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方小烟再回到县城的时候,突然间觉得没有了方向,特别无助。上一次她拒绝复读,是那么毅然决然理直气壮,是因为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以为只要随便找个事情做,能填饱肚子,不给家里和郝老师增加负担就可以了。但这次她不想再去麻烦老师了,一个餐馆的小工都做不好,郝老师该是对她怎样的失望?
她不明白,自己在餐馆一直是兢兢业业的,仅仅因为碎了几个盘子,就值得老板大发脾气吗?老板的恶声恶语,黑得像猪肝一样的脸色,让她的自尊心受到莫大的伤害。从小到大,虽然家里穷,但她是在一路呵护中成长起来的,虽然不至于娇生惯养,但实在是没受过什么打击。虽然高考也让她受到打击,但那与生活中的打击是不一样的,高考失败不是因为成绩不好,不是因为学习不够努力,完全是因为无法克服考试的恐惧。她总觉得自己是很优秀的,无论做什么都一定做得很好,因此在餐馆的经历让她特别迷茫。最初到餐馆的时候,她觉得收留她的老板和郝老师一样,都是好人。好人怎么能说翻脸就翻脸呢?
方小烟漫无目的地走着,县城冷清的大街上,竟然没有一个她熟悉的人。那两个月,她每天最想见到的就是萧火,说话说得最多的也是萧火。而他,此刻已经远在深圳了。他在干什么呢?当保安辛苦吗?他和周雅在一起吗?走着走着,方小烟一抬头,才发觉已经站在了曾经工作的那家餐馆门口。
也许,在县城除了就读过三年的县一中,这家餐馆就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了,所以才会不知不觉就到了这里。方小烟想。
正好老板在里面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方小烟,竟然像遇见失散的亲人一样惊喜,连忙拖着一身肥肉跑出来,热情地招呼她:“小烟回来了?哎哟,你可回来了,你不在的这几天,可把我累死了,也没人帮把手。快进去快进去。”说着拉着方小烟就要往里走。
方小烟站着没动,老板的热情让她不知所措,她想起当初郝老师带着自己来的时候,老板也是这样的热情。她突然想,如果自己以后再不小心做错什么的时候,老板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呢?想到这里,方小烟便打定主意不进去,她说:“我就不进去了,我就是路过这里的。”老板的热情一下子消失于无形,问方小烟:“你找着事情做了?”方小烟说:“还没呢,先到处转一转再说。”老板眼里又放出了光:“你说你这小姑娘,没找着事情还到处转什么啊,就在我这干,还包吃包住,工资还涨十块,怎么样?”方小烟受不了老板那火辣辣的眼神,不得不低下头,说:“谢谢老板了,我还是去别处先看看吧。”
老板丢下一句“不识抬举”,甩着屁股进了餐馆,看都没再看方小烟一眼。
天黑下来,雨点也落下来,县城更加冷清。方小烟站在一个公交车路站下避雨,一辆吉普车快速驶过,溅了她一身泥。方小烟很气愤,想骂一句,可张开了嘴,却不知道骂什么,她从小到大也听过不少骂人的话,可她从内心深处是无比排斥这些骂词的,她也曾经天真的以为,这辈子她不能说出那些不堪入耳的脏话来。浑身本来就已经湿透,还被吉普车霸道地溅上泥浆,方小烟的悲愤起来,她抹了一把脸颊,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街道上灰黄而昏暗的路灯灯光,把方小烟的影子拉长,让她显得更加孤单。
不远处闪闪烁烁的霓虹灯吸引了方小烟。每到夜晚,县城几处安装了霓虹灯的门面总是格外醒目,过往的人们会不自觉地瞅一眼。可能在那个年代,霓虹灯是代表繁华与休闲,而且是区别城市与乡村的最醒目的标志。人们知道,不是所有的店铺都会安装霓虹灯的,只是需要深夜还营业的行当才有这个必要,美丽的霓虹灯后面,不是舞厅就是发廊。
方小烟出现那家美容美发店门口,她是带着一丝好奇,也带着一丝期盼走过来的。而贴在门上的招工广告促使她停下了脚步。两扇门硕大而透明的玻璃门把方小烟和里面的世界隔离开来,里面看起来很热闹,两排皮椅上坐满了客人,一群看起来比她还小的姑娘在为客人洗头或者敲背。她犹豫该不该推门进去,在她的理解中,美容美发应该是一个技术活儿,她这个什么都不会的农村孩子,进去能干什么呢。片刻犹豫之后,方小烟终于还是鼓足勇气推开了玻璃门。无论如何也要试试,至少先得找个落脚的地方,方小烟想。
进门的方小烟一下子聚集了不少人的目光,大家惊奇地看着她,这个面目清秀但却一身狼狈的女孩很显然不是进来做生意的。一个女孩喊了声“孙老板”,吧台后面站起来一个睡眼惺忪的中年男人,他来到方小烟面前,问:“你有什么事吗?”
