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裂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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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血色太平——西汉初年的吕氏乱政

这个天下不太平

公元前202年,一轮旭日悬挂在大汉帝国的上空。新王朝的百姓们引颈而望,看见初升的朝阳鲜红如血。

此刻,在旧都咸阳的东南方,一座崭新的城池正拔地而起。城的主人殷切期望着天下能从此长治久安,所以把它取名为“长安”。

将近六百年了,天下的百姓们一直在向远方眺望——他们不是在眺望新王朝的都城长安,而是在眺望传说中的太平。

会从此太平吗?

刘邦摇了摇头,情形恐怕不太乐观。帝国的早晨刚刚放晴了一会儿,转眼间又是一片阴霾漫卷、乱云飞渡。诸王叛乱的奏报从帝国的四面八方向长安飞来,仿佛一阵乱箭急雨。刘邦从帝座上走下来,匆匆脱下那一袭温软的龙袍,重新穿上沉重冰冷的铠甲。

——高祖五年(公元前202年)十二月,刘邦刚刚消灭项羽;六年七月,燕王臧荼就起兵叛变,刘邦御驾亲征,两个月后平定臧荼。

——六年十二月,有人密报楚王韩信谋反。刘邦设计诱捕韩信,将其拘留长安,贬为淮阴侯。

——七年九月,在太原的韩王信与匈奴里应外合,发动叛乱。十月,刘邦率师讨伐,韩王信兵败逃亡。刘邦一路追击,遂与匈奴交战,在平城白登山被围七天七夜,险些丧命。直至高祖八年,韩王信余党才被全部肃清。

——九年,赵王张敖谋反。刘邦旋将张敖逮捕下狱。

——十年,代相陈豨占据赵地叛乱,刘邦再度出兵,至十一年讨平。

——十一年春,韩信在关中谋反。后被诛杀,夷灭三族。

——十一年夏,梁王彭越谋反。后被诛杀,夷灭三族。

——十一年秋,淮南王黥布发动叛乱……

这一年,刘邦已经六十二岁,而且疾病缠身。自从秦二世元年在沛县起兵,戎马倥偬之间,忽忽已十四年矣。这十四载光阴,几无一日不是在战场上度过的。夺取天下后,刘邦封了七个异姓功臣为王,封了一百三十多个人为侯。本以为如此安抚人心,天下必将太平,可谁曾想到,叛乱的烽火一刻也没有停止燃烧。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当刘邦的军队开拔到蕲县时,与黥布的叛军正面相遇。旌旗蔽日之下,两军拉开阵势,遥遥相望。刘邦策马来到阵前,向黥布发出痛切的质问:你何苦要造反呢?

原野上笼罩着一种宁静,一种大战前怪异的宁静。天上的鸿雁拍打着惊惶的翅膀,扔下几声哀鸣后匆匆逃离。黥布的声音忽然间刺破沉寂,远远地飞了过来。

刘邦听到了四个字。

黥布说:“欲为帝耳!”

刘邦荡平黥布之后,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从高祖五年到十一年,之所以在短短六年之中就发生了六王之变,症结就在于这些居功自恃的异姓王人人想当皇帝。

由此可见,都是异姓封王惹的祸!于是,刘邦当着群臣的面,斩杀白马,立下盟誓:“非刘氏而王、无功而侯者,天下共诛之!”

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刘邦卒。太子刘盈继位,是为惠帝。

惠帝的母亲就是吕后。白马之盟言犹在耳,可吕后仿佛没有听见。她站在未央宫巍峨的宫楼上,看见遍布帝国的刘姓王旗在风中猎猎招展。

吕后神色凝重,若有所思。皇帝去了,而今她们是孤儿寡母。儿子刘盈又仁厚懦弱,这不能不让她担忧和恐惧。刘盈虽然坐上了帝位,可朝堂上的那些开国元勋都还在,一个个割地拥兵的亲王都还在。这天下究竟是谁的?她下不了结论。

于是就有一个庞大的计划,开始在她心中缓缓酝酿。

可她并不着急。饭要一口一口吃,那些刘姓诸王的帽子也得一顶一顶摘。这道理,吕后懂。她首先要拔掉的,不是刘姓诸王,而是多年来刺痛她心头的一枚钉子。

吕雉虽然贵为太后,可她首先是一个女人。而女人心头的痛,大抵也就源于另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就是戚夫人。

吕雉永远也忘不了,她当年躲在朝堂东侧的帏幔之后,听着皇上与大臣们的激烈争辩时,内心是如何的愤怒和恐惧……

那是太祖十年(公元前197年)的秋天,一场又一场的风,很早就把树叶吹黄了。

一个念头在刘邦心中已经盘桓了很久。看着一天天长大的赵王如意,他的心里说不出的欢喜。而太子刘盈则善良到近乎怯懦,一点也不像他。要坐稳这人人觊觎的江山,没有一点乾纲独断的霸气,你坐得了吗?!而如意的母亲,刘邦最宠爱的戚姬,不管白天黑夜都在他面前哭得跟泪人似的,央求他立如意为太子,令他的心头不禁涌起阵阵哀怜。

这天早朝,刘邦终于下定决心:废太子,立赵王!当他对着满朝文武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仿佛平地一声雷,朝堂上瞬间炸开了锅,群臣反对的声浪几乎要把他淹没。可无论大臣们如何苦口婆心、据理力争,刘邦就只有一个态度:朕意已决,没得商量。

那一刻,躲在帘幕后的吕雉感觉整座宫殿都在摇晃。

群臣面面相觑,一筹莫展。这时候,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响了起来。吕雉听出来了,那是口吃的周昌。一张张铁齿铜牙都奈皇上不得,这个结巴周昌又能顶什么用呢?!

