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妮·葛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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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资产者的面貌

在外省某些城镇,有些房子像最阴暗的修道院、最荒凉的旷野,或者最落寞的废墟,看了使人有凄凄切切之感。也许在这些房子里,修道院的冷寂、旷野的荒凉和废墟的支离破碎都兼而有之。房子内寂静无声,要不是外面一传来陌生的脚步声,窗子里便会突然探出一个僧侣般毫无生气的面孔,以凄冷的目光逼视来客的话,外地人真会以为那是些空置的房屋。

索漠城[3]有一条起伏不平的大街,直通高处的古堡,街尽头有一所房子,外表就有这种忧郁苍凉的成分。街上现在已经不大有人来往,夏热冬寒,有些地方还很阴暗,但有一个特点,鹅卵石铺的路面总是干爽、清洁,发出响亮的回声,街道狭窄而曲折,两旁的房子紧贴城根,非常宁静,属于旧城的一部分。

有些建筑已有三百年的历史,虽是木造,仍很坚固,而且风貌迥异,各有特色,使索漠城这个地段,颇得怀旧的人和艺术家的青睐。走过这些房子的人很难不欣赏那些两头刻着奇怪图形的巨大梁木,横亘在底层之上,仿佛一溜黑色的浮雕。这里,椽子上盖着青石板,描出一条条蓝线,墙不很牢固,木板的房顶因年深月久,已经翘起;日晒雨淋,木条早已腐烂变形。那边,破旧发黑的窗槛,上面精美的雕刻已难以辨认,脆弱得似乎承受不住贫穷的女工在上面放置的那几个种着石竹和月季的赭色花盆。再远一点,是几道嵌着巨大钉子的门扇,我们天才的祖先在门上画了一些象形文字,其意义今人永远难以参透,也许是一位新教徒表示其信仰,或者是一位旧教徒诅咒亨利四世[4]。也有某位平民鸣钟晋爵之后所刻的贵族标记[5],以旌表祖上曾为官宦的昔日辉煌。整整一部法兰西历史都在这儿了。一所摇摇欲坠的房子,墙壁胡乱抹着灰泥,想当初还是一位能工巧匠的杰作。房子旁边矗立着一座当地贵族的宅第,石砌的拱门上还留着徽号的遗迹,经过一七八九年以来席卷全国的多次革命的摧残,尚依稀可辨。

这条街的房屋,一层全是做买卖的,既非小铺,也不是大店,喜欢中世纪气氛的人会发现,那简直是我们祖先古朴的劝业场。低矮的店铺既无门面,也无摊档、橱窗,幽深阴暗,内外没有任何装饰。门分上下两截,钉着粗铁皮,上半截往里开,下半截装着带弹簧的门铃,不断有人出出进进。半人高的墙上装有护板,早晨卸下,晚间安上,用铁片铆钉拧紧。空气和光线就从门顶和窗框、地板和矮墙之间的空隙进入,房子潮湿得像洞穴一样。矮墙供陈列商品之用,毫无夸张招徕的成分。货色随店铺的性质而异,或是两三桶盐和鳕鱼,或是几捆帆布、缆绳,天花板的椽子上挂着黄铜丝,靠墙放着桶箍,或者架子上放几匹布。你要是走进门,一个青春年少,穿着大方,系着白头巾,手臂通红的姑娘便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计,喊她的父亲或母亲出来招呼你,店主的态度各有不同:有的冷淡,有的殷勤,有的傲慢。成交额也许是两个铜板,也许是两万法郎不等。你也会看到一个卖箍桶材料的商人,坐在门口,百无聊赖地和邻居谈天,表面看,他只有质量低劣的装酒瓶的木桶板和两三捆做酒桶的木板,但他在码头上的工地却堆满木料,足可供应安茹地区所有的桶匠。他知道如果葡萄丰收,能卖出多少做酒桶的木板,误差只在一块板上下。日照好,他便发财,天时多雨,他便亏本。一个早上酒桶[6]的价钱可以从十一法郎跌到六法郎。当地的天气像都兰[7]一样变幻无常,左右着市面的行情。种葡萄的、有田地的、经营木材的、箍桶的、开客店的和行船的,人人都等着出太阳。晚上睡觉担心第二天听说夜里下了霜。他们怕雨、怕风、怕旱,时而盼雨水,时而盼天热,时而又盼多云。上天总是和凡间的利益有矛盾。晴雨表能轮流叫他们脸上出现忧虑、高兴、快活的表情。

这条街从前是索漠城的中央大街,从街头到街尾,“真是黄金般的好天气啊!”这句话代表着各家各户的收入。所以每个人都会这样回答邻居:“是呀,天上落金子啰!”因为他们知道灿烂的阳光和及时的雨水会带来多少财富。天气晴好的季节,星期六,正午时分,你别想在这些铺子里买到一分钱东西,因为人人都有自己的葡萄园和小片地,都要到乡下去忙几天。这里一切都是预先算计好的,买呀、卖呀、利润呀,生意人有的是闲暇娱乐和消遣,东家长,西家短地打听别人的隐私。某家主妇买了只山鹑,邻居就会问她丈夫做得是否好吃。一个姑娘从窗里探出头来,绝逃不过闲人的眼睛。大家心里都藏不住东西,如同那些幽暗、寂静、无法进入的房子,实际上也没有什么秘密一样。人们似乎都在露天生活,一家子都坐在门口,在那儿吃中饭,晚饭,甚至吵架。有人经过,他们都要仔细打量。所以从前每当有外乡人来到外省的城镇,总会处处被人取笑。引出不少有趣的故事,昂热[8]人是嘲笑人的高手,促狭鬼的称号便由此而来。

旧城的老宅子集中在街的上端[9],原来的居民都是当地的大户人家。这些老宅子还是法国民风淳朴时代——如今已世风日下了——的遗物,本书所讲的故事,就发生在其中一座凄凉的宅子里。别具特色的街道,处处能唤起对往昔的回忆,整个气氛会使人不期然地沉入遐想。拐弯抹角走了一段之后,你会看见一处凹进去的地方,黑魆魆的,中间藏着一道门,这便是葛朗台先生的府上。如果不谈谈葛朗台先生的身世,根本不可能明白在外省“府上”这种称谓究竟有多大的分量。

