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仁慈是一种权力
原文
季孙相鲁,[1]子路为郈令。[2]鲁以五月起众为长沟。[3]当此之为,[4]子路以其私秩粟为浆饭,[5]要作沟者于五父之衢而飡之。[6]孔子闻之,使子贡往覆其饭,[7]击毁其器,曰:“鲁君有民,子奚为乃飡之?”[8]子路怫然怒,攘肱而入,请曰:[9]“夫子疾由之为仁义乎?[10]所学于夫子者,仁义也;仁义者,与天下共其所有而同其利者也。[11]今以由之秩粟而飡民,不可何也?”孔子曰:“由之野也![12]吾以女知之,[13]女徒未及也。[14]女故如是之不知礼也![15]女之飡之,为爱之也。夫礼,天子爱天下,诸侯爱境内,大夫爱官职,[16]士爱其家。过其所爱曰侵。今鲁君有民而子擅爱之,[17]是子侵也,不亦诬乎?”[18]言未卒,[19]而季孙使者至,让曰:[20]“肥也起民而使之,[21]先生使弟子令徒役而飡之,[22]将夺肥之民耶?”孔子驾而去鲁。[23]以孔子之贤,而季孙非鲁君也,以人臣之资,假人主之术,蚤禁于未形。[24]而子路不得行其私惠,[25]而害不得生,[26]况人主乎?(《韩非子·外储说右上》)
注释
[1]季孙:指季康子,名肥,春秋末期鲁国执政的卿。[2]子路:仲由,孔子的弟子。郈(hòu):春秋时鲁国的城邑,在今山东省东平县境。令:县邑的长官。春秋时鲁国县邑长官称宰,此处用战国时的名称。[3]以:在。起众:发动民众。为长沟:挖掘一条很长的沟渠。[4]此:指代开挖沟渠的事。当此之为:即“当为此”,在从事这项工程的时候。[5]秩:俸禄。秩粟:即作为俸禄的粮食。浆饭:稀饭,粥。[6]要(yāo):邀约。五父之衢:道路名称,在鲁国都城曲阜东南。飡(cān):同“餐”,使吃。[7]子贡:姓端木,名赐,孔子弟子。覆:倾覆,倒掉。[8]子:您。奚为:为奚,为什么。[9]怫(fú):忿怒的样子。攘(rǎng):除去。肱(gōng):胳膊从肩到肘的部分。
攘肱:捋起袖子,露出胳膊。请:询问。[10]夫子:对孔子的尊称。疾:痛恨,厌憎。由:子路的名。按:在尊长面前自称名,是当时的礼俗。[11]共:一起拥有。[12]野:粗鲁。[13]以:认为。女(rǔ):通“汝”,你。[14]徒:乃,却。及:达到。[15]故:通“固”,本来。如是:像这样。礼:指规范人与人之间各种关系和行为的一切制度和法则。[16]夫(fú):那。爱天下:关爱天下的人和物。《诗经·小雅·北山》:“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的土地、人等,都是天子的私有财产。境内:指封疆之内的人和物,这些都是诸侯的私有财产。官职:指职位规定的责任和义务,包括由职位获得的俸禄等。[17]擅:擅自,任意。[18]是:这。诬:妄为。[19]卒:结束。[20]让:责备。[21]肥:季康子自称。使:使用。[22]令:指邀集。徒役:服劳役的人。[23]驾:指驾车。去:离开。[24]资:资本,凭借的条件。假:借。按:季康子是臣子,使用君主的权术,所以称为“假”。蚤:通“早”。未形:没有显露。“禁于未形”即在萌芽状态便加以禁绝。[25]私惠:指个人的恩惠。[26]害不得生:危害不能发生。即子路施行个人恩惠,将获得民心,从而威胁到执政的季康子的权威。
译文
