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帝国:印度洋及其入侵者的历史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3 佤克佤克人之谜

就像中国海止于日本,辛吉海止于索法拉和佤克佤克岛(Waqwaq),那里盛产黄金与很多其他神奇之物,那里气候温暖、土地肥沃。

——马苏第(Al-Mas'udi,893—957年)《黄金草原》(The Meadows of Gold


印度洋东部广阔区域间的交往,与阿拉伯半岛和东非之间的季风贸易一样古老,可以追溯到佛教在大部分亚洲地区处于主导地位的时代。2000年前,载着货物的船只从印度南部强大的百乘王国(Satavahana kingdom)出发,前往苏门答腊岛、爪哇岛和巴厘岛。这些船只从印度尼西亚返航时带着出口至印度的青铜器,因而这种贸易是双向的。位于世界一端的罗马人和另一端的中国人对此都不陌生。一个去过很多地方的历史学家、外交家康泰(Kang Tai)康泰是三国时期吴国的一名旅行家,曾到访东南亚。——译者,在1700年前记录了苏门答腊岛上一个王国的一种船只(Geying)Geying,作者使用的词语应该是汉语译音,但不知道是否是他音译有误,没有找到对应的船只类型。——译者,它能航行8000里(大概2500英里),抵达一个繁忙的印度港口,那里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人”。

印度僧人将佛教传播到印度尼西亚群岛;而印度教则是由商人引入的。在之后的几个世纪,印度教超出了印度洋的范畴,向北扩展,穿过中国海域,到达今天被叫作柬埔寨的地方。这种扩张存留下来的历史遗迹,体现在如今已被热带丛林覆盖的伟大庙宇和宫殿之中,最著名的当属吴哥窟。

印度与跨过海洋到达的东南方贸易定居点之间的关系,并不总是友好的。10世纪,印度军队在印度尼西亚十分活跃,之后不久,苏门答腊岛上一个好战的国家——室利佛逝(Sri Vijaya)——派遣舰队,向北攻击锡兰。这些事件是几千年来复杂交织的印度洋历史的一部分,并且也只有在将海洋视作一种文化和地理实体的背景之下,佤克佤克人从印度尼西亚向西移居迁徙的事件才是可信的。即便如此,法国历史学家于贝尔·德尚还是将它称为“人类最神秘的事件之一”,只能通过考古学、语言学和人类学,才能拼凑出这个故事的部分内容。

印度尼西亚的海员被叫作佤克佤克人的原因,就和关于他们的其他事情一样模糊不清。可能这个稀奇的名称仅仅是他们的敌人对于他们讲话声音的一种可笑模仿,但是可能性更大的一种说法是它来源于印度尼西亚部分地区对佤克佤克人使用的一种装有舷外支架的独木舟的称呼。无论如何,有一个事实是无可争辩的,那就是佤克佤克人从他们的家乡航行了3500英里,发现并定居于靠近非洲海岸的马达加斯加岛。

他们移居到后来被证明是世界上最大的岛屿之一、半大陆的马达加斯加岛,在他们到来之前,没有人居住在那里,这是航海史上令人震惊的一个篇章。第一批佤克佤克人抵达马达加斯加岛的时间还存在争论。他们带来的语言(现在仍然构成超过90%的马达加斯加语词汇,这是一种跨海的语言联系)中有一个线索:这种语言有很多梵语借词,而梵语的影响在公元400年前后的印度尼西亚达到最大。为了逃避7世纪印度对苏门答腊岛的殖民统治,印度尼西亚的一些群体可能移民到马达加斯加岛。参见R.J.哈里森·丘奇(R.J.Harrison Church)的《非洲与群岛》(Africa and the Islands)。

在佤克佤克人踏上的这片土地上,物种与世隔绝,已经独立发展了几乎1.5亿年。这里和往西300英里的非洲大陆上的情况差不多,没有大象、长颈鹿和狮子,而只有马达加斯加岛“脱离”非洲大陆之前的物种,这些物种原封不动地保存了下来,包括与猿猴、人类拥有共同祖先的、敏捷的大眼睛狐猴,还有几百种世界上其他地方没有的昆虫。在马达加斯加岛附近的深海里生活着另一种从远古进化而来的幸存物种——腔棘鱼,它们身体笨拙,有巨大的鳞片和像腿一样的鱼鳍。

