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请不要爱我

原文

秦昭王有病，[1]百姓里买牛而家为王祷。[2]公孙述出见之，[3]入贺王，曰：“百姓乃皆里买牛为王祷。”[4]王使人问之，果有之。王曰：“訾之人二甲。[5]夫非令而擅祷，[6]是爱寡人也。夫爱寡人，寡人亦且改法而心与之相循者，[7]是法不立；[8]法不立，乱亡之道也。不如人罚二甲而复与为治。”（《韩非子·外储说右下》）

注释

[1]秦昭王：战国时秦国君主，用范雎为相，白起为将，国势强盛。在位五十六年，卒谥昭襄。[2]里：聚居区。古代又作为居民组织单位，时地不同，户数多少不一。大致说来，以二十五家或五十家为一里。买牛：指买牛宰杀作为祭品用以祭神。祷：祭祀神灵求福消灾，这里指求神保佑昭襄王痊愈。[3]公孙述：昭襄王的近侍。[4]乃：竟然。[5]訾：通“赀”（zī），较轻微地处罚，被罚者可以用财物赎罪。甲：战甲，用金属或皮革制成，作战时用以护身。[6]非令：不是出于上面的命令。[7]且：将。改法：改变法令。循：顺着。按：“改”是舍弃原有的、一切重新开始。“改法”是废掉原有的法令，另行制定新的法令。既然百姓爱戴昭襄王，因此不忍对他们再用现有法令，于是需要改变法令，从而在情感上和百姓之间建立起互爱相依的关系。[8]法不立：法制不能确立。即无法正常实施法令，因而导致法令形同虚设。

译文

秦昭襄王生病，百姓们每一里都凑钱买牛祭神，各家都为昭襄王祈祷。公孙述出宫看到这种情形，入宫向昭襄王表示庆贺，说：“百姓竟然每个乡里都买了牛替大王祭神祈祷。”昭襄王派人去调查，果然有这种事情。昭襄王说：“罚他们每人出两套战甲。没有命令就擅自为我祈祷，这是爱戴我。他们爱戴我，我也将改变法令，心里和他们相互爱怜依顺，这样法令就无法确立。法令无法确立，是国家混乱灭亡的做法。不如罚他们每人两套战甲，重新跟他们搞好国家的治理。”

解说

韩非从这个故事得到的启示是：“治强生于法，弱乱生于阿。君明于此，则正赏罚而非仁下也。爵禄生于功，诛罚生于罪。臣明于此，则尽死力而非忠君也。”意思是说，国家的安定和强大是由于守法，衰弱和动乱是由于偏私；君主明白这个道理，就要严格依照法律办事，而不能对臣民讲仁爱。臣民的爵位和俸禄是来自为国家所立的功劳，而受到惩罚是由于犯罪；臣民明白这个道理，就要竭尽死力去立功，而不是对君主个人效忠心。秦昭襄王正是这样一位重视并厉行法治的君主，他担心跟百姓之间有了相互亲近爱怜的感情，将影响到法令的实施，所以做出了让当时的臣民们大惑不解的举措。

秦昭襄王的做法不近人情、不合常理，却完全符合韩非殚精竭虑地为君主设计的形象。韩非反复论述的主题是，君主应该如何做才能保全自己，在此前提下治理好国家，进而实现雄霸天下的目标。在他的理念中，君主必须以神秘莫测的鬼神形象存在，因此其行为模式需深居简出，灭绝七情六欲，与任何人接触都要面沉如水，不动声色；必要的时候要动雷霆之怒，一定令臣民惊恐震怖。这让人想起宋学倡导的“存天理，灭人欲”。然而，掌握了权力的人拥有了人世间最强大的力量，可以生杀予夺，肆意胡作非为，放纵和满足个人的各种欲望。不受制约的权力使人疯狂，这同样是正常的人性。

韩非看到了权力的威力和复杂性，明白权力为最大限度地释放人性中全部的恶提供了一切保障，君主如果没有力量掌控好自己，将如脱缰的野马一般，不仅将自己置于险境，更可能拖着整个国家奔向万丈悬崖。他希望能够汲取历史上如夏桀、商纣等身死国亡的教训，苦口婆心地劝君主要正确使用手里的资源，不能随心所欲地挥霍；应该用财富厚赏，用权力严罚，从而长久保持自己的地位和权力。他又从老子思想中借鉴“道”的特质和形象，作为君主地位合法性的理论依据；同时清静无欲也是君主维护自己权力的重要的法术。韩非的思路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君主无限权力的一种约束，只是这种约束仅仅是理论上的，需要基于君主深刻的反省能力和强大的自制力。君主面对现实中享受权力快感的诱惑，去考虑家族的长远利益，那是一种何等巨大的纠结和煎熬啊！通览史书，历朝历代的皇帝心理正常的似乎很稀少，不少皇帝的言行举止令人怀疑其精神是否正常，恐怕跟上面所说的内心的纠结和煎熬不无关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