一肚子义愤的周昌越想说就越说不出来。刘邦看着他的样子差点没忍住笑。可周昌还是说了,千言万语憋成了两句话:“臣嘴巴不会说说说话,但是臣必必必知道是不可以的!陛下一定要废废废除太子的话,臣必必必不接受诏令。”

那一刻,吕雉觉得自己完了。可奇迹竟然在这个时候出现——刘邦忽然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而吕雉的灭顶之灾就在这笑声中化为乌有。

罢朝之后,吕后接见周昌。把左右支走之后,尊贵的吕后扑通一声跪在了周昌脚下,说:“要不是你力争的话,太子就被废了!”

没有人知道此刻周昌的心里做何感想。也许,他觉得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只是尽了一个臣子应尽的职责,说了两句该说的话而已。况且,他说的话还远远不如其他大臣说得漂亮。

吕雉的创意和手段

惠帝刚刚即位的这一年,戚夫人的灾难就降临了。

吕后将她囚禁在永巷。从蛛网盘结的窗口望出去,戚夫人只能看见一方阴暗而逼仄的天空。当年谋废太子不成,她就知道自己将来没有好日子过了。可此刻的她并不知道,更大的灾难还在后头。

吕后拿下戚夫人后,便派遣使者去召赵王。而此时赵王身边的丞相,就是那个口吃的周昌。当年刘邦就担心,自己百年之后,势单力孤的赵王如意恐怕有性命之忧。近臣赵尧献策,应该在赵王身边安置一个强而有力,而且是吕后、太子、群臣都尊敬和畏惧的人物,作为赵王的相国。

刘邦问:“哪个人合适?”

赵尧说:“周昌。”

赵尧说得没错。当年出于公心,周昌反对立赵王为太子,而今当他窥见吕后的杀机,也会同样出于公心保护赵王。

说话不绕弯的周昌对吕后的使者说:“高帝把年幼的赵王托付给我,而我听说太后历来怨恨赵王母子,现在召赵王去,他恐怕就回不来了,我不敢让他去。而且,赵王正在生病,不能奉诏。”

如是几次三番,周昌一直硬顶着。

吕后勃然大怒——我召不来赵王,我还召不来你周昌吗?!旋即下令将周昌征召回朝。周昌万般无奈,只好奉命。周昌前脚刚走,吕后的使者后脚就把赵王带走了。可吕后万万没有料到,赵王如意走到半路,竟然被人接走了。

接走如意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帝、她的儿子刘盈。

刘盈把赵王如意接进皇宫后,终日与他形影不离。无论行住坐卧、饮食起居,刘盈始终没让如意离开自己的视线。

看着这对异母兄弟的背影,吕后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这么多年都忍了,还会在乎这几天吗?

吕后把掌心的一包粉末又掖进袖中,在每一个晨昏耐心等待。

转眼就是冬天了。一个雪后初霁的早晨,刘盈早早醒来,一眼就望见即将放晴的天色。该舒展舒展筋骨了。这样的日子,数不清的野兔和山鸡都会从蛰居多日的洞里跑出来,在雪地上追逐。

刘盈已经穿戴齐整,可如意还睡得十分安详。刘盈便打消了叫醒他的念头。

还这么早,母后应该仍在寝中,如意应该没什么危险。刘盈这么想着,跨上狩猎的坐骑,飞也似的驰出了宫城。此时的刘盈当然不知道,吕后这一天醒得比他更早。

天色大亮的时候,一群小宦官肩扛手提着一大串猎物,一溜小跑地跟在皇帝后面回了宫。刘盈很是兴奋。他要让如意尝尝炖兔汤和烤野鸡的滋味。可是,如意永远尝不到了。

一只酒盅翻倒在寝宫的案上,旁边躺着永远醒不来的赵王如意。

看着这一幕,刘盈肝肠寸断,追悔莫及。

毒死赵王的兴奋还没消退,吕后就颇具创意地进行了快感升级。儿子太软弱了,她要让他鉴赏一下她创造的行为艺术,见识见识权力游戏中失败者的下场。因为一个真正的皇帝,必须学会在残酷中成长。

吕后把刘盈带到囚禁戚夫人的永巷,说是要让他参观某种东西。刘盈懵懵懂懂地跟随母亲来到臭气熏天的猪圈旁,看见里面有一团丑陋不堪的东西在蠕动。

刘盈捂着鼻子,弱弱地问:“这是什么?”

吕后的眉毛轻轻一扬,说:“人猪。”

人猪?!刘盈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不知道畜牧业何时开发出了这个新品种,不得不再仔细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依稀产生了某种可怕的感觉,可是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吕后等得不耐烦,干脆把谜底揭晓:“这是戚夫人。”

这小子太不长进了。吕后说出答案的时候,不免有些扫兴。她为了安排这堂现场教育课,不知费了多少脑筋。她先是让人砍下戚夫人的一双手,觉得不过瘾,就再砍掉一双脚,剩下一堆肉团的时候,她基本上满意了,可随即又看见了戚夫人的那双眼睛。

这是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就像是一泓可以把人吞没的深潭。当它波光流转之际,没有哪个男人不为之神魂颠倒。当年,高祖皇帝日夜流连在这一泓美丽的深潭中乐而忘返,吕后就只能夜夜独守空闺,看蜡烛泪尽,听更漏声残……想起这一切,吕后的愤怒越发不能遏制。她一声令下,波光潋滟的深潭变成了两个血窟窿。戚夫人一阵比一阵凄厉的惨叫声也让她觉得腻烦,于是又灌她喝下哑药,再熏聋了她的耳朵。

“杰作”完成了。欣赏着这只垂死挣扎、奄奄一息的“人猪”,吕后欣慰地笑了。

可她没想到,当刘盈听到“戚夫人”三个字的一刹那,泪水立刻夺眶而出,片刻后居然开始号啕大哭。更让她想不到的是,刘盈回宫后居然一病不起,在病榻上缠绵了一年多,而且还派人对她说:“这种事不是人干的。虽说我仍然是母后的儿子,可这皇帝我不当了!”

从此,刘盈再也不上朝了,天天用酒精和美女麻醉自己。管他什么天下大事、社稷江山,跟老子无关,爱谁谁吧!

