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亦真亦幻
林子笑刷牙时改变了习惯。过去在卫生间里刷牙洗脸刮胡子整个过程进行完毕,才走出来。进去时睡眼迷离,走出时焕然一新。刘莹说:“人就在于打扮,我当姑娘时如果看见你进卫生间之前的样子,你脑袋就是纯金铸的,也晃花不了我的眼睛。”林子笑的回答是这样的:“你刘莹现在天天看见我羞于见人的一面,你也没决定离开我。”
现在,林子笑一边刷牙一边走出了卫生间,站在客厅里,一边让牙膏的白沫在嘴里翻江倒海,一边用目光盯着儿子的门。
林森的门是紧紧关着的。
林子笑盯着门上的港台女明星。他停止了刷牙。他凑近女明星的脸,发现女明星的眼睛蒙眬有光,含着万般柔情。儿子在女明星脸的旁边,又改写了一行字:再温柔一点。
林子笑心里说,你可别诱惑我。
一家三口人围着桌子吃早餐时,林子笑想起儿子门上的女明星。
“小子,你才十四岁,能不能把你门上的女明星换下来?”
“女明星?”
“对,你门上贴着的女明星画像。”
“爸,你看仔细了,那是香港男明星。”
“男明星?”
“男明星。”
“这个天天眉目传情的是……男明星?”
刘莹哈哈大笑:“我说林子笑先生刷牙都不在卫生间,改在儿子门口了,原来害了单相思病了。”
林子笑擦了嘴,夹一块煎鸡蛋嚼着,反身走到女明星面前,仔细辨认。
刘莹说:“林先生,同年轻女士谈话,保持一定距离为好,如果把你嘴巴上的油溅到女士的脸上,就有伤大雅了。”
林子笑不顾妻子的冷嘲热讽,进一步拉近同“女士”的距离,突然大骂起来:“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啦?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说男人就是男人,说女人就是女人。男不男女不女,男人长一双女人的眼睛,女人长两道男人的眉毛。女人剃寸头,男人梳鸡尾长发。女人走道两手插兜,像二流子;男人摇头晃脑耳朵穿眼戴耳环,像个娘们……”
林森打断父亲的话:“爸,你确实把鸡蛋渣子吐在男明星脸上了。”
林子笑伸手在男明星脸上一扫,男明星脸上就有了一道伤心的泪痕。
这是意想不到的效果。
整个吃早餐的时间里,林子笑不再说话,受了男明星的影响,林子笑伤心了一早晨。
林森出门上学时,跟林子笑和刘莹说:“星期日正好是我的生日,我想请几位同学来家里玩玩。”
林子笑说:“来玩吧,还用跟我们说?”
刘莹跟林子笑说:“可没你说得那么简单。”
林子笑诧异:“难道还要登报不成?”
刘莹说:“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林子笑说:“懂什么?你让我懂什么?说呀!”
刘莹说:“林森要把同学们请来,是要吃顿饭。而且,要很像样的一顿饭。”
林子笑生气了:“请吃饭?我评上高级职称时,也没请人吃过饭。我乔迁新居,也没请人吃过饭。我……”
在父母争论这个问题时,林森一直站在门口没走,他在等待父母的决定。他一听父亲的态度,就说:“爸,我可是挨家吃了同学的生日宴,你如果觉得儿子欠人债的滋味很好受,我就领同学来家里喝一通自来水,这总成了吧?”
林子笑瞪眼睛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森下楼了,留下一句模模糊糊的话:“就这意思。”
刘莹挖苦道:“怎么样,生日宴还得办,儿子还照样不高兴。”
林子笑说:“星期日我躲出去,我逛大街去,我看美国大片去,我自己吃肯德基去……”
刘莹说:“你算了吧。我星期日在医院值班,生日宴还必须由你操办。”
“你说什么?我还得做饭?”
“不但做,还要做好。”
“太不公平了!”
“哪里写着不公平?”
“儿子过生日,父亲下厨房,这叫公平?”