方小烟意识到一身泥水、无比落魄的自己与这个环境是多么地格格不入,而这里面的人一个个衣着光鲜,面色红润。她后悔了,后悔不该贸然推开那扇门,然后让别人想审视怪物一样盯着她看。此刻方小烟再也不敢看一眼周围的环境,哪怕用余光扫视一下也没有勇气。她只能左手紧紧地抓住右手,两眼紧紧地盯着自己的脚尖。脚上穿的是母亲为她做的一双布鞋,已经湿透,沾满泥浆。地板上很清晰地留下了几个脏兮兮的脚印,这让她羞愧不已。
老板见方小烟低下头,没有回答他的话,不由得又提高了音量,问:“姑娘,我叫孙谷林,是这里的老板,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方小烟回过神来,知道必须要说话了,于是声音小得像蚊子:“我看到你们门口贴的招工广告,所以,所以我……”孙老板明白了方小烟想干什么,他说“你跟我来吧”,然后领着方小烟进了里面一间小屋子,让方小烟坐在靠墙的椅子上,递给她一条干毛巾,说:“擦擦脸吧,外面那么大雨,怎么不带把伞。”孙老板的这一举动,一下把方小烟紧张的情绪缓解了不少,便不再那么拘谨,接过毛巾,说:“谢谢您,老板。”
孙老板也找了把椅子,面对着方小烟坐下,可他并不提招工的事,他问方小烟:“你是从乡下来的吧?”方小烟这才敢看一眼眼前这个人,两鬓已经有了白发,胡子剃得很干净,他一直是微笑的,面色很是和蔼。方小烟突然觉得他很有亲近感,就像自己的父亲。心里仍旧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弛下来,她说:“是的,我老家是米水寨的。”孙老板思忖了一下,说:“哦,我听说过,是一个很偏僻很封闭的村子。其实你用不着紧张害怕,我也是农村出来的,我老家的情况也不比你们那好,我也不会看不起乡下人。”方小烟说:“谢谢您,看得出您是好人,您看我能在您这里做事吗?我可是什么都不会。”
孙老板说:“我这里招洗头工,也招学徒,都是包吃住的。你看你想干什么吧。”
“洗头工和学徒有什么区别吗?”
“洗头工基本工资是一个月一百块钱,然后每洗一个头再有提成,正常情况下,每个月能挣二百多。学徒就是学习理发,没事的时候还要帮忙洗头和打扫卫生,学徒是学手艺,学成了就靠这手艺挣钱,所以学徒期没有工资,每月只给五十块钱的零花钱。手艺学成了就可以转正做发型师,到时候收入就多了,比洗头工要挣得多。”
“那我当学徒吧。”方小烟毫不犹豫地说。
“你可得想好了,手艺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学成的,有的学徒学几个月就可以了,有的一年还不行。有的即使学成了也不一定能挣上钱。所以基本上是没有人愿意当学徒的,尤其是农村来的女孩子,都愿意干洗头工,洗一个头就能挣一个头的钱,稳稳当当的。”
方小烟说:“没事,我就当学徒。”
2
在美容美发店,方小烟很快就讨得了所有人的喜欢。
有过在餐馆工作的经历,方小烟深知服务态度对生意的重要性。只要有客人来,她会立即站起来,说声“您好”,然后安排客人落座,给人家端茶递水。方小烟长得清纯,别人一看心里就愉悦,加上那么殷勤地服务,客人自然很高兴,于是就有不少人表扬她:“这个姑娘灵性。”孙老板听了,便说:“只要你们满意,以后多来小店照顾生意。”发型师工作的时候,方小烟在边上学得认真,很快就知道了每个师傅不同的习惯,什么时候换剪刀,什么时候要梳子,什么时候要吹风,什么时候要毛巾,她一清二楚,总会在第一时间递到师傅手里,师傅的工作完成了,她会马上为师傅泡一杯茶。别的学徒学艺的时候就只管在边上抱着双手,盯着师傅的手法,其他一概不管,两厢比较,师傅们自然也就更喜欢方小烟了。没客人的时候,方小烟也不闲着,不是扫地就是擦桌子,其他人乐得轻松,也就很喜欢方小烟。遇到客人多的时候,洗头工忙不过来,方小烟总是不用招呼就主动帮忙,能多洗一个就多洗一个,别的学徒对闲杂之事,是能躲就躲,能少干就少干,而方小烟不这样,明知道没钱,还是能多干她就多干。不仅如此,空闲的时候还常去后厨,帮老板娘洗菜刷碗,洗衣服洗毛巾。毫无疑问,老板娘也很喜欢方小烟,只要有空,就连上街逛商城逛菜场也愿意带着方小烟。这一切,孙老板都看在眼里,只不过他并没有因此在众人面前表扬过一次方小烟,甚至都没有暗地里关照一下她。