佤克佤克人到达之后,感到最为惊奇的一种动物可能是巨型象鸟,它们不能飞,高达10英尺,下的蛋长度超过1英尺。这可能导致持续不断的关于巨鹰神话的产生。对这些巨鹰的称呼各式各样,有鲁克(rukh)、鹏(peng)或格里芬(gryphon,希腊神话中半狮半鹫的怪兽)。据说它们住在印度洋,而且人们认为这种鸟能把大象捉到天上再扔到地上,然后吞掉它们。中国人特别热衷这个神话,并且将鹏描述为不吃饭就能一口气飞到1.9万里本书作者引用的说法有误。根据中国古代大鹏鸟的传说,1.9万里是指鹏的翼展,《庄子·逍遥游》中说“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所以按照中国的说法,鹏不是飞到1.9万里的高度,而是9万里的高度。——译者高的神鸟。象鸟在佤克佤克人抵达马达加斯加岛前后灭绝应该不只是一种巧合,这种笨拙、不伤人的物种对于装备有弓箭的人而言应该很好捕获。在佤克佤克人中流传的故事——一只鸟下了一个巨大的蛋,通过几次复述,逐渐发展成这个蛋很可能会孵化出一个过于巨大的东西。

佤克佤克人最初的着陆点几乎可以肯定就是非洲大陆,而不是马达加斯加岛。但是他们最后被当地居民驱赶到海岸边,对印度尼西亚语和给独木舟加舷外支架之类的航海技术保留了一些记忆。这批勇敢的新移民再度起航,在看到马达加斯加岛之前又向南航行了1000英里。这一次没有人挑战他们,终于到达了这次漫长旅行的终点。在航行过程中,他们发现许多地方的海岸不适合登陆——有沙丘或者珊瑚的阻碍,并且有些岛屿上的土地过于干燥和贫瘠,但是,也有岛屿富有肥沃的火山土壤。

大部分印度尼西亚的船只可能都比较小巧、简单——比独木舟大一些,每艘能载五六个人——它们装有方帆和舷外支架,以保证它们能够在暴风雨中航行。然而,这些小船可以充当被中国人称为昆仑舶的大型船只的护航船。(毛利人的祖先迁往新西兰时乘坐的就是这种小船。)公元3世纪的一份中国文献表明,那些大船也曾被用来将佛教朝圣者从苏门答腊岛送往印度,它们能够搭载数百人和沉重的货物。它们有四张帆,因而可以熟练地控制船只的航向,使它们“无需避免强风劲浪,就能快速前进”。爪哇岛婆罗浮屠(Borobudur)的浅浮雕(大约公元800年)刻有一艘有3个桅杆和舷外支架的远洋航行大船。

毫无疑问,印度尼西亚船队的航行速度很快:从他们最有可能的出发地苏门答腊岛启程,在5—10月赤道信风吹向非洲的时候,花费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可以到达马达加斯加岛。强有力的东西向马拉巴尔洋流也助旅行者一臂之力,首先将他们带往1100英里之外的马尔代夫群岛,或者沿着一条最直接的路线,将他们带到杳无人迹、由50个分散的珊瑚环礁构成的查戈斯群岛,它正好处于苏门答腊岛与马达加斯加岛之间的中间点。苏门答腊和马达加斯加这两个岛链自北向南延伸,超过1500英里。

印度尼西亚的航海者通过在岛上挖掘浅壕来补充饮用水。海岸边生长着成排的椰子树、塔卡玛卡树和其他亚洲植物,它们是洋流远道运送来的种子在这里生根发芽留下的后代。这些植物可以被用来修补船体和船帆。在海员们再次起航,穿过环绕这些岛屿的潟湖和礁石之后,航行就变得简单了:他们总是背靠旭日,目送夕阳。

在这场大胆的旅行途中,他们还需停留其他地方以获取食物,因为印度洋上的珊瑚环礁星罗棋布,像是深紫红色海洋中点缀着簇簇绿草。大多数岛屿从未有人居住,只有动物在其间活动。乌龟拖着笨重的龟壳爬到岸上繁殖,巨龟也缓慢地爬过大树底下的灌木丛。从未遭受猎杀、色彩明艳的鸟类也被人们捕食。

