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典藏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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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毫无疑问,《巴黎圣母院》和《悲惨世界》一样,是雨果在全世界最广为人知的长篇小说。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作家创造的一些典型和强烈的形象,深深刻印在大家的记忆之中。伽西莫多体现了令人恶心的生命,被注重外表的社会逐出社会之外,在大教堂钟楼的顶上,俯视着这个摈弃他的世界。爱斯梅拉达具有茨冈女人的仪态,在圣母院的大广场上跳舞,以来自异国他乡的少女特有的古怪情调引人注目(尽管她事实上出生在兰斯)。奇迹院出发攻打大教堂,要解救爱斯梅拉达。肯定地说,也是因为这部小说时间上发生在1482年,即中世纪的末期,却谈的是我们,谈我们的时代,谈欲望,谈爱情,谈权力,谈嫉妒,谈疯狂,谈贫困,谈无交流,谈非正义,谈不宽容,还谈建筑,谈文学,谈及其他许多事情。或许,正因为如此,这部作品历来被不断地改编成戏剧、歌剧、芭蕾舞、电影和音乐剧。

雨果1830年写这部小说的时候,大教堂处境危殆。不过,这部作品的成功引发政府当局采取行动,要修复和拯救巴黎圣母院。如果说今天我们看到的圣母院容光焕发,躲避了时光的摧残,这部分要归功于雨果。此外,还要看到一点,对大部分行人和游客而言,巴黎这座最著名的历史古迹之一,正是和这部小说联系在一起的。但是,雨果在为第一版写的序言中,曾经预料大教堂和任何事物一样,也会消失。作者告诉我们,本书的构思,源自他从前在圣母院的墙上读到的一个希腊词(anankè)已被抹去,他预料有朝一日,连教堂也会从地面上被抹去。也许,会抹去宗教的教义,也会被抹去迫害某些生灵的这种社会宿命。不过,同样被抹去的,还有伽西莫多的尸体,以后还有爱斯梅拉达的尸体,跟着无可避免地倒下化为尘埃。甚至被抹去的有《悲惨世界》里写在冉阿让墓上的四行诗[1],有《海上劳工》里吉利亚特消失在上涨的潮水中,有《笑面人》里格温普兰被大海吞噬。这些尘埃,这些消失,这些吞噬,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万事万物注定要消失不见?意味着重要的意义不在典章制度里,不在实实在在的事物之中和人物身上?而是另有所在?这部作品的丰富性,是作品打开了一扇又一扇可能的大门。每个读者可以走进自己喜欢的门。

艰难的构思

小说的撰写不是没有痛苦的,尤其是作者1827年年届成年——当年25岁——在小说构思之际,个人生活和职业生涯是多事之秋,甚至动荡苦恼。1828年初父亲逝世,因继承问题和继母卡特琳·托马有冲突。11月,他为一部有关路易十一的小说——以后成为《巴黎圣母院》,签下合同,五个月后交稿。但他1829年1月出版诗集《东方集》,2月又出版一部小说《死囚末日记》,主题是他终生反对的死刑;他创作剧本《玛丽蓉·德·洛尔墨》,8月却被查理十世正式禁演,他又撰写正剧《欧那尼》,1830年2月引发一场古典派和浪漫派之间的战役,古典派坚持传统,而他被认为是浪漫派的领袖,渴望革新戏剧的形式。出版商为没有收到《巴黎圣母院》而失去耐心,给他一份新的合同,如果延迟交稿会被罚款。雨果刚开始动笔写小说,7月27日爆发了一场革命,29日结束了查理十世的王朝。他妻子阿黛儿生下第五个孩子,和母亲用同样的名字。也许是妊娠的后果,也许是夫妇俩的朋友圣伯夫追求她,阿黛儿今后拒绝丈夫进她的房间。生活里出现这些疾风骤雨,《巴黎圣母院》如何取得进展?

小说家采取的是彻底的解决办法,雨果妻子后来在《雨果夫人见证录》里介绍:“他给自己买了一瓶墨水,买了一件灰色的粗毛线衣,把自己从脖子包裹到脚尖,把衣服锁起来,好不受外出的诱惑,像走进监狱一样走进自己的小说。神情懊丧。”但是,雨果夫人又说忧伤很快离他而去,因为写作攫住了他;他不再感到疲乏,也不再因为被迫在规定期限内写作而沮丧。雨果沉浸在15世纪,为自己的人物入迷,把小说发展到超出预期的范围。他给出版商写信,预期会有三卷,而不是两卷,向出版商提出增加报酬。但被出版商戈斯兰拒绝。雨果遵从,但从手稿中抽出了三章。小说最后于1831年3月问世。要等到下一年,才有全本,但换了一个出版商。雨果和这个戈斯兰的关系很不好,现在成功地摆脱了他。《巴黎圣母院》的定稿本增加了作者不愿意放在第一版的章节:“不得民心”“可敬的马丁修道院院长”和“此物会灭彼物”,1832年12月17日由朗杜埃尔(Renduel)出版。作者在为这一版写的新序里声称,这三章也是在撰写小说时所写,但放在一个失而复得的卷宗里……