吕后气得七窍生烟。

可是,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整日放浪形骸,破罐子破摔,她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第二年十月,秋高气爽的日子,刘盈的兄长、齐王刘肥到京城来看望皇帝。刘盈很高兴有人来陪他喝酒,随即设宴款待。宾主落座时,刘盈可不管旁边的母后是什么脸色,硬是让刘肥坐在上座,说你是大哥,咱就按家里的规矩办。

这对异母兄弟很快就喝得酒酣耳热。觥筹交错之际,吕后给左右使了个眼色。片刻后,侍从端上一壶酒,给齐王刘肥斟了满满一盅。

吕后的赐酒让刘肥受宠若惊。他赶紧端着酒盅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要向吕后敬酒。就在这时候,刘盈也一把抓过酒壶,咚咚咚把自己的酒盅也倒满了,然后跟着刘肥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吕后脸色骤变,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正当哥俩毕恭毕敬地大念祝酒词时,吕后腾地立起身来,走过去一下撞翻了皇帝的酒。

刘肥的酒立刻醒了一半。看着手里的酒盅,他忽然有些不寒而栗。

这老女人在玩什么啊?

心念电转之间,刘肥明白了。他连忙打了几个酒嗝,顺势往旁边一倒,手里的酒盅也跟着打翻在地。紧接着,刘肥就打起了很响的呼噜。手下人一看王爷醉了,赶紧把他抬回了家。

刘肥捡回了一条命,立刻派人暗中打探,事实果然不出所料——那是一盅毒酒。刘肥越想越后怕,觉得自己大难临头,再也甭想活着离开长安了。左右看出了他的忧虑,就凑上前来耳语了一番。刘肥频频点头,眼下也只能这么办了。

几天后,吕后的女儿鲁元公主忽然得到了一笔意外的馈赠——齐王把他封国内的城阳郡献给了她。吕后笑了,这小子还算识相。随后,吕后亲自赐宴招待齐王,跟他又痛痛快快喝了一回。当然,这回没人再往酒里下毒了。

春去秋来,日子过得很快。在酒色中纵情享乐的皇帝刘盈,日子就过得更快。惠帝七年秋天,刘盈就告别了他不喜欢的帝国和母后,彻底解脱了。

唯一的儿子死了。吕后却只是一副干哭的样子,没有一滴眼泪。

她在想什么?

只有一个人窥见了她的内心。那就是侍中张辟强。他年仅十五岁,却继承了其父张良的政治智慧。他发现惠帝一崩,帝国权力的天平便失去了平衡。一头是一大群威望卓著、大权在握的帝国元老,一头是一个生性多疑、心怀怨怼且孤单落寞的老女人。这种一边倒的局面必将影响政权的稳定。所以,要避免轻的那一头强烈反弹的唯一办法,就是主动替她那一头加上几个砝码。

张辟强把这一切告诉了左丞相陈平。陈平深以为然,遂向吕后请求,拜任她的内侄吕台、吕产、吕禄为将军,统领帝国的中央军队:南军和北军。这意思明摆着:军事大权归你们吕家,而行政权仍归大臣。大家扯平了。

吕后高兴了。她一高兴,那延迟了多日的丧子的泪水,才终于潸潸而下。

这就是政治人物的隐忍功夫。为了权力的需要,哪怕最深刻的悲痛也要给它设计一个具有延迟效应的开关——泪水是有的,可既要让它看情况而止,也要让它看情况而流。

惠帝死后,小太子即位。无知的小皇帝需要人辅佐,于是吕后正式从幕后走到台前,临朝听政。从此,朝廷政令一律出自太后。

踌躇满志的吕后觉得自己发飙的时候到了。她向丞相们摊牌:要立吕家子弟为王。右丞相王陵不假思索,立刻把高祖当年的“白马之盟”抬了出来。

吕后意味深长地看了这个不识时务的右丞相一眼,马上把脸转向其他大臣。

她不相信满朝文武都会像王陵这样不懂得与时俱进;她更不相信,那个入土多年的糟老头子当初的几句牢骚,能抵得过她手中生杀予夺的大权!

当吕后看向左丞相陈平和绛侯周勃的时候,这两个阅尽沧桑的帝国大佬交换了一下眼色,立刻高声回答:“当年高帝平定天下就封自己的子弟为王,而今太后行使皇帝之权封吕家的子弟为王,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这就对了嘛!吕后笑了。我就不信偌大的朝堂上就没几个明白人。

罢朝后,义愤填膺的王陵拦住陈平和周勃,厉声质问:“当初高帝歃血为盟时,你们不在场吗?现在你们纵容迎合太后,违背盟约,将来有何脸面到九泉之下去见高帝?!”

陈平和周勃相视一笑,说:“像今天这样面折廷争,我们不如您;至于说顾全大局,安定刘氏基业,恐怕您也不如我们。”

两人说完扬长而去。

王陵呆立在朝堂外空旷的广场上,望着浮云变幻的苍天,心里忽然空空荡荡。

不久,吕后罢免了王陵的丞相之职,让他去给那个傻乎乎的小皇帝当太傅。王陵苦笑,干脆托病,辞职不干了。

此后的四年之中,吕后共封四个吕氏子弟为王,六人为侯。

当然,尽管她经营吕氏天下的野心路人皆知,可她采取的手段却十分委婉。比如她在封吕氏之前,一般都会先封几个功臣后代或者惠帝的子嗣;然后在封吕氏子弟的同时也封刘姓子弟。又比如有时候她想封之前会对大臣们做一些暗示,然后在大臣们的一致请求下表示同意。

刘氏天下正在悄然易色,可似乎没有人觉得不妥。

有人的地方就有秘密,而帝国的皇宫里,秘密尤多。

有人的地方,秘密迟早会泄露,而皇宫里的秘密,通常泄露得更快。

小皇帝一天天长大了。有一天,他就听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关乎他的身世。原来,他并不是惠帝的皇后所生。他的生母是当年后宫一个无人在意的妃子。因为惠帝的皇后不能生育,所以抱养了他。在他出生不久,那个妃子就死了。因为她必须得死。

小皇帝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尖锐的愤怒。这种愤怒尖锐到一举刺破了他那尚未健全的自我保护机制。他没有仔细看看身边到底站着多少个宫女和太监,就让自己的愤怒脱口而出:“皇后怎么能害死我的生母呢?害死我母亲的凶手又怎么能让我当她的儿子呢?!我尚未成年,等到我成年之后,有朝一日定会让她血债血偿!”

