眼:“与太子和安顺王府利益无干之事,我并无兴趣参与,郡主请放心。”他回转身,向房门外行去,“而且,我对郡主究竟想做什么,能做出什么,也十分感兴趣。”
楚龄郡主目送他出门,脸上楚楚可怜的神情早已消失不见,眼中的泪水更无影无踪。她微微扬起下巴,攥紧了床单。
两刻钟之后,又有一个人大步走进楚龄郡主的房门。
楚龄郡主不动声色地打量。
来人穿着浅金色长袍,袍服上绣着一只两根尾羽的凤凰。三根尾羽金凤是皇帝之徵,双尾羽金凤便是太子专用的纹饰。
他走到屋子中间,打量着看到他进屋便从床边站起,虚弱地低声喘息的少女,皱眉问道:“你就是镇西王府的楚龄郡主?”
她盈盈拜倒在地:“参见太子。”
太子怔了怔,笑起来:“你倒是机敏。本宫此次前来,是要问你有关西郡乱党之事,你务必一五一十,详细道来。”
方才离开安顺王府后,太子本欲径直回皇宫中下旨,但上了马车后,左思右想,又命人掉转方向,先到国师府。
所有胆敢企图夺位之人都要一一排查出来,一个也不放过!
楚龄郡主睁大了眼:“我所知之事已尽数告诉了凤桐先生,莫非殿下还觉得有遗漏……”她的眼睛又睁大了一些,露出急切惶恐的神色,挣扎着膝行到太子脚边,扯住他的袍角,“殿下,容月她只是从小和乐越在一处玩而已,他们当时还是孩子,不可能有儿女私情。澹台丞相亦只是对乐越多有照拂,我相信他并没有帮助乐越造反啊!”
她眼眶中再次盈满了泪。
透过淡薄的泪雾,她满意地看到,太子的神色如她期待地变了……
乐越最近过得很不自在,四处走动时,城中的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三大护脉神护住九邑一事让城中百姓振奋不已,他们以为,九邑乃上天选中的天命之地。一代帝王,注定要在此发迹。
楚龄郡主虽在安顺王面前成功地诬陷了乐越,但因城楼上的兵卒做证,九邑城的所有人都知道了真相。
行馆中的郡马参选们各个嗟叹,没想到竟被一个妙龄少女玩弄在手心里。西郡王府的亲兵和仆役们更难以相信,郡主竟然就是杀掉郡王夫妇和小世子的凶手。
以南宫夫人和南宫苓为首的几人便代表被困九邑城中的所有的江湖人士来见乐越,商量眼下该如何是好。
北郡和安顺王的大军将九邑团团困住,九邑城中只有参与郡主选婿的江湖人士、少许亲兵还有满城手无寸铁的百姓。
乐越思来想去,唯有楚龄郡主预先安置在城外的一万兵马是最后的希望,他们被楚龄郡主当作最后栽赃的工具,硬生生被打成了叛军,现今亦在朝廷大军的包围之中。
想到此处,乐越道:“不然我去会会那一万兵马,看他们是否愿意帮忙。”
南宫夫人道:“乐少侠不必如此冒险,可着人将他们的将领请过来商谈。倘若你亲自前去,他们或会扣下你交给朝廷,借此证明清白。”
乐越认为自己不去拜会不足以显示诚意,坚持道:“若想请他们真心与我们联手,自然要以诚换诚。如果我们先不信他们,他们又怎么会信我们?”
杜如渊很是赞同,愿和乐越一起前去。
乐越摇头:“杜兄身份特殊,不去反而更好,我和琳箐一同去就行了。”
有琳箐在,基本可以保证万无一失。
“倘若我有什么闪失,九邑城中就要仰仗各位出力了。”他冲在座几人团团抱拳施礼。
南宫苓充满钦佩地道:“乐少侠慷慨仁义,在下钦佩不已,请乐少侠放心,我们会尽力帮忙,有什么差遣,只管开口。”
镇西王府的亲兵首领高统领出乎乐越意料地痛快答应了替他引荐。
当天傍晚,乐越和琳箐进入九邑城的地下运兵道,顺利见到了那一万兵马的主帅李将军、钱副将和马副将。
原来高统领和李将军是世交好友,楚龄郡主跳下城墙后道出了这一万兵马在郊外藏身的所在,高统领听到消息后,立刻着人从地道前往通知李将军。李将军为求谨慎,带着手下立即隐藏进运兵道中,还有一些兵卒其实已经转进了九邑城。
李将军和一万兵卒莫名地成了楚龄郡主的弃子,皆很悲愤。但又拿不定主意,是否将错就错就此真当了叛军,与龙神护体反朝廷夺皇位的人联手。
正摇摆不定时,高统领突然领着那位传说中、被龙神选中的皇帝前来拜会,李将军讶然发现此人不过是个年未及冠的少年。
而且,这个少年居然只带着一位少女前来,李将军越发惊诧,不由得油然生出一股钦佩。
待乐越开口说明来意时,李将军发现他言语爽朗,态度诚恳,言行举止十分实在,没有一丝浮夸和架子。
乐越最后说道:“我们如此举措,并不是造反,而是朝廷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判我们死罪,我们总不能洗干净脖子等他们来砍,如今九邑城的所有百姓都等着李将军和诸位兄弟救命。”言至此,乐越躬身行了一个大礼,沉声道,“在下恳请诸位,不要让九邑城成为第二个紫阳镇。”
高统领道:“不错,乐少侠的话,我字字赞同。李兄,你我追随王爷近十年,本以为北郡不是东西,没想到竟是郡主杀父杀母杀幼弟。本以为我们忠心朝廷和王府,就能得到重用,光宗耀祖,想不到平白无故变成了叛军。现在已经没了活路,坐等是死,投降也是死,还不如放手一搏!”
钱、马两位副将亦都赞同。军中兵卒人心浮动,他们早已建议过李将军不如彻底反了算了。
李将军垂首沉思,片刻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好,本将与众弟兄听凭少侠差遣!”
乐越连忙道:“说到行军布阵守营突围,李将军是内行,所以一切还要靠李将军拿主意。在下对打仗之事一窍不通,差遣二字万不敢当。”
李将军怔了一怔,高统领打个哈哈:“乐少侠真是个实在人。”
乐越成功说服李将军,回到九邑城中,众人皆欢欣鼓舞。
南宫苓道:“有兵在手,要快快筹划打退城外的朝廷军队才是。”
乐越沉吟不语。
眼前的事儿就像一团乱麻千头万绪,根本不知该从何处下手。现在众人都望着他,俨然以他为首,让他感觉自己如同一只穿上了衣帽的野猴子,浑身难受。
杜如渊及时开口:“如何用兵需详细筹划,务必做到万无一失,我们本为救人自救,不能有无谓的失败和牺牲。”
李将军、高统领等人都深以为然。
杜如渊便提议道:“眼下我们不妨先分好各人的司职,遭此变故,城中百姓必然不安,亦需安定民心。再则,更急需统算下城中还有多少粮食,够我们维持多少时日。还有,急救所需的药材也要备好。”
于是各人便自荐或按所长分配当下急需要做的事情。
高统领、原郡王府的内务总管负责安抚镇西王府的亲兵侍卫暗卫及各仆役。
绿萝夫人和南宫夫人负责郡王府的丫鬟女眷及全城的所有妇女。
杜如渊与镇西王府的外庭总管、马副将及万卷斋等一些江湖人士盘点计算城中尚存的粮草。
洛凌之和江湖人士中通晓医理者开始点算归集城中的药材,向城中各药馆医官打好招呼,记录每家的人手和每位大夫擅长医治的病症,届时打起仗来,如有伤兵,可及时调用人手。
待到分配点查城中还剩多少刀箭及可用马匹时,乐越跃跃欲试,刚要开口,门外突然有嘈杂声,把守的亲兵来报,有人要硬闯入内。和嘈杂声混在一起的,隐约是飞先锋嘎嘎吱吱的怪叫声。
乐越无奈:“是熟人,让他进来吧。”
孙奔带着飞先锋施施然入内,大剌剌站到大厅正中,环起手臂:“听说乐少侠弄到了那一万兵马,有仗可打,要人手吗?”
他自荐得如斯张狂,高统领,李将军、钱马两位副将等人不由得侧目。
杜如渊笑吟吟一拍桌子:“孙兄来得太巧了!眼下正有件事急需你这种人才!盘点城中兵器马匹之事,就由孙兄和南宫兄带几个人帮助钱副将前往吧。”
乐越愕然。
杜如渊环顾一周,道:“事情差不多已分配妥当,最迟明日傍晚,所有查点清单都要做好,诸位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众人纷纷保证绝无问题,乐越半张开嘴看他们即将四处散去,连忙道:“且慢!是不是还少了什么事情?我还没事做。”
杜如渊微笑道:“越兄,我们皆以你为首,你须坐镇于此,统筹一切。具体事宜及一些细末之事,由我们执行。”
说罢,与众人匆匆离去,留下乐越傻坐在案几后。
琳箐笑嘻嘻地道:“不要紧,我和傻龙还有应泽陪着你一起坐镇。”
乐越喃喃道:“什么统筹坐镇啊?事情都被别人做了,我干杵在这里,就是统筹坐镇?”
应泽自开会起就趴在乐越身边吃茶点,此刻淡然地往嘴里塞了一块芙蓉糕:“坐镇,就是镇定地坐着不动。统筹,就是通通交给别人去愁。”
乐越最终还是不能镇定地坐着不动看别人去愁,他四处去转,竭力想搭把手。
等到各项事宜准备就绪众人集中起来,正式商讨是等着朝廷兵马来攻还是主动出击,由乐越做最后决定。
“打,还是不打?”
杜如渊合上手中的书册,如斯问坐在上方案几后的乐越。
乐越双臂支在案上,抱住头。孙奔环着双臂斜靠在厅柱上:“眼下情况,这句话不必问了吧。想活命,只有一个字,打。”
乐越烦躁地刨刨头,九邑城已被困数日,城中粮食越来越少。打是一定要打,但,怎么打,如何打?
以前听说书的时候,故事里那些赫赫有名的英雄大将领兵数万,驰骋疆场,好不威风。等真的到了今天,有一万兵马和整城人的性命捏在手中,乐越只觉得手心冒汗,心里发虚,暗骂自己没有出息。
众人都在看着他,等他做决定。
乐越狠狠刨头,犹豫不已。
孙奔道:“给我五千兵马,至多耗掉两千,我能暂时开出一条路,让城里的人先走。”
杜如渊立刻反对,道:“不可取。城中之人就算逃得出去,朝廷也不会放过,现在叛军之名已然坐实,无路可退。只能以九邑为据,开出自己的局面。”
孙奔冷笑:“嘴皮子一开一合,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容易得很。请世子现在带兵出去,开个局面出来如何?”
杜如渊道:“吾只是以全局而论。”
孙奔不屑地嗤笑:“眼下都顾不得了,还全局。”
两人隐隐已生僵持之势。
乐越依然犹豫挣扎不已,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转向琳箐、应泽和洛凌之那方。
琳箐刚要开口,洛凌之先道:“这件事唯有越兄你自己决定,最终定下主意。”
乐越攥起拳重重敲在桌上:“打,一定要打。但怎么打,我还要想想。”
孙奔道:“乐少侠最好果断点,没时间让你慢慢想了。”说完他带着飞先锋,大步离去。
乐越起身来回走了两步,再抓抓头:“我去外面转转。”
琳箐待要跟上,洛凌之拉住她衣袖,杜如渊头顶的商景对她摇了摇头。
乐越出了大厅,到后花园一个僻静的角落席地坐下。西郡王府现在已经变成了他们的叛军大本营,只保留了西郡王夫妇和小世子的灵堂。各处悬挂的丧饰仍在,在闷热的天气中散发着一股独特的凉意。
乐越深感自己无用,长长地叹了口气。
昭沅趴在乐越怀里小声安慰道:“不要紧,慢慢学就好了,就像我现在也不太懂护脉神到底要做什么,怎样才能帮到你。应泽说过的,这些事情,要靠自己慢慢领悟。”
这话没安慰到乐越,反而让他更愁苦了。是啊,他和他的护脉龙根本连半吊子都算不上。
他坐了半晌,没想到什么方法,再回到厅内,众人都散了,只有琳箐和应泽还在。
琳箐看到他,立刻跳起来,询问他有无想到办法。
乐越摇头。
琳箐笑道:“哎呀,打仗如何用兵是最费脑筋的。这样……”抬手拉住乐越的胳膊,“出去散散心吧,说不定走一走就想出办法来了。”
出了镇西王府,乐越左右四顾,思索该到何处去。琳箐向他提议:“不如我们去城楼上,看看外面的军情吧。”
站到城墙上极目远眺,九邑城外一片宁静安详,看不到安顺王和北郡大军的影子。
那天晚上的大军压城也罢,之前参加选郡马时进城出城那熙熙攘攘的景象也罢,都好像在做梦。
琳箐戳戳乐越的手臂:“喂,下面有人在看你耶。”
乐越顺着她指着的方向望去,城内城墙附近聚集着三五成堆的人,正抬头往他这里看,还在议论纷纷。
琳箐小声道:“他们在谈论咱们,猜那天晚上围在你身上的那条护体金龙在哪里,还叫你龙少君。”
乐越惊讶地向下看,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从脚底蔓延到了头顶。
琳箐笑道:“怎样,这种体验很新鲜吧?是不是有种与以前不同的感受?”
乐越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昭沅恍然道:“哦,原来刚才洛凌之是要你带乐越来城楼啊。”
琳箐顿时竖起眉毛:“我才不是听了他的话才带乐越来的。他只是说乐越如果坐不住的话让我带他四处走走,感受一下城中百姓对他的期待。带乐越来城楼是我的主意!”
昭沅晃晃脑袋,它隐约听到洛凌之说什么感受之类的,方才又听琳箐提到这两个字才反应过来。
城楼这个主意明显是受了洛凌之的启发,它这样说并没有说错。
琳箐弹了它的脑袋一记:“你!缩在乐越怀里耳朵倒是灵便啊!拜托你快点变回正常的样子行不行?像条蚯蚓一样只能趴在乐越怀里,你不要总让我来激励乐越,替你做你该做的事情!”
昭沅心虚地向乐越的衣襟中缩了缩。在城楼上现出金龙之形后,它便维持着一尺不到的龙形,变不成人形了。乐越只能每天把它藏在怀内,对外声称它被人暗算受了伤,在某厢房的床上被窝内塞了几个枕头冒充是它在养伤。
它蜷缩进乐越的衣襟深处,琳箐哼道:“一说就学商景扮乌龟。”
夜晚,昭沅好不容易等到乐越翻来覆去完毕,进入梦乡,方才悄悄爬出被窝,它钻到屋外僻静的角落处,鼓起白天积攒起的法力,念动驾云诀,爬到招来的小云上,拍打尾部升到半天空。
今晚是阴天,无月也无星,昭沅照例飘到城外,小心地凑近围困九邑的朝廷兵马的帐营。营帐内很安静,不像要进行突袭的样子。昭沅谨慎地绕了一圈,再飘回比较靠近九邑城的上空,静静地趴在云上。
最近它每晚都这样做,琳箐曾带它来查探过朝廷兵马的情况,不过转了个圈儿就走了。但是它听说,他们可能突然在某时尤其是夜里对九邑发动袭击,会让乐越他们措手不及。
于是它便每晚这样把守。到了天即将亮时,它方才匆匆拍云回到城内。
它的法力一直恢复再用掉,总也存不多,今天尤其觉得疲倦。
刚飘到城楼附近,它浑身乏力,想停下歇一口气,谁料竟不由自主打了个盹,神志恍惚时,法力聚集的云朵便蓦地一散,竟然噌地从半天空掉落下来。
昭沅大惊,拼命想聚拢法力,已是来不及了,小小的龙身砰地跌落到城墙上。
耳边听见人的声音道:“是不是有个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下来了?”
昭沅的脑中顿时懵懂一片,突然有道阴影从它头顶罩下。
再一瞬,它已被迅速轻轻抓起,合在一个温暖的手掌中。
而后它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没有,可能是天上落下的露水吧。”
是洛凌之的声音。
洛凌之将它藏进衣袖内,昭沅感到他带着自己走下了城楼的台阶,又走了很远的路。最终到了一处安静的所在,洛凌之将它从衣袖中取出,托到手掌上。
洛凌之的声音非常温和:“原来你的法力总也养不好,是因为如此。”
昭沅的龙须动了动,轻轻点点头。
“你很担心乐越?”
昭沅再动动胡须。
洛凌之道:“但你若总也养不好法力,就总也帮不上大忙,还会徒然分散乐越的精力,令他忧心。”
昭沅耷拉着脑袋:“我怕朝廷的兵马在夜里突袭九邑。”
洛凌之微笑道:“你放心,朝廷的兵马眼下只会困住九邑,让城中的人慢慢耗尽粮食,尚且未到他们会突袭的时候。”
昭沅蠕动了一下,点点头。
它道:“那你也每夜在城楼上巡视?”
洛凌之每天起得很早,但现在好像还不到他习惯起床的时辰。
洛凌之淡淡道:“我只是今夜出来看看。”他将昭沅放回衣袖内,“不过你今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抓紧养法力。我们在街上走走,等天亮后,带点早点回去吧。”
洛凌之带着昭沅和早点回到镇西王府,让乐越、琳箐、杜如渊很是诧异。
乐越抓过昭沅放到身边的桌上:“怪不得起床后寻不见你,竟然是和洛兄一道出去买吃的。你还是多睡点觉,早点让我们不用往被子里塞枕头吧。”
昭沅嗯了一声,凑到乐越放到它面前的浅碗边喝粥。
洛凌之歉然地笑了笑,道:“今天是我突然想让昭沅帮忙,请它去查探了一下朝廷兵马的状况,好像耗掉了它不少法力。”
乐越扯扯昭沅的龙角:“嗯,原来你已经能爬云了,看来是快好了。”
杜如渊欣然道:“那正好,吃完早饭后,请昭沅帮我们再重画一次形势图,看看朝廷大军的部署有无变动。”又问昭沅道,“兵营中那些帅旗上写的字,以及所在的方位,你都记得吧?”
昭沅每晚查探,早已烂熟于胸,立刻用力点头。
京城,安顺王府。
太子和祯的怒气又一次很大。
今日朝会上,他本欲责问澹台修,是否与叛军首领有故交。谁料澹台修竟称病未朝,显然是做贼心虚!
凤桐照例前来询问,今日朝会上有无大事需要商讨。
太子恨恨道:“澹台修竟然称病未朝,倘若本宫发现他的确与叛军相关,一定加倍重责!”
凤桐淡淡道:“殿下,澹台丞相称病未朝,是我知会他的。”
太子陡然变色。
凤桐道:“太子昨日是否在臣之后去了国师府,见过楚龄郡主?”
太子冷笑道:“本宫正想问先生,你昨日已知澹台修与乐越相识,其女更和他青梅竹马,为何不告诉本宫?”
凤桐安然坐在椅上品茶:“依澹台修的脾性,不至于里通叛军。殿下登基之日将近,正需笼络朝中人心,澹台修还是殿下未来的岳丈,何必因区区小事坏了大计?”
太子高声道:“怎么可能是区区小事?!那澹台容月若真与乐越有染,本宫再娶她为妃岂不是大笑话!”
凤桐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悠然道:“凡事皆要有实证,不可随便听信一人之言。倘若殿下仅被一女子言语挑拨,就与自己的岳丈反目成仇,那才是大笑话。”
太子的脸色彻底青了,他盯着凤桐半晌,一甩衣袖,案几上的茶壶哐当跌倒在地,粉身碎骨。他磨着牙道:“先生,你需明白,安顺王府虽敬你三分,但这里是太子府,本宫已是太子。”
凤桐慢悠悠站起身:“我如此劝阻,只为了殿下能当好这个太子,将来更能当好皇上。但听与不听,由殿下自己决定。”
太子脸色铁青,站在一地瓷屑中,目送凤桐的身影走远。
下午,太子又到了国师府。
他坐在桌前,脸上怒气未消,向楚龄郡主道:“你再将澹台父女与乐越可能相关之事,详详细细说一遍给本宫听。”
楚龄郡主虚弱地道:“我所知之事,已经尽数告诉殿下。殿下,容月与澹台丞相绝不可能里通叛军的。容月虽与乐越私下相会过一两次,我想她亦只是想答谢乐越的救命之恩而已。她即将做太子的王妃,绝不会如此不自爱……”
太子慢慢慢慢慢慢地捏紧了桌布:“什么?她还曾与乐越私下相会?”
楚龄郡主急忙跪倒在地:“只是在我西郡王府的厢房中待了约一个时辰……”
一个茶杯哐当碎在她身侧,楚龄郡主瑟瑟发抖。她匍匐在地将碎片一片片捡起,早有女婢闻声进来,及时整理干净,再送上茶水。
太子的怒气似乎消了一些,楚龄郡主察其颜色,轻声道:“殿下,假如因我说错了话,才令殿下如此生气,请殿下尽管责罚……”
太子抬手道:“罢了,不干你的事,你起来吧。本宫只是不明白,如此女子,桐先生为何还要本宫娶她!澹台修在朝廷中不过如同一个纸做的傀儡,丞相之位纯属摆设,本宫为何还要对他有所顾忌!”
