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带雨:生旦净末丑的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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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且看参军唤苍鹘,京都新禁舞斋郎”

——说黄旙绰

唐玄宗时,中书令张说在一次封禅泰山时被任命为封禅使,按照旧例:封禅后,自三公以下,朝廷文武百官皆迁转一级,并且大赦天下,以示皇恩浩荡。张说女婿郑镒原本是小小的九品官员,然得张说之力,一夜之间骤升为五品,兼赐绯服。玄宗见郑镒官位腾跃如此之快,甚感奇怪,问之,镒无词以对,此时一人应声道:“此乃泰山之力也。”赢得知情人笑声一片。自此,“泰山”便成了妻父的专称,而故事中一语双关道出事实真相而成就一桩典故的那位人物,就是唐代有名的参军戏演员黄旙绰。

清·华嵒《万壑松风图》

黄旙绰一作“黄幡绰”,乃唐玄宗时的宫廷艺人,生卒年不详,据诸多史料推测,黄旙绰大概生活于开元左近,经历了安史之乱,侍奉过唐玄宗李隆基多年。黄旙绰颇通音律,唐人南卓《羯鼓录》谓“黄幡绰亦知音”,明代戏曲家魏良辅《南词引证》在谈及昆曲的起源时曾道:“惟昆山为正声,乃唐玄宗时黄幡绰所传。”黄旙绰尤善拍板,段安节《乐府杂录》载云:“拍板本无谱,明皇遣黄幡绰造谱。”清洪昇《长生殿》第十四出《偷曲》中亦有“黄家幡绰板尤精”一句。不过,黄旙绰的才艺并不仅限于音乐曲律,在戏曲表演上有着更为过人的天赋,《乐府杂录》谓:“开元中,黄幡绰、张野狐弄参军。”黄旙绰幽默风趣,他“弄参军”之伎在开元盛时数一数二,主演的参军戏滑稽调笑意味极浓,形神俱肖,令人捧腹,表演盛名一度闻传宫廷内外,《全唐诗》中还收录了他颇具调笑谐趣的《嘲刘文树》一诗:“可怜好个刘文树,髭须共颏颐别住。文树面孔不似猢狲,猢狲面孔强似文树。”

参军戏是一种颇具讽刺意味的滑稽小戏,既有插科打诨,亦有歌舞曲乐,是我国戏曲的早期艺术形态之一。就表演形式来看,一般认为参军戏始于汉代,据段安节《乐府杂录》记载:东汉和帝(79—105)时,馆陶令石耽利用职权贪污犯律,和帝颇惜其才,免其死罪,但为了让石耽吸取教训,每有宴饮,便命优伶戏弄羞辱他,一年后才取消该处罚,而这种处罚形式却成了后世参军戏的前身。与之类似,《赵书》亦有典故记载:后赵高祖石勒(274—333)在位时,任馆陶令的参军周延贪纳官绢数百匹而下狱,因其乃赵高祖属官,得以免除死罪。但为儆示臣下,周延此后便被安排成为伶人嘲弄讥讽的对象。每次行宴之前,由优伶身着黄绢薄衣上场,一优人问:“你是何官,怎么混迹于吾辈之中?”周延道:“我本为馆陶令,就为这……”说着抖了抖身上的黄绢衣,“只好到你们这里来了”,引得君臣哄笑一堂。衍至唐代,参军戏的名目确立,表演程式亦固定成熟,其中被嘲弄者称为“参军”,嘲弄者称为“苍鹘”(按,苍鹘本指一种凌厉的大鸟),演出时两个主角展开讽刺趣味性的滑稽问答,互为捧哏,包袱一出而哄笑满堂,此外还有歌舞表演,弦管曲乐穿插全场,气氛嘻乐欢闹。

清·康涛《华清出浴图》

参军戏俑(双人)

唐宋时期参军戏发展繁荣,陆游《春社》有云:“太平处处是优场,社日儿童喜欲狂。且看参军唤苍鹘,京都新禁舞斋郎。”(按,“舞斋郎”乃一种逗乐舞蹈,周密《武林旧事》有载录)尤其唐代,出色的参军戏演员数不胜数,黄旙绰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唐李濬《松窗杂录》、李德裕《次柳氏旧闻》中记载了不少关于黄旙绰的故事,从中可以窥见其滑稽讽谏之特色:

“丞相善马经”。唐玄宗好马,但宫内马厩中并无特别称意者,不由自叹:“我一直以来希望得到一匹好马,不知谁人通马经。”黄旙绰奏云:“我知道。当今的三位丞相均通马经。”玄宗云:“除了政事与才学,我从未听说过他们竟然还通马经,你是怎么知道的呢?”黄旙绰一本正经答道:“我日日在沙堤上,见丞相们所乘之马皆为好马,故而猜想他们必是精通马经。”博得玄宗大笑。黄旙绰此番话讥刺了当时的朝廷高官生活奢靡无度,同时也警示了玄宗。