一个月之后,店里发工钱。每个人都算得清清楚楚,发型师一般都能拿到三百多,洗头工能拿到二百多,学徒每人五十块,都没有异议。方小烟领完了钱,孙老板对她说:“今天厨房里杂事多,你去帮帮忙。”方小烟去到后厨,老板娘拉住她,给了她三百块钱,说:“这是老板吩咐的,你勤快,他看在眼里,他说不能把你当普通的学徒看待。”方小烟一下子感动得要哭,她更加认定了孙老板是真正的好人。三百块钱,对方小烟来说,已经是不个小数目了,但她不收,她说:“是我自己愿意当学徒的,能在您们店里学到手艺我就很高兴了,至于多做点事,是我心甘情愿的,都是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所以我谢谢您和老板,但钱不能收。”老板娘说:“你这傻孩子,这是你应该得的,别为这钱拉拉扯扯了,让外面的人看见不好。”见实在无能推辞,方小烟说:“那我拿一百,这样我心安点。”老板娘感慨说:“我女儿和你差不多大,她要是有你一半能干我就心满意足了。”
发型师一般都是从剃胡须上手的,是师傅们有意让方小烟早点上手,便让她给客人剃胡子。角度力度等技巧,师傅提前私下里就讲了好多次,但第一次拿起明晃晃的剃须刀,方小烟心里还是直打鼓,师傅在边上微笑着看着她,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她心里才踏实了些。那个客人穿着朴素,从脸上粗糙的皮肤就能看出,是从农村来的,方小烟明白,师傅之所以选了这样一个客人让她试手,是怕万一出点纰漏也很好对付。尽管是第一次把刀子架到客人的下巴上,但看得出方小烟的手法很自如,很细致。可是偏偏也出了问题,正好那个客人感冒了,突然打了一个喷嚏,方小烟反应不过来,手里一抖,那人的上嘴唇被拉了一条口子,瞬时鲜血直流。那人立马弹跳起来,吼道:“妈的,你想杀人啊?!”方小烟傻了,又委屈又害怕,脸上憋得通红,眼泪都快憋出来了。还好孙老板及时出来解围,连连给那人道歉:“真是对不起,她也不是故意的,还请您多担待。”那人根本就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继续吼叫:“不是故意的就可以拿刀砍人啊,我的嘴巴就不是肉长的吗?”他吼叫的时候,甚至把血滴都喷到了方小烟的脸上,“赔钱,没二话,赔钱!”见那人说出了解决问题的渠道,孙老板当然愿意,便说:“好说,您说个数。”“两百块!”那个人狮子大开口。发型师在一边看不下去了,说:“你这是抢劫啊,就这点小伤,二十块钱都多余。”孙老板摆了摆手,拦住发型师,说:“没问题,二百,给您。”
等客人走了,方小烟对孙老板说:“钱我出,以后一定还给您。”孙老板笑了,说:“你有多少钱啊,用不着你掏。大家都看到了,你操作没什么问题,是他自己打喷嚏造成的。”孙老板又对发型师说:“再来客人了,还是让她给剃胡须,她没有问题。”孙谷林一家的好,让方小烟心里暖暖的。她专门将境况写信告诉了方小嘉,不愿意让家里人为她担心。
一天,店里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客人,方小烟看见他们进来,眼睛一亮,像小鸟一样飞了过去。“郝老师,宫校长,您们怎么来了?”郝淑芬本是陪宫校长来这里理发的,没想到会遇见方小烟,她倒是没像方小烟那样惊喜,反而是以责备的语气说:“听说你从餐馆辞工了,还以为你回米水寨了呢,怎么不去家里给我讲一声?我还准备写信问问情况呢!”方小烟连忙道歉:“对不起,郝老师,宫校长,我实在是没脸面去见您们了,真的是不敢再给您们添麻烦。”