楚龄郡主站起身,替太子斟上茶水:“桐先生或是为太子登基后考虑,今日的太子妃,便是来日的皇后,要统领后宫,母仪天下,定要贤良淑德的名门之女。”
太子冷笑:“与男子厢房内私会,足有一个时辰之久,好一个贤良淑德!”
楚龄郡主垂首不语。
太子继续道:“若说出身高贵,朝中多少大臣的女儿都不逊色于她,即便是你,身份亦比她强出许多。”
楚龄郡主讶然地睁大眼,再羞涩无措地低头。
可惜太子恰好正望向别处,自顾自继续道:“若论及美貌,更与……无法可比。”一个绯红色的身影浮现在太子的眼前,他一时不由得走了神。
转瞬清醒过来时,太子自觉方才微有失态,轻咳一声站起身:“也罢,本宫今日暂且问到这里。”起身向门外去,走了两步后,又折转回身,“是了。你住在国师府,本宫想找你问话,总有些不方便。问了几次,问出了什么,绝对会一滴不漏地落进凤桐耳中。”
他对本宫,似乎知道得太多了些。
太子在袖子中握紧拳头,面上却是一片不动声色:“这样,太后想找几个人进宫陪她说话,澹台容月明日就要过去了。不如我也送你进宫去,如何?”
唯有皇宫之中,凤桐尚且不能自由走动,亦掌控不了许多。
楚龄郡主的手在袖中微微颤抖,垂下眼帘犹豫道:“多谢殿下恩典。可,我是戴孝之身,入宫恐怕……”
太子皱眉道:“也是,太后恐怕会忌讳。那么送你去太妃那里好了,陈太妃久居佛堂吃斋,应该不会忌讳这些,你不要四处乱走便是。”
楚龄郡主俯身谢恩。
新的朝廷兵马布局图画完,杜如渊搁下笔,让开身任乐越、孙奔、琳箐和洛凌之端详。
乐越摸着下巴左右看,杜如渊道:“不用再琢磨了,两次都是吾画的,并无一点差别。”
无差别,说明什么?
琳箐道:“说明既没有增也没有减,都在原地待命,慢慢和我们耗。”
杜如渊点头:“不错,是在等我们城中粮草全部耗光。再则,可能安顺王正上书朝廷,等待朝廷示下。”
乐越道:“安顺王就快变成太上皇,现在的皇上病得半死不活,根本无法过问政事。他还需向朝廷里的哪个请示?”
昭沅小声插嘴:“还有凤凰。”
乐越露出“大概被你说中了”的神情。
杜如渊道:“我记得曾听父王说起过,安顺王这个人极其谨小慎微,和我们所见到的这些毒辣果决的作风很不相符。”
乐越顿时想起,那天在树下,安顺王指点他如何谋局遣兵的情形。
倘若不知身份,再次遇见此人,他依然只会当他是个普通的商贾而已,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就是那个权倾朝野的王爷。
而论武大会上那个圆润富态的安顺王又是另一个模样。
究竟哪个才是此人的真面目?
对了,太子还是他和绿萝夫人的私生子。这可是天下第一大秘闻!要是把这条消息卖给万卷斋,一定能赚不少钱。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可这位对手实在段数太高,太叵测难辨。
杜如渊这等熟知各路秘密的人,也只能说出少数关于安顺王的事迹。
安顺王慕氏一族从凤祥帝弑兄夺位后开始发迹,第一位安顺王慕凌本是凤祥帝的兄长太子和熙的护卫,凤祥帝夺位后改效忠于新帝。如今的安顺王在朝中一向表现得谨慎小心,待人和气,不结党不受贿,做事滴水不漏,十分对得起“安顺”两个字,即便与国师串通把持朝政,若说成是他对国师以皇帝之名义所下的命令言听计从,亦说得过去。
为什么这样的一个人物会生出太子那种儿子……
杜如渊无奈地道,本以为是儿子随娘,安顺王过世的正室王妃,太子名义上的母亲,是先帝最宠爱的公主。所以太子才能顺利改姓和,过继给今上。
但,现如今得知,太子的母亲实际是绿萝夫人……
那么,只能说,太子幼年疏于教导。
杜如渊结束八卦,重新铺平布阵图,众人开始商讨,这场仗如何打。
杜如渊指着图上四方道:“毛、吴、尤、郭。这是分别镇守四方的四个主帅。其脾性用兵手法,李将军等人应该知道吧。”
孙奔道:“不用李将军,这些消息,我便知道。”
他点着纸上的姓氏一一道,毛旺福,安顺王帐下偏将,擅步兵。九邑城北多山,宜用步兵。因此安顺王派他在前方,自己率大队骑兵于步兵之后驻扎。
吴之鸣,平北王帐下大将,擅布阵弓弩。九邑城西有密林,适宜弓弩埋伏,故其奉命驻扎此处。
尤长孟,平北王帐下大将,本擅长水军。九邑城东有条河,但不至于用得上水军,此人乃朝廷调派入平北王帐下,并非嫡系,这次统帅步兵与骑兵混合的兵马驻守在城东。
郭阆,安顺王帐下大将,擅骑兵布阵,骁勇善战,名声在外。安顺王派他驻守九邑城南,一则是城南地势平坦,宜用铁甲骑兵,再则将最骁勇的一员大将放在城南,亦有提防定南王出兵之意。
四人资料大略讲尽,孙奔吊起嘴角:“依诸位看,若要主动出击,我们先攻哪一方为上?”
乐越仔细思量:“若按孙兄提供的情报,尤长孟一方较为容易。”
孙奔露出白牙:“就知道乐少侠会如此说。”
五月初五,丞相澹台修之女澹台容月奉太后懿旨入宫。
宫中正在庆贺端午,太后住的凤慈宫内悬挂蒲艾,宫女们的身上都佩戴着各色的香囊。
澹台容月暂时被安排在凤慈宫的一处偏殿中住。
宫女先引她到了偏殿中,另有内宦送来衣服钗环,还有太后特意赏赐的五彩丝带一条,香囊一个。
在宫里,从衣裙鞋袜到钗环配饰,样样都要合乎规矩。
待沐浴更衣后,方才得以拜见太后。
皇宫之中,毕竟与别处不同,种种奢华陈设,精巧布置,澹台容月只觉得眼花缭乱,但不敢多看,不能失仪,只能目不转睛一派端庄地跟着宫娥向前。
太后正在夏景阁中听乐赏花,近得凉阁前,便闻见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她在阁外站立,宫女替她入内禀报,挑开珠帘时,香气尤甚,澹台容月悄悄细看,原来那珠帘每根上都均匀穿着镂空掐花的金丝球,内中搁置着香料,方才能够如此香气馥郁。
太后待她很亲切,特意让她坐在一旁,一同食粽听琴。
琴乐后,上来一群披着五彩斑衣的宦官,有意扮作怪模样,耍杂耍逗趣。有宫女悄悄至太后身侧禀报道:“太子殿下已经进宫了,差人来先向太后请安,说他有事要先往太妃那边去一趟,稍后才能过来,望太后莫怪。”
澹台容月听见太子两个字,心里咯噔一下,但面上只能不动声色,假装没有听到。
太后奇道:“太子有何事要去找太妃?”
那宫女悄悄向澹台容月望了一眼。
澹台容月起身,只说要去净手,告退避出,走出凉阁前,听得刚才的宫女更小声向太后道:“太子殿下带了个姑娘进宫,就是镇西王府的楚龄郡主,但因西郡变故,郡主全家皆遭不幸,太子怕有忌讳,所以先送到太妃那边,不敢惊扰太后。”
澹台容月心中又是一惊,楚龄郡主居然也进宫了,不知她的伤势好些了没有,又为什么突然被送进宫来,不知在宫中这几日能否见她一见。
凉阁之中,太后也甚是惊讶:“哀家听说此女被安置在国师府,太子为何要将她送进宫来?由太子送进宫,礼体上亦有些不合。”
宫女回说不知。太后沉吟不语。
澹台容月净手完毕,回到席中,刚坐了不久,就有通报说,太子来了。澹台容月又再起身告退回避,太后笑道:“不用了,太子年岁只比你大一两岁,尚未及冠,都还算小孩子,不用如此拘礼。”
澹台容月只得再坐回去,少顷,珠帘挑开,一个身穿浅金色长衫的人入内,向太后行礼请安。
澹台容月悄悄向太子望了一眼,只觉得他仪表堂堂,但眉眼稍显凌厉,看起来不是很和善。
太子早已看见了太后身边的澹台容月,亦猜出了她的身份,但见澹台容月相貌温婉娴雅,举止端庄,与他想象的大不相同,的确像个深闺之中的大家闺秀。
他暗暗思忖,要么是这女子太善伪装,要么是她的确和楚龄郡主所言有出入。
她虽然美貌,但始终不如那个穿着红色衣裳挥舞长鞭的明艳身影,因为那般明亮的双眸,那般甜美的笑容,乃是举世无双。
五月初五中午,凤桐到梧桐巷中向凤君请安。
出来迎接的小童道,商玄神君来了,正在和君上下棋,让他稍等片刻。凤桐站在廊下,凰铃从拐角处转出来,欢欢喜喜地跑向他:“凤桐哥哥。”
凤桐微笑道:“出了一趟远门,玩得开心吗?西郡的那件大事恰好让你赶上,看了不少热闹吧?”
凰铃撇撇嘴:“不要再提了,提起我就上火。那个麒麟族的什么公主,嘴巴刻薄得要命。还有阿黄,丢死人了,见到那条龙就扑上去。被那些家伙以为它是母的,还说我们倒贴。”
凤桐失笑。
凰铃接着道:“不过,那条龙太傻了,又傻又小,根本不可能是凤桐哥哥你的对手。”
凤桐不语。
凰铃再道:“对了,我听说,太子把楚龄郡主送进宫里去了。他……不会看上了楚龄郡主吧,那位郡主的手段和心眼可不一般,澹台容月在她王府中的时候,她表面有说有笑,一转脸到了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立刻就是另一个表情。她蛮嫉妒澹台容月能做太子妃的,说不定来日还会和她为了太子争斗呢,凤桐哥哥你要不要去和君上说,给楚龄郡主也配一只凰神算了。”
凤桐的表情却未为之所动,淡淡道:“我来找君上,是为另一件事情。”
凰铃疑惑地睁大双眼。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小童来传话,请凤桐去后园。
凤君和商玄一局刚罢,正在收拾棋盘。
凤桐上前跪下:“君上,国师之位我不想接任,我不想再管太子了。”
凤君拿起棋子的手顿了顿:“为何?”
凤桐简洁地答道:“太子太傻。”
一旁的商玄哧地笑出声。
凤君神色未变,道:“那你觉得谁不傻?乐越?”
凤桐道:“乐越也傻,但与太子傻在不同之处,各有千秋。我本以为,太子能比乐越稍强,却没想到……”
凤君将棋子放入棋盒,合上盒盖:“凡人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否则何必要我们护脉神?”他微微笑道,“今日下午,九邑城外有战事,你可以过去看看情况。”
凤桐站起身:“遵命。”他本想告退,但还是忍不住问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君上,为何下任皇帝,一定要是慕祯?”
凤君道:“因为必须是他。”
乐越在镇西王府的厅中走来走去,犹豫不定。
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开战,乐越的手心不由得微微出汗,他突然很不确定,自己做的决定是否正确。
昨日在房中大致商讨完敌军布局之后,他们又和李将军及各位江湖人士共同分析敌情。以城中粮草的储备状况来看,李将军、两位副将和杜如渊的意见都是在两三日内尽快打一仗,最好趁敌军损耗兵不待补时,夺得战权主动。
孙奔道:“要是乐少侠能果断些,下得了主意,我们明日打一场最好。”
杜如渊赞同道:“明日是端午,妖魔魍魉不敢妄动,我们明日开战,更能破朝廷污蔑龙神为龙妖的流言。且过节时,敌军深入西郡腹地,难免心浮气躁。”
李将军提议,出战时间选在午时之后,一般这种四面被困的局面,主动出战以清晨傍晚或半夜为上,这次反其道而行之,大约能杀得对方措手不及。
孙奔道:“想杀安顺王措手不及,大概不太可能。不过午时确实是最佳时辰。只是……”斜眼看了看乐越,“用多少兵,往哪里出,还要乐少侠给个主意。”
乐越回想早饭后的兵力分析,四方主帅中,以平北王手下的两个将军,镇守西方的吴之鸣和东方的尤长孟稍弱。
而尤长孟一方,尤其显得薄弱些。
便道:“眼下唯有先攻东侧尤长孟一方较为容易。”
李将军、高统领等人都点头称是,乐越心中稍稍多了些主张,道:“但我不知宜用多少兵,按照线报,尤长孟帐下有五千兵……”
李将军道:“我们出五千或六千兵,稍多过他,兵力不占劣势,速战速决。”
孙奔哂笑数声。
李将军与两位副将均有些不快,钱副将道:“这位侠士,若有高见不妨直说,何必在一旁袖手嘲笑?”
孙奔却偏不说,只看着乐越和洛凌之:“乐少侠,还有这位据说专门负责打仗的洛少侠有何看法?”
洛凌之道:“城中只有一万兵马,一次出兵五千或六千未免太过草率,但在下未曾打过仗,不敢妄言。”
乐越犹豫道:“也是,要么,我们出四千兵?”
孙奔再度哂笑不已,大步走到沙盘前:“尤长孟处,不宜出兵。若要打,就打这里。”拿起一根红标,在沙盘上代表城北的方向插下。
四周一时寂静。片刻后,乐越道:“呃……孙兄,你这样是否太激进了一些……”
钱副将笑道:“孙少侠真是英雄豪杰,想来熟读兵书,深谙用兵先射将,擒贼先擒王之道。带着五千兵长驱直入,先杀毛旺福,后诛安顺王,将一万兵打个落花流水。下一步便能挥师直指京城矣。”
孙奔不以为意地挑挑眉毛:“各位如果不肯听我的忠告也无所谓。不过别怪我没事先提醒。尤长孟处当真要打,以两千兵为上,至多不过三千。”
钱副将依然挂着冷笑道:“多谢费心提醒。”快步行至李将军面前单膝跪下,“属下恳请明日出战,请将军派与我三千骑兵,明日黄昏前,必定拿下尤长孟。”
李将军转而躬身向乐越道:“乐少侠……”
乐越站起身:“明天我和钱副将军一同出战。在下没打过仗,头一次上战场,还望钱副将军多多担待,把我当个普通小兵就好。”
众人都怔了怔,继而纷纷劝阻。
杜如渊又搬出了那套首领统筹论,李将军和两位副将则说,第一次只是小小出兵,没必要乐越亲自出马,以南宫夫人和南宫苓为首的江湖人士纷纷赞同杜如渊的说法,认为乐越只需坐镇规划便可。
乐越摆手道:“各位不必替我找借口,封城这几日,最无用的就是在下,此城被困,一半原因在我,怎能再缩在后方,连个仗都不打?”既然反已经造了,怎样都得到战场上去搏一搏。
孙奔在一旁拖长声音道:“勇气可嘉,奈何太傻。”飞先锋跟着吱吱叫了两声,但被众人有意忽略。
昭沅在乐越怀中用龙角轻轻顶顶他的胸口,小声道:“我支持你,我和你一起去!”
杜如渊待要再劝,一直沉默的洛凌之向前一步道:“这次还是由我去吧。”
乐越张张嘴:“洛兄……”
洛凌之拦住他话头:“越兄,我既然已主管刀兵之事,这场仗便该先由我去,否则,我在此处岂不更是一个无用之人?”
琳箐也犹豫起来,她本意想支持乐越前去,可是眼下看起来,洛凌之的确是更应该去的人。
杜如渊道:“我们贸然出兵,其他三方可能会趁机偷袭,越兄还是留在城中,由洛兄先去。”
众人亦都赞同。
南宫夫人道:“乐少侠,你如今既已是我们的首领,要多听听众意才好。”
乐越只得作罢,最终决定由钱副将和洛凌之领三千兵出战。
孙奔听完结果后,哂笑一声,带着飞先锋扬长而去。
出兵时间定于未时初刻,此时兵卒已整装待发。
洛凌之脱下长衫,换上铠甲,与钱副将最后商量出战事宜,乐越却有些犹豫了。
若是由他前往,他一定只等着跳上战马,挥鞭出城,什么也不多想。但现在要出城的却是洛凌之和钱副将以及三千名兵卒,且是听了他的最终决定才出战的,乐越心中突然七上八下起来。
这些人的性命全扛在了他的肩膀上,他记起当初在九邑城中,应泽曾道,成大事者,要担得起无数的人命,他终于有了切切实实的感受。
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错了,这场仗是否该打,是不是应该喊停。
琳箐走到他身侧低声道:“你放心啦,等下我会跟着洛凌之,照应着他,有我在不会有事。”
可是身为护脉神,琳箐不能直接插手战事,这仗是输是赢,最终还要靠上场的兵将本身。
孙奔站在远处冲乐越喊:“乐少侠,你最好别犯傻,现在采纳我的办法还来得及。”
杜如渊在另一侧道:“越兄,身在此位,请决策果断,切忌自乱阵脚。”
乐越忐忑难安,为了强装镇定,他不由自主多喝了些茶水,加之紧张莫名,一刻钟之内,跑了两趟茅房。
第二次从茅房出来时,乐越在回廊处遇见了绿萝夫人,从那晚九邑城被困后,乐越一直没得机会向绿萝夫人道谢,便上前道:“前日郡主下毒,多亏夫人用莲子羹救了在下性命,一直未来得及道谢,惭愧惭愧,望夫人莫怪。”
绿萝夫人这几日形容憔悴了许多,神色中带着几分忧虑,勉强微笑道:“那日乐少侠你说肋下疼痛,我便猜想你大约是中了毒。我在江湖上许久,看此还算有经验,当时也觉得王府中可能有人要毒害澹台小姐,方才用膳食做解药,却没想到,下毒的竟然是郡主。”
她轻叹一口气:“郡主虽不是我师妹亲生,但总算是她一手带大,我有时来看望师妹,她常姨母姨母叫个不住,谁知竟然……”
乐越只能道:“夫人节哀,所谓人心难测。”
绿萝夫人再叹道:“是,凡事都难预料,就像我亦没想到乐少侠还有这样一层身份一样。”
她突然转了话题,乐越已知,这才是她特意在这里等候的本意。
果然,绿萝夫人接着道:“乐少侠,我特意在这里等你,是有些不中听的话要说……”她沉默片刻,才道,“你们眼下,根本不可能是安顺王的对手,暂且不要出兵为好。”
乐越心里一揪,勉强道:“多谢夫人提醒,但,不管输赢,这场仗,我们都要打。我们已无退路,不打就是束手待毙。”
绿萝夫人苦笑道:“我知道乐少侠一定听不进去。不过……不瞒乐少侠说,我有位故人,与安顺王是旧识。对安顺王,我亦了解一二。他心机深沉,行事狠辣,绝非常人所能想象。”
她说此话时,眼神落向别处,显然回忆起了什么痛苦的往事。
“乐少侠此时与他硬碰,十分不明智。倘若可以和谈……”
乐越道:“夫人,你方才已说,安顺王行事狠辣,即便我们和谈,可能成功吗?夫人可记得昔日血覆凃城?”
绿萝夫人微微变了脸色。
乐越道:“夫人,倘若我们不抵抗,九邑的下场也只能是第二个凃城。不论如何,一定要打。”
乐越不待绿萝夫人再次开口,道了声告辞,急步走开。绿萝夫人在他身后道:“乐少侠,我看到了那日九邑城上,金龙现身。若乐少侠来日果然做了皇帝,可否看在那碗莲子羹的份儿上,答应我一个请求。”
乐越默然,绿萝夫人这个请求,十有八九是为了保太子的性命,他道:“我并不想做皇帝,现在打仗亦是逼不得已,只不过是想让我自己和整城的人活下去而已。夫人与我有救命之恩,无论有什么请求,都尽管开口。”
绿萝夫人静默片刻,摇了摇头:“乐少侠这句话,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他当时最常说的就是,他身在其位,本是情非得已,其实他只想泛舟江河,淡泊度日……”她的视线又落到远处,再收回到乐越身上,“乐少侠,等你到我这个岁数,就会明白,所谓不得已,很多都是自己加诸己身。”
乐越回到厅中时,洛凌之与钱副将即将出发。
他转目四顾,厅中已没有了琳箐的踪影,只有她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我要和洛凌之一起出发了,我一定让他打个胜仗回来。”
方才与绿萝夫人谈话之后,乐越心中反而坚定了许多,洛凌之和钱副将向他辞行,乐越只吐出两个字:“保重。”
洛凌之微微笑了笑,轻轻点头,与钱副将前后出门,翻身上马,披风和铠甲折出一抹耀眼的日光。
号角响,城门开。
凤桐向着九邑城的方向展翅而来。
他用了凤凰本形,双翅划过流云,不消片刻,就从京城到了九邑城上空。
他化回人身,站在云端,只见九邑城东城门打开,一骑兵马驰出城门。
东。
他们出兵,果然是选了尤长孟,凤桐微笑起来。
他注视着出城的兵马,微微眯起眼,恍然明白了凤君让他前来的本意。
龙神这一局,必定满盘死棋。
乐越在镇西王府中忐忑等待,每一刻钟,都好像一辈子那么长。
杜如渊握着书一派镇定地等待,但他手中的书,过了两刻钟,仍然停在那一页上。
寂静的大厅中,只有应泽吃点心的声音格外清晰。
昭沅悄悄爬到应泽的袖子中,小声问:“这一仗,会不会赢?”