从巴黎到天下

雨果写这个长篇小说的时候,巴黎是否在全世界的眼中,已经是这样一座充满魅力、令很多人梦寐以求亲自一见的城市?对《巴黎圣母院》的作者来说,当然如此,因为巴黎在他的全部作品中占有不容忽视的地位。30年后出版的《悲惨世界》仍然把巴黎置于小说情节的中心,而1867年,他甚至为自由派作家和共和派作家设计的一本法国首都的导游撰写导论。据他看来,巴黎会成为一个在社会方面先进的欧洲的中心。选“巴黎圣母院”作为书名,就是让巴黎作为历史的主要动力,尤其是大教堂坐落在老城岛上,而老城岛被认为是巴黎城的诞生地。雨果已经先于以后是他伟大诗篇的《历代传说集》——写人类的历史——的原动力,在其天才的一章“此物会灭彼物”(1831年版不载)预见到有一部从古到今的智力的历史:一代一代的思想家及其著作有助于建成一座“人类的巴别塔”,逐步照亮人的精神。这座“巴别塔”借助各个民族的努力,用各种语言建成。我们从中世纪末叶的巴黎出发,走向无尽期,走向普天下。

几个具有崇高和滑稽双重性格的人物

如果说大教堂是故事的主要场景之一,而如有些人所说,圣母院是书中的主角未免言过其实。那谁又是《巴黎圣母院》的主要人物?是伽西莫多这个没有人样的敲钟人?是大家以为是吉卜赛女郎的标致舞娘爱斯梅拉达?是这个爱上舞娘的神甫克洛德·弗鲁洛?他后来看到自己的生命摇摇晃晃,因为他以强烈的逆爱爱上爱斯梅拉达。或许,这三个人都是,维克多·雨果的才力让他的人物非常生动鲜明,彼此各不相让,不相上下。无论如何,小说的书名可以让他不必在这几个引人入胜的人物之间做出选择,每个人物各有特色。他1836年根据小说创作歌剧的剧本,检查部门迫使他放弃这个和宗教圣地联系过于直接的书名。他这才在他梦中的这几个孩子间选择,并为女作曲家路易丝·贝尔丹作曲的歌剧选定《爱斯梅拉达姑娘》的剧名。

伽西莫多是维克多·雨果在剧本《克伦威尔》(1827)的长序里倾心称之为滑稽和崇高的混合的最突出的典范。这个长相是怪物,和大教堂滴水檐槽上的怪兽如此相似乃尔,可以和怪兽混为一体。丑陋的脸,同样丑陋的身子,不仅仅恶形恶状,而且行为也有点像一头野兽,叫人感到害怕,却表现出是一个心灵高尚的人,能具有无私和崇高的爱情。维克多·雨果通过这个人物,不仅向我们表明:不要以小人之心评判别人的外形,而且有些乍看起来粗鲁、粗野的人可以感情细腻,因有爱心和仁慈的举止,光彩照人。只要有个少女怜悯驼背,这个粗胚就变得体贴、聪明和全心全意为别人。迪士尼制片厂的动画片(1996)对小说的许多方面很不忠实,但却把这个人物处理成有残疾的孩子,被别人摈弃,由于爱斯梅拉达的同情心,和人类和解,这就没有背离原著。伽西莫多在动画片里像个男版的灰姑娘,这样一个无人爱和无人理解的小男孩,和维克多·雨果的另一个人物相接近:《悲惨世界》里的珂赛特。任何艺术形式的改编,即使是最不成功的改编,无论如何能让人感受到这部作品蕴含的人性、清醒和深刻。大概,这就是这部作品的所有改编版成功的原因,能取得或大或小的成功。爱斯梅拉达和伽西莫多,这是勒普兰斯·德·博蒙夫人[2]的不朽作品《美人与野兽》主题的重新再现,让·德拉努瓦执导的影片(1956)更是凸显了这个现象,雅克·普雷维尔从小说忠实地改编成电影。这个敲钟人以高超技巧、专业技能和满腔热情敲响他的大钟,这不也就是艺术家自己的形象吗?尤其在《巴黎鸟瞰》一章的结尾,维克多·雨果描述从首都的某个高处听到“钟乐醒来”,把钟乐描写成一部音乐作品,既像是歌剧,又像交响乐。伽西莫多不就是一个以他的方式革新音乐形式的音乐家吗?如同维克多·雨果努力革新诗歌的形式和戏剧的形式吗?他此时此刻也是个诗人,撰写“不押韵”的诗句,雨果告诉我们,“像是聋子所能创作的那样”,但却不无感人之处。