这时候,孙老板也闻声迎了上来,热情地招呼他们:“郝老师和宫校长可是好久没来啦啊,真是稀客。”郝老师说:“学校的里近段时间事情多,老宫图方便就去了几次校门口的那个理发店,在那里没一次理规矩了的,这不今天有空了就陪他过来了。”孙老板指着方小烟问郝淑芬:“您认识她?”郝淑芬说:“她和你女儿孙娟都是我学生,我能不认识吗?孙娟考上市里的师专了,她是最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可她却落榜了。”郝淑芬向孙老板介绍了方小烟在学校的情况,孙老板猛地一拍脑袋说:“我早听我家孩子说起过,说她们学校有个女生叫方小烟,是个学霸,成绩好得不得了,最后是因为晕考而没上成大学,都替她感到可惜呢,没想到说的就是这个方小烟。”孙老板也给郝淑芬和宫校长说了方小烟在店里当学徒的事情。
宫校长说:“那好,我这个头今天就交给方小烟了,让她给我剪,检验检验她的学习成果。”孙老板连连摆手说:“那哪儿行啊,她才学了半年呢,您哪次来都是我亲自给您剪的呢,这次也不例外,还是我亲自来。”郝淑芬打断了孙老板的话,说:“就让小烟来吧,学了半年也可以试试了,以后啊,我和老宫的头发让她来练手。”见郝淑芬和宫校长都决意让方小烟练手,孙老板问方小烟:“你行不行啊?”方小烟说:“我也不知道,既然宫校长让我来,我就试试吧。”
正好店里没其他客人,瞬时所有人都围了过来,那阵势好像方小烟是师傅,其他人都是学徒似的。方小烟倒也不紧张,剪刀配合着梳子,在宫校长的头上自如地游走,手法虽然稍显缓慢,但很是细致。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很像那么回事,咋看也不像个没在真人头上动过剪刀的学徒工。不过,大家伙儿对于方小烟的表现一点也不感到惊奇,当他们知道她不仅是店里仅有的一个高中生,而且还是个成绩优异的学霸之后,便觉得平时乖巧而又麻利的她,能有如此天赋是理所当然的了。大家便只能对方小烟一番羡慕嫉妒。
所有工序完结,宫校长站起身来,对着镜子把脑袋扭来扭去地看,然后就笑了,说:“还不错,我很满意,比学校门口理发店的师傅手艺好多了。”大家不约而同地给了方小烟一阵掌声,就像她不是理完一个人的头发,而是雕琢完成了一个精美的工艺品。
临走的时候,郝淑芬把方小烟和孙老板拉到一边,对她说:“有空的时候还是去家里看看我,在这遇到什么什么困难也不要瞒我。路是你自己选的,既然选了就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方小烟使劲地点头。郝老师又对孙老板说:“这孩子心里有委屈也不会对别人讲,老是想自己扛着,其实她脆弱得很,以后还麻烦你多照看这点。”孙老板连忙点头应允,说:“唉,我今天才知道她跟我们家孩子是同班同学,只怪我以前大意了,没仔细探探她的来历,郝老师您放心,我以后肯定是把她当自己的姑娘来待的。”方小烟说:“老板和老板娘都是很好的人,我在这里没受过委屈,我还得感谢老板当初收留我呢。”郝老师说:“你们这么一讲,我就放心了。”
在这之后,遇到店里客人多的时候,师傅们忙不过来,孙老板就安排方小烟操起剪刀帮忙。方小烟当然是很乐意的,她明白孙老板这么安排是信任自己。于是她更加勤快地做事,和以前一样,迎来送往,扫地抹桌,大务小事只要她能干得了的,一件不拉的抢着做,就像这间美容美发店是她开的。不知底细的人,还羡慕孙老板,说:“你家姑娘真能干。”孙老板便叹气说:“我要是有这么好的姑娘,那我就烧高香了。”
时间一久,方小烟理发的技术更加娴熟,就连烫头敷面这样更加有技术含量的活儿她也能做得得心应手。无论男女老幼,方小烟都是笑脸相迎,客人有什么要求,想做什么样的发型,她不仅细细询问,还给人一些更好的建议。方小烟的服务态度让客人们有了宾至如归的感觉,回头客也就越来越多,有不少客人来了还专门指定由方小烟服务。