应泽咬着点心:“哼。”
哼,是什么意思?
昭沅小心翼翼问:“该不会输吧……”
应泽再吞了一块点心,依然道:“哼。”
半个时辰过去,商景忽然抬头道:“有报信的人回来了。”
马蹄声近,乐越夺门而出,正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从马上滚落在前厅外的空地上:“报……尤长孟……处……有埋伏……我们……撑……不住……援兵……”
乐越脑中一片空白,大步奔到那名兵卒身边:“埋伏?什么埋伏?!”
城东战场处,血流遍地,横尸处处。
从河水中,草丛里,冒出无数身穿水靠藤甲的兵卒,手执圆刃,先斩马腿,后击兵卒。九邑城的无数兵士在马腿折断时即被乱刀斩杀。
钱副将掉转马头,待要撤兵,却见路边树丛中突然冒出无数密密麻麻身披草皮树枝的兵卒,手执弓弩,箭矢如雨。
琳箐在半空中,只能挥袖卷起狂风,卷落箭雨,暂时迷住敌军双目,让钱副将与洛凌之得以抽身退离。
但,箭雨刚乱,四周突然弥漫起异味,洛凌之挥剑扫落一片飞箭,高声道:“是桐油,敌人要火攻,快撤离!”
话未落音,那些披着草皮树枝的兵卒身上已冒出火光,他们迅速将燃火的草甲抛到一旁,草甲下竟然是乌黑的水靠,再一瞬,已经纷纷跳入河中。一张张弓弩,从水面上撑了起来,钱副将高喊:“快!向水面放箭!”
对方箭如飞蝗而来,九邑兵卒在惨呼中落地。而九邑兵射出的箭尚未近敌身,敌人已没入水下,箭落浮到水面上,被水兵们捞起,再度架上弓弩。
琳箐咬牙,忍不住想要一道落雷劈到河中去,突然感到附近有熟悉的凤凰的气息。
她猛地转身,只见凤桐袖着手优哉游哉地站在云上:“琳公主放心,我只是过来看看热闹,并无插手之意。”
琳箐冷冷扫他一眼,扬鞭一甩,满天阴云起,地上飞沙走石。
洛凌之趁机斩灭了一带火舌。但密集的箭雨仍然射倒了不少兵卒。
凤桐望了望:“看来凡人太弱,琳公主再强也无用。此战败局已定。”
琳箐的脸色更难看了,握紧了手中鞭。
凤桐闪后数丈,轻笑道:“琳公主个性太过火爆,休怪在下多嘴提醒,护脉神有护脉神的分寸,凡人之事不可太过参与。”
琳箐冷冷道:“不用你管。”
地面上,钱副将的肩上已中箭,洛凌之纵若武功高强,亦受了几处轻伤。他挥剑再度斩落一簇飞箭,喝道:“钱副将军,此处由我暂时支撑,你带人快撤回城中!”
“尤长孟出身川军,擅长埋伏弓弩,他虽是平北王手下,但此次布局乃安顺王一手调度,他怎会留下一个如此轻易被人看出的弱项?”
孙奔的声音冷冷响在耳边。乐越握紧拳头,有血腥味从牙龈处弥漫开。
他疾步走向李将军,声音嘶哑地道:“借我些援军,我要去救他们!”
李将军的神情有些沉重,沉吟不语。
孙奔再度道:“乐少侠觉得自己有把握救得出他们?”
乐越的拳头攥得更紧了,昭沅在他怀中,感到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它只能轻声道:“乐越,冷静一些。”它凭直觉说出自己的看法,“孙奔知道解围的方法。”
乐越沉默了片刻,向孙奔转过身:“孙兄,此刻,应该如何做。”
孙奔扬了扬眉:“从此刻起,城中兵卒全部听我调度,由我指挥。”
乐越僵住,李将军等人的脸上亦变了颜色。杜如渊忽然道:“我赞同。”用手中的书册轻轻敲在乐越肩头,“听孙兄的吧。”
乐越平静片刻,重重点头:“好。”
李将军迟疑道:“既然乐少侠无异议……”
乐越截住他话头:“孙兄要如何救?多少兵?”
孙奔简短道:“李将军,点五千兵。”
五千精兵整列完毕,孙奔换上铠甲,翻身上马,黑色披风带起一阵燥热的风。
“吹号,击鼓,开城门。”
南宫苓道:“五千兵被他带走,城中只有两千兵马,倘若他投靠安顺王,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李将军唉声叹气,来回踱步:“倘若再入埋伏,我们便是此城百姓的罪人。”
乐越一言不发,静静站着。
“报——”突然有一骑人马闯入大门,马上的兵卒在空地处滚鞍下马,“孙……孙奔领着五千兵马折转向北,直奔毛旺福和安顺王大军方向去了!”
乐越眼前金星闪烁:“他……”
杜如渊的声音极其冷静:“他以洛兄和钱副将为饵,让敌军以为我们要派兵援救,实际却杀往北方,给安顺王出其不意的一击。”
敌军万想不到,他会舍三千兵卒性命于不顾,这个办法异常狠毒,却异常有效。
乐越重重一拳砸在石栏上,大步跨到李将军面前:“借我一千兵马!我们是为活命,不是为赢为杀人,我去救钱副将和洛兄!”
四周的人大惊失色。
南宫苓抢先一步道:“越兄,你考虑清楚,九邑城中只有这两千兵,倘若此时西南两路敌军来袭……”
李将军从怀中取出了一样东西,缓缓捧到乐越面前。
那是一枚令符,卧虎形。
持虎符,可调动全军。
“本将自打算追随乐少侠起,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能为九邑城而死,虽死犹荣。剩余两千兵马,全听凭乐少侠调度。”
乐越接过虎符。
杜如渊淡淡道:“剩一千兵马在城中,和没有没什么两样,这次我们便赌一把,这两千兵马,越兄你都带去。”
乐越攥紧虎符:“好!就赌天意!”
城东的大门再度打开,乐越骑在马上,引着两千兵卒奔驰出城门。
他初穿战甲,只觉四肢沉重,战马狂奔向前,他听到天上琳箐的声音惊道:“乐越!”
前方,鲜血满目,尸横遍野。乐越拔出长剑,迎着箭雨和利刃而上,大声道:“不要恋战,保命要紧!走!”
昭沅使用隐形术,爬到树顶扯云飞起,鼓起腮拼命吹起风,将乐越的呼喊远远扩散开:“洛兄——钱副将——快——调转马头——随我撤——”
琳箐气急败坏一把扯起它:“你们怎么来了?城里还剩下五千兵马留给孙奔、杜书呆和那个老将军守了?”
凤桐笑吟吟地远远观望:“一团乱啊一团乱。”
昭沅来不及解释,又有流箭向乐越射来,眼看将抵挡不及,幸好有长剑从斜刺里挥出,斩落流箭,乐越一把拉住那个熟悉的人影:“洛兄,快,上我的马,撤!”
洛凌之浑身血迹,伤痕处处,一旁的钱副将亦伤势惨重,钱副将被兵卒护着上了一匹马,犹在遥遥向乐越嘶声问:“城中防守无碍吗?!”
乐越大声回道:“另五千兵被孙奔带走,去打毛旺福和安顺王了!”
此话刚落,密集的箭雨忽然停了。
乐越急忙催马狂奔,他所带领的两千兵卒几乎全身而退,护着之前的残兵退出战场,奔出约两里远,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尖啸,乐越回头望,只见一枚焰火隐约绽开在半天空中,狼烟顿起。
钱副将神色青黄,狂咳数声,喷出一口鲜血:“这是……传讯进攻的信号……他们要等九邑城空……出兵九邑……”
李将军在议事厅中来回踱步,厅中众人皆面带忧色,又忧色各异。
唯有杜如渊袖着一卷书静静地看。
传讯的焰火炸开在半空,滚滚狼烟在大厅门前即能望到。
李将军脸色大变,手微微颤抖:“这……这是攻城的信号……九邑城休矣!”
杜如渊放下书,向厅外看了看:“唉,果真如此吗?算了,是命躲不过。不动,不变,任他进之,任他砍之。”
厅中其余人没有动静,沉默地坐着。
又过了半晌,有纷乱的马蹄奔驰声如滚雷般而来,李将军浑身一抖。
杜如渊再度合起书:“应该是乐兄和那两千兵把洛兄他们救回来了。”
李将军颤声道:“两千兵,又能顶多久?”
杜如渊叹气道:“也是,不用顶了,大家一起袖手不动,看看龙神是否庇佑。信神龙,不怕砍。”
李将军苦笑道:“杜世子真是临危不乱。”
两千人带着折损的残部顺利归来,乐越扛着浑身是血的洛凌之进入王府,有预备好的担架上前将洛凌之和伤兵们一一抬到耳房中救治,大夫药材都早已预备妥当。
杜如渊看着浑身血迹缓缓向议事厅来的乐越,自言自语般道:“经此一役,越兄应该明白了些居上位者的责任与不易。”
他站起身,将手中书册丢在身侧案上,突然大喝一声:“来人!”抬手指向李将军,“将此人拿下!”
李将军神色大变,南宫苓等人的长剑已经横在了他的颈上。
杜如渊微微笑了笑:“你等的安顺王爷的大军不会进城。城中的运兵道在城外五里处皆被斩断。若没算错,孙奔此刻正在瓮中捉鳖。”
“李将军”已被五花大绑,不敢置信地挣扎了几下。
不可能,绝不可能。
没人可以在一天之内断掉运兵道。
除非……
是,还有除非。
他曾亲眼看过。
杜如渊负手站在他面前,神色平静:“我们差点便忘了你,幸亏想起时,尚且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李将军,文霁,都是阁下冒充的身份,不知能否请教阁下的真名?”
被绳索缚住的“李将军”不甘心地挣扎了两下,杜如渊伸手在他脸上探了探,扯下假眉与假胡须,揭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露出一张二十四五岁左右的男子面容,五官甚是平庸,肤色略嫌苍白。
杜如渊缓缓道:“想来这便是阁下的真面目了。”
一旁的高统领大惊失色:“赵炎?”
杜如渊退后一步,细细打量这个男子:“赵炎?在下这几日查点西郡王府名册,对这个名字倒是印象深刻。西郡王府暗卫兰花会的首领,名不虚传。”
乐越迈进议事厅中时,恰巧看到眼前的一幕,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杜如渊走到乐越身侧,微叹道:“这次就当作是初入战场的一个教训吧。”
乐越僵直地站在原地,脸色青灰。他身上的铠甲今天第一次穿上,就已经染透了血。有洛凌之的、钱副将的,其他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兵卒的。洛凌之和钱副将一行带出去了三千兵卒,折损大半。得到这个教训所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
高统领和几位江湖人士按捺不住,纷纷喝问赵炎,真正的李将军和文霁现在何处,赵炎闭口不言,冷笑不已。
不过,乐越单凭猜想也知道,真正的李将军和文霁恐怕已凶多吉少。
高统领久问不出,悲愤之下嘶声道:“赵炎,你摸着良心想想,当年是谁从拐子手中将你救回王府?是谁教你根基武功?是谁引荐你入兰花会?李兄这些年把你当儿子看待,你这个小畜生倒真是知恩图报!”
赵炎抬起眼,恶狠狠看向高统领,冷笑道:“呸!背叛王府的叛徒还敢提知恩图报!我只知我的主人是郡主,若无郡主,没我赵炎今日。”怨毒的目光一一扫视众人,最终落在乐越身上,“你们这些乌合之众,还妄想对付安顺王的大军?啊哈哈!就算没我,你们也必定一败涂地!凡是与郡主作对的人,最终都不得好死!”
杜如渊道:“我们日后如何不劳阁下费心,不过阁下必定想象得到自己的下场。”他俯下身和声道,“若阁下告知我李将军与文霁尸骨的下落,我可暂保你性命,说不定你还能看到安顺王破城,我们兵败身亡,如何?”
高统领带人在西郡王府后花园假山石下挖出了李将军的尸体,他的尸首尚未腐烂,双眼圆睁,脸上的表情带着惊愕与不安。
文霁的尸首则在西郡王府的冰窖隐秘角落中,冰封得完好无损。楚龄郡主留下他的尸体,大约是想利用他文氏少爷的身份再做一做文章。
南宫夫人向乐越道:“请乐少侠暂且将文少爷的尸首保存此处,倘若九邑城之困能解,再通知文家的人前来吧。”
乐越默许。
出了冰窖,天边突然响起焰火讯号声。高统领惊喜地喊道:“是西郡王府的传令讯号!孙少侠带的那队人马得胜了!”
众人群情鼓舞,一场惨败后,幸而又有一场胜利,而且孙奔战胜的还是兵力最重,由安顺王亲自镇守的北方。
唯有乐越仍然神情沉重。
“越兄,去把战甲换下来吧。”杜如渊温声向乐越道,“为洛兄他们疗伤的大夫说,他们身上伤处虽多,但无性命之忧,越兄不必过于忧虑。”
乐越沉默着点点头,折回房中去。片刻,有西郡王府的仆役送了大桶水进来,乐越脱下沾满血的战甲,昭沅从他怀中爬出来,和他一道泡进桶中。
昭沅知道,依乐越的脾气,定然会把洛凌之和钱副将的惨败归在他自己身上,心里肯定不好受。它想了半天,找出一句凡人常在这种情况下说的话,期期艾艾地安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
乐越往脸上泼了一把水:“但一两千条人命,不能用这句话就打发了。”
昭沅怔了怔。
乐越用手巾盖住脸,仰头靠在浴桶沿上。这次如果没有孙奔和应泽救场,九邑城恐怕已经变成了第二个紫阳镇。
当日安顺王在树下指点他用兵之道,其实就是在讲调遣将士要因材而用的浅显道理,这样的安顺王,又怎会真的留下西方尤长孟一个偌大的弱点?
除非是故布疑阵,引敌上钩。
仔细一想,就可以想到,这是个最简单的陷阱,可他偏偏就径直钻进了这个陷阱,还自以为很高明。
昨天夜半,将近三更时,孙奔带着飞先锋来敲他的房门,劈头第一句话便是:“乐少侠有无想过,若兵败,该如何挽救?”他的牙齿在月光下白晃晃地扎人眼,“乐少侠要不要和孙某打个对你有利无害的赌?”
孙奔说,假如乐越的判断正确,洛凌之和钱副将真的大败尤长孟,孙奔便从此完全听从他差遣;假如乐越输了,就要按孙奔的方法出战,并且断掉城外的运兵道。
待听到兵败的消息,乐越蓦然阵脚大乱,杜如渊告诉他李将军可能有诈,乐越不得不承认孙奔的才能,对自己的愚蠢痛心疾首。
假如应泽没有出手截断地下运兵道,大约安顺王大军的铁蹄已经踏平九邑了。
沐浴完毕,乐越换上便服,把昭沅放进怀内,刚刚打开房门,就看到一个火红的人影站在门外,很显然是在等他,是琳箐。
琳箐看了看他的脸色,轻快地道:“我听杜书呆说,你心情不好,就过来安慰安慰你。你头一次打仗嘛,判断有些失误是正常的,当时书呆他们也没看出来呀,犯错的不是你一个人。何况现在孙奔赢了,我们算是扳回一局。”
乐越没有回话,琳箐接着又道:“我刚从洛凌之他们那边过来,洛凌之中了几箭,但没伤到要害,钱副将比他伤得稍微重一点,都没大碍了。”
乐越神情木然,微微点了点头。
琳箐拧起秀眉,轻快的表情突然一变:“乐越,我一直觉得你是大丈夫,没想到你这么输不起!”她不知从哪里噌地变出一面镜子,举到他面前,“看看你现在这张脸!优柔寡断,婆婆妈妈!哪有一点大丈夫气概!现在是什么时候?兵临城下!姓孙的仗着老龙帮忙,侥幸胜了一场,之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是,那些人是因为你决断失误死掉了,难道你现在能去阴曹地府把他们的魂魄抢回来?抱着已经无法挽回的事儿叽叽歪歪,是不是要等城里所有人都死了你才甘心!”
乐越的眉头抽搐地跳了跳,琳箐踮起脚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拎住他的领口,恶狠狠道:“你、最好、现在、给我振作起来,像个大丈夫!”
乐越表情扭曲,虽还是沉默不语,但萎靡颓然的神色渐渐消退了。
空气一时凝固,忽然,一旁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哐啷声。
琳箐侧过头,只见一个西郡王府的小侍女正手忙脚乱地收拾地上的茶盘和茶壶茶碗碎片,偷偷摸摸一抬头,正好对上了琳箐的目光,急忙手足无措地结巴道:“奴……奴婢……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连地上的东西也顾不上捡,提着裙子嗖地跑走。
琳箐眨眨眼,愣怔了片刻才察觉,现在她和乐越鼻尖的距离不过一片油菜叶的宽窄!大窘之下,她立刻甩开手,噌地后退一步,脸隐约有些泛热,口中仍然强硬地道:“别让我再看见你婆婆妈妈的样子!我先去前厅看看孙奔回来了没,你快点过来啊。”说完,急匆匆地跑走了。
乐越凝视着琳箐的背影,又在原地站了片刻,轻轻按了按怀中的昭沅,挺直脊背,大步向前厅赶去。
孙奔在前院翻身下马,铠甲上的血迹和破烂的黑色披风昭示着,他这一场仗打得也极其不容易。
乐越与杜如渊迎下台阶,乐越心悦诚服地抱拳道:“孙兄辛苦了。”
孙奔取下头盔,难得谦逊地道:“险胜而已。”但眉眼之间,却有一丝掩不住的喜悦,他将缰绳扔给一边的侍从,“孙某领五千兵马出战,损五百余,剿灭毛旺福兵卒三千余,敌兵仓皇败退五十里。”
高统领真心诚意地叹服道:“在下之前对孙侠士多有不敬,着实有眼无珠,孙侠士能以五千兵马大败安顺王与毛旺福,无声无息断掉城外运兵道,真乃武曲星临世也。”
孙奔笑出一口白牙:“高统领过奖,断运兵道之功,还是要归于乐少侠。”视线在乐越身上打了个转儿,挑眉道,“孙某今日所剿唯有毛旺福兵马而已,并无安顺王。果不出我所料,安顺王在毛旺福部后的大营,乃是伪营。”
孙奔来不及换下铠甲,便到了议事厅中的沙盘前,详细解释。
前日他看到敌军布阵图时,便心有疑惑,安顺王素来用兵诡诈,这般布局,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北郡与安顺王大军既然率先到了九邑城北,便表示,城北到北郡的主要道路都在安顺王和北郡的掌控之中,安顺王在城北着得力心腹毛旺福率重兵镇守,没有必要亲自在毛旺福之后再领重兵。
“再则,城外兵马,号称有两三万,依我推测,只是虚报数目的攻心之计,实际兵力超不过一万五。”
孙奔用竹棍在沙盘上画了几道。北郡中了西郡郡主的圈套,猜测她在城内藏兵,郡主当时布下疑阵,令北郡以为藏兵数目至多不过六千。之后北郡打着为朝廷平乱的旗号出兵西郡,自然不敢出动太多兵马,怕引起朝廷尤其是安顺王的忌讳,顶多调兵一万。安顺王前来名为调停,领兵至多五千。所以分守九邑城四方的兵马应在一万五千之内,不论北郡还是安顺王的属地都距离遥远,后续兵力尚未来到。
孙奔手中转着一只标记用的小纸旗,环顾四周:“那么各位若是安顺王,会重点防守哪里?”
