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帝国:印度洋及其入侵者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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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亨利王子的远见卓识

当金子银子招手叫我上前的时候,

铃铎、圣经和蜡烛都不能把我赶退。

——莎士比亚《约翰王》,第三幕第三场


对于葡萄牙国王和英国国王来说,1415年是值得纪念的一年,因为他们各自都打赢了一场战争。8月,一支从里斯本出发、由小型船只构成的舰队,占领了北非海岸一座摩尔人的城市——休达;10月,英国的弓箭手在阿金库尔击溃了法军。对于亨利五世而言,胜利来之不易;而葡萄牙若昂一世赢得胜利的代价却出奇的轻微,他只损失了8个人。这是因为休达的总督召集了一支柏柏尔人的军队帮助他守卫城市,但却过早地将它遣散了。报告称朝他驶来的240艘葡萄牙船只既小又破,难以抵挡直布罗陀海峡的风暴和洋流,因此他认为葡萄牙人的攻击不可能成功。(各式各样的船只混杂在一起,形成了葡萄牙人的船队。其中有一些雇自英国,为了躲避缴纳承诺的寄售海盐的费用。)

大量穆斯林在此次事件中被杀害,他们的房屋和商店被洗劫一空,而教皇宣称此次行动是一场神圣的十字军东征。大清真寺被改成教堂。若昂一世骄傲地宣称,他已经用“异教徒的鲜血洗过手”了,以补偿他之前可能对上帝的冒犯。他开始着手庆祝自己执政30周年。占领休达(1415年8月21日)将葡萄牙“置于通往帝国的道路上,那是一条它自愿选择的不归路”(Bailey W.Diffie,Prelude to Empire,Lincoln,Canada,1960)。

占领并且驻守一座北非城市当然是一个壮举,尤其是这座城市还是一个与直布罗陀海峡隔海相望、相距只有15英里的战略要地。休达就在丹吉尔的东边,它的历史十分悠久,可以追溯到罗马时期,过去阿拉伯人用它控制地中海西部的海运。葡萄牙人很高兴胜过了他们的西班牙对手,因为后者在16年前突袭了得土安,那是一座距离休达不远的城市。得土安的一半居民被屠杀,其余人沦为奴隶,但是之后西班牙人撤退了。休达新主人的目标是他们的占领期要尽可能地长一些。

葡萄牙又小又穷,还有点无知,但是它的自尊心令人敬畏。葡萄牙的统治王朝在登上宝座之后不久就赢得了民众的忠诚,因为它在上个世纪末击败了企图征服葡萄牙的卡斯蒂利亚。葡萄牙国王与英国的联姻,也增强了它的自信:他的王后是兰开斯特家族的菲利帕,而且里斯本的朝臣们很喜欢阅读卡米洛特及其骑士的传奇故事卡米洛特,英国传说中亚瑟王的宫殿所在地。这里是说葡萄牙官员对于有关亚瑟王和他的圆桌骑士的英国传说很熟悉,并且喜爱。——译者。年长一些的葡萄牙王子杜阿尔特、佩德罗和亨利参加了对休达的作战,并且在休达被占领之后,立即被他们的父亲授予骑士头衔。王后菲利帕鼓励他们取得战功(因为她是冈特的约翰的女儿),但是她却没能体会到欢迎他们从休达凯旋的快乐,因为在他们回程时她死于瘟疫。

在洗劫休达建造精良的房屋的时候,葡萄牙人对来自中国的丝绸、印度绣有银线的平纹细布,以及许多其他奢侈品感到震惊。一位葡萄牙的年代史编者承认,“我们居住的可怜房子相比之下像是猪圈”。王子们的好奇心,被他们从俘虏那里听到的故事唤醒了,那些故事有关里夫山脉之后的非洲内陆,而站在里夫山脉的顶峰可以俯瞰休达。他们了解到撒哈拉沙漠及其以南的地区,而跨过撒哈拉,骆驼商队可以旅行到“黄金之河”在14世纪地图上显示的汇入大西洋的“黄金之河”,被人们认为会流入尼罗河。。有一个说法是在河岸边有猫一般大的蚂蚁,它们挖掘黄金,然后将黄金堆在岸边等人来收集。这个挖金蚁的古代神话很容易被人们相信。和其他欧洲人一样,葡萄牙人实际上对非洲也一无所知,认为那里到处都是怪兽和食人者。