因为具备丰富的跨洋冒险经验,佤克佤克人拥有独特的优势。他们从孩童时期起就是岛民、海员,在海上航行时的需求也不多。类似的前往未知海域的长途航行,使得许多太平洋岛屿开始有人居住。船只装载着成筐的大米、用香蕉叶包裹的干果、盛装饮用水的动物皮、钓鱼用的矛和鱼线,以及预备在途中宰杀的活鸡。在这样的航行过程中,大米是重要的生存物资,因为它们不会腐烂。如果食物被吃完了,人们会咀嚼芬芳的叶子来抵挡饥饿的折磨。在佤克佤克人引入更优良的亚洲水稻品种之前,非洲人种植光稃稻。有多少移民死于途中则难以估计。

第一批印度尼西亚人在出发进行跨越印度洋的航行时,缺少书面语言,因此没有关于他们为什么,以及具体是在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伟大航行的记录。他们似乎讲一种现今在印度尼西亚已被遗忘许久的古爪哇语,这种语言与苏门答腊岛北部的巴塔克人的语言相似。马达加斯加语起源于古爪哇语的结论是由莱顿大学奥斯特罗尼西亚语言学教授C. C.贝尔赫(C. C. Berg)得出来的。早期的欧洲旅行者认识到了马达加斯加语与印度尼西亚语之间的联系:1603年,荷兰人编辑了一本马达加斯加语-马来语字典;1708年,阿德里安·雷兰(Adrien Reland)写了关于这个问题的论文。马达加斯加岛的一些宗教仪式还保有印度教的痕迹,这就说明在之后的几个世纪仍有一些从印度尼西亚敌对国家间的战争中逃亡出来的群落,迁徙到马达加斯加岛。

大概在公元1000年之后,一些印度尼西亚人(后来在马达加斯加岛定居),可能是因为发现和他们有相同起源的人在一个新的岛屿生存下来并且过着安宁的生活,而产生了前往那里的想法。这些信息可能来自有“知识大宝库”之称的中国。他们可能参考了唐代(公元618—907年)对印度洋西侧很多地方的相关记录:公元863年,学者段成式段成式(803—863年),字柯古,晚唐东牟人,唐代著名志怪小说家。——译者就能够描述索马里人。他说,他们是长期争斗的牧民,以血液和牛奶为食,“从牛的血管里抽取新鲜血液”。这是对那时候定居在索马里内陆的盖拉人(Galla,或称奥罗莫人〔Oromo〕)习性的准确描述。段成式接着说道,“那儿的女性气色明亮、举止得体”;非洲人毫不犹豫地“将他们自己国家的乡下人抓起来,以高过他们家乡很多倍的价格卖给外国人”。出生于西班牙的历史学家伊本·赛义德知道马达加斯加岛,他在13世纪曾效力于蒙古王公旭烈兀汗孛儿只斤·旭烈兀(1217—1265年),蒙古族,成吉思汗之孙,拖雷之子,忽必烈、蒙哥和阿里不哥的兄弟。4人同为拖雷正妻唆鲁合贴尼所生,旭烈兀是伊利汗国的建立者,西南亚的征服者,在1258年灭阿拉伯帝国。——译者。他曾被人告知,被中国人驱逐出柬埔寨的一部分高棉人,成功找到了前往马达加斯加岛的航路。

但是远方的中国人所了解的信息,可能只是几个世纪以来印度尼西亚人航行去过的那些国家可知信息的一小部分。在印度,人们一定知道马达加斯加岛的存在(它被阿拉伯人称作“al-Qumr”)。印度商人直接与非洲内陆进行贸易,在津巴布韦村庄的遗址中还能找到他们用来交易的玻璃珠,有些村庄残迹的历史可以追溯至公元500年。大象可以被驯化,用于劳动和战争,只为取得象牙而杀死私人饲养的大象的代价太大。因而,大概就是在那个时期,象牙成批流入印度。非洲象牙更大、更柔和,更适于雕刻,因此就这一点而言,非洲象牙比印度象牙更令人满意。象群如此庞大,以至于实际上它们在海岸边就可以被捕获。

马达加斯加岛的佤克佤克人在非洲内陆的象牙和黄金贸易做得很好,可与阿拉伯贸易商一争高下。人们通过深挖的壕沟和通道可以抵达金脉。通过在下面点火,地表岩石被加热,之后再往岩石上浇冷水,岩石表面就裂开了。由于孩子们在矿井的狭窄空间中更容易穿行,成筐的矿石就由他们带到地表。到达地面的岩石被清洗,便于提炼。

