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4
1911年9月,26岁的丹麦小伙子尼尔斯·玻尔渡过英吉利海峡,踏上了不列颠的土地。年轻的玻尔不会想到,32年后,他还要再一次来到这个岛上,却是藏在一架蚊式轰炸机的弹仓里,面临高空缺氧的考验和随时被丢进大海里的风险,九死一生后才到达目的地。那一次,是丘吉尔首相亲自签署命令,从纳粹的手中转移了这位原子物理界的泰山北斗,使得盟军在原子弹的竞争方面成功地削弱了德国的优势。这也成了玻尔一生中最富有传奇色彩、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一段经历。有些故事书甚至绘声绘色地描述说,当飞行员最终打开舱门时,玻尔还茫然不觉,沉浸在专注的物理思考中物我两忘。当然事实上玻尔并没有这样英勇,因为缺氧,他当时已经奄奄一息,差一点就送了命。
不过我们还是回到1911年,那时玻尔还只是一个有着远大志向和梦想,却默默无闻的青年。他走在剑桥的校园里,想象当年牛顿和麦克斯韦在这里走过的情形,欢欣鼓舞得像一个孩子。在草草地安定下来之后,玻尔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拜访大名鼎鼎的J.J.汤姆逊,后者是当时富有盛名的物理学家,卡文迪许实验室的负责人,电子的发现者,诺贝尔奖得主。汤姆逊十分热情地接待了玻尔,虽然玻尔的英语烂得可以,但两人还是谈了好一阵子。汤姆逊收下了玻尔的论文,并把它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
玻尔Niels Henrik David Bohr 1885—1962
一切看来都十分顺利,但可怜的玻尔并不知道,在漠视学生的论文这一点上,汤姆逊是“恶名昭著”的。事实上,玻尔的论文一直被闲置在桌子上,汤姆逊根本没有看过一个字。另有一种说法是,当时不谙世故的玻尔老实不客气,当面指出了汤姆逊的著作《气体中的导电》里的一些错误,结果惹恼了这位高傲的英国人。不管怎样,剑桥对于玻尔来说,实在不是一个让人激动的地方,他自己的研究也进行得不是十分顺利。总而言之,除了在一个足球队里大显身手之外,这所举世闻名的大学似乎没有什么让玻尔觉得值得一提的事。失望之下,玻尔决定寻求一些改变。一次偶然的机会,玻尔到曼彻斯特拜访他父亲的一位朋友Lorrain Smith,后者将他介绍给了刚从第一届索尔维会议上归来的卢瑟福。
也许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也许是一生难求的巧合,又或许那个“巫师盛会”的魔力还没有完全散尽。总之,玻尔和卢瑟福之间立刻就产生了神秘的化学反应。在促膝长谈之后,两人都觉得相见恨晚,卢瑟福很快就给了玻尔一个实验室的名额,而玻尔也很快就义无反顾地离开剑桥前往曼彻斯特。这座工业城市的天空虽然受到污染,但恩内斯特·卢瑟福的名字却使它看起来那样地金光闪耀。
说起来,卢瑟福也是J.J.汤姆逊的学生。这位出身于新西兰农场的科学家身上保持着农民那勤俭朴实的作风,对他的助手和学生永远是那样热情和关心,提供所有力所能及的帮助。再说,玻尔选择的时机真是再恰当不过了。1912年,那正是一个黎明的曙光就要来临,科学新的一页就要被书写的年份。人们已经站在了通向原子神秘内部世界的门槛上,只等玻尔来迈出这决定性的一步了。
这个故事还要从前一个世纪说起。1897年,J.J.汤姆逊在研究阴极射线的时候,发现了原子中电子的存在。这打破了从古希腊人那里流传下来的“原子不可分割”的理念,明确地向人们展示:原子是可以继续分割的,它有着自己的内部结构。那么,这个结构是怎么样的呢?汤姆逊那时完全缺乏实验证据,他于是展开自己的想象,勾勒出这样的图景:原子呈球状,带正电荷,而带负电荷的电子则一粒粒地“镶嵌”在这个圆球上。这样的一幅画面,史称“葡萄干布丁”模型,电子就像布丁上的葡萄干一样。