他们将过世已久的马里国王曼萨·穆萨坐在一个黄金宝座上的图像描画下来,用这幅图像填满中世纪非洲地图的空缺,这只能反映制图者的无知。1410年,通过阿拉伯人保存的古典书籍,托勒密的《地理学》被“重新发现”,但是这本书带来的更多是误导而非帮助。一些神秘的热那亚人、加泰隆人和犹太人控制着沙漠北端的黄金贸易。在那些沙漠城镇,商队将黄金运输到地中海,但是即使是他们也不知道这些黄金的来源。孤立于休达这块小飞地,葡萄牙人无法参与撒哈拉沙漠中的贸易。

在休达收集到的关于非洲黄金的每一个传言都会引起若昂一世的强烈兴趣,因为他的国家是如此缺少黄金。在几十年的时间里,里斯本的黄金价格就涨了几百倍。在罗马时代,中世纪的欧洲耗尽黄金从东方购买香料、丝绸和其他奢侈品。除了黄金,他们几乎没有其他可以被接受的东西用来交换。铸造自己的金币,并使之成为进口货物的交付款,对任何一个国家来说都是一件值得自豪的大事,但是若昂一世的国库太过空虚以致无法实现这个目标,所以葡萄牙使用更富有的邻国的货币,其中包括“异教徒”摩洛哥人的货币。

占领休达而赢得的声望很快就被欧洲更大的事件所掩盖。“天主教会大分裂”、互相敌对的教皇争夺权力,以及不断涌现的反抗罗马教令的起义浪潮,使得天主教会受到剧烈震荡;在休达被占领之前几个星期,波希米亚一个叫作扬·胡斯的著名异端分子,被烧死在火刑柱上。能将人们的注意力从宗教论争中抽离出来的事件直指东方:曾经是亚洲草原游牧民的奥斯曼土耳其人,已经挺进欧洲,君士坦丁堡处于危险之中。土耳其人绕过拜占庭的宏伟城堡,选择穿过博斯普鲁斯海峡进入欧洲,并且他们已经攻克了巴尔干半岛的大部分地区,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他们迟早会掉转头围攻君士坦丁堡。尽管卡斯蒂利亚人重新征服了几乎整个安达卢西亚地区,但是基督教世界面临的危险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严峻。13世纪与蒙古人组成战无不胜的联盟的梦想已经不复存在。伊斯兰教复兴了,奥斯曼土耳其人就是它的先锋。

这样的情形造成的结果是从中国到大西洋的已知世界,它们之间的隔离程度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蒙古人曾保持畅通的亚洲陆路是马可·波罗和无数其他商人旅行的路线,从这时起却对基督徒旅行者关闭了整整一个世纪。少数几个传教士费尽千辛万苦抵达撒马尔罕,但是无法去往更远的地方。只有最大胆的欧洲旅行者,才试图通过黑海、叙利亚或埃及前往印度洋国家,但是很少有人返还。在几个世纪的时间里,通过海路到达东方的想法时不时地闪现,但是中世纪的地理学是如此不合乎理性,以致人们对于前往东方应该朝哪个方向航行没有清楚的认识。

在找到合适的线路之前,欧洲与东方的贸易是被垄断的,仍旧掌握在辉煌的“威尼斯共和国”手中。威尼斯商人在包括君士坦丁堡在内的地中海东部港口停驻,与他们的穆斯林同行,为越过伊斯兰世界的阻隔而买来的胡椒、肉桂、生姜、肉豆蔻、红宝石、珍珠和丝绸讨价还价。1413年,土耳其的统治者穆罕默德一世与威尼斯人签署了一份新条约,保证他们在他的贸易殖民地的安全。威尼斯人的竞争对手对此感到愤恨,但是他们没有实施什么实际行动。

欧洲人热衷烹饪香料,他们相信香料具有药用价值,并且可以净化腐朽的食物。对香料的这种执着自十字军东征之后继续增长,所以香料的价格很高。在所有香料中最有价值的是胡椒,它既被用于烹饪,也用作防腐剂。在初冬时节,农民会宰掉他们的大部分牲畜,然后将胡椒和盐一起擦在肉上。丁香的价值也很高,在烤肉的时候,人们会把辛辣、状如“钉子”的丁香子嵌进肉里。到15世纪,“香料”这个词包含很多来自亚洲的异域商品,包括香水、化妆品、染料、胶水、防止瘟疫的香丸,甚至是糖和细棉布。到达欧洲的中国丝绸和瓷器的数量也大幅增加,尽管欧洲人不知道为何会这样(这些奢侈品被郑和的船队成批地带到印度洋的港口)。

因此,威尼斯人的霸权让人恼怒,他们获得的财富是如此撩人,以至各式竞争对手都想打破他们对贸易的垄断。其中最努力的是热那亚人,然而,在15世纪初,他们在和威尼斯人的长期战争中最终失败,且付出了高昂的代价。那时候,与这些大的竞争对手相比,葡萄牙微不足道。它甚至没有地中海的海岸线,而是位于欧洲大陆的外部边缘,它的港口面对的是咆哮不息的大西洋。就政治影响力而言,它既没有财富也没有人力资源。此外,它的神职人员受到教会高层的轻视,因为他们受教育程度低又喜欢纳妾。

