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带雨:生旦净末丑的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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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可怜兄妹承新宠,未必风霜耐岁寒”

——说李延年

汉代有一首《佳人歌》:“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短小精悍,语词平易,悠远而唯美的意境自古以来令无数读者陶醉不已,唤起了代代士子的浪漫遐想。而这首诗的作者就是汉代乐人李延年。

李延年生卒年不详,主要活动于西汉武帝时期,中山(今河北定县)人。延年乃汉武帝时著名倡优,年轻时因触犯王法遭处腐刑,以“太监”的名义在宫内管犬,但他颇具音乐天赋,善歌舞,长于翻变旧曲、谱制新声,每每曲成,便得旁人喜爱,闻者莫不感动,为此,渐渐受到武帝的宠幸。一次宴席上,延年边唱边舞,为汉武帝表演了《佳人歌》,武帝闻之神往不已,转而又深怀叹息:“善!世岂有此人乎?”平阳公主趁机举荐延年有一个妹妹貌若仙人,武帝龙颜大悦,立刻下令召见,果然“妙丽善舞”,便立为夫人,这就是史书中所记载的“李夫人”。由此,后人多认为《佳人歌》乃李延年特意为邀引其妹所作,以获得汉武帝的欢心。李夫人甚得武帝宠幸,还生下一男,是为昌邑哀王,由此李延年也益得器重,被封为协律都尉,负责乐府机构的管理工作,年俸禄二千石,一度势炽显贵,甚而“与上卧起,甚贵幸”(《史记·佞幸列传》)

《乐府诗集》书影

汉武帝像

然好景不长,李夫人不久便病入膏肓,形容枯槁。武帝前往探望,李夫人不愿让其见到自己的衰毁之容,蒙被哭泣,再三嘱托,请求汉武帝照顾族人。汉武帝的确诚信履诺,以夫人兄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封海西侯。

李夫人死后,汉武帝仍对其一往情深,一度还曾令方士作法现其原形,遥望其貌,悲思伤悼,谓:“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但尽管如此,宫内嫔妃众多,正所谓“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杜甫《佳人》),更何况是已逝之人,时日一久,汉武帝渐渐淡去了对李夫人的想念,对李姓的恩佑也日渐淡薄,并未让他们得势太久。由于李季奸乱后宫,李广利投降匈奴,李氏所犯的种种事端终于引发汉武帝的勃然大怒,杀戒大开,包括李延年在内的全部李氏家族都被残酷诛灭,正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汉书·外戚传》)

汉武帝墓

就李延年而言,能受封高官厚爵,这当然主要归因于他显赫一时的皇亲国戚身份,但他本人对于音律的精通,也的确足以胜任协律都尉一职。李延年常为诗赋大家司马相如等所作诗颂编曲,《汉书·佞幸列传》载:“是时上方兴天地诸祠,欲造乐,令司马相如等作诗颂。延年辄承意弦歌所造诗,为之新声曲。”凭借过人的音乐才华,李延年还曾为宫廷《郊祀歌》配乐,获得很高的赞誉,《汉书·礼乐志》载:“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作十九章之歌。”李延年又根据张骞自西域带回的《摩诃兜勒》曲,编制成“新声二十八解”,《晋书·乐志》云:“胡角者,本以应胡笳之声,后渐用之,有双角,即胡乐也。张博望(按,张骞被封为博望侯)入西域,传其法于西京,惟得《摩诃兜勒》一曲。”李延年改编后的曲子,主要用于军队仪仗,所谓“乘舆以为武乐”(吴兢《乐府古题要解》),被后人视作汉代军乐横吹曲的代表作。从我国古代音乐史的角度来说,李延年对于西汉音乐的建设以及后世音乐的发展都有着重要的贡献。