“喷帝”。玄宗与诸兄弟颇相友爱,在一次共同进餐时,宁王李宪不小心打了个“错喉”(按,喷嚏),直接喷到了玄宗脸上,宁王惊慌惭愧而伏地请罪。一旁的黄旙绰赶紧解释道:“刚才宁王不是错喉,而是‘喷帝’(按,喷嚏),是在赞美圣上您呢!”玄宗龙颜大悦。黄旙绰以其灵活机敏及时化解了一次可能酿成恶果的尴尬场面,既维护了玄宗地位的圣严,同时又弥补了宁王在礼节上的闪失,实在是机巧之极。

上引两个典故都表现了黄旙绰利用巧妙的语言艺术,以达到或讥讽时弊,或滑稽调笑转化矛盾的目的,在这些生动的记载中,黄旙绰的表演才能与反应能力亦显露一斑。对于黄旙绰的机智表现,唐人赵璘在《因话录》中赞道:“幡绰优人,假戏谑之言警悟时主,解纷救祸之事甚众,真滑稽之雄!”

身为帝王宠幸的优伶,黄旙绰之技艺出众、机智超凡自不待说,他之所以能平安顺利且长久地待在唐玄宗身旁,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他敏于察言观色,尤其善于细细揣摸并准确把握帝王的心意。有一次黄旙绰因故触怒了唐玄宗,玄宗命人将他的脑袋按压在水里,待其忍受不了时再把其脑袋提起来,以示惩罚。出水后,玄宗问其感受如何,黄旙绰道:“向见屈原笑臣:‘尔遭逢圣明,何亦至此?’”屈原遭逢了昏庸的楚王而悲愤投水,作为一个明君,唐玄宗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大笑之余,怒气很快就消了。

明·陈洪绶《屈原像》

据说又有一次,唐玄宗命人召黄旙绰进宫奏乐,但黄旙绰未按时前来,玄宗大怒,命人四处搜寻。黄旙绰到后,先制止侍从上报,独自躲在一旁暗暗等待。等玄宗奏过一曲又起一曲,乐音由激怒渐趋舒缓,猜想玄宗的怒火已消,才赶紧步入殿中。玄宗问道:“哪里去了?”旙绰答:“送亲故直到郊外,所以来迟了。”玄宗道:“幸亏来得迟,你要是在我发火的时候来,一定会挨打。刚才我也想到,你入宫供奉的时间已久,暂有一日出外也是应该的。”正当旙绰叩头谢恩之时,内宫侍从窃笑失声,在玄宗诘问之下,侍从将黄旙绰早到而于殿外闻听鼓声、候时入见之事和盘托出,玄宗惊奇之余而怒道:“我心脾肉骨下事,安有侍官奴闻鼓能料之耶?今且谓我何如?”黄旙绰走下台阶,面北鞠躬大声道:“奉敕:竖金鸡!”玄宗大笑而罢。“竖金鸡”乃唐代大赦天下的一种仪式制度,通常为:择以时日,竖长杆,顶立金鸡,集罪犯,击鼓宣读赦免公文。黄旙绰引用此语,表明知道玄宗想赦免他,可见其对玄宗的脾性是何等熟悉,由此亦可想见黄旙绰在赏音品律知人方面的造诣确实了得!

安史之乱爆发后,玄宗带着杨贵妃仓皇出逃,宫廷教坊中的许多优伶皆落入安禄山之手,黄旙绰亦未能幸免。除了狡黠应对、苟且臣服,像黄旙绰这类地位底下、几同“玩物”的优伶们别无他处容身。凭借自己三寸不烂之舌,黄旙绰获得了安禄山的欢心,仍旧在宫中自由出入。然而不久,长安又被唐军收复,黄旙绰以叛徒的身份被捆绑至唐玄宗面前,念其敏捷可人,玄宗下令释之,但旁人举发了黄旙绰在安禄山伪政权时的种种行迹,对此,任半塘《唐戏弄》有所摘录:

有于上前曰:“黄旙绰在贼中,与大逆圆梦,皆顺其情,而忘陛下积年之恩宠。禄山梦见衣袖长,忽至阶下,旙绰曰:‘当垂衣而治之。’禄山梦见殿前槅子倒,旙绰曰:‘革故从新。’推之,多类此也。”旙绰曰:“臣实不知陛下大驾蒙尘赴蜀。既陷在贼中,宁不苟悦其心,以脱一时之命?今日得再见天颜,以与大逆圆梦,必知其不可也!”上曰:“何以知之?”对曰:“逆贼梦衣袖长,是出手不得也,又梦槅子倒者,是胡不得也。以此臣故先知之。”上大笑而止。

引文中的“胡不得”本应作“糊不得”,谐音作“胡不得”暗示安禄山乃胡人夷狄,得不到大唐江山。同样一个梦,在黄旙绰口中却可以听到两种截然不同而可自圆其说且滴水不漏的解释,令人不得不感叹其反应之灵敏。