只是孙老板仍旧把方小烟当学徒安排,对于转正做发型师的事是只字不提,让店里不少人为方小烟感到不平。孙老板不提,方小烟就只管干活,同样不提也不问。
3
转眼到了这一年的冬天。老板的女儿孙娟放了寒假,从师专回来,见到方小烟,嘘寒问暖说了很多话,亲热得不得了。曾经是同样的起点,甚至方小烟的前途更加明朗,但如今她和她的同学却是天壤之别的境况。这难道就是命运对我的安排吗?方小烟笑着脸和同学叙旧,心里却是如江水翻腾,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孙娟埋怨父亲:“方小烟这么能干,你怎么还不给她转正啊,你不会对我同学也像对别的员工那么抠门吧?”孙老板把脸一黑,说:“大人的事你少管。”
要过年了,店里的人陆续结算了工资,去街上购买年货,准备回家。那天店里只有孙老板、老板娘和方小烟三个人,孙老板问方小烟:“你怎么不着急回家啊,也不提起结钱的事。”方小烟说:“不着急,我爸写信说腊月二十四我哥会来接我,米水寨已经大雪封山了,我到茅坪镇后还有走几十里山路才能到家,我一个人走他们不放心。”这时候,老板娘对老板使了个眼色。
老板说:“方小烟,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方小烟受宠若惊,赶紧说:“老板您们有什么事安排就是了,说什么商量呀。”老板打断了方小烟,说:“你听我说完。我和老板娘商量了,我们准备借给你一笔钱,这笔钱你以后如果有能力,就还给我们,如果还不了,我们也不找你要。”
方小烟吃惊不小,她不明白孙老板为什么要做这个决定,而且看起是那么严肃慎重的决定,她说:“我不差钱啊,我在这里当学徒,您们每个月多给了我钱,我都存着,回家过年的钱已经够了,我还准备去给我妈爸买衣服呢。”
孙谷林说:“过完年,你就不要到我这里来了,来了我也不会再收你。”方小烟就更加不知所以了,她问:“为什么?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还是给您们惹上什么麻烦了?”
孙谷林说:“我们打算给你五千块钱,这大概是我这个店一年收入的一半,所以,你也不必担心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了你。从内心来说,我们真是把你当成自己的女儿看待的,并不是讨好郝老师和宫校长才这么说。我们希望你拿着这笔钱自己开个店,在别处开也好,在县城开也好,随便你。凭你的手艺,凭你的聪明,你完全可以自己开门做生意了。”
方小烟被吓到了,她从来就只想到解决自己生存问题,不给家里增加负担就好了,至于自己开店当老板,那太不敢想了。
“我们一直在观察你,你聪明乖巧,不怕吃亏,心地善良,做事也没有功利心,所以我们相信,虽然你没上大学,但今后一定会有出息。我们这个小店,毕竟不能留你一辈子,总有一天你会离开这里,我们给你这笔钱,是想帮助你真正迈出你的第一步,至于今后你想干什么,还得靠你自己。”
方小烟如梦方醒,她的心里瞬间被感动全部占据,面对老板和老板娘的真诚,竟一时无言以对,任凭眼泪像豆子一样落下来。
老板娘说:“你这孩子,哭什么呀,我们真是舍不得你走的,可我们不能耽误你呀,如果一直把你留在这里,就是我们自私了。”
方小烟再也控制不住,一下子扑到老板娘怀里,哭着说:“我一直叫您们老板老板娘,今天就让我叫您们一声叔叔婶婶吧,就是我亲叔叔亲婶婶也没您们对我好。”
最终,方小烟还是拒绝收下这笔钱,她说:“五千块钱对我来说,那是天大的数字,无论今后还不还得起,我都不敢拿。我们家的情况您们也知道,只能吃补药不能吃泻药,万一这钱败在我手里了,即使您们不找我还,那我肯定是不敢活了。”见方小烟执意拒绝,孙老板和老板娘便不再强求。
腊月二十三下午,方小嘉就到了县城。方小烟找了间旅馆让他住下,陪她说话说到半夜。
方小烟说:“哥,现在好多人都去南方,你有没有想过也出去?”