“你不但要亲自下厨房,还要先亲自搞好采买。跟儿子打听一下,他在同学家都吃了什么,只要没吃过的,新奇特就好。”
“我知道了,我先来一道油炸手榴弹,再来一盆爆炒子弹头,再焖一锅地雷……”
“老林啊老林,只要是不正经的,你灵感多得往外直冒,让你来正经的,就只会喘粗气儿了。”
林子笑高喊一声:“我觉着不公平!”
星期六下午,林子笑就拎着个大布包上街采买食品去了。四点钟回到家,把怕挤压的食品一一摆在厨台上,把怕坏的食品一一放入冰箱。电话铃响了,他一接电话,是儿子。儿子林森告诉他,应马上给好利来蛋糕公司打电话,定做一个蛋糕,别忘了在蛋糕上写上“祝林森十五岁生日快乐”字样。
“必须定做吗?”
“不定做就来不及了。”
“他们店生意这么好吗?”
“爸,你太啰唆了。”
林森把电话撂了。
林子笑冲着话筒骂了一句:“我是受人尊敬的歌词作家吗?狗屁,我是只给儿子打工不拿工资的下等仆人。”
骂归骂,蛋糕必须定做。
林子笑给好利来蛋糕公司打电话,人家说对不起,要先交钱。
林子笑不太懂,在电话里问人家:“为什么?”
好利来公司的小姐极客气地说:“如果做完了,顾客不要了,我们公司的损失就大了。”
林子笑说:“我定做的蛋糕怎么会不要?我给儿子过生日已经花了几百块了,还差这蛋糕钱?”
小姐说:“对不起先生,这是公司的规定。”
林子笑骑自行车赶往好利来公司时,心里有一个复仇念头,等到他过生日时,也好好折腾折腾浑蛋儿子。
到了好利来公司,要预付蛋糕钱时,人家说一百二十元。
这下林子笑懵住了。写首歌词,还买不回半个蛋糕。
林子笑退出好利来公司的门,想,到别的商场转转,买个几十块钱的蛋糕也不错,好利来的蛋糕未必好,贵在名气上,现在许多东西,值钱在名上。吃的是名气,穿的是名气。
果然,林子笑在一家商场花了四十几元钱,买了一个挺大挺壮实的蛋糕。林子笑心情好了许多,第一,省了好多钱,第二,这蛋糕可比好利来的蛋糕实在,看这蛋糕的模样就可亲,像过日子的人。
林森的生日宴定在星期日中午十二点整。星期日上午九时,林森上街去买歌带去了,说是在宴会上放,还说,这歌带是某歌星新出的带,现代而且刺激,是他们自己的音乐。
林子笑在接近十点时,开始在厨房里忙。这时,电话铃声不断。第一个电话是妻子刘莹从医院值班室打来的,问他开始准备做菜没有,另外,给孩子们做菜时一定少放辣椒,甜的菜稍多些无妨,因为现在的孩子爱吃甜食。
第二个电话是儿子林森从街上的电话亭打来的,告诉爸爸,如果有同学先到,请他们在他的房间里等待,并说,对他们热情些。他房间里的任何东西,同学们都可以尽情享用,请爸爸不要使用警惕的目光限制同学们的自由。
电话铃声又响。是个女孩子打来的,她说她叫陈影,来祝贺林森的生日,已到了西大直街,问去他们家该怎么走。
林子笑说:“步行三分钟就到爱河街,五十三号七楼右门。”
叫陈影的女孩子在电话里沮丧地说:“七楼?这么高,肯定没电梯吧?”
林子笑说:“没电梯,国家规定,八楼以上才能有电梯。”
女孩子说:“什么鬼规定!”啪,电话撂下了。
林子笑一边做菜,一边自己嘀咕:“真行啊,你林森才十五岁,就有娇小姐似的女孩子祝贺生日来了,还叫什么陈……影?都成了影子啦,还在大街上飘什么?干脆消失了算啦,还什么‘七楼?这么高,肯定没电梯吧’。她爸爸肯定是唱戏的,要不,女儿声音跟面条一样,又软又长?还说什么鬼规定?!我看,应该规定你们这些小浑蛋都不要出生,一个也不许生。”
差一刻钟十二点,林子笑已将菜做好摆在桌上。差五分钟时,儿子林森领着一帮同学蜂拥而至。
林子笑跟林森说:“你妈妈不在家,也不帮帮我,你可好,跟看电影一样,提前几分钟才入场,享受啊!”