爱斯梅拉达激起男人的欲望,被认为是个“吉卜赛女子”,而事实上正是那个憎恨她的麻袋女“花艳丽”的女儿。她这个孩子被吉卜赛人拐走后,麻袋女对吉卜赛人和少女恨得咬牙切齿。直到最后她发现爱斯梅拉达的真实身份。雨果以这样的方式告诉我们:看起来和我们有所不同的人,外国人,其实会更接近我们。爱斯梅拉达这崇高的女人,不仅有闭花羞月的美貌,更有一副仁慈的心肠。但她又因为被认定是“吉卜赛女人”的身份而滑稽。在雨果看来,滑稽不仅仅不得体、很可笑,而且也遭到排斥,脱离社会。迪亚特尔(Dieterle)在他根据小说改编的影片(《钟楼怪人》,1939)中,虽然有很多对原著的精神不忠实的地方,但把影片重点放在吉卜赛人被社会抛弃却是不无道理的,吉卜赛人在影片的当年遭受纳粹的迫害。的确,历来的改编者在小说里看到有当下社会的镜子,是很有意思的事情。爱斯梅拉达也是一个艺术家,她能歌善舞,歌声和舞姿如此迷人,吸引众多热情的观众,抢了诗人甘果瓦的风头,迷住对她的艺术最有敌意的人,如圣母院的主教助理克洛德·弗鲁洛。

克洛德·弗鲁洛是个极其复杂的人物。这个严峻又严肃的神甫,尽心尽力地抚养弟弟约翰长大,满腔热情地爱弟弟,他教街上的野孩子甘果瓦读书识字,他救下伽西莫多——那些虔诚的老太太以为是魔鬼的野种,准备要扔到火堆上去。是的,他造成爱斯梅拉达的死,但他爱她爱得发狂,如果他也能得到始终放不下的女人的爱,也许,他会变成好人。维克多·雨果想表明,他称之为宗教的“命定”可以演变到什么地步。弗鲁洛是天主教神甫,被迫过贞洁的生活,他终身禁欲而成为一头野兽。不论小说家如何描写,这就是欲望的力量。他的人生轨迹有点像是伽西莫多轨迹的反面,爱情使本来是野兽的伽西莫多几乎成为一个天使。但是弗鲁洛没有伽西莫多的侠肝和义胆,不像伽西莫多只求钟爱,不求所爱者的回报。弗鲁洛无法满足长期压抑的欲望,导致自身的毁灭,并产生多少灾难。也许这个人物里也有一点雨果自己,想通过研究学问探求生命的秘密——诗人自己通过文学和哲学这般求索——渴望把一个拒绝他的爱斯梅拉达拥入怀中。“阿黛儿(Adèle)”的名字不是就在美丽的舞娘的名字(Esmeralda)里吗?阿黛儿一直是被渴求的未婚妻,在他撰写小说的时期,已是分房而居的妻子了。

这是三个主要人物,而主要人物四周的人物也不容忽视。福玻斯这个王家队长,英俊潇洒,美得像初升的太阳,他也被爱斯梅拉达所吸引,但丝毫没有感情可言。虽然他看起来俊美无比,但其实滑稽透顶,维克多·雨果把他写成一个滑稽可笑的美男子,一个档次很低的唐璜,一个花花公子,内心空虚,粗俗愚钝。爱斯梅拉达对这个庸人的美貌有好感,把他当成英雄,因为他把自己救出伽西莫多的魔爪,而伽西莫多当时听命于弗鲁洛。维克多·雨果经常把老框框的程式颠倒过来。福玻斯纵有英俊外表,却丝毫不是童话故事里或情节剧里的男主角:心地高尚,搭救无辜的少女,表现得又大度,又勇敢。他只求娶一门富家女的婚姻,把爱斯梅拉达当作情妇。当她被捕后判处死刑,他对她的命运毫不关心。