葛朗台先生在索漠城享有的声望,其前因后果,未在外省居住过的人是不能完全理解的。他还被某些人称为葛朗台老头,但这样的老人今天已经不多了。一七八九年间,他是个殷实的箍桶匠,识文断字,能写会算。共和国政府在索漠地区拍卖教会产业的时候,他正好四十岁,刚刚娶了一个富裕的木板商的女儿。他带着自己的现金和妻子的陪嫁,一共两千个金路易[10],跑到专区政府。当时监管拍卖国家产业的是个粗暴的共和党人。葛朗台把岳父给的四百金路易塞给他,便以一块面包的价钱,虽不合理但却合法地买下了当地最好的葡萄园、一座老修道院和几块分租田[11]。索漠城的居民革命意识不强,葛朗台老头在他们中间被公认为一个有胆识的共和党人、爱国者、关心新思想的人物,其实这位箍桶匠只关心葡萄园。他被提名为索漠专区行政委员会委员,在地方的政治和商业方面都发挥着温和的作用。政治上,他庇护革命前的贵族,尽力制止拍卖逃亡贵族的产业。商业上,他供应共和国军队一两千桶白葡萄酒,换回的是留作最后一批拍卖、原属一个女修道院的几块上好的牧场。拿破仑任执政的时候,他当上了市长,公事应付得不错,葡萄种得更好。拿破仑称帝后,他被罢了官,因为拿破仑不喜欢共和党人(何况葛朗台还被公认戴过红帽子[12]),派了一个广有田产、后来被晋升为男爵的贵族取代他。他不当官倒没什么遗憾,因为他在任上早已为本地区的利益修建了几条优质公路,直达他的地产。他的房子和产业在土地登记造册时占了不少便宜,只完很轻的税。他的地产自登记评级以后,由于不断用心经营,他的葡萄园成了当地的龙头。龙头是个技术字眼,指能够出产上等好酒的葡萄园。单凭这一点,他便有资格申请荣誉勋位十字勋章。

地产评级这件事发生在一八〇六年,当时葛朗台五十六岁,他妻子大约三十六岁。他们合法爱情的结晶独生女儿十岁。上天似乎有意安慰一下被罢官的葛朗台,使他在这一年间连续接收了几笔遗产。首先是岳母、娘家姓德·拉贝特利耶的德·拉戈迪尼埃太太的,其次是妻子的外公德·拉贝特利耶老先生的,最后是葛朗台本人的外婆冉蒂耶太太的。这三笔遗产有多大数目,谁也不知道。三位老人家都吝啬成性,一辈子拼命攒钱,好私下里看着心满意足。拉贝特利耶老头把借钱给人叫作挥霍,觉得看着金子比拿金子放高利贷更保险,所以索漠地方的人只能按看得见的收入来估算他的积蓄。

于是,葛朗台先生取得了新的贵族称号。尽管我们酷爱平等,这种称号却是永远也消灭不了的。这就是说,葛朗台成了本地区“纳税最多的人”。他经营着一百阿尔邦[13]的葡萄园,收成好的年份可以酿出七、八百桶葡萄酒。还有十三块分租田、一座古老的修道院。为了节约,他把修道院普通的和彩色的玻璃窗及门洞全部封死,这样既可免交捐税[14],又可以保存文物。此外,尚有一百二十七阿尔邦的草场,上有一七九三年种下的三千棵白杨,现在已经高大茁壮。最后,他所住的宅子也是自家的产业。他看得见的产业估计就是这些。至于他的资金,只有两个人能大致做个估算:一是替他放债的公证人克罗旭先生,另一个是索漠城最有钱的银行家德·格拉桑,葛朗台有时与他暗中勾结,得些好处。此二人尽管行事机密,不乱说话——这在外省是得人信任和发财的保证,可他们在众人面前对待葛朗台那种毕恭毕敬的态度,仍让人看出前任市长的资金何等雄厚。

索漠城人人都相信葛朗台家里有个宝库,一个贮满金路易的密室,半夜里他瞧着累累的黄金,乐得心花怒放。守财奴们都认为此事确凿无疑,因为他们看见葛朗台的两眼似乎闪耀着黄金所赋予的色彩。一个惯于从自己的资金获取高额利润的人,其目光必然和色鬼、赌徒和食客一样,都有某种难以名状的特点:闪烁不定、贪婪、神秘,绝逃不过同道人的眼睛。这是一班具有癖瘾的人无声的语言。

葛朗台先生获得普遍的敬重自有他的道理。他从不欠债,既是老箍桶匠,又是经验丰富的葡萄园主,什么时候该准备一千只酒桶,什么时候五百只即已足够,他算得和天文学家一样精确;他的投机事业从没失败过一次,酒桶市价比酒价贵的时候,他总有酒桶出售,他还会把酒囤积起来,等价钱涨到二百法郎一桶才脱手,而小葡萄园主早在市值一百法郎时就把自己的酒都卖光了。一八一一年葡萄大丰收,他把酒囤起来慢慢地卖,结果赚了二百四十万法郎。说到理财,葛朗台先生兼有老虎和巨蟒的本领。他会蹲在那里,长时间窥伺着猎物,然后扑上去,张开钱袋的大口,吞进大堆的金币,然后安安静静地躺下,像吃饱的蛇一样,冷酷而不动声色,徐徐消化吃到肚里的东西。看见他经过,没一个人不感到既钦佩,又敬畏。在索漠城,谁不曾被他的钢铁利爪干净利索地抓过呢?某人买地需要钱,通过克罗旭先生借到一笔贷款,但要付一分一的利息;某人拿期票向德·格拉桑先生贴现,先就给扣去了一大部分。在市场上或者晚上的闲谈中,不提到葛朗台先生大名的日子少而又少。有些人认为,这个老葡萄园主的财富简直是地方上的骄傲。所以不止一个商人,不止一个旅店老板得意扬扬地对外地来的客人说:“先生,我们这里,财产过百万的有两三家,至于葛朗台先生,有多少财产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八一六年,索漠城最精于计算的人估计这家伙的财产接近四百万。但是从一七九三年到一八一七年,每三个月一交的地租,他一年还能收十万法郎,这样一推算,他手里的现金几乎和他不动产的价值相等。因此打完一场牌或者谈完了葡萄之后,精明的人便会说:“葛朗台老爹吗?……该有五六百万吧。”——要是克罗旭或格拉桑先生听见这话,就会说:“您比我厉害,我还从来不知道总数呢!”如果有某个从巴黎来的人谈到罗特希尔德或拉斐特那样的大银行家,索漠人便会问,他们是否和葛朗台先生一样有钱。要是那个巴黎人笑了笑,轻蔑地说是的,他们便会彼此交换眼色,摇摇头,一脸不相信的神气。

偌大一笔财产给葛朗台老头的行为镀了金。即使原本生活上有些古怪之处,遭到旁人的笑话和嘲弄,如今也没人再提了。葛朗台无论做什么都具有权威性。他的言谈举止、穿着打扮,甚至眨眼睛,都会在当地产生很大影响,人人像博物学家观察动物本能的作用一样,认真加以研究,结果从他最琐细的举动中也发现了深邃而难以言传的智慧。如有人说:

“葛朗台老爹已经戴上皮手套了,今冬一定很冷。葡萄该摘了吧!”