然而,非洲人自己对黄金不那么在意。细致的金粉被倒进豪猪毛的空心管中,以确保它们在到达海岸之前被妥善保管。随着与外部世界的接触越来越多,非洲的统治者们控制了与印度的贸易,他们把金粉和象牙交给等候的商人们,并将换来的回报——印度布料和玻璃珠——分发给他们的臣民。

东非地区的其他商人不喜欢佤克佤克人。阿拉伯人虽然憎恨他们的海盗行径,但是尊重他们的航海技术。这些来自印度尼西亚的竞争对手则因为有成员“长得像突厥人”而声誉良好。他们可能是从中国周边的国家雇佣来的,或者是被驱逐出柬埔寨的高棉人。

公元945年,一支佤克佤克人的船队出现在东非海岸,围攻了奔巴岛上的甘巴鲁城(the town of Qanbalu)。在新来者的战争目的明确之前,甘巴鲁城的居民们就问他们想要什么。他们的回答很坦白:他们是来索取“象牙、龟甲、豹皮和龙涎香”的,这些是他们的家乡和中国所需的贸易物。除此之外,他们还想抓捕辛吉人,“因为辛吉人强壮,可以充当奴隶”。为了达成目标,他们对非洲海岸边的城镇和村庄大肆劫掠。但是甘巴鲁城被重重加固,所以他们的征服不那么成功,最终他们被击退,乘船离开了。

从本质上讲,印度尼西亚人和阿拉伯人对待非洲内陆的态度是一致的,那就是掠夺。佤克佤克人购买奴隶,并将他们带回马达加斯加岛,以便照看他们驯养的动物和在他们的梯田(与远在东方的菲律宾的梯田模式类似)中充当劳力。

然而,一段时间之后,佤克佤克人的影响被证明在很多方面是有益的。他们从亚洲带来的农作物包括大米、香蕉、甘薯、甘蔗、面包果、杧果、小扁豆和香料。佤克佤克人将椰子树和各种园艺植物引入非洲。马达加斯加语使用斯瓦希里语中家养动物的词——狗、驴、鸡、猫、山羊、绵羊——暗示这些动物是被第一批在东非停驻的居民带过来的。当这些农作物从马达加斯加岛西侧佤克佤克人早期定居点的对岸赞比西河河口三角洲开始,从一个社群向另一个社群传播,直到深入非洲内陆,它们丰富了非洲人的生活。这些新的农作物可能通过一些重建的路线进入非洲:从靠近赞比西河河口的地方一路向北,抵达赤道的巨大带状线路,被戏称为“香蕉走廊”。香蕉最终成为乌干达的日常主食,那里的人们对印度洋或者这种新食物的起源一无所知。

佤克佤克人的影响在诸如木琴等非洲乐器A. M.琼斯(A. M. Jones)在《非洲与印度尼西亚:木琴与其他音乐和文化要素的证据》(Africa and Indonesia: the evidence of the xylophone and other musical and cultural factors,Leiden,1964)一书中提出的关于在西非广泛流传的木琴起源于印度尼西亚人在大西洋航海的理论很浪漫,但是不足以取信。,以及钓鱼和耕作方法等方面都可以找到踪迹。一种在马达加斯加岛用来打开椰子的锉刀和一种双阀风箱都毫无疑问是源于印度尼西亚的。

尽管佤克佤克人带到非洲的大部分东西是新奇的,但是他们对于自身的过去则显得有点漠然。几代人过去了,关于他们来源的真相渐渐融合到神话里,而且他们越来越远离印度尼西亚的文化,只剩下语言和对于死亡与丧葬风俗的执着。其中一项风俗是在人死后7年,将尸体挖出来,由队伍抬着穿过社区,这种仪式被称作“死者归来”。随着马达加斯加岛海岸地带的人口中非洲人越来越多,佤克佤克人遂向这个大岛的山区内陆迁移。与其他地方的移民一样,他们放弃了一项他们已不再需要的技术,那便是穿越外海的能力。尽管他们仍保留将统治者安葬于银制独木舟的习俗,但是他们再也不能回到家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