但是,1910年,卢瑟福和他的学生们在实验室里进行了一次名垂青史的实验。他们用α粒子(带正电的氦核)来轰击一张极薄的金箔,想通过散射来确认那个“葡萄干布丁”的大小和性质。这时候,极其不可思议的现象出现了:有少数α粒子的散射角度是如此之大,以至超过90度。对这个情况,卢瑟福自己描述得非常形象:“这就像你用十五英寸的炮弹向一张纸轰击,结果这炮弹却被反弹了回来,反而击中了你自己一样。”
卢瑟福发扬了亚里士多德前辈“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的优良品格,决定修改汤姆逊的葡萄干布丁模型。他认识到,α粒子被反弹回来,必定是因为它们和金箔原子中某种极为坚硬密实的核心发生了碰撞。这个核心应该是带正电,而且集中了原子的大部分质量。但是,从α粒子只有很少一部分出现大角度散射这一情况来看,那核心占据的地方是很小的,不到原子半径的万分之一。
两种原子模型
于是,卢瑟福在次年(1911)发表了他的这个新模型。在他描述的原子图像中,有一个占据了绝大部分质量的“原子核”在原子的中心。而在这原子核的四周,带负电的电子则沿着特定的轨道绕着它运行。这很像一个行星系统(比如太阳系),所以这个模型被理所当然地称为“行星系统”模型。在这里,原子核就像是我们的太阳,而电子则是围绕太阳运行的行星们。
但是,这个看来完美的模型却有着自身难以克服的严重困难。因为物理学家们很快就指出,带负电的电子绕着带正电的原子核运转,这个体系是不稳定的。根据麦克斯韦理论,两者之间会放射出强烈的电磁辐射,从而导致电子一点点地失去自己的能量。作为代价,它便不得不逐渐缩小运行半径,直到最终“坠毁”在原子核上为止,整个过程用时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换句话说,就算世界如同卢瑟福描述的那样,也会在转瞬之间因为原子自身的坍缩而毁于一旦。原子核和电子将不可避免地放出辐射并互相中和,然后把卢瑟福和他的实验室,乃至整个英格兰、整个地球、整个宇宙都变成一团混沌。
经典理论中的电子必将坠毁
不过,当然了,虽然理论家们发出如此阴森恐怖的预言,太阳仍然每天照常升起,大家都活得好好的。电子依然快乐地围绕原子打转,没有一点失去能量的预兆。而丹麦的年轻人尼尔斯·玻尔照样安安全全地抵达了曼彻斯特,并开始谱写物理史上属于他的华丽篇章。
玻尔没有因为卢瑟福模型的困难而放弃这一理论,毕竟它有着α粒子散射实验的强力支持。相反,玻尔对电磁理论能否作用于原子这一人们从未涉足过的层面,倒是抱有相当的怀疑成分。曼彻斯特的生活显然要比剑桥令玻尔舒心许多,虽然他和卢瑟福两个人的性格是如此不同:后者是个急性子,永远精力旺盛,而玻尔则像个害羞的大男孩,说一句话都显得口齿不清,但他们显然是绝妙的一个团队。玻尔的天才在卢瑟福这个老板的领导下被充分地激发出来,很快就在历史上激起壮观的波澜。
1912年7月,玻尔完成了他在原子结构方面的第一篇论文,历史学家们后来常常把它称作“曼彻斯特备忘录”。玻尔在其中已经开始试图把量子的概念结合到卢瑟福模型中去,以解决经典电磁力学所无法解释的难题。但是,一切都只不过是刚刚开始而已,在那片还没有前人涉足的处女地上,玻尔只能一步步地摸索前进。没有人告诉他方向应该在哪里,而他的动力也不过是对卢瑟福模型的坚信和年轻人特有的巨大热情。玻尔当时对原子光谱的问题一无所知,当然也预料不到它后来对原子研究的决定性意义,不过,革命的方向已经确定,没有什么能够改变量子论即将崭露头角这个事实了。
在浓云密布的天空中,出现了一线微光。虽然后来证明那只是一颗流星,但这光芒无疑给已经僵硬而老化的物理世界注入了一种新的生机,一种有着新鲜气息和希望的活力。这光芒点燃了人们手中的火炬,引导他们去寻找真正的永恒的光明。
终于,7月24日,玻尔完成了他在英国的学习,动身返回祖国丹麦。在那里,他可爱的未婚妻玛格丽特正焦急地等待着他,而物理学的未来也即将要向他敞开心扉。在临走前,玻尔把他的论文交给卢瑟福过目,并得到了热切的鼓励。只是,卢瑟福有没有想到,这个青年将在怎样的一个程度上改变人们对世界的终极看法呢?