乐越恍然,望向沙盘上城南的方向。
孙奔咧开嘴:“不错。”将纸旗在城南处重重插下。
乐越全都明白了。安顺王要防备南郡的大军突然杀到,假意派副将郭阆领兵防守,实际亲自坐镇城南。安顺王知道他们这边有三大护脉神在,定然会从空中探查兵力,为了造成九邑城已被重兵包围和安顺王在城北的假象,便在毛旺福兵马之后搭起空帐营。
孙奔环起手臂:“这也是孙某开始怀疑李将军的由头。”
尤长孟分明不是北郡王嫡系,却可以领兵镇守一方,很显然他是朝廷和安顺王特意安插在北郡的人。
“乐少侠没打过仗看不出倒罢了,李将军身为西郡大将,与北郡对峙多年,不可能连这点消息都没掌握。”
杜如渊点头:“是,他当时甚至要给越兄五千兵马攻打尤长孟,那时我亦觉得他有些蹊跷。”于是,他想到了在城楼上三大护脉神现身后,突然消失不见的西郡郡主心腹“文霁”。
孙奔接着道:“当时我就判断,安顺王是想利用尤长孟引我们出战,再趁机攻打九邑。但安顺王此人素来谨慎,不会动用防备南郡来援的城南兵马,那么最有可能攻打九邑的,便是北方的毛旺福部。”他耸耸肩,“可惜诸位当时都不肯相信孙某。还好我在昨天晚上和乐少侠打了个赌。”
孙奔的本意是想找琳箐相助,却根本找不到琳箐,这才去找乐越,乐越亦考虑到琳箐和孙奔实在太不对盘,于是转去恳求应泽断掉运兵道。说尽好话,许下应泽三年的饭食点心,应泽方才勉强答应。
孙奔又看了一眼沙盘,道:“这次乐少侠判断失误,倒是给堵剿毛旺福部行了个方便。镇守北方的兵卒已所剩无几,如无意外,此时是由吴之鸣和尤长孟部暂补。”
马副将跟随孙奔出战,经此一役后,信心大增,建议道:“那么我们再趁机一鼓作气向北杀去,占几个城镇?”
其余人都沉吟不语,乐越仔细思索,不再随便下论断,南宫夫人插话道:“我们江湖人不懂战事,不过九邑城本来兵卒就少,这次又损耗近两千,假如又出兵,城中空虚,不是给了敌方可乘之机?”
杜如渊道:“这就要请问马副将和高统领了,除了你们这一万兵马外,西郡的其他兵马分布如何?”
高统领立刻道:“王爷的书房中有西郡兵力分布图。”便着人去取。
孙奔道:“不用忙,出兵之事还要再斟酌商量。孙某要先洗刷洗刷这一身的污血跟尘土。”他一边说,一边解开破烂的披风,解下上身的铠甲,丢给乐越。
高统领连忙唤护卫过来,要接过乐越手中的盔甲,孙奔抬手阻止:“这是孙某和乐少侠的赌约条件之一,他输了,就要替鄙人擦洗盔甲。”嘿嘿笑道,“乐少侠,有劳。”
乐越道:“自然,孙兄放心,我这个人愿赌服输。”
西郡王府南侧处是下房伙房等地所在,还有个颇大的菜园,菜园园口有口水井,乐越抱着孙奔的盔甲到了水井旁,搬了个小凳,打了一大盆水,又找了把刷子,蘸着水和皂角粉,仔细擦洗起来。
擦洗盔甲是一件颇费工夫之事,孙奔穿的这件是西郡王的铠甲之一,用银与铜片打制,而非铁甲,可以沾水。先用冷水去了血污之后,还要再用软布擦干,最后再要上一层特制的油护养。这些都是乐越专门询问过王府中负责保养盔甲的下人才知道的。
昭沅藏在他怀中,用灵力查探四周无人,便使用水诀,将盆中的水卷成小小的水龙,来回冲刷盔甲,省了乐越很多工夫。
经过许久的修炼,它对这些小法术的掌控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只是不知为何,依然无法变成人形。
待有人的气息逼近,它便收起法术,它体内的灵力已经恢复到相当充沛的状态,在城墙上现出庞大金龙之形后,甚至还隐隐有突破,相当远距离内的风吹草动都能察觉。
此时,它听见不远处有人在窃窃私语。
“……那位龙少君有金龙护体,怎么还会败?”
“该不会金龙护的不是他,是那个姓孙的吧?”
“我当时看得明明白白,绝对是他!”
“可能是障眼法,他要真的是真命龙君,怎么会在这里替那个姓孙的洗盔甲?”
“说不定人家正是用这种方法表示自己礼贤下士哩。若他真是真命龙君,就凭认赌服输,能帮下面人洗盔甲这件事,就算他打两场败仗,我也佩服他。”
……
昭沅默默地听着,正在用布擦干盔甲的乐越突然出声道:“不行。”
昭沅有点惊愕地蠕动了一下,乐越自言自语般道:“我还是要去找几本兵书来看,就算临阵抱佛脚,看了也总比不看好。”
西郡王府中,应该有不少兵书吧。
乐越到议事厅中将擦好的铠甲交给沐浴完毕的孙奔,顺便向高统领询问,西郡王府有没有收藏兵书。
高统领很痛快地回答,有,然后更痛快地直接把乐越带到一间屋子前,打开门锁,指着屋内四壁整墙高的书柜上密密麻麻的书道:“这些,都是郡王府收藏的兵书。”
琳箐、杜如渊和商景,还有满脸看戏表情的孙奔带着飞先锋都跟在乐越身后。
见到乐越僵立在门前时,孙奔嗤笑道:“乐少侠,恐怕一时半刻没工夫让你勤学苦读了。”
杜如渊迈进门内四处打量,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看,满脸兴致盎然:“西郡王府藏书之丰,大出吾之所料。浩瀚山海中,必有珍宝。”
高统领搔搔头:“王爷生前不爱看书,王妃与郡主却酷爱收集,尤其是郡主……几乎成了个癖好,她其实也不怎么看,但听说有兵书,就非要弄到手不可。”
杜如渊兴致勃勃地在书架前踱步,忽而转头道:“对了,越兄,我正好想起有个阵法,可配兵书,不如你我与孙兄几人先在此研究一二。”
高统领立刻很识趣地道:“那么乐少侠、杜世子、孙侠士几位在此先商讨,在下还有事要做,先走一步。”他留下藏书室的钥匙,带着随行的侍卫们告辞离去。
等到他们走远,杜如渊合上房门,一改对满架兵书的兴致之色,郑重地道:“越兄,我们商量一下今夜如何出兵吧。”
乐越微微一怔,杜如渊解释:“郡王府中耳目众多,除了赵炎之外,恐怕还有别的奸细,不得不谨慎。”
乐越道:“赵炎忠于楚龄郡主,与安顺王恐怕没什么瓜葛,但据孙兄对四方兵力的分析,尤长孟部的兵力明显远远高于应有,那些埋伏的弓弩,更像是西方吴之鸣的擅长。按理说,就算做套等我们,也是毛旺福部就近增援更便捷,却大老远让吴之鸣部与尤长孟部一同埋伏,像是早已知道我们的部署。”
孙奔道:“不错,我一听弓弩,就知道郡王府中一定有细作。”
就算赵炎是安顺王派来的卧底,为了保证消息迅速稳妥地传过去,也不可能只他一人,必然有同党。
那么,同党会是谁?
乐越皱眉,钱副将、马副将、高统领,甚至南宫夫人、南宫苓还有安顺王的旧情人绿萝夫人,都有可能……
即使乐越对战事仍一知半解,亦知道,接下来一场仗的时机和目标异常重要,甚至关乎全局的生死成败。
毛旺福部被孙奔杀个措手不及,损耗过半,其余三方必然要派兵增补,而此时安顺王和北郡增援的兵力都没有赶到,假如能在此刻给调度增补的兵力迎头一击,对敌方的影响必然是巨大的。
乐越用力挠挠头:“安顺王相当谨慎,他大概不会把布在城南的重兵调去增援北方。所以分兵增援毛旺福的应该是吴之鸣或尤长孟?”
杜如渊道:“越兄,不管是你、我还是孙兄,现在都远不够资格揣测安顺王的用兵之道。我们只能多方考虑,然后尽量挑选对我们最有利的做法。”
什么才是最有利的做法?
乐越道:“再打北方?”
毛旺福部已经损耗大半,假如此时乘胜追击,又可以截断从北郡赶来的援军。
孙奔干脆地道:“行不通。毛旺福对安顺王忠心耿耿。今日在地道中围剿,他为了保存实力才没和我硬拼,假如再攻北方,就算只剩下一个人,他也会顽抗到底。”
乐越悟了,所谓再横的都怕不要命的,目前他们应以保存兵力为主,攻打北方固然能胜,但假如毛旺福抱定了同归于尽的决心硬拼,定会折损不少兵力。
“那么,直接拦截援军?”
孙奔挑起一抹微笑,点头道:“乐少侠终于说对了一回。”一旁的琳箐不爽地瞪了他一眼,孙奔假装看不见,继续道,“不管是东西南三路人马的哪一路增援北方……”他从怀中摸出了一张九邑城草图铺在地上,手指在东西向北的两条道路上各一点,“都要从这里或这里经过,我们的伏兵自然也要埋伏在这两处。”
孙奔摸了摸下巴:“现在有一个问题,这两队人马都必须由绝对可靠的人带领,其中一队自然是交给孙某。至于另一队……”他看了眼乐越,飞先锋配合地嘎嘎怪笑两声,“乐少侠身边,由琳箐姑娘亲自挑选的不世将才洛凌之少侠,好像已身负重伤,在病榻上无法起身。那么带队人选……”
乐越立刻道:“在下经验虽浅,没奈何也只好上了,还望孙兄指点一二。”
孙奔满意地笑了笑:“此仗事关重大,希望乐少侠不要耽误了大事。”
琳箐冷冷瞟了孙奔一眼,大声道:“乐越,我陪你一起去。”
孙奔咂咂嘴:“麒麟姑娘这次可要尽心些,别再酿成洛凌之少侠那样的悲剧。”
琳箐蓦然变了颜色,待要发作,又硬生生忍住,只露出冷冷的笑容道:“多谢提醒,也希望某些人不要小胜生骄,记得骄兵必败,别误了大事。”
孙奔哈哈大笑两声,并未作答,只向乐越道:“那便这样决定,你我各领两千兵马,天黑出发。”带着飞先锋推门离去。
五月的天分外长,此时夕阳刚刚没入地下,漫天红霞犹在,离入夜尚有一段时间。
乐越先去洛凌之的卧房,见他正在沉睡,脸色已经好了许多。乐越在他床边站了片刻,轻手轻脚转身离开。
琳箐小声向他道:“你放心吧,洛凌之吃过我的麒麟丹,连郡主的毒都对他没作用,这点小伤肯定很快就能好。”
乐越点点头。
离开洛凌之的房间后,琳箐闲不住,使用隐身术风风火火地四处查探去了。乐越则决定暂时回自己的卧房休息片刻,走了几步,却见高统领正在他卧房门前的空地处转悠,似在专门等他回来。
高统领望见乐越,便快步迎上来笑道:“方才从藏书阁中离开后,在下忽然想起有本十分稀罕的书,乐少侠大概用得上。”从身侧的皮囊中取出一个锦缎包,递给乐越,压低声音道,“这本书,是当初王爷刚封王时,先帝赞赏他灭百里氏有功,特别赐给他的。据说是从前朝流传下来,一位神通广大的高人写的玄法书册,里面有玄法布阵之类,可惜王府中无人懂得玄法之术,都参不透其中奥妙。乐少侠是玄法门派出身,我想这本书说不定正是在等待乐少侠这样的有缘人。”
乐越道谢接下。昭沅用灵力探了探,盒子中不像有什么暗器毒药之类。待高统领告辞离去后,乐越回到房中,合上房门,才将布包打开细看。
锦缎包袱中是个雕琢甚为精细的木盒,盒盖上设有暗纽机栝,还刻着一个阴阳八卦的花纹,乐越摆弄了半晌,盒盖都纹丝不动,昭沅从他怀中钻出来,使了点法力,灌注于八卦花纹之上,盒盖的机栝咔嗒一声,开了。
盒子中垫着厚厚的浅黄色锦缎,一本墨蓝色书册躺在正中。
屋中的光线有些暗,昭沅浑身冒出金灿灿的光亮,映照出书面上题着的几个方方正正的字——《奇玄法阵书》。
乐越拿起书册,翻开,发现这本书的封皮好像是重新糊上去的,内页的纸质十分朴素,字迹也与封面大不相同。
第一页上,有潇洒不羁的笔迹写的一行字——
东南西北乱七八糟怪阵随记
落款的几个字让乐越和昭沅大惊失色。
清玄派卿遥
乐越立刻将书揣进怀中,迅速向四周看了看。还好,应泽不知道溜达到什么地方觅食或消食去了。
假如这本书、这行字被他老人家看到,不知道会引起他怎样狂暴的反应。
乐越和昭沅对望了一眼,同时打了个哆嗦。
倘若陡然被应泽发现这个,大概不用安顺王出手,整个九邑就会变成一堆废墟。乐越心里颇为疑惑,为何卿遥师祖的随记会被先帝当作宝书赐给了西郡王府?
他继而猜测,这本书册极可能是当年盗走“天下第一派”令牌和清玄派之名,自立门户的德中子,叛出门派时卷走的典册之一。后来被拿来献给朝廷,再被先帝赐给了西郡王府。
昭沅小声向乐越道:“我把灵力放出来探测周围了,假如应泽回来,能够立刻感应到。你放心。”
乐越这才重新把书册拿出来,大略看了看书的内容,竟然是一张张阵法图。虽然图中用文字简略标出了布阵诀窍和破解阵眼,但几乎都要用到一些玄法密术和符文,整个阵法需灌注灵力才能启动,也只能使用灵力破解。而且离奇古怪,深奥难懂,利用的全是山地、密林、乱石等自然之物布阵,甚至是因机缘巧合生成的天然阵法,而非兵卒布置的兵家阵形。
这本书册,对修道之人可能甚有用处,但对行兵布阵和不懂玄法的寻常人来说,等于一沓废纸。
怪不得高统领搜到了此书也没有据为己有,肯大方地送给乐越做人情。
乐越忍不住想叹气,再翻了翻,突然,一行字跳入眼中——保命阵。
此阵只是个简单的圆圈加上四方的几个符文,倒是简单好记。一旁的注解道,此阵是卿遥偶尔在一个山洞中发现的,疑似某位修道前辈甚至是仙者所留。卿遥曾亲眼看到此阵法之玄妙匪夷所思,但他没有细说,只写道,此阵可以使人瞬间遁隐无踪,实乃一大保命宝阵。但同时也写道,这个阵法需要法力催动,施法者使用的法力和法力的高低与遁隐的效果息息相关,连卿遥师祖都叹息道:所需法力非凡人修炼所能及,故而吾只可观而未能尝试矣。
乐越刚刚看到“保命阵”的兴奋之情化为了失望,昭沅道:“这本书说不定适合洛凌之。”
乐越经它提醒,顿时精神一振,喜道:“对哦,虽然洛兄和本少侠在武功上修为相当,但他是昔日清玄派首徒,玄法应该修炼过一点,加以研究的话,说不定还能把这些法阵融进兵法布阵中。”
昭沅把脑袋搭在乐越的手腕上:“嗯,这本书上写的,我也能学,我有法力。”
乐越抓抓头:“但是,你是龙,这个是凡人的书册……”
昭沅再弱,毕竟是龙神,龙神来学凡人写的东西,感觉有点怪怪的。
昭沅动动胡须:“反正我懂得不多。”就算是凡人写的东西,亦比现在的它强。
乐越想想也是,便道:“好吧,反正洛兄受伤了,这本书你先看,然后再给洛兄不迟。”昭沅欣喜地点头,乐越见它迫不及待地爬到了书册上,忍不住弹弹它的龙角,“话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化成人形啊?”
屋内渐渐昏暗,天色近黑,差不多已接近与孙奔商定的出发时刻,乐越轻敲昭沅的脑袋:“该走了。”昭沅立刻乖巧地钻进他的怀中。乐越合起书册,将之贴身收妥后,前往议事厅。
议事厅内空荡无人,乐越向守卫在门口的侍从道:“有劳将杜世子、孙侠士、马副将、高统领、南宫夫人和南宫公子等请到厅中来。”
侍从依言而去,不多时,众人便聚集在议事厅中。
乐越冲他们抱拳一礼,开门见山道:“毛旺福部今日溃败,料想其余三部必定派兵增援,在下想调三千人马,兵分两路,由孙少侠与我各领一队,趁夜伏击援兵。”
众人俱都赞同。
临行前,孙奔忽然偷偷向乐越道:“乐少侠,能否借你怀中的昭小弟一用?”
乐越一愣。
已经隐身在空中,准备跟随乐越前往战场的琳箐不客气地道:“连护脉龙你都敢借,姓孙的你也太奔放了吧。”
孙奔无奈道:“此次夜晚行军,带兵不多,为保稳妥,最好半空中能有双眼睛监控四周。琳姑娘跟定了乐少侠,在下只得借昭小弟一用了。”
孙奔的飞先锋是妖兽,虽然能飞在半空中,但无法做到昭沅、琳箐这般驾云隐形。
孙奔的语气很诚恳,但琳箐仍然隐隐感到其另有图谋,她正要开口,乐越已经赞同地点头:“琳箐,你和孙兄一道去吧,我有昭沅在,没问题的。”
琳箐立刻看到孙奔的嘴边迅速闪过一抹奸计得逞的微笑。
此时已不容再多做耽搁,琳箐只得愤愤地飘到孙奔一方,不放心地叮嘱:“乐越,你多小心。”
孙奔笑眯眯地向天上瞟了一眼:“琳姑娘,有劳了。”
马副将很速度地将人马调派妥当,因为此次是伏击战,兵卒都换了轻甲,携带着弓箭或轻便的长剑长矛。乐越和孙奔各领一千五百兵马,不吹号角,不鸣战鼓,分别自东、西两方悄悄出城而去。
负责在城西埋伏的乐越与两名熟悉地形小路的兵卒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昭沅早已爬云升到了半空中,用法术扫视四周。突然,它感应到一股强大的灵气,下一瞬,一头巨大的隼鹰便闯进了它的视线中。这只隼鹰和那日被琳箐灭掉的两只一模一样,定然是被安顺王派遣,负责护送前往城北的援兵。
昭沅急忙向乐越示警。
此时隼鹰也已发现了云上的昭沅,它只是略有法力的灵禽,按理说见到龙神,应该感到一股无形的畏惧,但,昭沅的原身实在太小,隼鹰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云上那一尺来长的小身体,目光中流露出蔑视。
它蓦地厉啼一声,双翅浮现幽蓝的电光,直向昭沅扑来!
地上,乐越收到昭沅的警示后,立刻指挥兵卒们分散到道路两旁埋伏。道路正前方,一队人马正在快速行进中,为首一人手中的牌符冒出红光,他收住马势,抬手向身侧的一人道:“前方有埋伏,通报全队,备好弓弩,小心防备,准备应敌。”
天上,昭沅在隼鹰扑过来的瞬间身形随心念而动,避开数丈,躲过一击。隼鹰一抓未中,侧头瞄了昭沅一眼,不疾不徐地在天上绕了个圈儿。
昭沅一瞬不瞬地盯着隼鹰,浑身的每个鳞片都绷得紧紧,这是它初次独自对敌,隼鹰蔑视的目光让它身体中的龙珠油然冒出一股灼热,蔓延全身,眼看隼鹰再度恶狠狠直扑过来,昭沅不闪不避,一缕灼热张口喷出,竟化作一面金色的光壁,隼鹰急扑的身势撞在其上,被重重弹开,同时,那小小的龙躯金光蔓延幻化,眨眼变成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立在云端。
隼鹰目光中的不屑变成了惊诧,双翅一扇,无数根羽毛挟着耀目的蓝色电光直射向金色光壁后的少年。昭沅双手合在胸前,金色的光壁凝聚成一团光球,接着,它衣袖一挥,光球霎时散作数颗金色的流星,将激射而来的羽毛裹在其中。昭沅念动“破”字诀,数根鹰羽在金光中消散无影。
乐越趴在草丛中,抬头看天,四周狂风呼啸,原先星光密布的夜空现在已是暗沉一片,隐隐雷鸣,蓝色的电光和金色的电光蜿蜒闪烁。乐越盯着电光,知道昭沅可能碰见危险了,不由得担心它是否应付得了。
正在担心挂念时,有隐约的脚步声和马蹄声传来,听声音,人数不少,乐越沉声喝道:“敌兵来了,弓弩准备。”
砰,隼鹰的又一次疾扑再度被金光击退,鹰毛也被击落数根,它又惊又怒,眼前的金光越来越明亮,竟让它不由得生出一股敬畏。它的颈羽根根竖起,浑身蓝色的电光暴涨,再度尖厉地啼啸。
与此同时,昭沅感应到乐越已经与敌军交战,箭矢呼啸,人马惨嘶。它心中急切,衣袖再一抖,金光化作一道大网向隼鹰迎头罩下,金丝紧扣,隼鹰正在挣扎,突然灵识一空,身体碎成了数片,随着四散开的金光,在空中化成烟粉,只剩下一个蓝色的光点,急切地掉转方向,逃窜而去。
昭沅并未追击,它立在云上,对可以瞬间击败隼鹰也很意外。从方才化出那道金网到碎裂隼鹰,仿佛是它体内的法力自发自动而为。
这些时日以来,它听从应泽的教导不断地积累和修炼法力,而前日在城墙上化成巨龙的时刻仿佛是冲破了一个关口,让积存的法力宣泄而出,充盈在全身各处,它的龙珠中更盈满了一种陌生的从未有过的力量。
它想起琳箐曾告诉过它,龙珠中的龙脉蕴藏着天帝赐予的力量和历代护脉龙神积存的法力,但是,若想随心所欲地操控使用,则必须具有足以与之匹配的法力。
难怪它幻化成巨龙之后,又重新变回原本大小,虽然感觉得到体内的法力蹿来蹿去,从未有过的充沛,却不能使用,变不成人身。想来是被触发而出的龙脉法力它一时不懂操控。
现在,全部的法力已融会贯通,充盈在全身各处,任它支配。昭沅抬起双手,看着应念而出的浅金色光芒,不由得浮起微笑。
他正要降下云头,去看乐越的状况,方才蓝色光点逃窜的方向突然又灵力大胜,三个影子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汹汹而来。
昭沅的目力也强了很多,瞬间便看出这三个黑点是三只同样的隼鹰,其中一只浑身浮现着和刚才那只一样的蓝色电光,另外两只则周身笼罩着一股黑气,是风的气息。
三只隼鹰在空中分散开来,以三角之势将昭沅围在中央。
无数根羽毛在狂风与电光中射出!