我们说过了,有人的地方秘密迟早会泄露,而皇宫里的秘密通常泄露得更快。此刻,站在小皇帝身边的这几个宦官和宫女,就绝不是什么吸音材料。

于是,当这番咬牙切齿的质问和宣言从这个稚嫩的口腔发出之后,便以不低于正常音速的速度在空气里传播,很快传进了吕后的耳朵里。

这还了得!小小年纪就如此嚣张,将来如何驾驭?!吕后立刻着人把他拿进了永巷,然后发布诏命:皇帝病重,迷惑昏乱,已不能担当社稷,应该另立皇帝。

小皇帝的确是病了。病在他个性发育得太早,而自我保护机制又发育得太晚。在帝国皇宫如此险恶的地方,这种发育的不平衡就是一种致命的病症。

几天之后,小皇帝正趴在囚房里看老鼠打架。突然间,有人破门而入。小皇帝惊愕地抬起头。他那因恐惧而睁大的瞳孔里,映现出几个手执利刃的黑衣宫人的身影。随后,小皇帝的瞳孔就完全黑了。

很快,吕后又立了个小皇帝。

赵王就是死亡的代名词

吕后当政的时代,如果有算命的高人从赵王府门前经过,肯定会远远地绕开。因为他发现,这座不祥的府邸上空阴云笼罩,晦气盘桓。

第一任赵王如意是被酒毒死的,而第二任赵王刘友则是被醋淹死的。

刘友的王后姓吕。吕王后可不是碰巧姓吕,而是地地道道的吕后的族人。所以吕王后有权要求刘友爱她要爱得专一,可糟糕的是刘友偏偏喜欢别的姬妾。所以,刘友注定要牺牲在爱情的祭坛上。

吕王后的醋坛子打翻之后,就跑到吕后的面前去告状。要怎么修理这个负心郎呢?吕王后为此颇费了一番苦心,所以她这一状直指吕后的软肋。

“赵王说您坏话啦!”吕王后抽抽搭搭地对吕后说。

“他都说什么啦?”吕后不以为意。小夫妻吵架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赵王说,姓吕的人怎么能被封王呢?等太后两腿一蹬,我一定要攻伐他们!”

这句话非同小可,一下把赵王定性了:活脱脱的现行反革命!而对于反动言论,统治者历来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况且,吕后本来还愁抓不到刘姓王的小辫子呢,这可倒好,是你老婆亲手把你卖了,休怪哀家无情无义。

于是,赵王刘友就步当年的赵王如意之后尘,从封地被召到了长安。吕后把他囚禁在赵王府中,派士兵严密把守,不给他饭吃,要把他活活饿死。赵王属下有一两个忠诚的,实在是看不下去,就偷偷给赵王送食物。可这一切都逃不过吕后的眼睛,那几个人随后便被逮捕问罪了。于是,一个堂堂的刘姓王,就这样被活活饿死在了自己的府邸中,随后又被草草掩埋在了长安郊外的乱葬岗上。

刘友被囚的那一年冬天,长安坊间的百姓,时常会听到一阵阵凄凉的歌哭在赵王府的上空飘荡:“那些姓吕的人把持朝政,刘氏江山岌岌可危;威胁强迫王侯,强行许配给我嫔妃;我的妃子出于嫉妒啊,诬告我有罪。进谗言的女人祸乱国家,君上却不醒悟;我没有屈服,所以失去了分封的国土。吕家的人断绝天理啊,我要托付上天来报复。”

在刘友死后的那些阒寂无人的子夜,倘若有一两个夜行人偶尔从赵王府的院墙下走过,不知是否还会依稀听见那一声声若有若无的歌哭?

刘友死后,梁王刘恢被迁为第三任赵王。而随之发生在刘恢身上的悲剧,竟然与刘友如出一辙。

刘恢从被改封的那一天起就怏怏不乐。而吕后故技重施,又把一个吕家的女儿嫁给他当王后。为了把反革命镇压在萌芽状态,吕后还变本加厉地派了一大群吕家的人跟着这个新娘去赵国当官。

刘恢完全被架空了,并且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全都在吕家人和吕后的掌控之中。好在,身边还有一个姬妾与他真心相爱。就像冰天雪地里的最后一缕温暖,刘恢就靠这点余温活着。然而,刘恢忘记了刘友的前车之鉴,忘记了凡是吕家的女人都有爱情专属权。他再次触犯了这个权力,就注定要重蹈刘友之覆辙。

这次的吕王后更干脆,也没有千里迢迢地上京城告状,直接就把那个姬妾毒死了。

生命中最后且唯一的寄托又被剥夺,刘恢万念俱灰,觉得自己纯粹是这帮姓吕的人掌心中的一个玩偶,活下去真没什么意思。哀莫大于心死,所以刘恢也比刘友更干脆,没等到吕后召他就自杀了。

猫鼠之间的游戏之所以乐趣无穷,是因为老鼠千方百计想活命,而经验丰富的老猫知道它跑不掉,就在一边蹲着,享受猎物的绝望和恐惧带给它的快感。倘若哪一只老鼠一看见老猫作势要扑,就自个儿一头在墙上撞死,这只老猫肯定会觉得很失落。

因为,前戏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干巴巴的“吃”,再鲜美的鼠肉都会味同嚼蜡。所以,刘恢这只不识趣的老鼠一自杀,吕后就跟老猫一样失落。吕后恼羞成怒中,索性把老鼠窝给端了。她下了道诏书,说赵王因迷恋女色而背弃宗庙礼法,他的后代没有资格继承王位,于是废除了他们的继承权。