是的,是的,时机已到。伟大的三部曲即将问世,而真正属于量子的时代,也终于到来。
饭后闲话:诺贝尔奖得主的幼儿园
卢瑟福本人是一位伟大的物理学家,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他同时更是一位伟大的物理导师。他以敏锐的眼光去发现人们的天才,又以伟大的人格去关怀他们,把他们的潜力挖掘出来。在卢瑟福身边的那些助手和学生,后来绝大多数都出落得非常出色,其中更包括了为数众多的科学大师。
我们熟悉的尼尔斯·玻尔,20世纪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之一,1922年诺贝尔物理奖得主,量子论的奠基人和象征。如本节所描述的那样,他在曼彻斯特跟随过卢瑟福。
保罗·狄拉克,量子论的创始人之一,同样伟大的科学家,1933年诺贝尔物理奖得主。他的主要成就都是在剑桥卡文迪许实验室做出的(那时卢瑟福接替了退休的J.J.汤姆逊成为这个实验室的主任)。狄拉克获奖的时候才31岁,他对卢瑟福说他不想领这个奖,因为他讨厌在公众中的名声。卢瑟福劝道,如果不领奖的话,那么这个名声可就更响了。
中子的发现者,詹姆斯·查德威克(James Chadwick)在曼彻斯特花了两年时间待在卢瑟福的实验室里。他于1935年获得诺贝尔物理奖。
布莱克特(Patrick M.S.Blackett)在“一战”后辞去了海军上尉的职务,进入剑桥跟随卢瑟福学习物理。他后来改进了威尔逊云室,并在宇宙线和核物理方面作出了巨大贡献,为此获得了1948年的诺贝尔物理奖。
1932年,沃尔顿(E.T.S. Walton)和考克劳夫特(John Cockcroft)在卢瑟福的卡文迪许实验室里建造了强大的加速器,并以此来研究原子核的内部结构。这两位卢瑟福的弟子在1951年分享了诺贝尔物理奖金。
这个名单可以继续开下去,一直到长得令人无法想象为止:英国人索迪(Frederick Soddy),1921年获得诺贝尔化学奖。匈牙利人赫维西(George von Hevesy),1943年获得诺贝尔化学奖。德国人哈恩(Otto Hahn), 1944年获得诺贝尔化学奖。英国人鲍威尔(Cecil Frank Powell),1950年获得诺贝尔物理奖。美国人贝特(Hans Bethe),1967年获得诺贝尔物理奖。苏联人卡皮察(P.L.Kapitsa),1978年获得诺贝尔化学奖。
除去一些稍微疏远的情况外,卢瑟福一生至少培养了10位诺贝尔奖得主(还不算他自己本人)。当然,在他的学生中还有一些没有得到诺贝尔奖但同样出色的名字,比如汉斯·盖革(Hans Geiger,他后来以发明了盖革计数器而著名)、亨利·莫塞莱(Henry Moseley,一个被誉为有着无限天才的年轻人,可惜死在了“一战”的战场上)、恩内斯特·马斯登(Ernest Marsden,他和盖革一起做了α粒子散射实验,后来被封为爵士)……
卢瑟福的实验室被后人称为“诺贝尔奖得主的幼儿园”。他的头像出现在新西兰货币的最大面值——100新西兰元上面,作为国家对他最崇高的敬意和纪念。
新西兰货币上的卢瑟福头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