林森说:“我过生日啊。”
林子笑不满地说:“儿子过生日,爸受苦呀。”
林森只顾招呼同学,回头告诉林子笑:“爸,你去洗洗脸吧,全是油汗。”
待林子笑洗了脸梳了头从卫生间出来时,林森和他七个同学已各就各位。
林子笑发现都是男同学。但他还是问了一句:“在座的没有女同学吧?”
男同学们互相望望:“没有啊。”
林森说:“我们八大金刚全齐了,哪里有女同学?”
林子笑说:“呀,这女同学可能走丢了,她打电话还问咱家门牌号码呢。”
七大金刚都把头转向林森,七嘴八舌说:“林森,还藏一手,约了女同学来?林森,你可是说好,只有我们八大金刚啊。”
林森急了:“爸,你可别开玩笑,他们会不高兴的。”
林子笑说:“我哪有闲心跟你们开玩笑?十点多钟,是有一个女同学打电话来的。”
“叫什么?”
“叫陈……影。”林子笑想起了这个名字。
林森愣了愣,转头对一个细皮嫩肉的男同学说:“陈赢,是你打电话了吧?”
叫陈赢的男同学站起来,还脸红了,说:“是我打的电话。”
“你爸爸是唱戏的吧?”
林子笑这一问,又把八大金刚问得面面相觑。
林森说:“你怎么知道陈赢他爸是唱戏的?”
“我猜对啦?”
“对什么?陈赢他爸是体育学院拳击队主教练。”林森把拳头在林子笑面前比画了几下。
“没搞错吧?”林子笑张着大嘴,像能塞进一个萝卜。
陈赢说:“没错,我爸带过三批拳击手了,最好的选手在全国五十四公斤级取得过第五名的成绩。”
“你肯定不喜欢你爸爸搞拳击运动吧?”
“这回叔叔猜对了。我上三年级时,就在爸爸的拳击手套里撒过尿。那副拳击手套是爸爸托人从德国带回来的。还是鹰牌的呢。”
“你在你父亲的进口拳击手套里撒了尿,就完事啦?”
“没完。我爸爸把手套里的尿全倒在我头上了。”
“然后呢?就完了?”
“没完。然后,我妈妈让我爸爸把我的头发用舌头舔干净。”
“你呢?”
“我就哭着让爸爸舔我的头发。”
“你爸爸舔啦?”
“不舔。”
“最后怎么样?”
“最后……”陈赢脸又红了,似乎难以启齿了,“我妈骂了我爸,我爸打了妈妈一个嘴巴。”
林子笑不无伤感地问:“你们八大金刚里,有谁想过要学习拳击?”
“学拳击?”
“野蛮人玩的东西!”
“让人想到两只疯狂的动物!”
“我怕死。”
“死倒不可怕,可怕的是打成痴呆症,嘴角流出口水,还不知道去擦。”
林子笑听见男孩子们这样一说,就不想再听下去了。他说:“林森的十五岁生日宴会开始吧。”
林森说:“爸,蛋糕别忘了先端上来。”
林子笑去端蛋糕时,冲着男生们说:“我想,你们如果都是女孩子,会好些。”
林子笑在厨房里忙着给蛋糕上插蜡烛时,听见有男孩子问林森:“你爸爸怎么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一个有怪癖的歌词作家。”
“没法说到一起去。”
“如果你爸爸不在就好了。”
“小声点。”
林子笑侧耳听到这里,鼻子竟有些发酸。他觉得心里的酸楚并不是为自己。如果为自已,他还不至于伤感。他的历经沧桑,早已将泪腺摘除,换上了他生命中急需的东西。他生命中急需的东西是什么?
“爸,蛋糕该端上来了。”
林子笑把蛋糕摆在餐桌上时,就发现男生们的目光不对头了。
他们脸上的兴奋被失望代替了。林子笑听见有个男孩子还叹了一口气。
林森憋不住说话了:“爸,不是已经告诉你订做好利来蛋糕了吗?”
林子笑遮掩地说:“都一样,都一样。”
“那可不一样!”