不过,李延年在汉代士人眼里并没有多高的地位,虽有幸被列入正史,却不过是被史官贬作帝王身旁的佞幸之臣,《汉书·佞幸列传》谓:“汉兴,佞幸宠臣……孝武时士人则韩嫣,宦者则李延年。”此处所及韩嫣,字王孙,为弓高侯韩颓当庶孙,与汉武帝乃自幼一起成长的伙伴,关系极密,汉武帝即位后,韩嫣“益尊贵,官至上大夫……常与上共卧起”。但由于韩嫣过于跋扈,不将王室放在眼里,得罪了江都王刘非,又因其他种种事情,皇太后积怨在心,不顾汉武帝的求情,下令将韩嫣赐死。史家将李延年与韩嫣并提,源自他的宠臣身份与外戚权势,其实就其卓越的音乐成就来说,他有足够的理由成为汉代音乐史的代表人物,名正言顺地被载入史册。

汉舞俑

乐伎(石刻)

李延年出身于倡优世家,他的父母、兄弟均以倡优为业,其妹李夫人入宫之前也是歌舞伎,这种卑微的家世与低下的出身是传统士人所不齿的;但对于李延年来说,正是因为生长于这种家庭环境中,自幼得到长辈的精心培养,处处感受着艺术的熏陶,加之频繁的艺术观摩与丰富舞台经验的积累等等,才使他的音乐才华逐步达到了近乎炉火纯青的艺术境界。可以说,李延年的音乐声名之所以能够流垂千古,以及其妹李夫人之所以能凭借妙丽舞姿获得圣上青睐,这些都与他们出生于梨园世家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关于“梨园世家”或曰“倡优家族”,在我国优伶史上是很常见的现象。翻开薄薄的一本《青楼集》,里面所录元代梨园家族比比皆是:诸如人称“顾四姐”的顾山山“本为良家子,因父而俱失身”,所嫁丈夫李小大亦是倡优乐人;宋六嫂,其父为“觱栗工张觜儿”,其夫亦是梨园子弟,“宋与其夫合乐,妙入神品;盖宋善讴,其夫能传其父之艺”。另有“滑稽歌舞,迥出其流”的刘婆惜及其丈夫乐人李四,帘前秀与其夫末泥任国恩,“善杂剧”的李定奴与“杂剧亦妙”的丈夫帽儿王;有婆媳皆为优伶的,如周人爱与儿媳玉叶儿,“善拨阮”的孔千金与“善花旦”的儿媳王心奇;有母女皆为乐人的,如天锡秀与女天生秀,赵真真与女西夏秀,淮阳名妓李芝仪与女童童、多娇,为时人目为“温柔旦”的张奔儿与女李真童,俗称“张四妈”的张玉莲与诸女“倩娇、粉儿,数人皆艺殊绝”,等等。

《百年家族》书影

在近现代戏曲界,世家梨园的现象更为普遍,而且大多声名远扬,譬如梅家,梅兰芳的祖父梅巧玲、父亲梅竹芬,均工旦角儿;伯父梅雨田,工乐,为琴师;梅兰芳,家族里最红的旦角儿;梅兰芳之子梅葆玖,亦工旦角儿;梅兰芳之女梅葆钥,工老生。又如谭家,第一代谭志道工老旦,其后谭鑫培、谭小培、谭富英、谭元寿、谭孝增,直至第七代谭正岩,皆工老生。又如茹家,茹莱卿、茹锡九、茹富兰、茹元俊,四代均工武生。又如杨家,杨隆寿、杨长喜、杨盛春、杨少春,四代也都是著名的武生演员。此外,又如豫剧大师常香玉与孙女小香玉(陈百玲)、评剧大师老白玉霜与养女小白玉霜,等等,他们大多堪称现当代戏剧界的领军人物,对我国戏剧事业的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从社会发展的角度来说,“梨园世家”的出现并非只是一个简单的历史现象。除了主观意愿与兴趣喜好的袭传,在我国古代,很多“倡优之家”的背后其实还隐藏着种种不为人知的辛酸事实。

在我国早期社会,倡优处于奴隶地位,通常因为战败为俘或是犯了罪被罚贬为倡,故而当时全家为倡的现象也不足为奇。降至封建制度高度完善的明清时期,梨园世家、倡优家庭的大量出现,很大程度上是外界社会的束缚与限制在起着重要作用,其中最为突出的包括这两个方面:

其一,婚姻禁忌。我国古代传统婚姻关系的建立是以门第家世为基础的,这道无形而客观存在的界限注定了不同社会阶层之间难以缔结姻亲。为了生存,为了繁衍后代,处于社会底层的古代优伶往往形成“内群婚配”的习俗与制度,即主要在自身的团体与阶层中间寻找配偶,婚姻的缔结常常囿于群体内部,逐渐形成一个自足而特殊的小天地。王国维《古剧脚色考》谓:“盖唐时乐工率举家隶太常,故子弟入梨园,妇女入宜春院,又各家互相嫁娶……梨园、宜春院人,悉系家人姻戚。”如果说唐代倡优乐人的结合更多受制于空间组织的约束,那么宋元以后,优伶间这种更为常见之婚姻关系的缔结则主要归因于外界社会的歧视与限制,如《元典章》载有这样两则“圣旨”:“乐人只教嫁乐人,咱每根底近行的人,并官人每,其他的人每,若娶乐人做媳妇呵,要了罪过,听离了者。”“是承应乐人呵,一般骨头成亲,乐人内匹配者。”

其二,科举禁忌。父母皆倡的结果本未必致使满门皆倡,但是科举禁忌的社会歧视却无情地促使了这一现象的产生。对于普通世人来说,科举本应是改变、提升自身社会地位的重要机会,然而历朝严明的科举制度阻断了世家优伶们的青云之路,《元史·选举志》明确规定:“倡优之家,及患废疾,若犯十恶、奸盗之人,不许应试。”优伶与“患废疾”之人同列均不得参加考试,如果说,患废疾是肉体的缺陷者,那么,在制定法规者看来,优伶则无疑是精神上的缺陷者,这是何等的歧视!在古代戏曲史与科举史上,我们很难找到侥幸参加科举考试的伶人,但从明清一再申明的法律条令中可以推想,绝对不乏一些试图侥幸跻身士列的优伶,如明太祖朱元璋下诏:“近来奸徒利他处寡少,诈冒籍贯,或原系娼优隶卒之家,及曾经犯罪问革,变易姓名,侥幸出身,访出拿问。”(《松下杂钞》)清顺治九年亦题准:“娼优隶卒之家……侥幸出身,访出严行究问黜革。”(《学政全书》)

总的来说,主要由“内群婚配”习俗而产生的“倡优世家”并不是一种正常的社会现象,排除优伶内部本身所固有的“类聚”倾向,它更多的是因为古代封建文化对优伶的摧残和制度对优伶的压迫所直接造成的。

世事总是如此,存在不一定合理,但已经发生的事情、出现的事物必有其发生与出现的理由,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与历史的积淀,它们的意义与价值也会得到更为客观而公正的认识。如今,重新审视梨园世家在戏曲史上的贡献,虽不可三言两语道尽,但有目共睹的是,这种世代相传、口耳相授的艺术承袭,为我国传统戏曲的发展培养了无数优秀的艺术人才,对于丰富表演流派、总结艺术经验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遥叹两千多年前,李夫人临死前之所以对汉武帝苦苦请托,或许她已经意识到,自己死后李氏倡优世家的前途命运将摇摇欲坠、朝不保夕?对于李延年的遭遇,曾有人慨叹:“可怜兄妹承新宠,未必风霜耐岁寒。”(夏仁虎:《旧京琐记》)在至尊无上的帝王眼里,权力永远重于人情,威严永远大过人命,这几乎是谁都无法回避的事实。

看来,绕来绕去还是绕不开这样一个话题,对于古代社会中地位低微的倡优而言,不论是否心比天高,不论是否享受到荣华富贵,其结果终究逃不过命比纸薄的命运,曾“与上卧起”的李延年不正是如此?

换一个角度看,李延年又是幸运的,因为音乐成了他生命的另一种形式在延续着。当夕阳西下,篝火燃起,《摩诃兜勒》新声再度吹响的时候,也许人们还会模糊记起这个汉代音乐的象征符——李延年。如果未曾记得,不妨手把一支长笛,悠扬缥缈的《佳人歌》应该会勾起那段久远的回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