但是,跨越欧洲和非洲之间狭窄海峡的冒险,点燃了若昂一世和他的两个儿子佩德罗和亨利的骑士热情。尤其是亨利王子,他将摩洛哥视为实现自己野心的一个出口。作为国王的第三个儿子,他不可能继承王位,但是他暗暗相信自己的星象。宫廷占星师曾经宣称,他出生时火星和土星所处的位置,预示他注定会“发现伟大的秘密,完成宏伟的征服”。当葡萄牙的历史学家讲述亨利是如何在外海和遥远之地为他的国家撒下成功的种子时,他们应该记住这个预言。

瘦弱又喜怒无常的亨利在25岁时启程前往阿尔加维的圣文森特角。它是位于欧洲西南端的一个海岬,像一艘船的船头插入大西洋。后来渐渐成形的关于亨利的传奇,都与圣文森特角和萨格里什紧密相关。萨格里什是一个小渔村,因为有悬崖而免受海上强风的侵袭。据说亨利在萨格里什建造了一座城堡,在身边聚集起一个智谋团,其中包括制图者、天文学家和水手。在很大程度上,这种说法出于虚构。亨利的确在萨格里什建造了一个设防营地,为在那里等待平稳天气的水手提供食宿,但是亨利在南方的大多数时候,都待在萨格里什以东15英里的拉各斯。(至于王子的那个浪漫头衔“航海者亨利”是19世纪的一个德国历史学家授予他的,他不是一个航海实践家,一生之中从未统领过一条船。)

然而,圣文森特角的确是一个梦想建立骑士功勋和击败诸多“可恶的穆罕默德教徒”的地方。亨利王子对勇猛和虔诚的骑士价值观非常沉迷,以至于据说他甚至发誓要永葆贞洁。那里的一切都有时代的印记,仅在此之前一个世纪阿尔加维还接受穆斯林的统治。王后给了亨利一块据说是耶稣被钉死的十字架上的木头,这强化了亨利的骑士幻想;而国王将亨利置于基督骑士团团长的位置,那是1319年在教皇的祝福下,成立于葡萄牙的一个宗教和军事社团。基督骑士团取代了失去信誉的圣殿骑士团,它成立的目的是“保护基督徒,并且将战争带到穆斯林的土地上去”。葡萄牙人早就开始从事这项神圣的任务了,并将它作为他们所有血腥行为的理由。

与他的同时代人一样,亨利喜欢回顾查理大帝时的世界和亚瑟王的冒险故事,但是他足够现实,看到了火药——从中国传遍世界的一项发明——将改变战争的艺术。火药的配方广泛流传至少已有一个世纪(英国哲学家兼科学家罗杰·培根早在1260年就获得了一个“神秘配方”),但是研发火药的技术却发展得很缓慢。1415年,在休达和阿金库尔火枪还一点儿都不重要,尽管在这一年的早些时候,当英国人围攻哈弗勒尔港时,他们就已经使用了早期的射石炮发射石弹,英国人在此次战役中获胜。在几乎还没有修建道路的时代,移动枪炮是极为困难的,而且它们的射程又短,所以在陆地上只有围攻的时候它们才是有效的,因为那时候进攻者有足够的时间将它们架设起来。

在海上使用枪炮的价值很快就体现出来了,要比陆地上来得更明显。一旦这些笨重的武器被固定在甲板上,并且准备好战斗,船只本身就可以给予它们机动性。英国作为一个海洋国家,在海上使用枪炮这件事上走在了前列,他们在1340年的斯鲁伊斯海战中使用了枪炮,尽管他们的枪炮太小以致起到的作用不大。二三十年后,海军炮火的威力大增:一位丹麦王子被一艘德意志船只发射的石弹击中,最终毙命。不久之后,威尼斯人开始在他们的战船上安装射石炮,炮弹越过船头,直射前方。

在15世纪早期,英国人开始设计能装备加农炮的大船。有些船只是在巴约讷建造的,它是法国西南部的一个港口,那时仍处于亨利六世的控制之下。跟亨利六世同名又有亲属关系的葡萄牙的亨利,毫无疑问意识到了火炮在海上的潜力,在1419年,葡萄牙人已经能够部署装备枪炮的船只,以阻止西班牙的一支穆斯林舰队重新占领休达。