“葛朗台老爹买了许多造酒桶的板材,今年的葡萄酒绝对少不了。”

葛朗台先生从来不买肉,不买面包。他的佃户每星期给他送来阉鸡、母鸡、鸡蛋、黄油和小麦,作抵租用。他有一座磨坊出租,磨坊师傅除了交租,还得来他家拿麦子去磨,磨完再把面粉和麸子送回来。他唯一的女佣大个子拿侬,虽然上了年纪,每星期六仍为他烤制全家的面包。佃户中有种菜的,葛朗台便吩咐他们供应蔬菜。至于水果,收获之多,可以将大部分拿到市场出售。烧火用的木柴从篱笆上砍,或将田边半枯的老树放倒,叫佃户锯好用车送进城来。佃户们为了讨好他,还替他在柴房码好,换回他几声谢谢。他的全部开销,据众人所知,只有圣餐费、太太和女儿的衣着及教堂里的座椅费、灯火费、大个子拿侬的工钱、煎锅镀锡、纳税、房屋修理和种植的费用。他新近买了六百阿尔邦林产,交给一个邻人照管,答应给点补贴。自买了这块林地,他才开始吃野味。

此人举止简单,说话不多。发表看法一般都用现成的短句,而且声音柔和。从他令人瞩目的大革命时代起,每当要发表长篇大论或者和别人讨论问题,他都结结巴巴,使人不胜其烦。这种口齿不清,逻辑混乱,前言不搭后语,越讲越糊涂的情形,人们归因于教育的欠缺,其实完全是装出来的,本书下面叙述的几件事情可以充分证明。另外,每逢在生活和买卖上遇到什么难题要应付、要解决,他经常使用四句代数公式般的法宝,就是:“我不知道,我办不到,我不愿意,以后再说吧。”他从不说是或者不是,也不留任何字迹。你跟他说话吗?他冷冷地听着,右手托着下巴,右胳臂肘放在左手的手背上,不论什么事,拿定了主意,便永不回头。一点点小买卖也要考虑半天。经过一番藏奸耍滑的较量,对方以为自己的意图尚未暴露,其实已经不打自招的时候,他却来这么一句:“没征求过我太太的意见我什么也不能决定。”被他当奴隶般使唤的妻子,在生意上是他最合适的挡箭牌。他从不到别人家里去,不吃人家的,也不请人吃饭。他干什么都悄无声息,似乎一切都得节省,包括动作在内。他一向尊重所有权,所以绝不动别人家里的东西。可是,尽管声音轻柔,态度审慎,仍不免露出箍桶匠的言谈和习惯,尤其是在家里,不像在别的地方那么有所顾忌。

体格方面,葛朗台先生身高五尺,矮墩墩的、腿肚子周长足有十二英寸、髌骨多节突出,宽肩膀、褐色的圆脸上有麻疹留下的瘢痕,下巴方方的,嘴唇没有任何曲线,牙齿很白,眼睛表情冷峻,似要择人而噬,俗称蛇眼,额头满是横纹,但其间还有些显著的凹凸,头发黄中带灰,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背后开玩笑说那是金银发。他鼻尖肥大,上面长着个青筋盘绕的肉瘤,一般人不无理由地说那里面装满了鬼点子。脸上的表情说明他精明狡猾、故诚实而又自私自利,他的全部感情都集中于自得其乐地聚敛财富以及他唯一关切的继承人,他那个宝贝独生女欧也妮身上。他的举止、行动以及内心的一切都显示出一种自信,那是生意上一帆风顺所养成的习惯。因此,他虽然外表和善,易于接近,其实性格硬如铜铁。他的装束一成不变,一七九一年如此,现在也如此。厚实的鞋子系着皮鞋带,一年四季都穿着羊毛袜,粗呢栗色短裤系着银质的扣子,一件两排扣的黄褐相间天鹅绒背心,长下摆的栗色宽上衣,黑领带,戴一顶教友派[15]的帽子。他的手套和警察的一样结实,能用二十个月,而为了保持干净,他总用同一种手势将手套放在帽檐上一个固定的位置。

关于葛朗台先生,索漠人所知道的仅此而已。

全城只有六位居民有权在他家走动。排头三个之一是克罗旭先生的侄儿。这个年轻人自从被任命为索漠城初级裁判庭庭长以后,便高攀了蓬风家族的姓。他的签名现在已经改为克·德·蓬风。辩护律师如果冒冒失失地称他克罗旭先生,开庭时便会发现自己做了件蠢事。谁要是称他庭长先生便可以得到他的关照,若哪个溜须拍马者喊他德·蓬风先生,他会笑逐颜开地给予青睐。他现年三十三岁,拥有一块名为德·蓬风的领地,年收入七千法郎,将来还可以继承他两个叔父的遗产:一个是公证人克罗旭,另一个是图尔圣马丁教堂教务会的成员克罗旭神甫,两人都被公认为富户。三个克罗旭族系的人多,与城里的二十来户人家都沾亲带故,形成一党,好比当年佛罗伦萨的梅迪契家族[16],而且如同梅迪契家族有帕济家族[17]为敌一样,克罗旭一家也有自己的对头。

德·格拉桑太太有个二十三岁的儿子。她之所以坚持不懈地来为葛朗台太太凑牌局,实指望她亲爱的阿道尔夫能娶上葛朗台太太的女儿欧也妮。德·格拉桑先生是银行家,大力支持妻子的盘算,经常暗中给那个吝啬的老家伙帮忙,关键时刻总会像飞将军从天而降。德·格拉桑家这三个人也有他们的党羽、亲属和忠实盟友。

克罗旭一边,神甫是家中老谋深算的外交家,在他那当公证人的弟弟协助下,拼命和德·格拉桑太太争地盘,想把葛朗台的巨额遗产留给自己当庭长的侄儿。两家争夺的焦点是葛朗台小姐,而这一明争暗斗也成了索漠城各派系热切关心的问题。欧也妮·葛朗台小姐会嫁给庭长还是阿道尔夫·德·格拉桑先生呢?有人说,葛朗台先生两家都看不上眼,这个老箍桶匠野心膨胀,想攀一位贵族院的议员做女婿,凭他三十万法郎的年收入,他女婿一定不会计较他家过去、现在和将来的那些酒桶。但另一些人反驳说,德·格拉桑夫妇不仅是贵族,而且富甲一方,阿道尔夫又是英俊少年,除非教皇的侄儿来插一手,否则这样一门好亲事一定使出身寒微的人、一个全索漠城居民都亲自目睹靠劳动起家并且戴过红帽子的人心满意足。但有见识的人提醒大家注意,克罗旭·德·蓬风先生可以随时在葛朗台家进出,而他的情敌只有星期天才能受接待。有的人认为,德·格拉桑太太和葛朗台家女眷的关系比克罗旭一家密切,能够给她们灌输某些想法,心愿迟早会实现。另一些人则反驳,克罗旭神甫的溜须功夫天下无敌,女人对付僧侣正好旗鼓相当。索漠一个聪明人说:“他们正是棋逢对手哩。”当地老于世故的人则说:葛朗台一家精明得很,绝不会让财产落入外人手里,索漠城的欧也妮·葛朗台小姐一定会嫁给巴黎的一个堂兄弟,这堂兄弟的父亲是位有钱的葡萄酒批发商。对这种看法,克罗旭和格拉桑两家的支持者这样回答:“首先,葛朗台两兄弟三十年来没见过两次面。其次,巴黎那个葛朗台对自己的儿子期望很高。他本人是区长、议员、国民自卫队的上校、商务裁判庭的法官,根本不承认索漠城的葛朗台是亲戚,而自称是得到拿破仑恩宠的某公爵的姻亲。”一位有大笔遗产继承的姑娘,自然是方圆七八十里内,甚至从昂热到布卢瓦的公共驿车里人们谈论的对象,话题一开,难道还有边吗?