一连三任赵王都死了,赵王几乎就是死亡的代名词,这顶帽子自然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烫手山芋。慷慨的吕后一转手,又要把它送给那个远在边疆、劳苦功高的代王刘恒。刘恒吓得连声辞谢,说自己愿意在代国留守边关。这个刘恒就是日后的汉文帝。好在刘恒警惕性高,要不然几年后的那个初汉盛世、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文景之治”,压根儿就不会诞生。

吕后在朝堂上吆喝了半天,发现这顶“赵王”的帽子成了无人问津的滞销产品,于是就自己消化了,让侄儿吕禄当了第四任赵王。

吕后在赵王人选的问题上做足了姿态,向朝野上下表达了这样的信息——这帽子你们不是都不想要吗?刘恢自己扔掉了,刘恒也推掉了,那我们吕家就勉为其难了。国不可一日无主啊!我们可不是贪图这个王位,实在是因为赵国子民孤苦无依,我们吕家的人于心不忍哪。

搬进赵王府的吕禄心里很踏实。他知道自己既不会被酒毒死,也不会被醋淹死,因为他姓吕。他既看不到什么不祥的乌云,也听不到什么凄凉的歌哭,因为他姓吕。

搞定了赵王之后,碰巧燕王刘建死了。刘建没有嫡嗣,只有一个妃子生的庶子。一不做二不休,吕后派人把他杀了。燕王刘建断子绝孙,封国无人继承。吕后顺带把“燕王”这顶帽子也搂了过来,又一个吕家子弟取而代之。

在吕后的淫威之下,刘姓王们基本上都逆来顺受,噤若寒蝉。只有少数宗室子弟血性未泯。朱虚侯刘章就是一个。他知道吕氏对刘氏拥有绝对优势,可他并没有放弃抵抗。他也知道自己无力改变什么,可还是瞅准机会对吕氏做出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反击。

刘章的父亲,就是当年在酒宴上差点被吕后毒死的齐王刘肥。

这一次,换成儿子刘章陪同吕后饮酒。

说来也巧,吕后偏偏让刘章监酒。也就是说,吕后授予了他一个短暂的“权力”,在这场酒宴上监督所有人喝酒,包括那些不可一世的吕姓王侯在内,没有人可以逃酒溜号。吕后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么一点小小的临时“权力”,也能成为刘章反击吕氏的手段。

刘章欣然领命,对吕后说:“臣是将门之后,请让我用军法来行酒令。”

喝得正高兴的吕后满口答应。酒过三巡,刘章趁着酒劲又向吕后请求:要唱一首《耕田歌》以助酒兴。吕后颔首。

刘章的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歌声响起来了:耕地要深啊,播种要密;栽植的禾苗要撒得宽广啊,有多远就撒多远;不是我们的苗啊,就要把它们铲除掉!

吕后的脸色顿然阴沉下来。谁都听得出刘章在唱什么。可吕后一句话也没说。刘章只是在唱农歌,吕后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发作。

接下来的酒喝得没滋没味。冷场之下,有姓吕的人悄悄离席——实在已经喝高了,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而刘章等的就是这么一个机会。那个姓吕的人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跟了出去。等刘章行使完他的职权回来,还没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禀报太后!”刘章高声道,“方才席间有人逃避酒令,臣已经按照行酒的军法把他杀了!”

整座宴厅里顿时鸦雀无声。每个姓吕的人都张大了嘴巴,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吕后。可吕后却不能发作。因为,她刚才已经赋予了刘章以军法行酒令的权力。

沉默半晌后,吕后站了起来,带着她那惯有的阴郁神情拂袖而去。

金黄的秋天,恐怖的秋天

吕后临朝八年,几乎做了她想做的一切。

八年前迎风招展的刘姓王旗倒下了一大片,剩下的几根插在英姿飒爽的吕姓王旗中间,显得蔫不拉唧,无精打采。八年前那些位高权重的帝国元老,如今老死的老死、致仕的致仕,剩下几根老骨头的腰杆也没从前那么刚劲挺拔了,人人对吕后低声下气,唯命是从。而与此同时,吕家子弟则个个高官显爵意气风发,并且对她忠心耿耿。

吕后很欣慰。现实世界中看得见的一切都已经在她的掌控之中。然而,还是有一些看不见的东西让她掌控不了,更让她惶惶不安。

比如天意。比如鬼神。

某日出现了日食,大白天忽然天昏地暗。吕后认为这是上天对她的谴责,对左右说:“这都是因为我。”吕后这么迷信,可不能归咎于当时的人们不懂科学。因为道理很简单:杀猪的张三看见日食了,种田的李四也看见日食了,他们怎么不说“这都是因为我”?

所以说,吕后的迷信只能归因于她的心虚。

还有一日,吕后去太庙举行消灾祈福的祭礼,回来的路上,忽然看见一只通体苍白的怪犬钻入她的腋下,随即消失不见。命人占卜的结果,居然说是赵王如意的鬼魂在作祟。而此后,她竟然真的就患了腋下伤痛的疾病。

人对神秘领域都是无知的。所以,在神秘面前人人平等。

普通的小老百姓做不了什么大的亏心事,一般都是些小偷小摸,最多不过杀人越货,可终归要偿命。所以,人世间的阿猫阿狗们在神秘面前反而容易坦然,看见日食也不会说这都是我的错,幻觉中看见鬼怪也不会马上就生病。

然而,统治者就不同了。在神秘面前,尘世的权力苍白如纸。换句话说,外在的麻烦可以用杀人摆平,可杀人的不安却无法用权力摆平。所以,人世间的帝王太后们在神秘面前反而更显得孱弱。

内在的孱弱其实一直就存在着,只是被外在的强大暂时蒙蔽而已,因此统治者们往往越到晚年越迷信。这可不是因为他们都患了老年痴呆,而是他们发现:外在的一切很快就要离他们而去,但内在自我在未知的神秘面前又始终战战兢兢,充满了无力感。