“太不一样子!”
“差多了。”
“除了好利来,其他蛋糕都很难吃的!”
“有的蛋糕很硬,能砸死人。”
林子笑脸红了。刚才洗净的脸上又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看,这蛋糕还不错,对付着吃吧。”林子笑已经准备扮演小丑了。小丑就是装孙子。
一个男生说:“叔叔说得对,对付着吃吧!”
“吹蜡烛吹蜡烛。”
林森吹蜡烛时,不像是过生日,耷拉着眼皮,倒像是给谁默哀。
林子笑躲到阳台上吸烟去了。他躺在俄罗斯躺椅上,不打算再出现在男孩子们面前。抽第二枝烟时,他听见男孩子们在跳舞,音乐就是儿子说的又现代又刺激的那种。一支曲子完了,男生们又开始唱歌,声音传出来,像是屠宰场里最繁忙的时刻。林子笑从阳台上朝下望,见行人并未伫足朝七楼观望,他也就放了心。又躺回到椅子上,闭上眼,竟有些困意,不想,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待醒来时,客厅里一点声息都没有了。他从阳台上走进客厅,见客人早已走了,餐桌上杯盘狼藉。
生日蛋糕没人动。
蛋糕刺痛了林子笑的眼睛。他把刀插进蛋糕,切下一块,慢慢放进嘴里,慢慢嚼,样子看上去,像是自己在蛋糕里放了毒。他咽下那口蛋糕。
他突然面对着八把空椅子说:“这是多好吃的蛋糕啊!精粉,鸡蛋,奶油,蔗糖,我全都品出来了,你们都切下一块吃呀!”
林子笑把蛋糕举起来砸在地上。
雪白的奶油堆在地板上。奶油的鲜美色泽诱惑着林子笑。他伸手用食指挑起一块奶油,仔细盯了一会儿,然后抹在自己嘴里。又挑起一块奶油,又送进嘴里。
他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没完!”
林子笑抓起桌上的啤酒,喝了几口,感觉很舒服,就大口喝起来。
他感到屋里闷热,就把门锁上走下楼梯。走在大街上时,突然下雨了。他又感觉很舒服。他昂头迎着雨走。他穿过了几条街道,他还记得看见一堆人在挤一辆公共汽车,拼命挤,拼命喊,就是因为怕雨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淋湿了。
他站在大街上笑了起来,想告诉挤车的人,让雨淋湿了,尤其是淋透了,让凉爽的衣裳紧紧贴在灼热的皮肤上,那感觉叫……爽。
他继续迎着雨走,走,他觉得雨不够大,也不够凉。该死的雨像是被加过温一样洒下来,这叫雨吗?这叫温开水。
林子笑转过一条大街,天就暗下来。可雨依旧不停。他突然觉得在一个可以遮住雨的地方,有一束目光投向他,不,是好几束目光,一束,两束……八束目光。
他的脸被八束目光烧痛了。他走近去看,见林森和七个同学团团抱在一起,浑身打着哆嗦,几乎堆在地上,像一堆连成一体的……肉。
当林子笑走近站住时,这堆肉滚到他的脚面上,让他觉得没有热力的却有重量的肉是多么可憎可怕。
他大喊一声:“都站起来!给我回家去!自己走回家去!”
林森、陈赢们发出一阵难听的声音,抵抗林子笑疯狂的喊声。
林子笑手举一根树条,开始抽打他们,让他们站直了身子。树条落下的地方,便有哭泣声响起。
林子笑一边抽打,一边怒吼:“你们的骨头呢?你们的腿呢?”
林子笑号啕大哭。
他不管是在大街上,也不管有多少人围观,他要站在这座城市的胸膛上哭个痛快。
门被打开了。他听见妻子刘莹的喊叫:“你怎么躺在了地上?你喝多了?儿子过生日,你怎么喝这么多酒?蛋糕怎么扣在地板上啦?……天,你好像哭啦……”
林子笑说了一句:“没完。”
“什么没完?”
刘莹在用力摇醒他。
他又说了一句:“痛快。我把他们痛打了一顿。”
刘莹大吃一惊:“你打了谁?醒醒吧,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