地面上飞沙走石,狂风卷乱了乐越指挥兵卒们射向敌军的箭,敌军的火把被卷落到地上,沾上荒草,熊熊燃烧起来,藏匿在草丛中的兵卒的身影顿时暴露无遗,纷纷跃起身,避闪和拍打要卷到身上的火舌。
昭沅对操控体内的法力已越来越得心应手。他指尖轻弹,金色的光焰化为数点流星落在羽毛上,羽毛顿成烟粉。
他感觉到地面上的形式很严峻,乐越可能有危险,他很急,不想在这三只隼鹰身上再浪费时间。
他记起当日琳箐击灭隼鹰的方法,忙念动操控法力化形的法诀,一条金色的长鞭出现在他手中,昭沅念动驱雷诀,长鞭骤然暴涨,像金色的长蛇一般自空中蜿蜒而过,一只冒着黑气的隼鹰只觉得眼前一闪,身体已消融成粉尘。另外两只隼鹰尚未来得及反应时,金鞭已甩到了另一只黑气隼鹰身上,隼鹰连哀鸣都来不及发出,已身形俱碎,两颗黑色的光球分别向两个方向迅速逃窜。
昭沅操控着长鞭,再转向另一方,那只隼鹰眯起眼睛,忽然一头扎向地面。
因为它属雷系,比刚才的两只风系隼鹰扛得住施了雷诀的法鞭,待昭沅急赶而上的长鞭甩到它身上,在身体粉碎前,它已吐出一道蓝色雷电,直击向地面!
昭沅清晰地看到,雷电光芒笼罩下的,正是乐越的身影!
乐越正手执长剑与数个敌人混战,突然觉得周身光芒大作,天灵盖一麻,失去意识之前,耳边有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
昭沅的脑中瞬间空了,好像被雷劈中的不是乐越而是他自己。
雷电散去,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偌大的深坑,裸露着漆黑的焦土,几具焦黑的尸体横在其中,昭沅眼前一黑,差点栽下云头。心神慌乱间,他感觉手腕上一紧,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是那道分别系在他和乐越左手腕上的法线,此时再度显露了出来,从他的手腕上冒出淡淡的光晕,流水般向下蔓延,转眼间流动到地上一个臃肿的焦黑“尸体”之上,那“尸体”动了动,一层黑色的焦土在光晕中散开,竟然是乐越!
完好无损的乐越!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一个七彩流光的光蛹中,浅金色的法线系在他的左手腕上,穿过光罩,与昭沅相连。方才的那层焦土是被雷电击起的泥土,覆盖在光蛹上,故而昭沅在半空中看来,好像一具臃肿的焦尸。
昭沅又惊又喜,飞快隐去身影扑向乐越,七彩流光在他扑到乐越身边后蓦地消失不见,金色的法线也再度隐没。
昭沅化成龙形,一头扎进乐越怀中,听到乐越清晰的心跳,方才彻底松了口气,有种从未有过的虚弱的心安。
这时,它听到了人的声音。
“……大人,这个姓乐的小子到底会什么妖法,竟然雷都劈不死他!我们几个兄弟连尸首都被劈没了!”
这个声音带着颤抖,充满了极度的惊惶,片刻后一个低沉的中年男子的声音道:“此人既然能在城墙上引来孽龙附体,定会些歪门邪道的妖法。不用着忙,临行前,王爷给了我这把伏灵剑,一剑扎进心中,料想他会怎样的妖术也该毙命了。”
噌,利剑拔出剑鞘的声音。
沉稳的脚步声。
昭沅伏在乐越怀中,心念急转,身为护脉神,它不能伤害凡人,唯一的办法就是带乐越迅速离开,但它没学过凭空摄物的法术,倘若现出身形拖起乐越就跑……
忽然,乐越师祖写的那本书册中的保命法阵浮现在它的脑海中。昭沅抱着试试看的念头,念动法诀……
敌军的首领正握着宝剑走向乐越,突然看到,乐越的周身浮出了一个金色的光圈。
此人在昏迷中,竟然还能使用妖术?
他眯起眼,停下脚步,谨慎地举起手中的剑,金色的光圈四方接连浮起四个古怪的符文,冒出刺眼的光芒!
从昔日越王筑城至今,金陵一向被视作风流繁华所在。
无数世家望族、文人名士皆居于此,城中的每块青砖都是诗词,每抹飞檐中都吟着歌赋,秦淮河中流淌着历朝的浮华与典故,乌衣巷中,似乎仍能见到昔日王谢世家的子弟们着黑衣从容优雅的身影。
江湖第一世家南宫家的府邸,就在金陵城内。
南宫宅邸位于城北的碧衣巷。据说,因南宫世家的子弟喜着青衫,南宫家的家主便借鉴了乌衣巷如斯命名,希望南宫世家能和昔日王谢两家一样,成为千古望族。
清晨,一乘华车驰入了碧衣巷中,停在南宫府恢宏气派的大门前,两个穿红衣的小童自车中走下,向门前的仆役亮出一块玉牌。
一刻钟之后,南宫家的现任家主南宫赢亲自端着茶盏,放到正厅上座中红衣男子身侧的案几上。
那人只是微微笑道:“南宫大侠太客气了,今日凤某前来,是有与九邑城相关之事,与南宫大侠商议。”
南宫赢面上不动声色,做洗耳恭听状,内心却微有忐忑。
他日前已收到消息,二弟媳与侄儿南宫苓都被困在九邑城中,且牵连进了九邑乱党之事,今日这位安顺王府的幕僚凤桐先生打着国师府的名号登门,定然是来者不善。
果然,凤桐接着便直截了当道:“南宫家的二夫人与五少爷好像正在九邑城中。”
南宫赢斟酌半晌,道:“大人所言不错,我刚刚收到消息,弟妹与小侄被困九邑。小侄是为参加郡主招亲前去九邑,不知却为何会生此变故。”
凤桐笑了笑:“九邑城有乱党埋伏,趁郡主招亲时作乱,其中详细缘故错综复杂,非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朝廷知道,南宫二夫人、五少爷与其他前往郡主招亲会的人士皆是被无辜牵连。”
“无辜牵连”四个字从凤桐口中吐出,压在南宫赢心头的大石蓦然被搬去,面上依然满脸忧色:“敢问公子,朝廷打算如何处置。”
凤桐道:“凤某今日来,正为了此事。朝廷不日便会与乱党商谈,将无辜被困在城中之人尽数放出。我对江湖中事不甚熟悉,恐怕不能一一告之,便烦劳南宫大侠帮忙知会。”饮了一口茶水,悠然道,“江湖人士皆本领高强,虽然二夫人与五少爷被困在城中,相信贵府仍有与他们消息往来的方法,如若能尽快知会到,更再好不过。”
南宫赢拱手道:“便依公子所言。”
九邑城南,一座营帐中,两黑一蓝三颗光球在一个华服男子身前来回盘旋,那男子指尖放出红光,在空中画了道符咒,符咒化作了三道光束,将三颗光球包裹其中,片刻后幻化出三只隼鹰,在帐中盘旋一周,落在一旁架上。
华服男子身侧几步处,赫然站着安顺王。他将三只隼鹰一一看过,微笑着向华服男子道:“国师闭关数年,道术愈加玄妙了。”
华服男子哼了一声,与凤桐七分相似的面容上覆满冰霜:“可惜雷鹰与两只火鹰的神识尽毁,即便是我,也不能复原。”
安顺王很惋惜地叹了口气。
凤梧抬起手,缓缓抚摸着一只隼鹰的羽毛:“数年过去,为何王爷用兵之术不进反退了?九邑这场无聊闹剧,明明不需一兵一卒便可轻易拿下,你竟率万余兵围守数日,损耗数千,还连败两局。”
安顺王道:“本王本是前来调停西郡与北郡的恩怨,却不想突生此事。未得朝廷命令前,本王不敢擅自用兵,只好分守九邑四方按兵不动,近日的两三场战事,亦都是乱党主动出击而已。”
凤梧的嘴角勾出一抹冷笑:“吾既然已到,王爷心中有何主张,便可实行了。凤桐此时亦应在金陵南宫世家内。”
安顺王含笑道:“那本王知道如何处置了。”
被凤梧抚摸的隼鹰灵气尚未完全恢复,神态目光都有些呆滞,凤梧面上的寒气不由得更重了几分。
麒麟与玄龟在孽龙那方,风火雷几只隼鹰的陨落本在意料之中。
倒是安顺王,让隼鹰出战的用意何在,尚有待斟酌。
看来不管是精明父亲还是傻瓜儿子,都有凡人皆有的毛病,不甘心听从摆布,偷偷摸摸搞些小动作。也不想一想,他们能有今日,不过是因为借了护脉凤神之势而已。
反正君上中意那个傻瓜慕祯,以后轮到凤桐头疼,与己无干。
唯有当日留下的祸根,需要铲除。
双翅中血覆凃城当日留下的伤仍时常隐隐作痛。
假如当日不是那道士突然从中作梗。
假如当日斩草除根……
凤梧的眉间寒霜愈重。
当年没清理干净的祸根,这次决不能再放过。
昭沅似乎沉入了一个深深的梦中。
不知过了多久,它才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仍在乐越的怀中,乐越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那么,那个法阵真的管用了?它和乐越现在在哪里?
昭沅感应到,它和乐越附近有个陌生的凡人的气息。
可这股气息中却带着凡人不该有的灵气,十分奇怪。它为求谨慎,没有探头出去看,此时,乐越的身体动了动,亦从昏迷中醒来。
乐越睁开双眼,第一眼看到的是碧蓝的天空。
嗯?已经天亮了?他记得自己好像被一道炸雷劈中,紧跟着就……
乐越猛地翻身坐起,头晕目眩中,听到一个陌生的道:“咦?兄台,你醒了?”
乐越扶着额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在一处郊野中,遍地长草,远处树林茂密,清澈的溪流自他身边不远处流过。
一个蓝衣人从溪边的石头上站起身,向他走来:“敢问兄台是何人?为何从那个法阵中突然冒出来?”
乐越的头仍有些眩晕,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怀中的昭沅蠕动了一下,让他安下心来。难道是被雷劈中时傻龙大显神威,将自己带到了这里?
那么这里又是哪里?
乐越客气地反问那蓝衣人:“请问……是否是阁下救了我?此处乃是何地?”
蓝衣人笑了笑,他看起来年纪不过十八九岁,相貌异常俊秀,笑起来后更让人不由自主有种如沐春风的舒适:“嗯,此事说来有点复杂了,我偶然路过此地,昨夜就宿在那边的山洞中,谁知兄台你突然从山洞中的一个法阵里冒出来,吓了我一大跳。我看你在昏迷,便将你从山洞搬到这溪边,正想打点水时,你就醒了。”
蓝衣人手中果然拿着一个取水的水囊,乐越觉得这水囊有些眼熟,好像和他常用的有些相似……
蓝衣人也在打量他,笑道:“还有一事要请问一下,我之前替兄台把过脉,发现你似乎练过玄道门派的心法,不知能否称呼兄台一声道友?”
此人竟然是玄道门派中人?乐越努力回忆,在论武大会上,若有他这样出彩的人物,自己一定会注意到,但他想了又想,却对此人毫无印象,遂答道:“在下的确在玄道门派长大,只是不久前被逐出师门,不知还能否当得起阁下这‘道友’二字。”
蓝衣人却兴致勃勃地道:“凡曾修过道法者,皆是道友。果然我没有猜错。我方才看道友起身时的动作,和我们清玄派基础功法中的一式有些类似,说不定我从师的门派和道友昔日的师门还有些渊源……”
乐越顿时愣住:“你……你是清玄派的?”
蓝衣人点点头:“是啊。”随即拱手,“在下清玄派卿遥。”
乐越第一个反应是,要么自己还在做梦,要么头壳被雷劈坏,幻觉了。
他拍拍头,谨慎地问:“请问道友,此处是何地?”
蓝衣人道:“这片林地在下也不知道叫什么,不过,从这里向西,就是九邑。”
还好还好,貌似没有幻觉。
也是,清玄派那么多人,有一两个他不认识也理所当然。想来眼前这人只是名字念起来比较类似某位师祖而已。
蓝衣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有个不情之请,道友可否告诉我,山洞中的那个法阵有何用处?”
法阵?乐越随蓝衣人到了山洞中,看到山洞中的一个角落里有个熟悉的圆圈,四方写着符文。
“这个法阵是个保命法阵……”乐越抓抓头,斟酌着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从这里冒出来,这个很耗费法力,具体我说不太清楚,道友可以自己试一下。”
他的答案含糊,蓝衣人的神情有些遗憾。
乐越假装随口地问道:“对了,道友,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关于九邑的消息?”
蓝衣人的双眼顿时又亮了:“你也是为九邑之事来的?那么你我可以一同上路,听说九邑城中虽已无人居住,却常有离奇古怪的事情发生,结伴前行可以多个照应。”
乐越脸色大变:“九邑怎么了?”
蓝衣人惊讶地看着他:“道友难道不是来九邑废墟中探秘的……”
废墟?!
他话未落音,手臂已被乐越一把扣住,乐越的脑中混沌一片,抓住残存的一丝理智道:“敢问,今天是何年何月何日?”
蓝衣人的目光中包含的好奇更多了,清晰地答道:“今天是明昌三年五月初六。”
明……明昌三年?
乐越两眼发直地道:“本、本朝的国号是?”
蓝衣人道:“道友,你还好吧?本朝国号自然是齐。”
乐越噔噔噔连退数步,靠在石壁上,面无人色。
齐!明昌三年!清玄派!卿遥!
难道……难道这里是四百多年前?
乐越抱住头,被这个念头吓到了,他怀中的昭沅也用爪子扣住了脑袋。
不对,乐越抱着头想,现在不是在做梦,就是被雷劈到出现了幻觉……
蓝衣人再次关切地问他是否安好,乐越虚弱地答应,心中各种念头却如风车般旋转。不管是做梦还是幻觉,都需先弄清眼前的情况。
乐越按住额头:“卿遥道友,我只记得昏迷前遭遇雷劈,现在一片混乱,连身处何年都难以想起,不知道友能否告诉我眼下大概的情况。”
名叫卿遥的蓝衣人对乐越的状况很是同情,很爽快地简单告诉了他一些事情。乐越却是越听越心惊。
据卿遥讲,这里是离九邑城不远的郊野,他离开师门游历天下,听闻九邑城中有怪事发生才特意前来。
九邑城在“此时”只是个小县城,数年前城中发生了一场地震,百姓死伤惨重,幸存的人搬离了家园,城中只剩下一片废墟。
但,渐渐地,有人传说,九邑裂开的地缝中有件宝贝,新月乍现之时,此宝会吞吐仙光,映出不可思议的景象。
有许多人闻讯前往九邑废墟中寻宝,都无结果,但寻宝的人颇有不少信誓旦旦地说见到了难以置信的异象。
有人说见到了仙人饮宴,有人说见到了仙子月下舞蹈,还有人说看到了兵戈厮杀,种种说法不同。
“我听闻此事,便亲身过来一探,想看看是否真有那么玄妙。”卿遥目光灼灼地盯着乐越,“我觉得,道友应该也是为了此事而来,说不定已经遇到过什么诡奇之事。”
乐越干笑两声,心道,不错,我是遇到了诡奇之事,梦游回了四百多年前。
卿遥兴致勃勃地向乐越道:“道友,你既然一时想不起昏倒前的事情,说不定与我同去废墟中探探会有收获。”
乐越此时一片混乱,更不知该何去何从,心想答应卿遥的邀请说不定还有转机,更可查探出此人是否有诈。
眼前的“卿遥”是受凤凰指派,有意做戏欺骗的可能亦不是没有。
几天的九邑城坐镇生涯让乐越比以前果断了许多,迅速思量后,立刻道:“好,那就有劳卿遥道友了。”
卿遥笑道:“客气,对了,还不曾请教道友的姓名。”
乐越道:“在下名叫乐越。”
“卿遥”对这个名字毫无反应,只是拱手道:“那么一路上还望乐道友多担待了。”
乐越不敢相信地站在草丛中望向前方。
眼前的九邑城真的是一片废墟,假如这里的确是九邑的话。
跨过残破的城墙进入城内,满目断墙残垣,苍凉寂静。
乐越和卿遥在碎瓦残壁中穿行,地面上有横七竖八纵横的裂缝,卿遥道:“因地基被毁严重,此城就没再重建,不知道再过数年,这里能否重筑楼阁,再起城池。”他找了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用衣袖扫了扫灰坐下,“九邑是座古城,据说,上古仙魔大战时,有天将率兵大破魔阵,在此处接受天庭封赏,天将行辕处建起城池,故名曰九邑。”
原来九邑竟有这等的来历,乐越心中蓦然一跳,这位天将,别就是应泽吧。
这里,真的是九邑?
昭沅好像感应到他的念头,用爪子在他怀中挠了挠:“这里的确是九邑,味道没有错。”凡间的每处地方,每座城池都有独特的气息,这块土地的味道,的确是九邑的。
而且,昭沅察觉到,这里除了九邑的味道之外,还有种特别的气息,若隐若现。究竟是什么,它无法判断。
乐越若有所思地皱起眉,传奇话本中有樵夫误入山林,遇见神仙对弈,观一局棋世间便过了数百年的事情。道书上也说,天庭有四个门,通往现世、过往、未来、无常四界。如果这里真是四百多年前,那么他该如何回去?他不见了,九邑城中会出现怎样的混乱状况?安顺王有没有出兵攻城?
乐越心急如焚,想得出神,隐约听见卿遥的声音道:“道友,你在想什么?”
乐越猛地回过神来,连忙道:“啊,没什么,我在想,凡人终究难逃天灾,不过九邑若真是九邑,来日必定能重建城池,再度繁华。”
只是,没有了天灾,却要遭兵祸。
卿遥颔首道:“道友说得极是。”
他们在废墟中绕了一圈,除了碎砖乱瓦外一无所获。乐越道:“这里有宝贝之事恐怕是以讹传讹。”
九邑城罹难者众多,又荒废数年,有人从此经过,尤其在夜晚时,难免生出些别样的联想,流出点神鬼之说并不奇怪。
卿遥却仍不放弃:“假如只是以讹传讹,传出鬼神之事便可,何必加上有宝物,或看到仙人饮宴如此格格不入之事?不如等到天黑再看看吧。”
乐越一时也无处可去,只得奉陪。
天已近黄昏,两人在九邑废墟旁的河流边打水觅食。
乐越去捡树枝生火,卿遥打开随身的包袱取出干粮,很随意地向乐越道:“对了,道友,你怀中的那只灵兽食荤食素?”
乐越吃了一惊,昭沅也吓了一跳。
卿遥见乐越神色有异,笑了笑道:“道友放心,我只替你号过脉,将你拖出山洞,并没有翻检过你的衣物,只因你这只灵兽的灵气很特别,加之它在你怀中曾经动过,所以我才会发现。”
乐越神色不变地看着眼前的人,对他的话没有相信多少,但,对方发现了昭沅,便没有隐藏的必要。
乐越把手伸进怀中,将昭沅抓出来,托在掌心上。
卿遥立刻噌地凑过来,惊诧地打量昭沅:“道友,你的灵兽居然是龙。”
他围着乐越的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将昭沅看了一圈,啧啧赞叹:“是龙,真的是龙。”昭沅感到此人的目光充满了好奇,但的确无恶意,末了,卿遥抬起右手,伸出一根指头,“乐道友,我能否摸一摸?”