吕后就是这样。说到底,“日食事件”的实质不过是心虚导致的杯弓蛇影,而“苍犬事件”的实质,也不过是杯弓蛇影进而导致的病由心生而已。

无论吕后如何眷恋权力,她都必须告别生命。这是老天爷最公平的地方。不让有钱的人用金钱购买生命,也不让有权的人用权力霸占生命。

如果说有天意,这就是最大的天意。

吕后自“苍犬事件”后就病入膏肓了。弥留之际,她把吕禄和吕产召到病榻前交代政治遗嘱。她强调了三件事:第一,刘邦当年立下了“白马之盟”,在她死后,这么多吕姓王侯的“权力合法性”就成了一个问题;所以第二,那些帝国元老一定会发难;所以第三,你们一定要牢牢把握京畿的兵权。

吕后的最后一道诏命是任命吕禄为上将军统领北军,任命吕产为相国兼领南军。再把吕禄的一个女儿嫁给小皇帝刘弘,成了皇后。

安排好这一切,已经是吕后八年的夏秋之交了。聒噪了一整个夏天的蝉声逐渐沉寂,秋凉一日比一日更浓。吕雉最后看了一眼长乐宫中那片黄灿灿的阳光,觉得自己可以死而瞑目了,因为这是一个金黄色的收获季节。

可是,仅仅两个月之后,很多吕氏族人将不得不发现,这是他们生命中最为肃杀而恐怖的一个秋天,也是他们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秋天。

吕氏集团的第一代领导集体是强悍的。吕后的大哥周吕侯、二哥吕释之当年都曾为汉帝国立下赫赫战功,而吕后本人在辅佐高祖平定天下和诛杀功臣的过程中也是出力尤多。

可吕产的父亲周吕侯早年就死于征战,吕禄的父亲吕释之也死于吕后临朝的那一年。而今,灵魂人物吕后也死了。于是,貌似强大的吕氏集团便暴露出脆弱的根基。作为第二代领导集体的核心人物,吕禄和吕产既无军事统帅的才干,又缺乏政治斗争的经验。所以,当他们必须与宗室集团和大臣集团正面交锋时,内心的焦虑和恐惧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在朝中,他们畏惧朱虚侯刘章、太尉周勃、丞相陈平、将军灌婴;在朝外,他们又担心齐王和楚王的强大军队。因此,尽管他们一心想要先发制人,可一直举棋不定,下不了最后的决心。

朱虚侯刘章可没这么优柔寡断。吕后一死,他的信使就向齐国出发了。齐王是他的哥哥。刘章要求齐王立刻起兵,自己和弟弟东牟侯在朝中做内应,共同诛杀诸吕,再拥立齐王为帝。齐王欣然应允,随即发布讨伐诸吕的檄文,率领大军向西进发。

相国吕产急忙派遣将军灌婴率部迎击齐王。

灌婴率领大军到达河南荥阳时便屯兵不前了。他很清楚,天下人心仍在刘氏而不在诸吕,自己如果与齐军开战无异于助纣为虐。于是,灌婴派遣使者告谕齐王与各路诸侯,决定与他们联手,待吕氏变乱后共同兴兵讨伐。齐王闻讯后,便将军队驻扎在齐国西界,伺机而动。

这边的灌婴和齐王准备后发制人,要先等诸吕出手。而长安城中的吕禄和吕产也想等灌婴与齐军开战后再动手。

千钧一发之际,吕氏集团与宗室集团竟然就这样按兵不动地僵持着。

汉帝国走到了一个极其微妙的十字路口。于是,大臣集团当仁不让地上场了。

血腥的脐带

太尉周勃和丞相陈平的日子其实不比诸吕好过。中央兵权都在诸吕手上攥着,一旦他们动手,任你几朝元老也要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收拾诸吕的唯一办法,就是褫夺他们的兵权。

可这又谈何容易呢?

老谋深算的周勃和陈平决定采取迂回战术进行智取。

吕禄在朝中有一个过从甚密的好友叫郦寄。吕禄历来很信任这个朋友。只要掌握了郦寄,事情就成功了一半。当时,郦寄的父亲曲周侯郦商年事已高且卧病在床,周勃和陈平便以此为突破口,派人劫持了郦商,从而要挟郦寄。

郦寄无奈,只好乖乖背下周勃和陈平写给他的台词,随后去找吕禄,语重心长且推心置腹地对他说:“这个天下是吕后帮高祖一同打下来的,所以刘氏封王和吕氏封王其实都是名正言顺的。现在的问题在于,足下一边配着赵王印又不去封国上任,一边又当着上将军统领军队留驻长安,这不能不引起大臣与诸侯们的猜疑。依我看,足下何不归还将军印信,把军队交给太尉?而后和大臣们订立盟约,前往封国。如此一来,齐国军队必撤,而大臣们也能心安,足下就能高枕无忧地统治方圆千里的王国。这是子孙万世都可永享的福泽啊!”

吕禄毕竟只是一个政坛上的暴发户,从一开始就没有志在天下的野心。他最大的焦虑,是如何保有已经到手的荣华富贵,而不是如何当上皇帝。所以,他并不愿意和刘氏宗室走到不共戴天的地步。周勃和陈平正是看穿了这点,才为他量身定制了这么一个温和的策略:想保有既得利益不一定要拼得鱼死网破,有时候退一步反而海阔天空。

郦寄的此番说辞让吕禄颇为受用。他当即表示可以采纳这个温和的策略。

吕禄压根儿就没想到,这是一个温柔的陷阱。

因为,在权力的角斗场上,从来就没有和局。从当年吕后率领吕家子弟一步步蚕食刘氏江山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成了过河的卒子,没有回头的机会,也没有握手言和的可能。换句话说,在政治的博弈场上,你不能在吃掉对手的大部分筹码后却撒手不玩。你要么吃掉对手的最后一块筹码,也就是他肩膀上的脑袋,要么把你自己的输掉,二者必居其一。如果你想搂着赢来的筹码全身而退,那你就错了,权力的角斗场上没有这样的游戏规则。