一八一八年初,有一件事明显地使克罗旭一派占了格拉桑派的上风。弗鲁瓦丰家的地产素以其优美的园林、别墅、田庄、小河、池塘、森林出名,价值达三百万法郎。年轻的德·弗鲁瓦丰侯爵手头缺现金,只好将其标价出售。克罗旭公证人、克罗旭庭长、克罗旭修道院长在他们党羽的推波助澜之下,居然说服他别把地产分小块出售。他们让侯爵相信,如果土地分块出售,势必要和中标人打上数不清的官司,才能逐块地拿到钱,倒不如将地产一股脑卖给葛朗台先生为好,因为此人有支付能力,可以给现钱。于是公证人克罗旭和年轻侯爵做成了一宗极便宜的好买卖。弗鲁瓦丰侯爵封地这块肥肉就这样送到了葛朗台先生嘴里。使索漠人大吃一惊的是,待一切手续办妥,葛朗台竟打点折扣,用现款把账结清。这件事引起了轰动,消息一直传到南特和奥尔良。葛朗台先生搭乘回程的车子,去视察他的别墅。以行家的目光瞥了自己的产业一眼之后便返回索漠,深知这次投资肯定能有百分之五的利润,于是又产生了一个绝妙的想法,把所有财产都化零为整,合并到弗鲁瓦丰这块侯爵封地上。接着,为了补充几近空虚的财库,他决定将森林、树木砍光,牧场上的白杨全部伐倒。

现在,葛朗台府这个字眼的分量该比较容易理解了。这所房子冷漠阴森,坐落在城的高处,紧挨着坍塌的城墙。门框的两根支柱和穹顶,像正房一样,是用石灰石修的,那是卢瓦尔河边特产的石头,质地柔软,平均使用寿命不到两百年,雨雪风霜将门的拱顶和侧壁侵蚀出无数奇形怪状、极不规则的洞眼,类似法国建筑中虫迹式石纹图案,有几分像监狱的大门。拱顶上面有一块长长的硬石浮雕,代表四季的形象已经剥落、发黑。浮雕上面有一块突出的方形盖板,胡乱长着些植物,诸如黄色的蒿草、牵牛花、旋覆花和车前草,一棵小樱桃树已经长得相当高了。门是用整块的棕色橡木板做的,木质干枯,布满裂缝,看上去很单薄,其实有排成对称图案的铆钉坚固地铆住。大门上有一扇小门,中间的方洞装有栅栏,密密的铁条长满了红锈,门上有铁环,挂着一把槌子,正好敲在一个龇牙咧嘴的门钉上,槌是长方形的,像咱们祖先用的那种钟槌,活脱一个巨大的惊叹号。如果仔细审视一下,喜欢古董的人会依稀发现,此槌最初是个小丑的形象,由于不断使用,线条都磨平了。那个小栅栏,在内战年代本来是用以辨认来客的,而现在,好奇的人可以透过栅栏看到暗得发绿的拱穹,尽头几级零落的石阶,通向一个花园,厚实的围墙,潮湿渗水,几丛娇弱的小树,却也别有一番风味。围墙本是现成的旧城墙,邻近人家加以利用,便成了花园。楼下最主要的屋子是“正厅”,入口就在大门的拱穹之下。在安茹、都兰、贝里等小城市,正厅的重要性,外地人是不了解的。正厅既是接待室、客厅、书房、内室和饭厅,同时也是起居室、全家日常活动的中心。区里的理发师每年来两次,就在这里给葛朗台先生剪头发,佃户、神甫、县长、磨坊伙计有事也是到这里来。临街有两扇彩色大玻璃窗,屋里铺着地板,从上到下都钉着绘有古式线脚的灰色护墙板,房梁也漆成灰色,露在外面,梁木之间填充的白粉已经发黄了。壁炉台是白石做的,雕工粗糙,上面放着一座嵌有螺钿花纹的黄铜旧钟,还摆着一面发绿的镜子,故意削出斜边好显出玻璃的厚度,哥特式金丝镶嵌的钢框闪耀着一丝青光。壁炉两边放着两座多枝的镀金黄铜烛台,座子是古铜镶边的蓝色大理石,烛盘做成玫瑰形状,不用时可以拿掉,剩下中间的主盘,立在座上,供平常日子使用。古式的座椅蒙着布面,绣有拉封丹[18]的寓言故事,由于颜色已经褪尽,缀满了补丁,人物形象已模糊难辨,若不知故事内容,休想看出其中的究竟。屋子四角摆着食橱样的一层层搁板,油腻腻的。两扇窗子之间的护墙板处放着一张嵌木细工的旧牌桌,桌面画着棋盘。上方有一个椭圆形的晴雨表,黑色的木边有丝带状的金色花纹,苍蝇在上面大肆方便,以致金漆几乎看不出来了。壁炉对面的墙上,挂着两张水粉画肖像,估计是葛朗台太太的祖父,老德·拉贝特利耶先生,穿一身法国禁卫军中尉制服,另一位是已故冉蒂耶太太,坐在安乐椅上。两个窗子都挂着用图尔出产的红色横绫绸做的窗帘,用丝绳吊起,绳的末端系着教堂常用的那种玻璃球。这种与葛朗台俭朴作风极不调和的豪华装饰买房子的时候便有,连镜子、挂钟、带布面的家具和屋角的红木食橱也一样。

离门最近的那个窗洞放着一把藤椅,四脚垫高了,好让葛朗台太太坐着能看见街上的行人。一张褪了色的樱桃木针线桌把窗洞余下的地方填满了。欧也妮的小扶手椅就放在近旁。十五年来,从每年四月到十一月,母女俩总坐在这个地方干活,安安静静地打发日子。到了十一月一日,她们便转到壁炉边过冬。也只是到了这一天,葛朗台才允许在正厅里生火,来年三月三十一日,必须灭火,不管春寒料峭或者初秋凉意袭人。这时候,大个子拿侬便设法从厨房里弄些炭火,生起个脚炉,让太太和小姐驱驱早晚的寒气。全家的衣服被褥都由母女二人缝制。她们勤勤恳恳,像女工一样,终日操劳。如果欧也妮想给母亲绣条花领,还得从父亲那里骗根蜡烛,晚上熬夜来做。长久以来,女儿和大个子拿侬用的蜡烛都由老吝啬鬼亲自配给,如同每天的面包和食物,也都定量分发一样。