乐越道:“这个要看它愿不愿意。”
昭沅轻轻点点头,感到卿遥的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自己的龙角,又碰碰胡须,摸了摸它的脊背,最后还摸了一把它的龙爪,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在下此生第一次见到真龙,虽然小了点,却果然如传说般神奇,乐兄,不知道你从哪里得到的这条幼龙?”
卿遥满脸羡慕,对乐越的称呼直接从乐道友变成了乐兄。
乐越呵呵笑了两声:“昭沅是我的兄弟,偶然结识,却曾同生共死。”
他话刚落音,手掌上的昭沅周身金光一闪,眨眼间,一个少年便站到了乐越身边。
卿遥脸上的惊讶之色更甚:“原来,这位龙兄竟是位龙仙。”
昭沅站在乐越身边,微微笑了笑,并未回话。它知道,卿遥客气地称它为龙仙,实际十有八九是把它当成了龙精。他这样以为倒也好。
卿遥抬袖向它拱了拱手,向对待平常人一样请教它姓名,昭沅也抬手回礼,简单地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卿遥对见到昭沅之事很是兴奋,道:“假如今晚九邑城真有宝物现世,我们两个再加上昭兄,一定可以将之轻松拿下。”
乐越有点无语,眼前这位仁兄,若是假扮卿遥师祖,未免太不敬业,种种举止表现与可以降服魔头(应泽),飞升成仙的师祖应有的形象相差太远。
不过,这位卿遥的厨艺很好,一手烤野味尤其出神入化,乐越和昭沅差点连舌头一起吃下去。
他的习惯与洛凌之有些类似,随身携带着几个装调料的小瓶,一个皮囊中还装满了美酒,慷慨地分给乐越和昭沅喝。乐越谨慎地尝了两口,与平常的酒大不相同,充满了野果的甘甜,醇厚浓郁,不由得问:“这是何酒?”
卿遥道:“猴儿酒。”
猴儿酒?乐越诧异:“这竟是猴儿酒?”他听说过猴儿酒,据说是山林中通灵的猴子用野果酿的酒,寻常人极难得到。
卿遥道:“此酒并非一般的猴儿酒,去年我在西南一带游历时,在山林中遇见一种灵猴,肋生双翼,灵性极强。我随行的包袱险些被它们摸去,后来侥幸擒住几只小猴,翼猴的首领就用猴儿酒向我换回小猴。”
乐越不由得又直了眼,眼前浮起拍打着翅膀的飞先锋。
吃饱喝足后,天早已入夜,头顶的苍穹好像一块墨色琉璃,镶嵌点点星芒,熠熠生辉,一弯弦月悬挂其上,九邑城的废墟清冷寂寞,却并无什么诡秘的气息。
卿遥在前,乐越在中,昭沅在后,两人一龙再度进入了废墟中,搜寻许久,仍没什么发现。
卿遥叹了口气道:“可能乐兄所言不错,亦可能此宝与我们没有缘分。”
乐越随口问道:“卿遥兄是修道之人,凡俗世间之物,应无挂碍,为何对九邑的宝物如此执着?”
卿遥站在一道残壁前,环视周围,道:“不瞒乐兄说,我在修真门派长大,从记事起便开始修习道法。两年前,修为突然停滞不前,心中疑惑无法参破。浩浩大千,洋洋世界,道从何来,法从何生。何以为仙,何以为人,何以为玄法,何以为修炼。于是我便下山游历,寻觅种种玄妙之事,希望能开阔胸怀,参透一二。倘若不能看开根本,便永远无法通晓真正的道法含义。”
乐越听得有点晕。他在青山派十几年,名义上是修真门派弟子,其实连基础功法都没好好修炼,几乎全在为了糊口奔波,到如今又掺和进皇位战乱中,对修道之人来说,简直已堕落到万丈红尘最底层,与这种深邃的问题实在距离太遥远。
他只能道:“这些疑惑的确只能自己慢慢开悟。”总算还记得道德经的两句,不管驴唇是否对得上马嘴,先拖出来道,“所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卿遥微笑道:“今天遇见了乐兄和你的这位龙友昭兄,我心中的疑惑又能开解一二。”
他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根竹笛:“此番有缘得见,我以一曲相赠。”
乐越见他没头没脑祭出一杆乐器,警惕心油生,在江湖中,乐器往往等于兵器,乐曲往往是危险的魔音。
昭沅不动声色地向乐越身边靠了靠。
卿遥已将竹笛横在唇边,一缕清扬的笛声渗透进空中,婉转悠然,乐越的心竟像被荡涤过一样,渐渐清明,数日来积压在胸怀的烦愁郁结淡化消融,在笛声与和风中无影无踪,胸怀中有了许久未现的开阔坦荡。
好像天上的星星,也格外明亮了。
嗯?星星?
乐越忽然发现,天上的星星,似乎渐渐大了起来,愈来愈大,白色的星光几乎要连成一片……
笛声戛然而止,乐越的手臂猛地一麻,是昭沅用法术电了他一下,同时听到一声沉喝:“乐兄当心。”乐越蓦然清醒过来,卿遥已收起竹笛,抬首看向天上:“好像有事要发生,乐兄和昭兄请小心。”
有事?难道不是你吹笛子有意吹出来的事?乐越握住昭沅的胳膊,和它一起看向天上,那片星光,已彻底连成一片,渐渐变得朦胧模糊,铺展至整个天空,星光中,渐渐显露出一幅图景。
有一名身着薄纱长裙的女子在天空中舞蹈,她身侧有玉栏桂树,似月宫的嫦娥,舞蹈所踏的乐曲悠悠荡荡,竟就是卿遥方才吹的那首,只是配合这女子的舞蹈,清澈全无,另生出妩媚噬魂的味道。
昭沅白天感到的那股特殊的气息慢慢浓烈起来,卿遥敛眉道:“是妖。”他身形一动,那根长笛已被他踩在足下,踏笛而起,直升入半空,一道剑光从他袖中直扫向天上的幻象!
乐越愕然。只这一瞬间的工夫,卿遥使了御器飞天与化气为剑两种绝学,都是玄法中较高的招数,就连洛凌之也无法达到这种境界。
剑光直奔天上而去,半路化作一支银箭,直射向女子身侧的桂树。
这是随意化形术?化气而成的兵器可以随自己的心意幻化成各种形态,乐越只是听说过,今天方才初次得见。
昭沅也聚集起法力,准备随时迎战,天上的幻象在银箭尚未到达时蓦然一变。
白色的星光,瞬间蔓延出黑气,黑气眨眼间汇聚成了身穿黑甲骑着黑色骏马的万千兵卒,铺天盖地,直奔他们而来,无数张弓弩举起,飞箭如雨。
昭沅的双手聚出金色的光球,变幻成一个光罩,推上半天,飞箭顿时消失不见。
那些兵卒却仍以千钧之势直冲而来,卷起的狂风连昭沅的光罩都微微颤抖,似乎顷刻间就要把他们踏成肉酱。
正在此时,卿遥却突然在空中一转身,抬手间一道剑光径直落到地上的某个方向,只听嗷的一声惨呼,满天的黑甲士兵和黑云都开始扭曲变形,渐渐消散不见。
卿遥落到地面上,站定,向着脚下笑吟吟道:“终于抓住你了。”
昭沅收起法罩,和乐越一道走上前去,只见卿遥脚边的某条裂缝中,正冒出荧荧的红光。
卿遥从袖中取出了什么,向裂缝中一丢,手再一抬,一张白色的网兜网着一只冒着红光的东西升出了裂缝。
此物浑身坚硬黝黑,居然是只大蚌,两扇蚌壳一张一合,从壳内发出幽幽的红光。
难道是附近河中的水妖爬到废墟中作怪?
昭沅疑惑地道:“它……好像是只海蚌。”对水族,它异常熟悉,尤其是海中的水族,绝不可能认错。
卿遥和乐越都怔了,这里是内陆,离海边有十万八千里,怎么会有一只海蚌藏在地缝中作怪?
海蚌在网兜中蹦跳了几下,口吐人言,居然是女孩子的声音:“龙君,救救我!龙君,救救我!我是西海蚌仙府的小蚌,被困在此处,无奈之下只好变幻幻术引人注意,希望水府能够发现将我搭救。我并未伤过人,请龙君救救我,饶我性命。”
真是一只自报家门十分顺溜的妖怪,乐越道:“我们也没说会杀你,是你想杀我们吧。”
那只蚌又跳了两下:“那些只是幻术而已,根本伤不了人,只是胆小者会被吓伤神魂而已。我真的没有伤人之意。”
卿遥道:“你好端端一只海里的蚌精,怎会到内陆的九邑城废墟中?”
蚌精的壳抖了两抖,蔫声道:“一言难尽。十几年前,人间有位仙君投胎临世,据说有妖魔觊觎,想趁他刚出世不久,夺他仙元。天庭派仙者保护,那位仙者恰好在西海做客,因妖怪会火术,就从西海借了一些海水,我当时正偷偷溜出水府玩耍……结果一不小心就……”
一不小心就被连水一起装进了仙者的法宝袋,走到半路仙者与妖魔遇上,在九邑上空打了起来,使用水术时蚌精跌落凡间。
蚌精低声下气地道:“假如各位肯放了我,我以宝物相赠。”
这只蚌看来是个小角色,刚刚它蚌壳开合时乐越瞄了几眼,里面连颗珍珠都没有,能拿出什么像样的宝贝?
蚌精急于保命,蚌壳抖了两抖,噗地喷出一口红烟,几件东西从烟雾中掉落在地。
“这些都是我昔年在海底时捡到的东西。”
乐越看了看那些东西,有点无语。
铜镜、镶嵌着明珠的簪子、象牙梳、银质掐丝的小妆盒,只有两三块亮晶晶的东西貌似是红蓝宝石,应该还值几个钱。
这些东西约莫都是它从海底的沉船中捡到的。乐越于是正色向蚌精道:“若你果真没伤过人,这位卿遥道长当然会放过你,岂会平白要你的宝物,快快收起来吧。”
卿遥手一抖,收起了网兜,那只蚌精得以脱身,重获自由,激动的蚌壳乱颤,道:“多谢几位不杀之恩,我愿意做两位凡人侠士的灵使,听凭调遣。”
乐越连忙一口回绝道:“不用了。”
这只蚌精一看就很傻,绝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乐越清清喉咙:“我们行侠仗义而已,不图回报的,是吧,卿遥道友?”
卿遥的眼角弯起:“乐道友说得极是。不过总要将这只蚌精送回西海,眼下我正好也没事,就走一趟吧。”他很期待地看看乐越和昭沅,“两位要不要同往?”
乐越抓抓后脑:“呃,不了,实在抱歉,我们还有火烧眉毛事要办。”
卿遥的神情有些遗憾:“那便算了,等天亮在下就出发,乐道友保重。”
乐越抱拳道:“卿遥道友你也保重。”
他转身想趁夜赶回那个山洞去,他总觉得这件怪事的关键,说不定在那个法阵上。
卿遥却道:“乐兄请留步。”从袖中抽出一本书册,递到乐越面前。
“乐兄灵根甚佳,虽不从属于玄道门派,亦同道法有缘。这里有本书册,也是我偶然得到的,说不定对乐兄有所帮助。”
乐越诧异地接过书册,夜色中看不清楚字迹,他也无心去看。
今晚的事情,及这个和师祖同名的人的作为,总让乐越觉得有点奇怪。
接过书册的一瞬间,他竟有了种奇怪的感觉,面前的人,千真万确是卿遥师祖。
在乐越的记忆中,这位师祖的事迹如传奇般精彩。
他是公侯世家幼子,因出生时天有异象,八字奇特,在襁褓中就被送进了天下第一派青山派修习玄法。
六岁通读诸经,八岁剑法小成,可御器飞天,十岁时练成化气为剑,十二岁气形随意,十四岁仗剑诛妖,十六岁游历天下。
他游历数年,写出数本修习心得,四海见闻,二十余岁时助天庭剿灭大魔头,就是应泽,飞升成仙。
清玄派自创派以来,有如此辉煌人生的,他是唯一一个。
从年龄到方才使出的武功,都只有真正的卿遥师祖全部符合。
可为何卿遥师祖会和他在四百年前的九邑废墟中遇见,还吹曲结交,赠送书册?
乐越心中团了一团乱麻,他打算回去找到法阵后再慢慢梳理。
昭沅抛出两团光球,当作灯笼替乐越照亮脚下,卿遥道:“乐兄能结识昭兄,真是难得的奇遇。”
乐越心中一动,向卿遥道:“道友来日有缘,说不定会比在下的奇遇更甚。”
应泽殿下那条老龙可是异常珍稀的上古龙神。
卿遥淡淡笑了笑,一阵风吹过,昭沅抛出的两个光球绕着它和乐越转了个圈儿,画出一道圆形的光圈。
乐越眼前的卿遥身形竟然模糊起来,蓝色的衣衫似乎变了颜色,不光是卿遥,四周的一切都模糊起来,昭沅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臂,挥袖想收回光球,金光异常刺眼起来,乐越眼前一片纯白,脚下蓦地一空——
砰,他急速地坠落,最终重重落到了什么东西上。
漫天金星闪烁,眼前的景色突然一变。
一个熟悉的声音充满喜悦地道:“醒了,终于醒了!”
乐越茫然地转动眼珠,一张张熟悉的人脸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琳箐、杜如渊、杜如渊头顶的商景、洛凌之、孙奔、飞先锋……
琳箐扑上来,一把抓住了乐越的手臂:“你睡了三天三夜,总算醒了!”
乐越动动僵硬的脑袋,挣扎着坐起身,洛凌之上前扶了他一把,其他人都用一种慎重的眼光盯着他,好像他是个重病号。
乐越心中一惊:“昭沅不在?”
琳箐的嘴角抖了抖:“果然被雷劈傻了,它就在你怀里你感觉不到?”
乐越的怀中应声蠕动了一下,昭沅从他的衣襟中探出头。
琳箐拍手道:“好了,它也醒了,你昏迷它也昏迷,可吓死我们了。这几天商景没少耗费法力,生怕你们醒不过来了。”
乐越拍拍自己混沌的脑袋:“今天,是哪年哪月?”
琳箐眨眨眼:“宁瑞十一年五月初九啊,现在是半夜,马上就到五月初十了。”她跺跺脚,“说起来安顺王真够狡猾,派了几只鹰对付你们。凤桐的哥哥,那个什么国师凤梧亲自对付我和孙奔。倘若孙奔身边没我在,他一定完蛋了。不过那只花凤凰怎么会是我的对手,只是我被他缠住,一时没顾及你们那边的状况。等我赶过去的时候,你已经被劈晕了,有几个敌营的兵举着刀子往你们那边走,傻龙居然蹲在你怀里画圈圈。画圈圈顶个鬼用!要不是我来得快,乐越就真的完了!”
她一口气说完,一把从乐越怀中揪出昭沅:“你呀,这次能打败那几只鹰把乐越从雷劈中救出来本来是应该赞你长进飞快的。切记下次不要画圈圈了,不行就使个遁术嘛,火遁我教你,土遁商景教,水遁应泽教,等你画完一个圈,刀子早砍下来了,话说你从哪里学的画圈圈啊!”
昭沅扭动了一下身体,从琳箐连珠炮似的话中插进一句疑问:“你……是在我画法阵的时候救的乐越?”
琳箐点头:“是呀,确切来说,你还没画完我已经到了,等你画完一个圈,我已经把那几个兵用法术迷晕了拎起你们跑了,难道你画完圈就晕了,没感觉到?”
昭沅愕然,乐越也僵在床上,这么说,四百多年前的九邑,名叫卿遥的人,废墟,蚌精,真的都只是梦?
乐越和昭沅不由自主互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目光中明白到,他们两个,同时经历了那个梦。
乐越用力地抓抓头,琳箐急忙制止道:“你的头被雷劈过,不要乱抓呀!”
乐越索性翻身下床站起,一本书册突然啪嗒从他怀中掉落地上,乐越抓起那本书册,却不是他藏在怀中的《奇玄法阵书》,墨蓝的书皮上写着三个字——太清经。
《奇玄法阵书》还好端端地在他的怀中。乐越怔住。
琳箐惊讶道:“乐越,原来你现在还在练道法,你想学的话,我让人从昆仑山给你送一些来,我们昆仑山的道经,要多少有多少……”
孙奔向前一步,打断琳箐的话:“乐少侠,现在不是研究道法的时候,你即将自身难保,还是想想今后该怎么办吧。”
杜如渊点点头:“越兄,其实你昏迷的这几天,九邑城出了点乱子,朝廷与江湖门派达成了协议,南宫家的两位和其他江湖人士都要撤出九邑了。”
杜如渊顿了顿,露出更严肃的神情,接着道:“安顺王已经发下招安令,九邑之乱,纯粹因你和龙神而起,百姓将士都是无辜受牵连,只要将你押解送官,九邑全城及参与此战的所有将兵人等,皆可无罪,朝廷还有安抚赏赐。”
九邑城中人心浮动,安顺王的招安令一发,动摇者不在少数。
大多数的平民百姓都惧怕战乱,因为战乱一起,他们是首当其冲的炮灰。
琳箐恨恨道:“这些凡人,真不值得相帮,若不是我们,九邑早就被灭城了,他们现在竟然相信安顺王的话,以为官兵攻城是因为乐越,要把乐越交给安顺王换自己的平安!还有那些江湖人士,什么江湖义气呀,一听可以离开,个个恨不得腾云驾雾离开九邑,现在行李都收拾好了。”
昭沅在琳箐手中挣扎两下,浑身光华一闪,变化成人形模样,只是衣领还被琳箐拎在手中。
琳箐诧异地松开手,弹弹他的额头:“不错呀,竟然恢复了。”忽而又皱起眉,手掌搁在昭沅头顶和他比了比身高,“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比之前高一点了。”
是吗?昭沅抓抓头,他只觉得身体中的法力比以往充盈了许多,但没察觉自己人形有什么变化。他忧心忡忡地开口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琳箐哼道:“那群凡人再修炼一万年想从我手中抢出乐越交给安顺王也是做梦!既然乐越醒了,干脆我们走掉算了,九邑城的人和那些江湖人爱怎样怎样吧,看看没了我们,朝廷和安顺王是不是真能饶了他们。”
杜如渊摇摇扇子:“琳公主,你这话太过激了,正如你所说,这些人不过凡人而已,爱惜性命乃人之常情。”
乐越开口道:“不错,像南宫夫人他们更因为是大门派或世家中人,假如真的得罪朝廷,可能会连累整个门派遭殃。”
杜如渊接着补充道:“就好比琳箐公主你,假如要和天庭作对,大概也会考虑一下会不会连累整个麒麟族吧。”
琳箐被噎了一下,拉下脸别过身:“好吧,乐越你和杜书呆一唱一和,话说得冠冕堂皇又伟大,难道你要拿根绳把自己捆了献给安顺王?”
乐越笑道:“当然不会。”他虽自诩侠义,但还没伟大到这个份儿上。他打算天亮后先去见见那些江湖人再说。
清晨,乐越步入议事厅,江湖人士已候在厅中,他们被乐越请高统领派人通传而来,此时见到乐越,纷纷贺喜他平安无事,但神色之间皆隐隐带着羞惭和不安。
乐越落座后,南宫夫人踌躇了一下,道:“大约……乐少侠已经知道了,我等明日将要离开之事……”
乐越点头,南宫夫人叹息道:“我们实在愧对少侠,但事关整个家族门派……”
乐越道:“夫人不必如此,九邑被困以来,如果没有夫人和各位帮忙,可能早就城破。现在能赢得安顺王下招安令,战乱可免,是件好事。”
在座的江湖人面上愧色更重,南宫夫人道:“乐少侠胸怀坦荡,不愧是龙神选中之人,不知少侠接下来如何打算?”
乐越尚未开口,一旁的杜如渊道:“越兄昨天半夜刚醒,知道安顺王下了招安令后,就打算拿自己去换九邑的平安,我等劝他到天亮,唉!”
厅中的江湖人士连同一旁站着的亲兵仆役皆变了颜色,南宫夫人道:“安顺王此举,显然是离间计,乐少侠千万三思,不要中计!”
乐越被众人崇敬的目光看得浑身汗毛根根竖起,刚张了张嘴,杜如渊又抢在他之前道:“我等昨天就这样劝过越兄了,可是他执意如此,说既然是安顺王亲口所言,相信不会违诺,即便是计策又如何?”