吕禄知道自己没有运筹帷幄的本事,就不敢擅作主张,赶紧去找吕家的老人们商量。老家伙们七嘴八舌,也拿不定主意。只有吕禄的姑母吕嬃是个明白人。当吕禄把他交出兵权的打算告诉吕嬃后,吕嬃顿时预感到灾难的降临。她知道,眼前的吕禄根本不是那些帝国元老的对手。吕氏一族的富贵到头了。

吕嬃愤怒地凝视着吕禄,一字一顿地说:“你身为堂堂的上将军却想放弃军队,吕家的人从此没有安身立命之地了。”

吕嬃说完,转身走进了内堂。片刻之后,吕禄无比诧异地看见,吕嬃怀抱着一大堆金银细软走了出来。还没等吕禄回过神来,所有的金银珠宝都已经被她抛落在堂前的空地上。

秋日的阳光静静地洒在庭前。看着光芒四射的遍地珠宝,吕禄惊愕得说不出一句话。然后他听见吕嬃说:“我没有必要再替别人保管它们了。”

数日之后,吕嬃的预言就变成了现实。

九月初十。一个普通的秋日早晨。吕王府的下人们还在低头打扫一夜的落叶,风尘仆仆的郎中令贾寿就敲响了吕王府门上的铜环。

贾寿刚刚出使齐国回来。他给相国吕产带来了一个十万火急的消息。

“灌婴叛变了!”贾寿刚一落座,便急不可耐地对吕产说,“吕王啊,你没有趁早去封国,就算现在想走,恐怕也来不及了。将军灌婴已经和齐、楚联手,准备向西反攻,诸杀吕氏。而今之计,您只有赶紧率兵入宫,挟持天子,控制中枢。事不宜迟啊!”

贾寿的这几句话,一举打破了吕刘之间相持多日的僵局。

吕产不得不孤注一掷了。

可吕产断然没有想到,这席话已经被站在门外的御史大夫曹窋一字不漏地听了去。

曹窋一大早进入相国府,原本是找相国议事的。可方才偶然间传入他耳朵的几句话让他明白,他不需要再向这个相国禀报什么国家大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政变即将发生,还有什么比这更危急的国家大事呢?!

曹窋转身,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相国府。

这天早晨,吕王府的下人们肯定会发现,一大清早这几个大人走路的速度,比之昨夜那场来去匆匆的疾风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曹窋第一时间把事情禀告了太尉周勃和丞相陈平。

周勃立刻行动起来,一连下了三道命令。首先,他命令掌管符节的大臣拿着符节假借帝命,跟随他去北军军营。其次,他命令郦寄去诈取吕禄的将军印信。最后,他命令曹窋急赴未央宫,让宫中守卫把守殿门,无论如何不能让吕产进入宫殿。

郦寄马上找到吕禄,说:“皇上已经派太尉去监守北军,要你前往封国就任。你快点辞去上将军职务,把印信归还,离开京师。要不然就大祸临头了!”

天真的吕禄根本没意识到人家的屠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依然无比信任这个经常陪他狩猎游玩的知心朋友。他乖乖解下上将军的印信。那一刻,吕禄的眼前肯定闪现过自己高坐在赵国王座上永享福禄的一幕。

周勃持着皇帝符节,又佩带着上将军的印信飞马驰入北军军门,召集所有将士,振臂高呼:效忠吕氏的人袒露右胸,效忠刘氏的人袒露左胸!

这已经不是一道需要动脑筋的选择题了。以太尉的威信,加上皇帝的符节,再加上上将军的印信,没人会选择前者。

片刻之后,太尉周勃就看见了一望无际的左胸。

与此同时,丞相陈平已经通知了朱虚侯刘章。刘章赶到北军,周勃让他监守军门。

周勃几乎只用了半天时间就将攻防事务布置停当。

此刻的吕产几乎已是瓮中之鳖。虽然南军还在他手里握着,但是大臣与宗室已经拧成一股绳,并且严阵以待。相形之下,诸吕仍然是一盘散沙。虽说胜负还在未定之天,但形势对吕产已经非常不利了。

吕产率人赶到未央宫时,看见殿门紧闭,防范森严。他一下没了主意,在殿门前徘徊不定,进退两难。曹窋一看,疾驰飞报太尉。周勃立刻命刘章率兵一千多人,进宫去保卫皇帝。

刘章率兵赶到时,正是日落时分。残阳如血,把未央宫映照得一片通红。

双方展开厮杀。刘章率领的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而吕产只带了一干随从官吏。胜负很快就见分晓。吕产眼看顶不住了,掉头逃跑。此时突然狂风大作,到处一片飞沙走石。吕产的手下阵脚大乱,纷纷放弃抵抗。

丧魂落魄的吕产慌不择路,窜到郎中府后,居然躲进了厕所。

望着吕产仓皇而逃的背影,刘章的胸中快意汹涌。他提着寒光闪闪的利剑,一步步逼近郎中府的吏厕。

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多年了。当年为了一泄心头之恨,他杀掉一个微不足道的吕姓官员都要冒着被吕后砍头的危险。而今,一个堂堂的相国、吕氏集团的领袖,却躲在他面前那座肮脏的厕所内簌簌颤抖。

刘章仰望着阴霾乱卷的天空。耳边怒吼的北风仿佛一个个刘氏冤魂愤怒的哭诉。

空中划过一道闪电。

厕中闪过一道寒光。

一道血柱从相国吕产的喉咙喷出。鲜红的液体飞溅在吏厕污秽的墙上,飞溅在朱虚侯刘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最后落在吕产自己绝望的眸中。

躲在未央宫中的小皇帝刘弘听说吕产死了,马上明白自己应该把宝押在哪一方了,赶忙派使者持皇帝符节去慰问刘章。刘章一看,正好可以用皇帝符节去诛杀诸吕,就想夺取符节。使者不肯交给他。刘章干脆就坐上使者的车辇,凭着皇帝符节一路飞驰,无人阻拦,进入长乐宫斩杀了卫尉吕更始,随后回到北军向太尉复命。

周勃连忙起身,向刘章行礼祝贺,大喜道:“吕产是心腹大患,他这一死,天下可安!”