我们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最先激发亨利产生挑战大西洋和探秘非洲的想法,因为他是那个寡言家族里最神秘的一个成员。但是船只设计的优化与射击技术的进步,为葡萄牙带来了连亨利本人都无法想象的结果。历史将亨利刻画成一个有远见卓识的人,而实际上,他是一个冷酷无情且野心勃勃的人。怂恿基督骑士团在穆斯林的土地上发起反对穆斯林的圣战,只是为了给他自己增加神圣的光环。

起初,他的兴趣点还比较近,即从圣文森特角跨海仅需两天航程的丹吉尔。尽管他可能永远不会成为葡萄牙国王,但是他认为至少可以使自己成为富有的摩洛哥的总督。将异教徒驱逐出丹吉尔,可能是对穆斯林占据伊比利亚半岛长达八个世纪的甜美报复。由于风险极大和太过虚荣,若昂一世断然回绝了他的计划,于是亨利改变了他的想法,将眼光放到比摩洛哥更远的地方,他要穿过沙漠,前往“黄金之河”。

被葡萄牙人抓住的一个阿拉伯俘虏提供了一些关于穿越沙漠的贸易路线的信息,甚至还讲到了非洲心脏地区的湖泊。亨利知道穆斯林不会让基督徒通过陆路到达传说中的“黄金之河”,但是既然据推测这条河流流入大西洋,沿着非洲海岸向南航行,就可能到达那里。

在春天和夏天东北风吹来的时候,亨利将他身边的侍从派出去执行任务。王子控制的几艘船定期从萨格里什和拉各斯出发,去从事贸易和捕鱼活动。最重要的东西是他收集的其他国家曾经尝试南下探索非洲海岸的船只的档案。人们普遍认为,迦太基航海家汉诺(Hanno)曾在约公元前740年携60艘单层甲板大帆船和3万名移民沿大西洋海岸南下,几乎抵达赤道地带,他们在那里建造了7座城镇。这个传说的真实性很可疑。

人们还记得热那亚的维瓦尔第兄弟的命运,还想知道他们于1291年穿过直布罗陀海峡探索绕过非洲前往印度的路线时,到底葬身何处。在半个世纪之后的一张加泰罗尼亚的地图上有一个题词,上面提到某个来自马略卡岛、叫作海梅·费雷尔的人在航行途中经过摩洛哥的一个地标。这个地标是博哈多尔角(位于北纬26度),那儿的海岸线地带是沙漠,“黑人之地”就从那里开始。此后,费雷尔也踪迹全无,水手们说任何跨过博哈多尔角(在阿拉伯语中意为“危险之父”)的人都无法返还。制图师费雷尔在1346年8月10日出发寻找“黄金之河”,参见哈利和伍德沃德的《制图史》的第一卷(J.B.Harley and D.Woodward,History of Cartography,vol.1,Chicago, 1987)。在近些年,几艘来自迪耶普港的法国渔船也在那片水域失踪了。迷信的人断言,这些探险者以生命为代价驶入“热带地区”,那是中世纪的地理学家划分的世界5种气候地域中的一种。

亨利的自尊心受到其他国家的挑衅,它们也在非洲海岸进行各种活动,尤其是寻找新渔场的法国人,因为早在1401年,一群乘坐小船的法国水手就在博哈多尔角附近登岸,他们抓走了几个非洲村民,之后把他们带回了加那利群岛。一年后,一个叫作让·德·贝当古的诺曼骑士占领了加那利群岛,并且自称国王。加那利群岛在古典时代被人们视为幸福岛。普林尼提过,在公元前40年曾有一次前往该群岛的远征。马略卡岛的传教士在1342年航行到达那里,并且开始转化当地原住民关契斯人(Guanches)的信仰,但是在1391年,他们彻底消灭了那里的原住民。卡斯蒂利亚人曾经鼓励他这样做,他们认为这个群岛最终是属于他们的。葡萄牙人试图夺取这个群岛,因为它处于海岸附近的战略要地,但是他们没能成功。亨利决定继续向南方推进。

年复一年,他将船只派往博哈多尔角。他派出去的船只是比划桨的帆船大不了多少的小货船,而那些船只一旦发现自己遭遇强劲的洋流,就会逃回葡萄牙。主要的奖赏是抢劫那些他们遇到的、沿着非洲海岸航行的摩洛哥船只。在长达15年的时间里,王子派遣他的侍从一次次进行这些远航,最后终于绕过了博哈多尔角。一个叫作吉尔·埃亚内斯的侍从为躲避沿岸洋流而航行进入了大西洋,之后在可怕的博哈多尔角的南边登陆。葡萄牙人最终触及了“黑人之地”的边缘。那一年是1434年,在占领休达之后大约20年,葡萄牙人第一次踏上了非洲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