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日月如梭,我进入《红楼梦》研讨领域,不觉已过了30个年头。前3年,我未写一篇文章,只在慢读深读原著,广泛阅读有关文献,同时谨慎思考选题问题。选定《红楼梦》中的女性人物艺术形象为研讨选题,有四方面原因:
一、曹雪芹期求推翻人类文明史上的一个大案——“男尊女卑”。这位文学大师的科学思想、科学勇气,极大地震撼了我。在文字狱最严酷的历史时期中,他竟敢于开宗明义,在小说的开端,公然对男权主流文化发起挑战。在小说的第1回中(含甲戌本《凡例》),他明明白白、言辞恳切地向读者交代了他的写作动机、目的、方法:
此书只着意于闺中。
书中所记何事,又因何而撰是书哉?……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推了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之须眉,诚不若彼裙钗?
……闺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则一并使其泯灭也。
何妨用假语村言,敷衍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
开卷即云“风尘怀闺秀”,则知作者本意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
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
我半生亲闻亲睹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消愁解闷。
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
……
如此反复申述、恳切说明他的这部书是要借几个“异样女子”故事,拨乱反正,把歪曲的历史纠正过来,归于正道。就是说,他是要以几个“异样女子”作为他的理想人物之代表,通过她们,表达他的人生理想、社会理想的。
已经说得够明白、清楚了,但曹公似乎还嫌不够深、透,于是在小说的第2回,便让小说的男主人公贾宝玉出来代他立言,作深度表态了。贾宝玉说:
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
接着,又让与贾宝玉相对应的甄宝玉说出了他的“女儿论”:
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
一北一南两个性格不同的孩子,不约而同、直言不讳地说出了他们的女性观。
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文中说:“母权制的被推翻,乃是女性的具有世界意义的失败。”男权制取代母权制之后,一切权力落入男子手中,女性开始沦为奴隶、工具(种种工具)、物(种种物品)。在中国,这一女性失败史已经延续得太久太惨烈了,是结束这一历史公案的时候了。于是,在中国封建社会进入后期,开始历史大转型时,作为一个具有早期民主启蒙思想的文化巨人,曹雪芹站出来说话了。
为了拨乱反正,曹公像一切伟大启蒙者一样,动用了每个历史大转型时期必用的辩证法法宝——“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便不足以矫枉”。他太希望撼动男权中心主义的大山了!
第13回,曹公又借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塑造了两个“脂粉队里的英雄”——秦可卿与王熙凤的女强人形象。秦氏是指出贾府大厦将倾之第一人,她临终时托梦给凤姐,提醒她贾府将“树倒猢狲散”。凤姐协理秦氏丧事,首先抓出宁国府的五大弊端,然后断然采取措施加以整顿,立见成效。曹公在这一回回末,写下了对这两个少妇的点赞:“金紫万千谁治国?一二裙钗可齐家。”男权主义的当权者尸居余气,已经完全腐朽了,只能败家败国,但是天不会坍下来,因为闺中历历有人,她们在修身、齐家、治国中均堪称女杰。对此点赞,岂能等闲视之?1964年,毛主席在与王海容、孟锦云的谈话中,说:“曹雪芹把那个凤姐写活了。”并认为王熙凤是当内务部长的材料,称赞她有战略头脑。
继而,曹公写了贾宝玉对女儿的认识的深化过程。宝玉自小是在贾母和女儿丛中长大的,通过长期相处,他对女儿是不断有新体认、新感悟的。约7年之后(第20回),他看到女儿们与贾环玩耍之间浊清反差如同云泥,他想:
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
也是7年之后(第36回),宝钗等劝宝玉认真读书,为走仕途经济之路作准备。宝玉对此感慨甚深:
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得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秀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
独有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话,所以深敬黛玉。显然,此时贾宝玉的男浊女清之论,与他儿时的“女儿论”相较已有所深化。
8年之后(第59回),因一个老妇人对藕官等女孩十分刻薄,贾宝玉申述了因恶浊的男权文化的浸染、毒害,成年女性的异化是严重的:
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的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子;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死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贾宝玉已经在观察、思考成年女子的变化原因。
约第9年(第77回),抄查大观园之后,女儿们遭遇大劫难,周瑞老婆等不容分说,便把司棋押出大观园。宝玉目睹惨状,恨道:
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
这就回答了他一年前的追问。他看出男权社会和男子的恶浊对女性的浸染、毒害是深重的。那些丧失了女儿清洁初心的女子,演变、恶化、异化成男权的帮凶,是比男子更可恶的。
在宋明理学甚嚣尘上的历史时期中,曹公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从各个不同层面上,层层深入,揭开历史真相,明证男权中心主义已经彻底腐败、烂掉,它的僵尸的臭气在毒化原本清洁的女子。
能够有机会读到这样一部为人类文明史纠偏,把歪斜、失衡的历史扶直、纠正的惊天伟著,能够有机会欣赏曹公所赞颂的少女的纯真之美、飒爽英姿、超逸风调,少妇的卓异才智、奇崛胆识、革新能力,老人的世事明察、人情通达和博爱精神,能够对这些艺术形象进行细品、细析、鉴赏,真乃人生中的一大幸事!