也许只有大个子拿侬,能忍受她主人的专制。全城的人都羡慕葛朗台夫妇有这么一个女用人。拿侬身高五尺八寸,所以绰号大个子。她伺候葛朗台已经三十五年。虽然薪金只有六十法郎,却已经被公认为索漠城最有钱的用人。每年六十法郎足足攒了三十五年,最近她终于在克罗旭那里存了四千法郎做终身年金。长期锲而不舍的积攒,结果似乎数目不菲。个个女用人见这六十岁的女佣晚年的衣食已有着落,都不禁眼红,却没想到这是她以做牛做马的代价换来的。

二十二岁的时候,这可怜的姑娘因为长相难看,到处没人要她。当然,说她难看也不公道,她那副尊容如果长在禁卫军一个大兵的脖子上,倒会受到称赞呢。不过,据说一切都要相称。她先前给人看中,那家农户遭了火灾,于是,她凭着一股子什么都敢干的勇气,到索漠来找活干。那时候,葛朗台正准备成家立业,发现这个到处碰壁的姑娘。以他箍桶匠的资质,一眼便能判断一个人的体力。他见这女孩体格像大力士,站在那里,仿佛一株六十年根深叶茂的老橡树,虎背熊腰,还有一双马车夫般的大手,而且单纯、朴实,纤尘未染,他立即估量出从这样一个女人身上能榨取多少油水。尽管她赳赳武夫般的脸上长满疣子,皮肤棕色,两臂筋肉发达,身上衣衫褴褛,这一切都没有吓倒正当盛年,仍能见色心动的箍桶匠。于是,他给这个可怜的姑娘衣服鞋袜,一日三餐,还付工钱,使唤她而不过分粗暴对待。大个子拿侬看见人家这样优待自己,快活得偷偷哭了。她死心塌地地伺候箍桶匠,而箍桶匠也像使唤家奴那样使唤她。她起早贪黑,什么都干:下厨做饭,洗洗涮涮;把衣服拿到卢瓦尔河边,洗完再用肩膀扛回来。收获葡萄的季节,工人的伙食全部由她操办,还监视着不让他们拾取摘剩的葡萄。她像一条忠心耿耿的狗那样保护主人的财产。总之,她对主人充满盲目的信任,不管主人如何异想天开,她都一声不吭地服从。在著名的一八一一年[19],收葡萄的季节异常辛苦,那时拿侬已足足干了二十年,葛朗台决定赏给她一块旧怀表,那是拿侬从主人手里得到的唯一礼物。虽然葛朗台也把穿旧的鞋给她(她能穿),但这些三个月给一次的鞋子根本不能算做礼物,因为鞋子已穿烂了。可怜的姑娘由于穷困而变得十分吝啬,终于获得了葛朗台的欢心,像爱一条狗那样爱她。拿侬也心甘情愿被套上一条带刺的颈圈,日子一久,连刺扎也不觉得疼了。葛朗台切面包切得太薄,她从不抱怨。这家人饮食规矩严格,倒从来没人生病,她也乐得分享这种饮食卫生所带来的好处。再说,她已经成为这个家庭的成员:葛朗台笑她也笑,葛朗台发愁、挨冻、取暖、干活,她也一样发愁、挨冻、取暖、干活。这样的平等,自有乐在其中。她在树下捡个把梨、桃、杏、李吃,主人也从不责怪。遇到丰年,果实压弯了枝,佃户们不得不拿去喂猪的时候,主人会对她说:“吃呀,拿侬,尽量吃。”

对这个从小受虐待,后来被人出于好心收留下来的穷苦农家女来说,葛朗台老头难以捉摸的笑容无疑是一道阳光。再说,她内心纯朴,头脑简单,只容得下一种感情,一个念头。三十五年来,她总记得自己如何光着脚,衣衫褴褛地来到葛朗台老头工场的前面,耳边总听见箍桶匠对她说:“你要什么呀?孩子。”于是,她内心便感激不尽。有时候,葛朗台想,这可怜的姑娘一辈子没听过奉承话,全不懂一个女人所能激发起的温情,将来见上帝时比圣母马利亚还纯洁无瑕。想到这里,葛朗台不禁动了恻隐之心,瞧着她,说道:“可怜的拿侬!”这一声叹息之后,老女佣总向他投去一瞥难以形容的目光。不时蹦出的这句话,久而久之,串成了一条长长的友谊的锁链,每一声叹息都往这条锁链上添加一个环节。葛朗台心里的这点怜悯,虽然使老姑娘心存感激,却不知怎的,总有点令人发怵的成分。吝啬鬼这种残酷的怜悯,不仅唤起了老箍桶匠心里千般的欢乐,也是拿侬全部的幸福。“可怜的拿侬!”这句话谁不会说呢?但从说话的音调、发感叹时的内心活动,上帝自会认出谁是真正的天使。

索漠城许多人家对待下人要好得多,而下人却并不满意。因此便有人说了:“葛朗台一家是怎么对待大个子拿侬的?让拿侬对他们如此忠心,简直愿为他们赴汤蹈火!”她厨房的窗口朝向院子,装着铁栅,总是收拾得干净、整齐、冷冰冰的,真是名副其实的吝啬鬼的厨房,什么东西都不糟蹋。拿侬洗完盘子、收拾好剩饭剩菜,灭了火,便来到与厨房只有一条走廊之隔的正厅,在主人们身边纺麻。这样,晚上全家只点一根蜡烛便够了。她睡的那间破房就在走廊尽头,光线从通向隔壁的一扇小窗透进来。她身板结实,住在这地洞般的蜗居里居然毫不影响健康。整个宅子白天黑夜都是静悄悄的,任何声响她都听得见。她就像一条看家狗,竖着一只耳朵睡觉,边休息,边守夜。