是夜,太尉周勃的手下倾巢而出,兵分数路,连夜搜捕所有吕氏族人。

这是一个恐怖的夜晚。长安城内人喧马嘶,火把通明。坊间的百姓们从睡梦中被惊醒,听见大大小小的那些吕氏府邸中不断响起惊恐而迷惘的哀号。

那些惨切的哭泣飘荡在长安城的上空,一夜不绝。

是日深夜,所有人犯收捕到位后,太尉周勃一声令下,无论男女老幼,全部斩杀。吕禄和吕嬃是留到第二天才被捕杀的,他们比其他吕家人多做了一夜好梦。

周勃为何在九月初十夜里,偏偏把这两个核心人物漏掉了?以周勃的细心和谨慎,不至于是因为疏忽。那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周勃故意要把他们两个留到最后。或许,周勃觉得把他们一刀结果就太便宜他们了,所以在消灭他们的肉体之前,要先让他们在堆积如山的吕姓族人的尸体面前,体验种种痛苦、绝望、悔恨、内疚、愤怒、恐惧,让他们死得比任何一个吕家人都更为痛苦。

吕后苦心经营了多年的基业,就这样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轰轰烈烈的吕氏时代宣告终结。

其实,吕后早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因为,她固然可以利用手中的无上权力授予吕氏族人官职和爵位,给他们一切荣华富贵,可她无法给他们胆识、谋略、智慧、经验、才干。反过来看,吕后纵然可以剥夺大臣和宗室的权力和王位,可她却剥夺不了他们内在的经验、禀赋和实力。

大臣和宗室之所以在这场政争中赢得这么漂亮,确实是因为诸吕太缺乏内在实力了。吕禄的胸无大志、轻信于人、优柔寡断、目光短浅等缺陷,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很明显。而吕产也好不到哪里去。在这场政变中他一连犯了四个致命的错误:

第一,仓促举事,走漏了风声却浑然不知。

第二,各行其是,没有及时联络诸吕采取统一行动,甚至连他已经发动政变吕禄都还不知道,而吕禄已经被诈取了兵权,他也不知道。

第三,麻痹大意。吕产似乎没有调动南军一兵一卒,而只带了一干随从官吏就想夺取未央宫。

第四,行动迟缓。周勃已经把一切都布置好了,吕产才率人赶到未央宫。

不过,在铁板钉钉的必然性之外,我们也不应忘记那些不可或缺甚至是举足轻重的历史的偶然。比如,在贾寿敦促吕产举事时,若没有曹窋的那双隔墙之耳,历史的面目或许会全然不同。

九月十八,齐王撤兵。同日,灌婴班师回朝。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谁来当皇帝。

被吕后扶立的傀儡小皇帝肯定是不算数的,必须找人把他换掉。

有人推举齐王,理由是他是高祖的嫡长孙。可立刻引来一片反对声。大臣们说:“吕氏当政,几乎毁了宗庙社稷、杀尽了功臣名将,如今齐王的舅舅驷均暴戾如虎,假若扶立齐王,就等于重新制造一个吕氏之祸。”

又有人提出淮南王刘长。可同样的问题是,刘长年少,母家必然又会坐大。

最后大家想到了代王刘恒,一致决定立他为帝。理由是:他是高祖的儿子,且在宗室诸王中年龄最大,为人仁孝宽厚,而且他的母亲又恭谨善良。

其实,这些只是表面原因,还有一个内在原因大家是心照不宣的。那就是刘恒的母亲薄氏家系凋零,不至于再度发生外戚之祸。于是朝臣们派出使者迎请代王。刘恒几番辞让犹豫之后,终于在闰九月二十九日抵达长安。

剩下来的事情就是清理皇宫了。刘章的弟弟、东牟侯刘兴居自告奋勇,和太仆滕公一起进入未央宫,把小皇帝刘弘请上了车辇。

可怜的小皇帝上了车后,还天真地问滕公:“你这是要把朕带到哪儿去呀?”滕公说:“出外暂住。”当天夜里,小皇帝刘弘就被杀死了。

这个世界有时候很大,大到哪个角落死了个人根本没人知道。这个世界有时候也很小,小到没有一个孩子的容身之地。

当天夜里,代王刘恒登基即位,是为汉文帝。

文帝在位二十三年卒,其后的景帝在位十六年。在这三十九年中,国家安定,政治昌明,民生富庶,经济繁荣,史称“文景之治”。

天下百姓们仰望了六百年的太平盛世,终于呱呱落地了。可是,有多少人会看见它身上缠绕的那条血腥的脐带?

太史公在《史记·平准书》中,曾经以生动的笔墨描述了“文景之治”所带来的汉初社会的盛况:“汉兴七十余年之间,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故人人自爱而重犯法,先行义而后绌耻辱焉!”

这是怎样繁荣的一幅太平景象啊!

百姓丰衣足食,无论城乡的仓廪都装满了粮食,国库充实而有盈余。中央金库里的钱不知有多少万,以至穿钱的绳子都朽断了,铜钱散乱得无法统计。国家储备粮一年一年地反复堆积,以至于仓库都放不下,只好露天存放而腐烂了。百姓家家有马,乡村牛马成群。所以人人自爱,很少犯法,都以仁义为先而不屑去干耻辱的勾当。

“文景之治”所积累下的雄厚的国家资本,终于孕育出汉武帝这个辉煌的大时代。

数十年后,当汉武帝刘彻登上长安城头,看见自己的帝国如日中天的时候,他是否会回望历史?是否还会依稀看见,汉帝国初生时的那轮朝阳,曾经鲜红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