季孙做鲁国的相国,子路担任郈邑的长官。鲁国在五月发动民众开挖一条很长的沟渠。在进行这项工程的过程中,子路用自己作为俸禄领到的粮食煮了稀饭,邀集挖沟的人到五父道上食用。孔子听说这件事,派子贡前去把稀饭倒掉,还把盛饭的器具都打烂了,告诉子路:“这些民众都是属于鲁国君主的子民,您为什么却给他们饭吃?”子路勃然大怒,把袖子一下捋上去露出整条胳膊,冲进孔子的屋子里,质问道:“老师不喜欢我施行仁义吗?我从老师这儿学到的,是仁义;仁义,就是把自己所有的东西与天下人共有,一同分享它的好处。如今我用自己俸禄领到的粮食给民众吃,为什么不可以呢?”孔子说:“仲由这般粗野啊!我以为你懂得了其中的道理,你却还没明白。你原来如此不懂得礼!你拿出食物给他们吃,是为爱护他们。按照礼制,天子爱护天下,诸侯爱护自己的封疆之内,大夫关爱自己职位,士关爱自己的家庭。超越自己关爱的范围叫做侵权。现在鲁国君主统治下的民众,你却擅自关爱他们,这是你侵犯君主的权力,不是胡来吗?”话没说完,季孙派来的人就到了,指责道:“我发动民众使用他们,您却让弟子去邀集挖沟的人给他们吃饭,是想要跟我争夺民众吗?”孔子赶紧驾车离开了鲁国。以孔子的贤明,而季孙并不是鲁国的君主,只是凭借臣子的身份,却能借用君主的权术,在事态尚未显露就及早予以禁绝。使子路不能施行个人的恩惠,因此危害也就不会发生,何况君主呢?
解说
孔门弟子都是有情怀的人,他们在孔子仁义之学的熏陶下,以爱人济世为人生追求。此次鲁国征用民众开挖长沟,大概是为了防备夏季到来的水患。子路当时担任郈邑令,看到参加工程的人劳作很辛苦,于是满怀一腔爱护民众的热忱,拿出自己的俸禄煮了稀饭,搞了一场很有声势的义粥施舍。在五父道上,大锅一字排开,络绎不绝的民众领了热气腾腾的稀饭,在路边或蹲或站地吃着,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子路一边张罗,一边心满意足地为自己的仁义之举自豪着。正在这时,子贡同学赶来,把一锅锅稀饭掀翻在地,又棍棒横飞,打锅砸碗,同时转达老师的训示:你子路有何资格去慰劳国君的百姓呢?子路一下子惊呆了,不解、委屈、愤怒充塞心头,马上跑到老师家去兴师问罪:我遵从您的教诲,实践您的仁义之道,何错之有?仁义是个啥?不就是不私有自己的财产,而是慷慨地拿出来跟大家分享吗?那么,面对弟子的质疑,孔子如何回答?温文尔雅的孔子为什么派子贡做出如此不近情理的乖张之举?子路究竟错在哪里呢?
孔子首先告诉子路,礼制规定了天下财产的归属,也就意味着相应的权力都有特定的范围和界限。百姓是官家的财产,各有归属,因此不是谁都可以向他们施舍恩惠的。给百姓恩惠,让百姓感恩戴德,这是用物质手段来收买民心,是统治权的核心要素之一,在任何时候都属于君主。假如让臣子有机会给民众恩惠,民心的天平发生倾斜,君主的地位就将受到威胁。如果某国君主暴虐无道,对本国百姓敲骨吸髓,致使百姓挣扎在艰难困苦之中,而别国君主向该国百姓表现出关爱和优恤,民心便向别国君主倾斜。孔子明白这一点,他提出修文德以来远人的政治主张,建议君主努力将本国建设成王道乐土,则别国百姓自然都会愿意前来定居生活,无须动用军力发动战争去争夺人口资源。孔子正因非常清楚民心的特质和对统治者的重要性,所以得知子路的作为后急忙让子贡加以制止。当时孔子及其弟子在鲁国已经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政治势力,引起了鲁国的权臣季康子的警觉。此次子路向民众施予恩惠的行为更让季康子如坐针毡,马上派人问罪,明确斥责子路之举乃是“夺肥之民”。孔子预料到事态的演变将进一步恶化,只好带领弟子离开鲁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