宅子的其余部分,我会随着故事的进展一一加以描述,但刚才对全家最阔气的正厅已做了大致的概括,楼上几层的寒酸也就可想而知了。

一八一九年十一月的一个傍晚,大个子拿侬才头一次生火,因为那年的秋天气候一直很好。这一天是克罗旭与德·格拉桑两家念念不忘的节日,双方共六口人,摩拳擦掌,全副武装,来到葛家大厅,争着献殷勤。早上,索漠全城人都看见葛朗台太太和小姐在拿侬陪伴下去教区的教堂望弥撒。大家都记得这一天是欧也妮的生日。因此,克罗旭公证人、克罗旭神甫和克·德·蓬风先生算准葛朗台一家该吃完晚饭的时候,便抢在德·格拉桑一家之前,赶来向葛朗台小姐道贺。三个人带来了好几大束从自己小花房里采摘的鲜花。庭长献上的那束,花梗上别出心裁地系着一条配有金色流苏的白缎带。一清早,葛朗台就按照庆祝女儿生日和命名日的习惯,跑到女儿床前把她唤醒,郑重其事地将做父亲的礼物交给她,而所谓礼物,十三年来都是一枚精致的金币。葛朗台太太通常是酌情送一件冬天或者夏天穿的连衫裙。这两件衣服,还有父亲在元旦及自己生日所给的金币是欧也妮一笔小小的私蓄,约莫有一百个埃居[20],葛朗台高兴地看着她攒起来。这充其量不过是把钱从一个箱子放到另一个箱子罢了,再说还可以从小培养起女儿吝啬的习惯。这笔私蓄加上葛朗台太太外婆家的钱,数目相当可观。所以,葛朗台有时会盘问女儿有多少钱,并且对她说:“这就是你将来的压箱钱呀!”压箱钱,是一种古老的风俗,法国中部仍然盛行和刻意留传。在贝里和昂热,姑娘出嫁的时候,娘家或婆家都会给她一个钱袋,里面装着十二枚、一百四十四枚,或一千二百枚银币或金币,随家境而定。连最穷的牧羊女出嫁也非有她的压箱钱不可,哪怕是大铜钱也行。在伊苏屯[21],大家至今还谈论,有个大户人家的姑娘出嫁,压箱钱竟是一百四十四枚葡萄牙金币。梅迪契家族的卡特琳娜嫁给法王亨利二世时,其叔父教皇克莱芒七世送给她十二枚古代的纯金勋章,价值连城。吃晚饭时,葛朗台看见自己的女儿欧也妮穿着新衣服出落得更加可人,便不禁叫了起来:“既然今天是欧也妮的生日,咱们就把火生起来,图个吉利吧。”

“小姐今年准能办喜事,没错。”拿侬边撤下吃剩的烧鹅——箍桶匠们的佳肴——边说道。

“我看不出索漠有合适的人家。”葛朗台太太说了一句,一面怯生生地瞅着丈夫,以她那样的年龄,这神态说明可怜的妇人对丈夫一向是逆来顺受。

葛朗台定睛看了看女儿,快活地嚷道:“今天她二十三岁了,这孩子,咱们很快便该为她操心了。”

欧也妮和她母亲一声不吭,只是会心地彼此看了一眼。

葛朗台太太生得又干又瘦,皮色黄黄的像木瓜,笨手笨脚,动作迟缓,生就一副受苦受难的面相。骨骼粗大,大鼻子、大脑门、大眼睛,一眼看去,仿佛一个没汁没味,吃起来像棉花套般的干果子。牙齿又黑又稀,嘴角布满皱纹,尖尖的下巴翘起来,像只木底拖鞋。这个女人性情极好,不愧出自拉贝特利耶家族。克罗旭神甫故意找机会告诉她,说她当初长得并不难看,她竟然相信了。她有天使般的温柔,像一只被顽童折磨的虫蚁那样任人摆布,又有罕见的虔诚,永远心境平和,心肠又好,赢得了大家的同情和尊重。她丈夫给她的零花钱,每次不超过六法郎。这个女人外貌虽然可笑,她的嫁妆和所继承的遗产,却给葛朗台老头带来了三十万法郎,然而她总有一种自惭形秽、仰人鼻息的感觉。天性的驯善,使她甘为奴隶而不思反抗,从不敢开口要一个铜板。克罗旭公证人要她在文书上签字,她也从无异议。内心深处这种愚蠢的自尊,经常受到葛朗台误解和伤害的这种高尚胸襟,支配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经常穿一件发绿的丝质连衣裙,照例一穿就几乎一年;脖子上系一条棉质的大白围巾,头戴一顶缝制的草帽,腰间系一条黑色塔夫绸围裙。她很少出门,所以鞋穿得很省。总之,她一无所求。葛朗台每当想起自从上次给她六法郎以后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往往感到内疚,因此在出售当年收成的文书上写明,要买主给他太太一笔佣金。于是买葡萄酒的荷兰人或比利时人掏出的四五个路易便成了葛朗台夫人最大的一笔年收入。可是,到她拿到那五个路易的时候,丈夫便对她说:“借几个子儿给我,行不?”仿佛他们的钱袋是共有的。可怜的女人一贯听忏悔神甫说,丈夫是她的主宰,她的主人,觉得能为丈夫做点什么事是人生一乐,所以一个冬天下来,总要从那笔佣金中拿出几个埃居还给他。每当葛朗台从口袋掏出一枚五法郎的硬币作零用、买针线和女儿衣着的花销之后,把钱袋扣好,从不忘对妻子说:“你呢,当妈妈的也想要点什么吗?”葛朗台太太出于做母亲的尊严往往这样回答:

“这个嘛,以后再说吧。”

这样的高尚纯粹是白费!葛朗台自以为对妻子慷慨得很呢。像拿侬、葛朗台太太和欧也妮这样的人,让哲学家遇上了,岂不有理由认为上帝的本性是要嘲弄人吗?在初次谈到欧也妮终身大事的那顿晚饭之后,拿侬到葛朗台房间里拿来了一瓶黑茶藨子酒,下楼时差点摔了一跤。

“笨蛋,”她主人说道,“你也和别人一样站不稳吗,你?”

“先生,这得怪您的这级楼梯不牢靠了呀。”

“她说得对,”葛朗台太太说,“你早该叫人来修理了。昨天,欧也妮也几乎崴了脚。”

“好吧,”葛朗台见拿侬脸都白了,便对她说道,“既然今天是欧也妮的生日,你又差点摔倒,那你就喝一小杯酒压压惊罢。”

“是呀!这杯酒该当我喝,”拿侬说道,“换了别人,瓶子早砸了,而我,宁愿摔断胳臂肘也要把瓶子举得高高的。”

“可怜的拿侬!”葛朗台边说边给她倒酒。

“你磕疼了吗?”欧也妮关心地看着她,问道。

“没有,我把腰一挺,就站住了。”

“好吧,既然是欧也妮的生日,”葛朗台说道,“我就给你们把楼梯修修,你们这些人,就不懂得踩边上还结实的地方。”

葛朗台说罢拿起蜡烛,到面包房去找木板、钉子和工具,让他妻子、女儿和女佣留在原地,除了熊熊的灶火,没有任何光亮照明。

“要帮忙吗?”听见他在楼梯上敲敲打打,拿侬大声问道。

“不用!不用!我一个人行。”老箍桶匠回答。

葛朗台一面修理被虫蛀坏了的楼梯,一面高声吹起口哨,回忆年轻时的往事。忽然有人敲门,三位克罗旭来了。

“是您吗,克罗旭先生?”拿侬从小铁栅往外看了看,问道。

“是呀。”庭长回答道。

拿侬把门打开,借着照射到门洞的灶火微光,三位克罗旭才看清正厅的入口。

“噢,你们是来贺生日的。”拿侬闻见了花香,对他们说。

“对不起,诸位,”葛朗台听出了朋友的声音,喊了一句,“我就来!说老实话,楼梯踏级坏了,我正修理哩。”

“修吧,修吧,葛朗台先生,‘小小烧炭匠,在家也是个市长[22]’。”庭长说完,自己一个人笑起来,他这句谚语本有所指,却无人领略其中的奥妙。

葛朗台太太母女站了起来。庭长趁屋里光线暗淡,对欧也妮说:“小姐,今天是您的生日,我祝您年年快乐,岁岁健康。”

说着,他送上一大束索漠城有钱也难买到的鲜花。然后轻轻托着欧也妮的两肘,得意扬扬地在她脖子两边各亲了一下,把欧也妮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庭长的模样像颗生锈的大铁钉,以为这样就是追求的表示。

“诸位不必拘礼,”葛朗台走进来说道,“庭长,过节就该像过节一样!”