众人看向乐越的目光顿时更加崇敬了,好像在看一头自愿爬上烤架供人果腹的猪。乐越浑身越发不自在,他一向心怀大侠梦,希望能凭自己的实力让众人心悦诚服,杜如渊的这番谎话和强安在他身上的“伟大”光圈,让他浑身难受。
坐在他身边的昭沅一派迷茫,忍不住也想插嘴,一旁的琳箐不动声色地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竖起眉毛,昭沅识趣地牢牢闭上嘴巴。
众江湖人士感动之下围着乐越恳切相劝,杜如渊一只手按在乐越肩上,动情地道:“乐兄,你看,所有的人都不赞同你这样做,你一定要考虑清楚……”
乐越只得干巴巴笑道:“众位放心,就算到了安顺王军中,我也未必有事。”
南宫夫人摇头道:“听闻国师冯梧正在安顺王府中,他的手段世人皆知,即便乐少侠你有龙神护身,恐怕也……请务必三思。”
乐越僵笑着摇头,顿了顿,突然站起身道:“呃……在下感觉还是有些不适,想再回去躺一躺。”
众江湖人士纷纷向乐越道“保重”,目送他脚步沉重地离开,杜如渊等人已追了上去。
一行人刚走到回廊拐角处,南宫苓自后面急急赶来,将一块玉牌递到乐越面前:“乐兄,婶娘让我送这块令牌给你,待九邑之事平安解决后,乐兄若有难处,可拿这块令牌到金陵碧衣巷,我南宫世家上下听凭差遣。”乐越接下,刚要开口道谢,南宫苓满脸涨红,低头道,“乐兄,我……有时恨不得我不是南宫家子弟……这次事后……我实在无颜再见乐兄,更没脸再让乐兄拿我做兄弟……唉!”转身匆匆离去。
众人回去乐越的房间,杜如渊合上房门,头顶的商景周身绿光一闪,在门上加了道法术屏障,杜如渊笑道:“好了,越兄,你若有不赞同,可以尽管说了。”
乐越拉把椅子坐下,难得郑重地凝起神色:“杜兄,南宫夫人等人与我们真心相交,唱一出刘备摔儿子一般做作的戏码有些不大地道。”
杜如渊在他对面坐下,敲了敲扇子:“越兄,安顺王招安令一发,九邑城中的兵马不会再为你所用,如今之计,只有走仁义这步棋,多多笼络人心而已。”
乐越皱起眉:“我不是那种真的会自己送上门去让安顺王抓的圣人,这般做作,不算大丈夫。”
杜如渊扬眉:“那么请越兄告诉我,何为不做作?何为大丈夫?如今你的身份天下皆知,叛党两个字就刻在脑门上,不快快培养实力归拢人心,难道真束手等死?”
琳箐插嘴道:“是呀,这次我赞同杜书呆,以诈换诈而已,难道他们在你面前的表现就都是真的?”
乐越沉默。厅中的气氛一时有些凝结,昭沅默默地在乐越身边坐着,洛凌之一言不发。孙奔抱着手臂在一旁看热闹,应泽满脸肃然地和飞先锋一起剥核桃。
乐越再开口道:“我们这次在九邑,纯粹为了保命,本就没有谋权夺位的打算,此时此刻假意做作,倒把事情搞变味了。”
杜如渊笑了一声:“原来越兄还当自己没有造反,这让我等和你同被打作乱党的人情何以堪。罢了,乐越少侠若不齿在下作为,从今之后,在下便不再多管闲事。只是我觉得乐少侠此刻也颇有几分做作之嫌。”起身开门,扬长而去。
昭沅愕然,乐越和杜如渊竟然吵架了?
从这天上午起,杜如渊和乐越没再说过话,气氛十分尴尬。
昭沅很愁苦,他去找琳箐和洛凌之商量,琳箐只摇头:“他们两个的脸现在都拉得好像驴头那么长,去劝肯定会碰一鼻子灰,算啦。”
洛凌之则语重心长:“越兄和杜兄这次的事情看似小事,实则却是根本的观念分歧,倘若不能自行解开,定然会留下隐患,今后无法融洽相处。”
昭沅似乎有些明白,又似乎不明白,只能去找应泽解惑,应泽含着核桃糕摸摸他头顶:“凡人小儿吵架而已,实在无聊,无须理会。来替本座捏捏肩膀。”
于是昭沅替应泽捏了一下午的肩膀。
这期间看似一片太平,却暗流涌动,乐越醒转之事已传遍全城,众人都在等待,看他做何反应。城中已有因此事结成的秘密组织,甚至前来游说两位副将和高统领,暗示能否设法将乐越等“请”到安顺王处。
昭沅从应泽处出来,在院中兜了个圈儿,但见王府中的人神色异样,明显是各怀心思,城中的情况可想而知。
他在内院徘徊,走到杜如渊住的厢房门前,悄悄向内张望,杜如渊正在桌边看书,厢房的门突然自动嘎吱打开,昭沅诧异,只见商景蹲在杜如渊头顶向他颔首。
昭沅迈进房内,杜如渊放下书,微笑道:“找我还是找龟兄?”昭沅在他身侧的椅子上坐下,斟酌着开口道:“我刚刚到院子中转了转,好像很多人都希望把我们献给安顺王。”
杜如渊道:“你们还昏着的时候就这样了,人之常情。”
昭沅低头:“嗯,幸亏你早上在那些江湖人面前说,乐越打算去安顺王那里换整个城平安,要不然他们可能已经要动手了。”
杜如渊淡淡道:“动手也没什么,有麒麟公主、龙神你和龟兄在,我们这些人离开此城绰绰有余。”
昭沅观察他的脸色:“你是不是还在生乐越的气?”
杜如渊卷起书册,摇了摇:“否。我并非在和乐兄怄气,只是他必须做出一个我们这些人都在等的决定——选好要走的路。到了这个时候他若还决定不了下一步要做什么,出了九邑之后,我们这伙人还是趁早散了各走各路为好。”
天要黑时,昭沅回到乐越的房间,发现乐越竟然也举着一册书坐在床边。只是此时房中一片昏暗,恐怕他看不到书上的字,举着书的乐越两眼发直,目光呆滞,不知已神游到了何处。
昭沅弹弹手指,桌上的油灯瞬间燃烧起来。乐越抛下书册,将胳膊枕在脑后,叹了口气。
昭沅轻声道:“我去找过杜如渊了。”
乐越没说话,昭沅接着道:“他说,他并没有生气,只是在等你做决定。”
乐越眯起眼,神色中充满了昭沅从未见过的阴沉,不过他的这副神情转瞬即逝,眨眼间已恢复为平常的模样,打个哈欠向昭沅道:“这件事明天再说,应该快吃晚饭了吧。”
昭沅隐隐有些不安。
夜半,乐越自房中走出,踱到回廊台阶处坐下,抬头看天。
夜空浩瀚,繁星如银,乐越心中却有一股躁狂之意隐隐翻腾,被他拼命压下。
今日与杜如渊的争执,只有乐越明白,自己的暴躁另有原因。自从在紫阳镇知道了身世的真相后,一股走火入魔般的恨意便一直压抑在他的心底,并且不断膨胀扩大,恨意带着浓烈的嗜杀之气,几乎要从内里将他整个人吞噬,在他的心中喧嚣——报仇!要报仇!让他们血债血偿!
在杜如渊说出那番替他制造仁义形象的假话时,乐越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他可以趁这个机会,进入安顺王的大营,杀掉安顺王!杀掉正在他军中的国师冯梧!
他的脑子不由自主地飞快转着这个计划——假借束手就缚的机会,借助琳箐、昭沅和商景的力量,足可以灭掉冯梧,然后再杀死安顺王……
清醒的理智不断地想把这个念头压下去,凭他现在的实力,即便到了安顺王的面前,也未必伤得了他。况且,当年的血覆凃城,还有些地方他弄不明白。究竟父亲和母亲是被安顺王还是被白震和周厉所杀?和氏的血脉流落在外百年有余,护脉凤神为何突然得知?
但那股嗜杀之气在不断诱惑他,要尝试,要报仇!
内心如此翻腾时,总有一股清明之气将其压制,将乐越从躁狂的边缘拉回。
那是在青山派中,那些清苦却快乐的岁月蕴化在他心中的清明。乐越想,也许师父知道他的身世,可师父总和他说,乐山、乐水、乐世、乐生、乐天,这是修道之人应有的心境。
还有在紫阳镇中,刺猬精的镜子中所见的母亲的面容,及她在佛堂前所说的话——“民女李刘氏,求菩萨保佑我未出生的孩子此生平顺。不求他为官做宰,豪富显贵,但求平平安安,做个一生安乐的好人。”
乐越深深吸一口气,仰望苍天。
夜色中,突然有声音道:“越兄,你还没睡?”
乐越循声望去,只见对面的屋脊上站着一个长衫的身影,依稀是洛凌之。
显然洛凌之是外出刚归,乐越有些诧异:“洛兄你出门了?”
洛凌之跃落地面:“方才出去转了转,看看城中的情况。”
乐越沉默地点点头,城中现在是什么情况,他猜也能猜得到。
洛凌之拍拍乐越的肩膀:“越兄,凡事随心而为便可,不必顾虑太多。”
乐越吐出一口气:“有些事情不能不做,必须要做。”
洛凌之凝目注视他:“你想找安顺王报仇?”
乐越握紧了拳:“父母之仇,我一定会报。不只安顺王,还有凤凰。”
洛凌之沉默片刻,道:“但凭你一己之力,很难对付得了安顺王。眼下这般境况,若非……”
乐越接口道:“若非有琳箐、昭沅、应泽等,我根本已经性命难保。”
安顺王困住九邑按兵不动根本不是想引自己这方出战,而是从头到尾未将他们放在眼里,因为他根本只要一句话,就能将九邑城中这个小联盟彻底击垮。
乐越叹气道:“洛兄,其实我现在心中很迷惘,尤其是这些天来,我越来越迷惑,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个什么。一无所有,一无所长,如同蝼蚁。一只蝼蚁,何能撼动天。”
洛凌之静立少顷,忽而笑了一声:“假如应泽殿下在这里,一定会告诉乐兄,只要想要天,天就是你的,没有灭不了的天,没有翻不了的地,没有打不倒的玉帝!”
应泽负着双手睥睨天地的模样顿时浮现在眼前,乐越不禁也笑起来。
洛凌之道:“昔日曾有一高僧与师尊论道,我有幸在旁聆听,但听他说了一句话,至今难忘——从一片树叶上可见世间众生,一粒尘埃内便有一个大千。我们都是自幼修道,所谓道心自在,世事往往难料亦难左右,但求心中坦荡,便是随心而为。越兄,你心中最想做的是什么?如何做,来日才不会后悔?”
依本心而为。乐越心中隐隐约约,开始浮起一个轮廓。他长吐一口气,朗声笑道:“洛兄,多谢开导。经你提点,我想通了不少。”
洛凌之微笑道:“我只是胡乱说几句,误打误撞,有幸能帮到越兄一二而已。”
夜幕中两人一同看向天幕,乐越觉得胸中的清明之气又开阔了许多。
昭沅藏身在远处的角落里,遥遥望着乐越和洛凌之。他知道乐越心中烦闷,但帮不上忙,洛凌之方才开导乐越的话,他说不出来……
半夜,乐越正在酣睡,昭沅变回龙形,钻到他的枕边。
它有一处自己的卧房,却仍然习惯每天这样蜷缩在乐越身旁,它将脑袋搁在乐越耳边,保证般地道:“我会保护你。”随即闭上双眼,也沉入深深的梦中。
第二天一早,九邑城中的气氛特别凝重。南城门下,车马云集,一些江湖打扮的人立在车马边静静等待。这是武林各门派世家派来接应的人。
卯时末刻,紧闭的城门缓缓打开,困在九邑城的江湖人士陆续走出,他们皆很沉默地迅速上马或登入车中,马匹掉转方向,飞奔着离开。
南宫夫人和南宫苓几人夹在众人中间走出,登上马车前,南宫夫人抬头望向城楼方向。城楼上,乐越一行正注视着下方,南宫苓翻身上马,向着乐越等遥遥一抱拳,打马离去。
九邑城中的百姓聚拢在城门边,议论围观:城楼上的龙少君,究竟会做何决定,九邑即将面临的,是新的战乱还是平安?
江湖人士们的身影渐渐远去,突然,马蹄扬起的尘埃中,七八道身披铠甲骑着战马的身影出现,风驰电掣地向着九邑的方向冲来!南城门顿时飞快关闭,城楼上的兵卒架起弓弩,严阵戒备。
那几道身影在城门前数丈处勒马停下,为首一人高声道:“逆党首领乐越何在!我等奉国师与安顺王爷之命前来传话,望你快快束手就缚,莫再以满城无辜百姓的性命为要挟,负隅顽抗!此时幡然悔悟,还能留你全尸!”
琳箐满脸厌恶:“呸,真是无耻!明明是他们想要杀掉整城的人,却反过来污蔑乐越,太不要脸!”
杜如渊袖手站着,一言不发。
孙奔露牙笑道:“乐少侠的决定做了没有,难道真要应了杜世子所言?”
四周一时静默,城楼上的兵卒们亦都在暗暗等待着乐越的反应。
风吹动旗帜的猎猎响声中,乐越跨前一步,向着城楼下朗声开口:“城下来使,劳烦替乐某捎句话给安顺王,若他当真承诺不伤九邑城一砖片瓦,在下愿收手停战,但我有几句话,想与安顺王当面一谈,不知他可敢见我!”
乐越说话时用上了内力,加上琳箐与昭沅暗中帮忙,清晰清朗地传开,城楼上的兵卒、城门前的传信使、城楼下围观的百姓,都听得一清二楚。
为首的传信使哈地一笑:“不愧是叛党首领,好大的口气!王爷现在就在大营中,你敢不敢入我军营拜见?”
琳箐冷笑道:“喂,为何不是你们安顺王来九邑城见乐越?难道安顺王只敢躲在军营里,连说句话都要派人转达?”
那传信使大笑道:“果然,尔等叛党口口声声说愿收手停战,却还是拿九邑城中无辜百姓做要挟,不敢出城半步!”
孙奔啧啧道:“看来安顺王帐下人才济济,一个传信的小卒就如此牙尖嘴利,连激将法都用上了。”再斜眼看乐越,“城下正激将,乐少侠打算如何?”
乐越朗声笑道:“既然王爷不敢来九邑,那么在下便去营帐处拜会又有何妨?”
话音落,他纵身跃起,使出正宗的青山派轻功踏云步,脚尖在城楼护栏处一点,径直落下。
风,在耳边呼啸,这一刻,乐越浑身充满了从未有过的豪迈,城楼上和城楼下的人皆露出了惊诧的神色。只在一个呼吸间,乐越的身影突然凝住,一道青光托在他的足下,将他定在了半空。
青光扩散,化作了一个巨大的龟影,驮着乐越渐渐升起,乐越的身边浮现出另一个身影,向着地面上的传信使们微笑道:“劳烦各位引路,少君与我等这便去拜会安顺王爷。”
传信使们不愧是安顺王帐下的人物,片刻后迅速地从木雕泥塑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一言不发地掉转马头。
琳箐在城楼上跺脚:“杜书呆真狡猾,反应太快了,和商景把风头都抢光了!咱们快跟上。”一把扯起昭沅,飘落向商景的龟壳,孙奔按住城墙翻身一跃,与飞先锋一道也跳上龟背,笑嘻嘻地说:“带孙某一道看个热闹吧。”
应泽和洛凌之也随后跟上,巨龟驮着众人向北方的营帐缓缓飞去。
杜如渊负手意味深长地道:“越兄,站上了这个龟背,可就下来不得了。”下巴轻点,示意乐越回首。
乐越回头看去,只见身后城楼上,方才呆怔愕然的兵卒们皆向着此方俯首跪拜,这一刻,乐越已真正成为他们心甘情愿臣服的少君。
乐越转回身,前方碧空开阔,云霭之中,凤凰的七彩斑斓之气隐约浮动,安顺王的大营,已越来越近。
当前方地面上隐约可见绵延的营帐时,天空中突然云雾翻腾,一道七彩霞光自营帐中冲天而起,清鸣声中,幻化作一只硕大的凤影,凤影的背部,站着一人,一袭雍容的锦袍,面目与凤桐有几分相似。
国师凤梧。
乐越与昭沅同时凝起神情,昭沅悄悄握紧了拳头。
凤梧望向乐越一行,微微眯起眼,几只鹰隼扇动翅膀,环绕在他身周:“据说一条不安分的小泥鳅最近想要兴风作浪,站出来与我一见。”语气之中,竟全然未将背负众人的商景与乐越身边的琳箐放在眼里。
他脚下的凤影在他话音落时昂起头,再次清啼,鹰隼则恶狠狠地向着乐越等人扑来,凤影的口中也吐出了一道闪电!
琳箐的长鞭刚要甩出,手忽然一顿,被一股无形的力道牢牢压住,与此同时,一道无限强大的幽黑气息铺天盖地,应泽负手在琳箐身边轻描淡写地吐出一个字:“滚。”
几只鹰隼在瞬间灰飞烟灭,凤影惨啸一声,双翅震颤,化作虚无。
半空中凤梧脸色惨白,踉跄后退数步,勉强站定,竟还硬扯出了一丝微笑:“没想到竟有位上君在此,小神失礼了。”
应泽哼道:“区区小鸟,竟敢在我龙族面前如斯狂妄。若非本座懒得插手小辈之间的争斗,凡世中还能有你族立足之处?还不快快滚开。”
凤梧倒是个能屈能伸的角色,缓缓揩去嘴角的血迹,躬身道:“既然上君莅临,小神理应回避。”一揖之后,飘然退去。
应泽扫了昭沅一眼,淡淡道:“看见了没,脸皮厚,识时务,不管是尘世还是天界,多的就是这种欺软怕硬的东西!只要够强,你就能居于上位,什么都是你的,你就是天道。”
琳箐插嘴道:“是的是的,而且还能想翻天就翻天,想覆地就覆地,想打倒玉帝就打倒玉帝!您的教诲我们都烂熟于心,眼下还是先让乐越解决他和安顺王的事情吧。”
昭沅立刻点头。
商景缓缓下降稍许,在空中停住。
地面上,一顶营帐中,缓缓步出一人,身着蟒袍,头束金冠,抬首看向半天空,和蔼微笑:“站在最前方的这位小友,与本王在九邑城外有一面之缘,想来就是乐越乐少侠。”
乐越的瞳孔收缩,心中的恨意再度掀起巨浪。就是此人,杀了他的父母;就是此人,领兵血覆凃城;就是此人,双手染透鲜血,还在云淡风轻地微笑。
但在此时此刻,他必须压抑住情绪,用平静的语气道:“在下已宣布停战,离开九邑城,希望王爷能遵守承诺,不伤害九邑一草一木。”
安顺王蔼声道:“乐少侠此举甚是明智,少侠请放心,本王奉朝廷之命行事,从来只平乱党,不伤及无辜。”
不伤及无辜?乐越忍不住想要大笑:“另外,我来见王爷,是想当面问明一事。十几年前,王爷血覆凃城,可记得有个客商,名叫李庭?”
血覆凃城几个字一出,安顺王周围的副将兵卒脸色均变。但安顺王自始至终一副从容的神色,微微皱眉,做思索状道:“乐少侠所指,可是十几年前百里氏造反,凃城兵败之事?那一战,本王的确是主帅之一,城中无辜百姓被战火连累,伤亡甚多,令人叹息。乐少侠所提之人,莫非也在其中?本王对此名,却全无印象。”
乐越的胸中有什么爆裂开来,热血燃烧着冲上了头顶,他听见自己嘶声道:“安顺王!十几年前,因为一个可能是百余年前和氏皇族遗落的血脉,因为一个客商李庭,你杀了凃城整城的百姓,杀父杀母之仇,杀全城百姓的血债,我一定让你偿还!”
安顺王抚须,竟然又微笑起来:“原来乐少侠是要找本王报仇。不知想把日期定在何年何月何日?本王想,定然不是今日。”
乐越浑身的关节都在颤抖,却不由自主地问:“为何?”
安顺王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依然挂着那副从容的神情:“今日少侠前来,脚踏神通,陪同者皆来历不凡,就算灭掉整个兵营,恐怕只是瞬息之间。但乐少侠让本王想到了一个词,所以你找本王报仇,日期定然不是今日。”
乐越再跟着问:“为何?”
安顺王道:“因为乐少侠让本王想起的词是——狐假虎威。”
乐越浑身一颤,瞳孔再度急剧收缩,拳头攥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安顺王自然没放过他细微的动作,目光锁在他身上:“若无外力相助,乐少侠找本王报仇尚未够资格。”
两句话,直击乐越的短处,安顺王从容的目光是最大的不屑,将乐越从头到尾击溃成粉末。
龙神麒麟站在左右,玄龟亲自背负,甚至还有上古应龙帝君坐镇,但“乐越”依然是个无甚所长的少年,除了会说几句大话,一无所有。
安顺王的话明明白白地凝练成三个字:“你不配。”
连报仇,都还不配提。
一直抱着手臂冷眼旁观的孙奔忽然沉声道:“杜世子,请龟神老人家先撤离此地吧。乐少侠不是安顺王的对手,再待下去,单凭几句话,安顺王就能让他心神溃散。”
昭沅一直担忧地望着乐越,乐越的双目中已爆满红丝,脸与颈部都变成了涨紫色,手正慢慢伸向腰间,握住了剑柄!