方小嘉有一些无奈,他说:“是啊,我也想过出去,呆在米水寨,过的都是可以预见的日子,明天和昨天一模一样的日子。可我走不了啊,先不说学校里离不开人,就是咱爸那关我也过不了,他肯定是不许的。”
方小烟继续鼓动哥哥:“难道你也想学爸爸一样,一辈子窝在那所要死不活的小学里?得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肯定是大多了。我在美容美发店的这些日子,见了来来往往的不少人,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光是他们的言谈举止就让我见了不小的世面。所以,我准备去深圳,我也想你和我一起出去。”
方小嘉说:“再说吧,你让我先想想,我和别人不一样,不是说走就能走掉的。”
第二天,方小烟告别老板一家,踏上回家的路途。临行前,老板娘给了方小烟一个包裹,还对她千叮咛万嘱咐:“我给你买了些过年的东西,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一定要拿好,尤其是在班车上要保管好,别让别人碰,更不要弄丢了,千万千万。”方小烟本想谢绝,她是那种有功也不想受禄的人,何况无功,则更不能受禄。可她一想到先前已经拒绝老板一家的资助了,现在又要拒绝拿东西,就显得不知好歹了,于是便收下,连声说谢。
一路跋涉回到家里,方小烟打开老板娘给的包裹,一下就傻了眼。包裹里除了糖果、饼干,还有一件红色的呢子大衣,一双高跟皮鞋。更重要的是,还有一包用报纸包好的钞票,不多不少,正好五千块。
4
每到冬天,米水寨总会被大雪覆盖一些日子。准备了一冬的柴火,大人们裹着大衣,围坐在火塘旁边,直到年三十之前,他们是不大爱出门的。有时候,雪来的晚了一些,他们心里甚至有所期盼,那意思是雪季已经到了,我们都已经藏好了,你怎么还不来?他们可不想等到过完年了,开春了,还来一场倒春寒,那是影响耕种的。
往往只需要一场不大不小的雪,就能让米水寨在冰天雪地中沉寂十几二十几天,若是连续的几场雪下来,那么整个冬天就都在雪里了。山川、草木、田野,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在雪的掩盖下,一切都失去了分明的轮廓,显得安详而厚道。河流和湖泊上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凌,人们在上面打了一些碎洞,用于取水,孩子们在大片的冰凌上滑行、嬉戏。房顶也都白了,积雪只在灶台和火塘的炊烟要升起的地方有所融化,瓦片裸露出些许,黑色的瓦片与周片的雪白是那么的泾渭分明。
可能在某个清晨,早起的人们发现他们的世界在昨夜变白了,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扫院子里的积雪,有情趣的人家还会在门口堆起两个高大的雪人,拿出红布折叠成头巾状,套在雪人头上。这雪有可能到过年的时候还不会融化,雪人就给他们的年节增添了喜庆的气氛。
大雪封山,车辆无法通行,进村的路上,时不时能看见几个移动的黑影,有人,也有狗。到冬月末尾腊月初的时候,在外乡谋生的人们,带着一年的收成,陆陆续续地回到米水寨,回得晚一些的人,也大多会在腊月二十四之前赶回家里。米水寨的人骨子里有一种传统认知,“长工短工,腊月二十四是满工”,腊月三十是大年,腊月二十四就是小年,再怎么忙碌,到了腊月二十四,也该歇下来了。方小烟回到家之后,父母只字未提与牛家的亲事,只是说:“今天过小年,我们给你做点好吃的。”
米水寨的人气渐渐旺了起来。当然也有说好过年不回村的,尽管家里已经接到了他们的来信,可家人仍要时不时的朝村口眺望几眼,心里的失落和期盼会一直交织到第二年春天。萧火没有回来,周雅周静姐妹也没有回来,虽然他们在村里已经没有亲人,但方小烟还是希望看到他们。
在外劳碌奔波一年,回到家里,人们更加珍视家的温馨,尽享天伦之乐。白天,他们爱抚孩子,孝敬父母,把缺失一年的温暖加倍返还。夜晚,夫妻温存,耳鬓厮磨,离别一年的相思化作洞房鏖战,夜的米水寨,若非莺歌燕舞,也是你侬我侬。