“不过,和令嫒在一起,舍侄天天都像过节哩。”克罗旭神甫也献上花束,回答道。

神甫吻了吻欧也妮的手。克罗旭公证人老实不客气地吻了吻姑娘的两颊,说道:“岁月催人,又是十二个月过去了!”

葛朗台只要觉得一句玩笑话有意思,便会说个没完。他把蜡烛放回座钟前面,说道:“既然是欧也妮的生日,咱们就来个灯火通明吧!”

他小心翼翼地把烛台的枝子拆下来,安上烛盘,从拿侬手里接过一支绕着纸卷的新蜡烛,插入洞眼,然后固定、点燃,接着回到他妻子身旁坐下,轮流看了看几位客人、女儿和那两支蜡烛。克罗旭神甫是个矮胖子,浑身是肉,一头扁平的红棕色假发,面孔像个嗜赌的老太婆。他把套着银搭扣大皮鞋的双脚往前一伸,问道:“格拉桑一家没来吗?”

“还没来。”葛朗台答道。

“他们会来的吧?”老公证人边问边抖动他那张漏勺般的麻脸。

“我想会的。”葛朗台太太回答。

“您的葡萄收完了吗?”德·蓬风庭长问葛朗台。

“全收完了!”葛朗台老头说着站起来,挺着胸膛,在屋里踱来踱去,傲气十足地又说了一句“全收完了!”忽然,他透过走廊里通往厨房的门,瞥见大个子拿侬坐在灶前,点着一支蜡烛,打算在那儿纺麻,不参与他们的喜庆活动。便一步跨进走廊,嚷道:“拿侬,你把灶火灭掉,蜡烛吹了,到我们这儿来好不好?真是的,屋里地方大,容得了你。”

“可是,先生,您有贵客。”

“难道你跟他们不一样?他们和你不都是上帝造出来的吗。”

葛朗台又走回庭长身旁,对他说:“您的收成都出手了吗?”

“没有,说真的,我想缓一缓。现在的酒好,两年之后更佳。大家都知道,有葡萄酒出售的人都商议好统一价格,今年,那些比利时人可斗不过我们了。他们如果现在不买,好嘛,将来肯定会回头的。”

“对,可是咱们得坚持住。”葛朗台的声调使庭长打了个寒战。

“他会不会偷偷出手呢?”克罗旭心里嘀咕。

这时候,槌声一响,通报格拉桑一家来了。他们的到来打断了葛朗台太太和神甫刚刚开始的谈话。

德·格拉桑太太是个矮小活泼的女人,身材丰腴,皮肤白里透红,由于在外省过着修道院般的生活,一向洁身自爱,所以四十岁还保养得像年轻人一样。这种女人如同节气过了的最后几朵玫瑰,看了招人喜爱,但花瓣却异样冰冷,只剩下淡淡的残香了。她穿着相当讲究,行头都是从巴黎运来的,她是索漠城的时装典范,还经常在家举行晚会。她丈夫当过帝国禁卫军的军需官,奥斯特利茨[23]一役受了重伤,退了伍,尽管对葛朗台很尊敬,但依然保持军人的率直风度。

“你好,葛朗台。”他说着向葡萄园主伸出手来,这副高人一等的气派,往往使几位克罗旭显得矮他一头。他向葛朗台夫人行过礼,对欧也妮说:“小姐,您总是那么美丽,那么贤惠,我实在不知道祝贺您什么才好。”接着,他从仆人手里拿过一个小箱,献给欧也妮,箱子里装的是一株刚从南非好望角带到欧洲来的稀罕植物欧石南。

德·格拉桑太太亲热地拥抱了欧也妮,握住她的手,对她说:“阿道尔夫要亲自将我的一件纪念品送给你。”

阿道尔夫是位高个子金发青年,脸色苍白,身材瘦削,举止文雅,表面看有点腼腆,但他在巴黎读法律,除了膳宿费之外,刚刚花掉了八千到一万法郎。此时,他走上前,亲了亲欧也妮的两颊,献上一个针线匣,里面的用具都是镀金的,地地道道的假货,不过匣盖上用花体字刻着欧也妮·葛朗台姓名的缩写,雕工相当精细。欧也妮打开一看,不禁大喜过望。那是一种使少女们脸红、心跳、发抖的由衷的快乐。她转眼看看父亲,似乎想知道是否允许她接受。葛朗台说了声:“收下罢,女儿!”音调之铿锵,足以让一个演员一举成名。

如此贵重的礼物,欧也妮还从来没见识过,不由得把快乐而兴奋的目光投向阿道尔夫·德·格拉桑,三位克罗旭看了不禁目瞪口呆。德·格拉桑先生把鼻烟递给葛朗台,自己也拿了一撮,别在他蓝上衣扣眼上的荣誉勋位绶带沾了点烟末,他用手掸了掸,然后看着三位克罗旭,神气似乎在说:“你们能接我这一招吗?”德·格拉桑太太故意装出一副嘲弄的神态,寻找三位克罗旭带来的礼物,看了看他们插在蓝花瓶里的那几束鲜花。在这个微妙的时刻,克罗旭神甫离开围坐在火旁的众人,和葛朗台踱到屋子的另一头。两个老友走到离德·格拉桑一家最远的窗口时,神甫凑近吝啬鬼的耳朵,对他说:“这些人简直把钱往窗外扔。”

“如果钱扔进我的地窖,那有什么关系?”葡萄园主反问了一句。

“您想给女儿打把金剪刀也不成问题。”神甫说道。

“我给她的东西比金剪刀贵重得多哩。”葛朗台回答。

克罗旭庭长那张紫棠色的脸本来就难看,加上头发蓬乱,实在让人不敢恭维。神甫看了他一眼,心想:“我这侄子真是个笨蛋,难道一件能糊弄人的有点分量的小玩意也想不出来么?”