《鱼玄机诗集》书影

作为古代宫廷优伶的典型,黄旙绰以出色的才技受到了帝王的青睐,雄步当时,留名后代,这是许多寻常优伶所不能梦想的。但同时,作为君主身旁的一名宠伶,黄旙绰亦遭遇了许多优伶所未曾遭遇过的尴尬境况,凭借过人的聪敏机智,黄旙绰一次次化险为夷,不过也正因他屡次进退皆得其所的圆滑老练,为他自己添了不少狡黠讨巧甚而失节不忠的嫌疑。在注重气节的传统文人士大夫看来,江山几近改姓的国难之时,无论其谄事安禄山是否权宜之计,他与怒斥安禄山而遭杀身的乐工雷海青相比,只能算是一个优秀的参军戏演员,一个极具机敏智慧与幽默感的俳优,但怎么也算不上是一个品格高尚、气节忠贞的伶人。这或许是黄旙绰一生最大的遗憾!

与黄旙绰同时,唐代宫廷中擅长参军戏的优伶还有张野狐、李仙鹤等人。张野狐生卒年不详,才艺出众,不仅善弄参军戏,还擅长弹箜篌,吹觱篥,尤其觱篥技艺堪称绝活,在当时的梨园子弟中号称第一。玄宗因乱入蜀时,张野狐一路跟随,曾应玄宗之命制《雨霖铃》曲,据说该曲旋律荡气回肠,婉曲幽怨,直逼人肺腑,催人泪下。诗人张祜特为之作《雨霖铃》一首,谓:“雨霖铃夜却归秦,犹是张徽一曲新。长说上皇垂泪教,月明南内更无人。”据此,很多人认为张野狐本名张徽。李仙鹤生卒年不详,据《乐府杂录·俳优》载云:“开元中有李仙鹤善此戏(即参军戏),明皇特授韶州同正参军,以食其禄。是以陆鸿渐撰词云‘韶州参军’,盖由此也。”

此外,唐代还有不少女参军戏演员,唐人薛能《吴姬》一诗可以为证:“楼台重叠满天云,殷殷鸣鼍世上闻。此日杨花初似雪,女儿弦管弄参军。”这其中,唐穆宗时的女伶刘采春最值得称道。采春乃越州人(今浙江绍兴人),有文才,与薛涛、鱼玄机、李治一起被人并称为“唐代四大女诗人”,《全唐诗》收录了她的《啰唝曲六首》。作为一名优伶,刘采春姿容秀丽,音色清亮,擅演参军,尤精演“陆参军”。由于常随丈夫周季崇(亦为著名参军戏伶人)四处演出,刘采春的声名一度传扬天下,她不仅装扮可人,且歌声响彻云霄,令观者无不动容。元稹曾观赏过刘采春的表演,有《赠刘采春》一首予以赞美:“新妆巧样画双蛾,谩里常州透额罗。正面偷匀光滑笏,缓行轻踏破纹波。言辞雅措风流足,举止低回秀媚多。更有恼人肠断处,选词能唱望夫歌。”“望夫歌”即《啰唝曲》,据范摅《云溪友议·艳阳词》载:“采春一唱是曲,闺妇行人莫不涟泣”,可想其技艺之高!

金墓乐床(砖雕)

优秀参军戏演员的不断出现推动了唐代参军戏的繁荣,同时也为宋元杂剧艺术的发展与成熟奠定了深厚的基础。从这个角度来说,黄旙绰等参军戏优伶不仅为他人的生活内容增添了无限的乐趣,而且丰富了戏曲的艺术形式,促进了戏曲艺术的整体发展。

就黄旙绰个人而言,搬演逗笑并不是其生命意义的全部,像他那样的宫廷优伶,尽管出色的才艺受到了最高统治者的认可,得以扬名史册,但生活的无奈与苦衷却无处不在:侍奉帝王时事事须慎重,处处受约束,且步步得小心,一着不慎便生命不保,这其中的得失冷暖,便恰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正所谓“人前尽扮千般乐,事后空留半世愁”。年华正茂时得到帝王的无尽宠爱,但结局多半是流落民间,与曾经众所拥簇的辉煌热闹相比,两鬓斑白之时大都只剩下无奈的苍凉。参军戏是逗乐的,然黄旙绰等逗弄的是他人之乐,帝王之乐,宫廷优伶的身份注定他的生存是攀附与动荡不定的。

晚年,黄旙绰流落江南,葬于昆山,他的坟冢后人称为“绰墩”,多少有点纪念的意味。然昔日所享之荣宠却早已被经年的风雨剥蚀得干干净净,唯有他滑稽调笑的声名留传不绝,以致后来许多在滑稽逗笑方面出色的演员都被称为“黄幡绰”,成了我国表演艺术史上“幽默调笑”的代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