一到腊月,方文青是米水寨最忙碌的人,家家户户请他写春联、写香火牌位。山里人家无论有钱没钱,不分贫富贵贱,都喜好春节贴春联,鲜红的对联贴在大门上煞是醒目,至于春联的内容他们倒是不在乎,反正都是一些励志喜庆的话语,他们不一定能看懂,他们在乎的是那红色,红色代表着喜庆,代表着祝福。有讲究的人家还要写上一张香火牌位,以示对家族香火和血脉延续的重视,天地君亲师,九天司命灶王府君,一样都不少,端端正正地贴在正对大门的堂屋墙壁上。不太讲究的人家就买一张毛主席画像,贴在墙上代替香火牌位,也是一种庄严肃穆的期待,期盼毛主席给他们带来家族兴旺的好运。
方文青拿着一本使用了多年的《春联大全》和一支中号毛笔,走了这家走那家。给人写春联不比在学校教书,是不能收钱的,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别人请他写春联,是对他肚子里学识的尊重,所以即使有人给点润笔费,他总是义正词严地拒绝,还很生气的样子。别人家知道他的秉性,便不给钱,给一包香烟,还留他吃饭。于是整个腊月,方文青都是微醉的,写对联效率也不高,一天只能写个两三户人家,一个村子写完,刚好就要过年了。人们把写好的对联和香火牌位小心翼翼地存放起来,到了腊月二十九下午或者腊月三十早上,拿出来贴上,算是完成了迎接团年饭的最后一道仪式。
过年了,漫山遍野响起鞭炮声。山里人过年,上坟得有鞭炮,祭祖得有鞭炮,吃团年饭得有鞭炮,正月初一清早就得起床放鞭炮,叫做出天行。从正月初一开始,人们走出家门,背上猪蹄和米面,拖家带口走亲访友拜年,到别人门口了得放鞭炮祝福,主人家闻声出来,也得放鞭炮迎接客人。直到正月十五,米水寨的鞭炮放得密密麻麻,阵阵鞭炮声惊得山林中觅食的鸟儿扑腾乱飞,让平日里吠声不断的狗们也没了声息,躲到了某个角落里。
那是一年中整个村子最热闹的日子。
5
有些事,不是你想不来它就不来的,有些人不是你想不看到就不看到的。正月初二大清早,院子外响起一阵鞭炮声,方小烟一家人迎接出去,一看来客竟然是牛志强。按照风俗,正月初一拜父母,正月初二拜丈人,牛志强倒是会把握时机。一见是牛志强,方小烟的脸立马一黑,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倒头就睡。
直到牛志强吃过午饭后离开,方小烟没再露一次面。刘翠莲进屋劝了几次,说:“不管你乐不乐意,人家要走了,过完年就去山西,你现在起来去送送人家总是不碍事吧?大过年的,人家是客人,伸手不打笑脸人你不知道啊?”方小烟看都不看母亲一眼,把头扭到了一边,说:“又不是我请他来的,我没义务见他,你们就是说破了天,我也不会同意这件事。”方家的房子是木质结构的,板壁本就不隔音,母女的对话让外面的牛志强听得一字不漏,让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很是尴尬。
刘翠莲安慰他说:“志强,你去山西好好干,多挣点钱回来,我们这还会好好劝方小烟的,放心吧。”方文青打断了刘翠莲的话,说:“志强,你们都是年轻人,有见识有主见,你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万一我们劝说不动方小烟,你也别在意,你们家条件好,另外去寻一门好亲事不难。”
待牛志强走了,刘翠莲埋怨方文青说:“你对姑娘的事怎么就那么不上心?你不仅不往好里说还浇冷水,你看牛家哪点配不上我们家姑娘?小烟嫁过去是能享福的!”方文青冷冷地说:“姑娘不同意说什么都是白说。”刘翠莲说:“姑娘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啊?她是不知道什么叫苦尽甘来,我们得做通她的思想工作!”方文青不耐烦了:“我看姑娘的决定是对的,你就是个势利眼,是,牛家是有钱,挖煤挣钱多,但有命挣还不一定有命花呢,你没看见我的腿吗,这就是教训!”刘翠莲说:“你以为个个都像你手无缚鸡之力,去挖煤钱没挣着还落个残疾。”
方文青没好气地说:“你那么想说和这门亲事,要嫁你自己嫁吧!”