下一瞬,乐越拔剑的动作突然顿住。
琳箐扬声道:“安顺王,今日我们只是过来打个招呼,将来一定选个良辰吉日,完成约定之事。”
安顺王拱手:“本王十分期待。”
商景缓缓升高,掉转方向,朝着南方而去,许久之后,落在一处荒凉的山顶。
待双脚踏上地面,洛凌之才抬手解开乐越的穴道,歉然道:“越兄,抱歉,方才怕你把握不住情绪,贸然封了你的穴。”
乐越的手慢慢从剑柄上松开,一言不发地僵僵站着。
孙奔不咸不淡地道:“乐少侠,孙某本以为你经历过九邑之战,能稍有长进,没想到做事仍然如此让人哑口无言,你今天在安顺王面前说的那番话,比放屁还多余。”
乐越一动不动地沉默,琳箐狠狠地瞪向孙奔。
乐越突然哑声开口道:“的确多余。”昭沅用前爪拉拉他的衣袖,乐越眼中的血丝渐渐消退,脸色也已恢复了正常,“不过,唯有当面交锋之后,我才能彻底看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孙奔道:“乐少侠之后做何打算?”
琳箐再瞪他:“你几时如此关心乐越了?”
孙奔露出白牙道:“我与乐少侠毕竟都身负血仇且仇人相同,所以孙某是诚心与你们合作。倘若乐少侠没别的打算,不妨考虑与孙某一道同去边关投军,那里是个积战功得兵权的好地方。对付安顺王和朝廷,必须握有兵权,可惜,九邑的兵马是没有指望了。”他的嘴再咧得大一些,“当然,如果杜世子的父王,肯做乐少侠的后盾,孙某就不用万水千山奔赴边关了。”
杜如渊无奈摇头:“我爹……恐怕已与我断绝父子关系……很难……唉,我等就是白手起家靠自己的命啊……”
那么难道真的要去边关投军?昭沅和琳箐不由自主看向乐越,应泽傲然道:“无兵,去抢他几万,无城,去占他几座便是,有什么需要唉声叹气的。”
众人皆保持沉默。
乐越道:“我想回青山派看一看。”
琳箐诧异道:“你想回去找你师父问自己的身世吗?”
洛凌之道:“越兄回去应该不是为了此事。”琳箐疑惑皱眉,一句你怎么知道已冲到了嘴边,却听洛凌之接着道,“越兄应该是担心青山派是否会受到连累。我与太子殿下曾是同门,对他的脾性亦算了解一二,依他的个性,十有八九,会找青山派的麻烦。”
安顺王的大军果然未曾伤害九邑一草一木,反倒还以朝廷的名义拨了一些银钱为九邑做战后安抚。
经此一乱,西郡王府名存实亡,安顺王遂着郭阆带两千人马暂时驻扎进九邑。安顺王允诺,当日追随乐越对抗朝廷的九邑兵卒是被龙妖与叛党蛊惑,会向朝廷力保他们无罪,西郡的兵权先由郭阆暂且接管,九邑与西郡的事务亦由其配合九邑和西郡各地府衙县衙暂时处理。
但,曾追随过乐越的高统领、钱副将和马副将在安顺王军进入九邑城的当日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再没有人见过他们。
乐越等人的名字被列为禁忌,严禁提及。可关于龙神和龙少君的传说还是悄悄地迅速传开,越传越远。
五月十三,安顺王返京复命。随着离去的马蹄和车辕卷起的尘烟在风中消散,在后世的史书中被浓墨重彩提及的九邑之变暂时落下了帷幕。
官道旁的树丛中,一个身影隐藏在树后注视着远方渐渐消失的大军,向身后的几名轻衫佩剑的年轻男女道:“你等先回南海,门派中的事务暂由雪绾代掌,我还有些事情,要去京城一趟。”
几名年轻的男女弟子躬身领命,绿萝夫人跃上马背,绕行小路,赶向京城。
平北王周厉与其兵马在安顺王之前便离开了九邑,他此番本志在吞下西郡的地盘,因安顺王横插进一杠子,如意算盘尽数落空。西郡虽名存实亡,他却一点好处也没捞到,心中不免愤愤,回府之后,骂了好几天的娘,将安顺王的祖宗十八代一一问候。
有幕僚劝解道:“王爷心中就算有气,也不得不忍。如今皇上龙体孱弱,太子随时随地都可能登基,天下等于已经姓慕了。西郡已亡,定南王的儿子掺和进了谋逆之事,估计罪责难逃,诸王之中,只有王爷还屹立不倒。听闻京城朝中正在秘密议论太子登基后的撤藩之事。王爷万万要谨言慎行,不可落下把柄在安顺王手中。”
周厉勃然大怒,他市井赌棍出身,口中向来百无禁忌,顿时拍桌大骂:“格老子,他姓慕的祖上官奴出身,连老子都不如!不过早封了几代官,早年仗着一张小白脸搞到了皇帝的姐姐,正经是个吃软饭的东西。算他命好碰上皇家无后,儿子管了别人叫爹,算什么能耐!就算他儿子变成秦始皇,他顶多就是个吕不韦!竟想夺老子的活路!不要逼急了老子,让他做第二个百里齐!”
幕僚连忙道:“王爷息怒,论起雄才谋略,安顺王当然远不及王爷。王爷且忍一时之气,天下能者辈出,依属下看,他慕家想得天下,也未必容易。”
周厉嘿嘿冷笑数声:“这是自然,娶个女人生个儿子就能当太上皇,哪有如此便宜的事!”
安顺王的奏折比本人早几天到了京城,太子读后,喜悦不已,拿与凤桐共赏:“这本奏折,一定要给皇上看,本宫还要在明日早朝之上,命人向百官宣读。龙孽与叛党逆贼已抱头鼠窜,没想到定南王竟然自己找死,让儿子也牵扯其中。哈哈,简直是天助我也,把这些不服本宫包藏祸心之徒一网打尽!”
凤桐观之不语,凤梧几日前就回到了京城,带着不算轻的内伤,向凤君禀报乐越一行之中有一名法力甚强的上古龙神,凤君已准备向天庭禀报。一条傻龙加一个傻少年竟然折腾出了牵扯到天庭的大浪,凤桐不得不承认自己之前的判断有些失误。
他遂出言告诫太子道:“乐越等人看似乌合之众,却不能太过轻视,就算是定南王,亦不那么好对付。”他查得定南王身上曾有一段仙缘,其子杜如渊既是天命贤臣又是半人半仙之体,凡与仙家有牵扯的,都非寻常之辈。
太子笑道:“先生放心,本宫绝对会谨慎又谨慎,务必将他们斩草除根!”
下午,太子将安顺王的奏折呈到和韶面前,据随侍在皇上寝宫中的小宦官漏话说,皇上当时龙体虚弱,看后暂将奏折搁置一旁,道:“容朕斟酌之后再议吧。”
这一斟酌,依照以往的惯例,十有八九还是由太子拿主意,此次谋逆牵扯定南王,看来太子尚未登基,天下局势已要大变了。
关于九邑之事的议论沸沸扬扬,连身在内宫之中的澹台容月都有耳闻,傍晚时分,几个宫女和小宦官站在殿外嘀嘀咕咕,悄声议论着“九邑”“乱党”之类的话题,澹台容月假装端坐读书,将传进殿内的只言片语收入耳中,不禁替乐越担心不已。
陪太后用晚膳前,她借口屋中沉闷,向小宫女要了几支香,燃在香炉中,暗暗合掌拜了拜。
各位神仙,请保佑大月他平安无事。他有龙神护佑,应该是被上天关照,一定会平安无事,化险为夷。
临去太后寝宫前,容月照例对镜理了下仪容。她今天鬓间插着一支蝴蝶簪子,双翅展开,澹台容月看着镜中的簪影,想起了乐越幼时送她的燕子风筝,也是双翅展开,能飞得很高很高。
假如我也能像蝴蝶或燕子一样,生出双翅,飞出皇宫,自由自在,去找乐越就好了。澹台容月轻轻叹了口气,折转身跨出殿门。
她心中有事,陪太后用膳时不免偶尔有些神情恍惚,吃完饭,便谎称身体不适,告退回去休息。
晚间,太后传偏殿的宫女询问澹台容月的情况,宫女禀道,已请御医看过诊,澹台小姐身体无恙,可能是心有郁结,气脉微微有些不顺。
太后再问澹台容月这几天的饮食起居,宫女回禀道,一切正常,只是今天下午澹台小姐曾说有些气闷,在屋中燃了几支香。
太后挥手让那宫女下去,又问身侧服侍的宫女:“珠莺,太子有许久没过来了吧。”
珠莺回道:“禀太后,自从端午之后太子就没来过。”她贴身服侍太后多年,甚得宠信,往往敢说一些大胆些的话,此时便接着道,“不过奴婢听说,太子最近时常往太妃那边走动,难怪澹台小姐烧香了。”
太后沉吟片刻,站起身:“走,陪哀家出去散散步,顺道去陈太妃那里瞧瞧。再着几个人陪着就行,不用声张。”
陈太妃所住的思容宫在内宫西北角一处僻静的所在。当年先帝在世时,这位太妃便不甚受宠,做了太妃后,安心吃斋念佛,思容宫更是鲜少有外人至。今天太后突然在夜晚驾临,实属百年难遇。陈太妃心知肚明所为何事,赶忙迎接出来,行礼之后,请太后到正殿入座,亲自斟上香茶。
太后吃了两口茶,稍微和陈太妃聊了几句姐妹情谊,便含笑切入正题道:“对了,哀家听说太子将西郡王白家的孤女安置在这里。白家满门忠烈,可叹不幸遭逢变故,她进宫后,哀家竟然还没见过,今日恰巧过来,正好一见。”
陈太妃忙笑着回道:“白家孤女正在孝中,太子恐怕冲撞太后,方才将她安置在此。她现在正在偏殿,应该还没睡。”立刻着人去传。
约半盏茶的工夫,两个小宫娥引着楚龄郡主跨进殿中,俯身叩拜。太后道了平身,楚龄郡主盈盈站起。她在皇宫之中,不能穿重孝,身着一袭素净的衫裙,淡施脂粉,双眉修去挑起的眉峰,扫去了昔日的锋锐,多了份楚楚可怜的娇怯。
太后端详她片刻后道:“哀家素闻西郡王府的郡主年纪虽小,却是个女中豪杰,练就一身好武艺,还能上战场杀敌。但今日看到你,到底还是个可怜的小姑娘。”招手让她近前几步,蔼声问,“在宫里可还住得惯,想家吗?”
楚龄郡主垂下眼帘,盖住眼眸中蓄满的泪,低声道:“回太后,若珊已经没有家了。能够蒙恩暂住宫中,若珊感激不尽。”
太后叹息道:“是,你的父母和弟弟在九邑之变中不幸遇难。朝廷会将此事追查到底,严惩凶手。你……日后做何打算?”
楚龄郡主低头静默片刻,道:“暂时并无打算,但天下之大,总有一席容身之处。”
太后颔首,露出几分思量的神色:“这样吧,哀家和陈太妃替你做主,为你寻一个好夫家。”
楚龄郡主却摇了摇头,涩然道:“禀太后,臣女家逢惨变,余生只盼能侍奉佛前,为朝廷,为阴间的父王母妃和幼弟诵经祈福。”
太后道:“你的一片孝心诚然可嘉,但你如今正是大好年华,女孩子哪有不嫁人的道理?是了,哀家听闻你与澹台丞相家的容月是闺中密友,若你也许给太子,容月与你两人,就如先帝在世时的哀家与太妃,一正一辅,伴在太子左右,岂不和美?”
陈太妃笑道:“太后所言极是。”
楚龄郡主愕然抬首,怔了片刻后立刻跪倒在地,摇头道:“不,不,臣女不幸之身,岂能匹配太子!臣女只愿父母之仇得报后能够长奉青灯古佛,姻缘之事,再不敢想。”
太后含笑道:“哀家只是一说,不必惶恐。太妃这里还算清静,你暂且在此住着,有什么缺的,想要的,就派人到凤慈宫中说一声。”一面说,一面站起身,“夜深了,哀家也该回去了,你也早些歇下吧。”
众人跪送太后。
回到凤慈宫中,太后沐浴完毕,更衣就寝,其余人等皆退下时,太后问珠莺:“你看那位楚龄郡主如何?”
珠莺答道:“奴婢觉得楚龄郡主柔弱娇怯,倒和传闻不大相符。”
太后道:“这个女子心计深沉,非一般角色,今日在哀家面前的一番表现,可谓唱作俱佳。与昔日先帝身边的张嫔妃刘美人几个狐媚子都是一条道上的。澹台家的那个丫头不是她的对手。可惜她年岁尚轻,修炼远不到火候,做作未免过头,或许能哄得住太子,但哀家一眼便可看穿。”
珠莺笑道:“太后娘娘真是利眼。她既是这种人,要如何处置才好?”
太后沉吟片刻,道:“暂且留在宫中,看看她想做什么吧。”
思容宫中,陈太妃正笑向楚龄郡主道:“郡主此番投了太后的缘,说不定来日真能和澹台家的姑娘一道,长伴太子左右呢。”
楚龄郡主摇首苦笑道:“太妃娘娘,太后今日只是同若珊玩笑罢了。而且,我觉得,太后并不喜欢我。”
陈太妃一怔:“你这丫头真是多心,太后素来最疼爱小辈,她还打算把你许给太子呢,怎会厌烦你?”
楚龄郡主面上羞涩,却在心下冷笑。
她的判断绝对没错,这位太后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方才言语句句话里有话,不但暗指太子之事,临行前那句“你也早些歇下吧”更是意味深长。不愧是坐镇统领后宫的人物。
这样精明的女人,难道会心甘情愿看着自己的儿子沦为傀儡,皇位落入外人手中?
楚龄郡主不禁玩味地想,争皇位这场戏,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假如在暗暗燃烧的炭火上再浇上一勺油,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次日下午,太后正在与澹台容月闲话,忽有宫女禀报,楚龄郡主来向太后请安。
澹台容月十分惊讶,她身在宫中,行动限制甚多,想去看看楚龄郡主,却一直不得机会。
她不知道昨日太后曾去过陈太妃处,所以对客居在宫中的楚龄郡主居然在未被宣召的情况下来向太后请安,一时不敢相信。
宫女将一只锦盒呈给太后,道这是楚龄郡主所献,太后打开看了看,内里是一只十分精美的金丝如意结。太后合上锦盒盖:“楚龄郡主现在何处?”
宫女回道:“正在宫门外等候。”
太后颔首:“唤她进来吧。”向澹台容月微微笑道,“哀家听说你与楚龄郡主是好姐妹,本该让你们见见面,但哀家想问她些西郡之事,你暂且回去休息,待来日哀家再让她和你叙旧吧。”
澹台容月立刻起身告退。
太后环视一眼四周,道:“珠莺,你将楚龄郡主带到翡翠亭去,哀家想与这位郡主聊聊西郡相关之事,若没哀家传唤,你等不必侍候。”
半刻钟之后,楚龄郡主在翡翠亭中向太后行跪拜礼。
翡翠亭临水而建,四周空旷,左右再无闲杂人等,太后缓缓道:“你竟然知道昔日高祖皇帝所创的绳结传讯之法,哀家甚是意外。不错,这才是曾统领兵马战场杀敌的西郡郡主应有的聪慧,你在绳结中暗示,有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要禀报哀家,此刻四下无人,你可直言。”
楚龄郡主俯身在地,道:“太后,臣女所禀报之事关乎重大,臣女之所以留在宫中,便是为了将此事告知太后。”
太后蔼声道:“起来说话吧。”
楚龄郡主谢恩起身,在站起来的瞬间极其迅速地将一张纸塞进了太后袖中,把声音压到最低飞快地道:“太后,宫中耳目众多,不乏身负异能的奇人异士,我只能费尽心机手段,将此事密呈。”
太后一怔,展开袖中的纸条看了一眼,立时神色大变,不由得后退几步,跌坐在亭中的石椅上。
楚龄郡主闪电般抽走她手中的纸条,送入口中,咬烂吞咽入腹,而后双目含泪,再度跪倒在地,扑在太后膝前,悲痛欲绝地嘶声道:“太后娘娘,那逆党首领便是用了这种阴毒秘法杀了我全家,请太后明鉴!”
太后深吸一口气,伸出颤抖的手拍了拍楚龄郡主的手背:“放心,哀家一定为你做主。”
夜半,一只鸟雀飞进了安顺王府中凤桐居住的小院,穿过墙壁,幻化成一个人影,径直落到在灯下看书的凤桐面前,向他盈盈一笑。
这人影,竟赫然是太后的那位贴身宫女珠莺。
凤桐放下书卷:“凰珠,你为何来了,难道后宫中有什么变故?”
凰珠道:“也不算什么变故啦,只是那位最近将太子哄得团团转的楚龄郡主已经见过太后了,太后不喜欢她,可能她看了出来,今天主动来向太后请安,实则是来告密博求信任。”
凤桐挑眉道:“哦?她能告什么密?”
凰珠笑:“就是把她杀父母的罪责往那乐越头上安。不过戏唱得越来越好了。”她在桌边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我知道这不算什么大事,不过我在宫中实在气闷,就借着这个机会出来转转。”
凤桐微微笑道:“太后还没放弃一些小动作吗?”
凰珠无奈地撇嘴道:“是啊。唉,她也是个可怜的女人,知道她和她的儿子已是快要落山的太阳,却仍然不甘心,想要再挣扎一下罢了。”
凤桐淡淡道:“再怎么挣扎,他们的命,早就定下了。”
三更时分,夜深露重,“珠莺”回到了凤慈宫中,她的身影变作一只虚幻的凤凰,栖息在太后的床首。
太后紧闭双目,却没有睡着,楚龄郡主那张纸条上的字浮在她合拢双目后虚无的空间内,呈现着刺目的殷红——
太子是定南王与一江湖女子绿萝的私生子,非公主所生。
数日之后的一个傍晚,乐越一行来到一个名叫桐县的小城内,寻客栈休息。
他们改由最近的小路赶回青山派,与去西郡时所走的地方大多不同。此城离青山派已不到两天的路途,叛党乐越等人的名字这几天内已传遍天下,兼被官府通缉。
考虑到通缉犯的身份,乐越等人稍微做了一些易容。
琳箐与杜如渊扮作了一对夫妇,琳箐绾着发髻,穿着妇人衣饰站在黏着胡须一身员外装扮的杜如渊身边,乐越、洛凌之和孙奔做随从状随在他们身后,昭沅和应泽就是现成的两位少爷,乖巧地陪在爹娘身侧。另外还有一个最小的,用襁褓裹得严严实实抱在琳箐怀中,是飞先锋……
桐县的城门口就糊着通缉告示,告示上画着六个头像,一旁注有小字分别是:叛党首领乐越、逆贼杜如渊、嗜血妖道洛凌之、辣手女魔琳箐、恶贯满盈匪寇孙奔,最后一个竟然是飞先锋,注明恶贯满盈匪寇孙奔的妖猴。
众人在告示下驻足围观,琳箐笑嘻嘻道:“乐越,这张告示上的你好像比前几张上的帅一点耶。”
杜如渊道:“嗯,吾的发簪上还多了一朵花。”
孙奔摸着下巴道:“竟给孙某加上了几点髭须,显得年纪有点大了。”
飞先锋兴奋地扭动,昭沅茫然地道:“为何没有我?”
琳箐道:“有哇。”向告示上一指,“乐越脖子上挂的像腊肠一样的那根,应该就是你吧。”
应泽阴沉地道:“为何没有本座?”对凡间的官府不敢供出他老人家的仙容十分不满。
乐越道:“咳,殿下你的仪容实在太过光芒万丈,岂是凡间的画师所能轻易绘出。”
应泽对这个答案尚算满意。
飞先锋探头看告示上自己的画像,扭动得太过兴奋,险些挣破襁褓,露出一张猴脸,幸亏被琳箐眼明手快地一把捂住。
杜如渊咳了一声道:“娘子,天色不早,我们还是早些去寻家客栈吧。”
琳箐悻悻地应了一声。她对易容改装的身份安排一直很是不满,不明白为何扮演她相公的人不是乐越。
众人只能一次次向她解释,只因在几位雄性之中,杜如渊扮起老爷来最有气质。
琳箐依然不服,她觉得杜如渊只有书生酸气,最有气质的还是乐越。
一路行来,最投入角色乐此不疲的是应泽殿下,在街道上走了片刻之后,他又一次拉扯杜如渊的衣袖,很入戏地道:“桂花糕!我要吃桂花糕!”
杜如渊语重心长地道:“桂花糕太甜腻,吃多了牙齿会坏掉。”
应泽改拉着昭沅的衣袖,坚定地走向街边:“嗯,那么就手撕面。”
杜如渊企图相劝,未果。
洛凌之跟着相劝,依然未果。
一行人在面摊前拉扯,乐越无奈道:“我看还是由着少爷吧。”
应泽赞赏地瞥了乐越一眼,扯着昭沅在面摊的桌边坐下,杜如渊和琳箐无可奈何地正要随着落座,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尖叫:“李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