“我们陪您玩牌吧,葛朗台太太。”德·格拉桑太太说。

“咱们人都来齐了,可以分两桌……”

“既然是欧也妮的生日,你们玩摸彩好了,这样两个孩子也能参加。”葛朗台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女儿和阿道尔夫。老箍桶匠是什么游戏也不参加的。“喂,拿侬,摆桌子。”

“我们来帮您,拿侬小姐。”德·格拉桑太太快活地说道。能讨得欧也妮的欢心,她当然非常高兴。

“我一辈子没这么快活过,”欧也妮对她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东西。”

“这是阿道尔夫从巴黎带回来的,是他亲自挑选的。”德·格拉桑太太凑到她耳边说道。

“干吧,加劲干吧,诡计多端的臭婆娘!”庭长私下骂道,“你或者你丈夫如果打官司,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坐在一个角落的公证人不动声色地看着神甫,心想:“德·格拉桑一家白费心思。我的家产加上我兄弟的和我侄儿的,足有一百一十万法郎。而他们最多只有我们的一半,还有一个女儿要嫁。他们爱送什么就送好了。葛朗台的女儿和礼物,总有一天会统统归我们。”

晚上八点半,两张桌子都支好了。漂亮的德·格拉桑太太想办法使自己的儿子坐在欧也妮旁边。这饶有意趣的场面,尽管表面看来平淡无奇,演员们都拿着有数字的花色纸牌和蓝色的玻璃筹码,边玩边像在听老公证人讲笑话,——老头子每抽一张牌总要开个玩笑——其实大家心里惦记的都是葛朗台那几百万家产。

老箍桶匠洋洋自得地端详着德·格拉桑夫人帽子上粉红色的羽毛和鲜艳的打扮、银行家充满阳刚之气的脸相和阿道尔夫、庭长、神甫、公证人的面孔,心想:“他们都是冲着我的钱来的,为了我的女儿来这儿找罪受。哼!我闺女谁也不给,我要利用这些家伙为我钓大鱼!”

两支蜡烛将灰色的古老客厅照得半明不暗,但却洋溢着家庭般的欢乐气氛。笑声伴随着大个子拿侬的纺织声,但只有欧也妮和她母亲的笑是真诚的,其他人的卑鄙心胸却只关切重大的利益。年轻姑娘好比一只不知道自己被标以高价出售的小鸟,对周围的讨好、奉承以及向她表示的友谊信以为真。凡此种种,使当时的场面既可笑又可叹。其实,古往今来,世界各地不是都有这样的景象发生吗?这里不过表现得简单直截罢了。葛朗台充分利用两家人的虚情假意,占尽了便宜,成了这幕戏的中心和主宰。他的脸不就是今天人们相信的唯一上帝,法力无边的财神爷形象吗?生活中温馨的感情在这儿已经退居次要的地位,只能激动拿侬、欧也妮和她母亲三颗纯洁的心。她们天真无邪又非常无知。欧也妮母女俩根本不知道葛朗台有多少财富,对生活里的一切事只凭简单的想法去判断,对金钱既不看重,也不轻视,从来就没有花钱的习惯。她们不知不觉受到伤害而依然强烈的感情、她们内心对生活的执着,使她们与这群利欲熏心的人迥然有别。人的命运真可怕!没有一宗幸福不是因浑浑噩噩而来的。

葛朗台太太中了一次十六个苏[24]的彩,是全场赢得最多的一次。拿侬见女主人赢了那么大一笔钱,开心得直乐。正在这个时候,门上槌子的一声,响声之大把女眷们吓得从椅子上直蹦起来。

“这样敲门一定不是本地人。”公证人说道。

“怎么能这样敲门,”拿侬说道,“难道想把门砸了吗?”

“到底是谁呀?”葛朗台大叫了一声。

拿侬拿起一支蜡烛去开门,后面跟着葛朗台。

“葛朗台,葛朗台。”他老伴感到不妙,也向门口跑去。

玩牌的人都面面相觑。

“咱们去看看,怎么样?”德·格拉桑先生说道,“我看这槌声有点不善。”

这时他看见一个年轻人的脸,后面跟着驿站的搬运夫,扛着两只大箱子,拖着几个铺盖卷。葛朗台突然转身对妻子说:“葛朗台太太,回去玩你们的摸彩,让我来接待这位先生。”说罢把客厅的门砰地拉上了。屋里心神不定的人们于是各归各位,但并没有继续玩下去。

“是不是本地人?”德·格拉桑太太问自己的丈夫。

“不,是外地的。”

“一定是从巴黎来的。”公证人掏出自己那块厚约两指、形状像条荷兰船的老怀表看了看,说道,“果然,九点整。真不简单!大站的驿车从不误点。”

“来的是不是个年轻人?”克罗旭神甫问道。

“是的。”德·格拉桑先生答道,“行李少说也有三百公斤重。”

“拿侬还没回来。”欧也妮说道。

“也许是府上的亲戚。”庭长说。

“咱们下注吧,”葛朗台太太柔声说了一句,“听葛朗台先生的声音,我觉得他有点生气,也许是不高兴咱们谈他的事。”

“小姐,”阿道尔夫对坐在旁边的欧也妮说,“一定是您的堂兄弟,我在德·纽沁根先生家的舞会上见过他,是个漂亮小伙。”这时他母亲踩了他一脚,他就没往下说。母亲故意抬高声音向他要两个苏下注,趁机凑到他耳边说:“住嘴,你这个大笨蛋!”

这时候,大家听见拿侬和那个搬运工往楼上走,葛朗台和那位客人走了进来。适才客人已经挑起众人的好奇心,引起了诸多猜测,现在此人进了屋,来到这些人中间,那情形真好比一只蜗牛掉进了蜂窝,或者一只孔雀闯进了一个黑魆魆的鸡棚。

“坐到壁炉这儿来吧。”葛朗台对他说。

年轻的陌生人落座之前很潇洒地向大家行礼,男客们连忙站起来欠身还礼,女眷们则深深道了万福。

“您一定感到冷了,先生。”葛朗台太太问道,“您大概是从……”

老葡萄园主正看着手里拿的一封信,闻言说了一句:“娘儿们就是这一套,让先生歇歇吧。”

“不过父亲,也许先生需要点什么。”欧也妮说道。

“他自己有嘴。”葡萄园主厉声说道。

这种情形只有陌生人感到惊讶,其他人对葛朗台这种霸道早就司空见惯了。听了这几句问答,陌生人站起身,背对壁炉,抬起一只脚烤靴底,同时对欧也妮说:“堂姐,谢谢你,我在图尔吃过晚饭了。”接着看了看葛朗台,又说道:“我什么都不需要,我甚至一点也不累。”

“先生是从京城来的吧。”德·格拉桑太太问道。

巴黎葛朗台的这个儿子名叫夏尔。他听见有人询问,便拿起用一根小链子挂在脖子上的长柄眼镜,戴在右眼上,仔细察看桌子上的东西和周围坐着的人。他放肆地端详德·格拉桑太太。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以后才对她说:“是的,夫人。你们在玩摸彩,”他接着又说道,“大家请便,继续玩吧,这么有趣的牌戏,怎么能停呢……”

“我早就知道,一定是那位堂兄弟来了。”德·格拉桑太太边想边向他飞了几个媚眼。

“四十七,”老神甫喊道,“记分呀,德·格拉桑太太,这不是您的号码吗?”

德·格拉桑先生在他妻子的纸板上放了一个筹码,他妻子却有不祥的预感,看看那个从巴黎来的堂兄弟,又看看欧也妮,根本想不起摸彩这件事。欧也妮不时偷眼看她的堂兄弟。银行家的太太不难发现她对这位堂兄弟流露出越来越多的好奇与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