6
春节那些天,方小烟和方小嘉谈了几次关于去深圳的打算。方小烟的铁了心要去的,县城美容美发店的老板对她的鼓励,让她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她甚至想,等自己在深圳挣到了钱,会加倍回报老板一家的恩情。
方小嘉的态度有些犹豫,他并不抗拒外出,而是学校的事的确是让他无法轻松放下。父亲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让他当上了民办教师,他走了学校怎么办,那些孩子怎么办?他走了父亲该是怎样的失望?也许父亲因此而受到的伤害,不亚于因他们兄妹学业上失败而受到的伤害。方小烟说:“你才二十几岁,如果不走出去,就只能复制咱爸的人生,爸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方小嘉说:“虽然我并不喜欢教师这个职业,但教了这几年书,我才知道咱爸为村里的孩子,为我们付出了多少,他这辈子太不容易了。”
方小烟旁敲侧击地试探了一下父亲,她问方文青:“爸,如果让您再回村小学教书,您愿意吗?”方文青不明就里,笑着说:“你哥在那里教得好好的,我回去干吗。你爸老了,教不动咯。”方小烟只好把话说明,边给父亲捏肩边说:“咱爸也就是腿不好,去学校还教几年没问题的。你看,我哥还那么年轻,应该让他出去闯闯。”方文青这才知道方小烟想说什么,他脸上的笑瞬间就消失了,严厉地说:“如果学校没人管了,村里的孩子们就只能失学,每天跑几十里去茅坪读书,可能吗?我腿脚不便,再教书不可能了,你哥不能走!”
过了正月十五,米水寨的年就算过完了。人们又陆陆续续上路,走出山外,到各个城市,开始新一年的谋生。男人们有的去了矿山,只要不怕吃苦,挣钱快。有的则辗转于建筑工地,修路、修桥,同样能挣到不少钱。女人们则大多数去了工厂,在流水线上作业,不需要多大的力气,也不需要什么技术,一天干十几个小时,虽然比男人们的钱挣得少多了,但也比在米水寨守着几亩地强了不知多少倍。
有的夫妻是去往同一个城市,收拾好行李,告别老人孩子,说说笑笑就上路了,像走亲戚一样随便。有的夫妻是去往不一样的目的地,则是提前几天就开始准备,相互询问对方要去的地方环境如何,身边都有些什么人,直到问得心里踏实才罢。在床上则是连续温存,甚至通宵鏖战,弄得一到白天走路时两腿都打颤,好吃好喝地养着,到了晚上又劲头十足,恨不得就那几天要把一整年的夫妻生活全部透支,直到彼此都心满意足了,甚至对男欢女爱感到厌倦了,相信对方在外地不会对的男人女人动心思了,这才收拾行李上路。
方小烟也成为了涌向南方的民工大军中的一员,她的决定倒是得到了父亲的支持。方文青知道女儿心气高,米水寨肯定是留不下她的,还不如随了她的心意,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说:“家里没人要你养活,你在外面钱多钱少无所谓,可千万不能苦了自己。”
刘翠莲对方小烟去深圳很是反对,她惦记着要将女儿留在村里,嫁到牛家,这样女儿就得到了一生的安稳。无奈家里没人听她的,她的反对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