另一个陪衬人物是甘果瓦,也是艺术家的形象,但这是个微不足道的艺术家。他是剧作家,他如果有才华,本可以是崇高的作家,但他写的是拙劣和令人生厌的作品,借取过时的戏剧形式,自认为是天才,却被观众叫嘘,这可就是滑稽的类型了。约翰是弗鲁洛的弟弟,性格叛逆,是滑稽的形象,行为放荡,是宠坏的孩子,懒惰,诡诈,但他最后很崇高,和奇迹院的乞丐一起英勇保护爱斯梅拉达。这个小流氓让兄长伤心不已,结局却勇敢而悲惨。雨果和有些人所评论的相反,并非是非善即恶,他的人物很少出自一个模子。

狡猾的国王和尚不成熟的人民

维克多·雨果构思自己的小说时,深为绝望。他参加过国王查理十世的加冕典礼,但国王没有解除对他剧本《玛丽蓉·德·洛尔墨》的禁演令。作家开始以嬉笑怒骂和批评精神审视法国历史上的历代国王。路易十一被写成是个诡诈、凶狠的人,居心叵测,为达到目的毫不考虑使用的手段。但是,人民还不是1849年的人民,雨果1849年5月当选第二共和国制宪会议的议员,捍卫人民的普选权:由奇迹院的乞丐所体现的人民奇形怪状,而不是悲怆感人,由群众体现的人民乐于欣赏伽西莫多受刑,但爱斯梅拉达上台给他喝水时,人民又改变态度,欢呼叫好。人民还没有任何真正的政治意识。所有这些被逐出社会的人,为解救爱斯梅拉达冲向圣母院的劲头,就是向团结一致迈出的第一步。伽西莫多是又一个体现人民的人,他从愚昧和兽性走向睿智和助人为乐的精神,使他接近于今后为理想鼓舞而奋斗的人民,《悲惨世界》的作者向这样的人民致敬。可是,驼背不明白奇迹院的乞丐和他一样,试图解救少女,而和乞丐展开激战。人民的这些不同成分无从协调,各自为政,彼此争斗,让他们解救爱斯梅拉达的共同目标,化为乌有。他们还有待取得进步,才能背负并捍卫现代共和国确立、雨果也拥护的价值:自由、平等、博爱。

一部超前时代太多的作品

尽管《巴黎圣母院》在民间取得巨大成功,但和维克多·雨果的许多作品一样,和时代相比过于超前,引起同时代人的反感。蒙达朗贝为他称之为作家的“唯物主义”感到不安。他认为雨果的人物耽于肉欲,过于受到感官和尘世激情的折磨。他也责备雨果不厌其烦地展示“痛苦”和“恐惧”。歌德认为,这本书是“有史以来最令人厌恶的书”,并把书中人物比成“可怜的木偶”。圣伯夫虽然说好话,却也为作品中宗教和灵性写得不足而遗憾。至于乔治·桑,她长久以来为雨果阴沉沉的一面而担心,但在她的小说《奥拉斯》(1842)里兼有欣赏和保留:“奥拉斯热烈拥护维克多·雨果。他狂热地喜欢雨果的任何新奇,任何大胆。我不予争论,虽然我并不总是赞成他的意见。我的兴趣,我的本能,让我寻求某种不那么大起大伏的形式,寻求某种色彩不那么强烈、阴影不那么浓重的画面。”从《巴黎圣母院》开始,维克多·雨果对自己的时代而言,过于现代化?过于大胆?的确如此。他侧重社会的伤疤,侧重人的短处,侧重人的激情、软弱和力量,他只会引起一个非常格式化的社会的反感。作品故事里也好,现实生活里也好,每个人应该有自己的位置,摆出规定给他的理想形象。现在,神甫是好色之徒,受到压抑,无恶不作,名门之后的队长无耻地追逐女性,剧作家是个没有眼界的拙劣文人。而靓丽的角色却是被社会排斥在外的人,一个是其貌不扬、没有地位的人,一个是被看成是吉卜赛女人的少女,街头的舞娘,挑起路人的欲望。雨果就没有理想了吗?伽西莫多,几乎不是人的人,勉勉强强像是个人,生理上的缺陷更让他面目可憎,不就是对这个错觉的绝大讽刺吗?这个如圣母院的雕像一般,仿佛用石头雕成的兽形檐槽似的人,才是具有最无私、最纯洁爱情的人。他拥抱已经咽气的爱斯梅拉达,和她结为一体,不怕化作尘埃,如同他深爱的女人僵硬的遗体迟早也是如此,不过,也许会化成一缕星星的烟尘。耳聋、独眼和驼背的敲钟人,这就跻身传说里最伟大的情人之列,如特里斯坦[3],如罗密欧。

法国“雨果之友学会”会长:阿尔诺·拉斯泰

法国“雨果之友学会”秘书长:达妮埃勒·加齐利亚拉斯泰

2017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