至此,我的研讨选题,已经显现出来了。
二、曹公关于创作这部小说的宣言,是发人猛醒的。但作为小说,更重要的在于怎么写,创造了什么样的艺术形象,这些形象有多少新的广度、深度、历史向度。曹公是一位小说创作巨匠,他明示了他的理念之后,便挥动五色笔,尽情尽性,泼墨如水,如同钱塘江八月大潮汹涌而来,艺术法门五光十色,层出不穷,为众女儿们写真、造像了。在其笔下,老、中、青、少各年龄段的女子,分为多种系列,腾挪跃跳于纸上,人人五官生动,五音俱发,五情活泼,五欲彰显,如同夜空中的繁星,闪烁锃亮,或相辅相成,或相反相成,互相交织,彼此辉映,令人想起李白的诗句“仙之人兮列如麻”, “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古今中外文学史上,有哪一位小说家曾在一部篇幅并不特大的小说中,塑造出如此众多、奇崛、精彩的女性形象来?尤其是那些“脂粉队里的英雄”们的群像,谁曾见到过?从贾府3位小姐,到外来的众多女儿,以及她们和贾宝玉身边的丫鬟们,她们都是十五六七岁,她们都生活于同样的环境中,生活内容与方式亦大体相同,人生处境也大致相类,但是,曹公却能把她们的个性鲜明地区别开来、揭示出来。以怡红院为例,这里有大小丫鬟十三四人,一个个面目、心理,无不有独特标识。12个从苏州买来学戏的小女孩,她们在人生中亦各有独特行止、突兀故事,结局亦各不相同,龄官、藕官、芳官、菂官无不令读者难忘,感叹唏嘘。至于贾府的四大少妇、五大“首席大丫鬟”、四大奶娘、四大陪房嬷嬷,已成为红学界的热门论题。探索这些女性形象之壸奥,探索其美学价值,掘取其历史内蕴,揆度其哲学意涵,多么具有吸引力!我虽愚蒙,但难以排拒其艺术魅力,终欲勉疾一试,对这些神灵般的女性形象进行一番品鉴。
三、男尊女卑,轻视、歧视女性的封建残余思想意识,依然以各种形态,顽固残留在某些国人的内心深处,并不时地冒出头来。这种残余思想,也侵入了红学领域,影响着对许多红楼女性的鉴识、评价。这也是我选题的原因之一。
男尊女卑思想,是根深蒂固的。且不说孔夫子的“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以及石崇让姬妾劝酒不成就杀人这类事情,只说说文学巨匠苏轼吧:他在被贬黄州时,仍步魏代曹彰以美妾换人“白鹘”马、唐代鲍生以四妾换人“紫叱拔”马、梁代綦公以妾换马之后尘,临行宴中,命侍姬春娘劝酒,有蒋公问苏轼:“我以白马易春娘,可乎?”苏轼当即表示可以。蒋公遂作诗:“不惜霜毛雨雪蹄,等闲吩咐赎峨眉。虽无金勒嘶明月,却有家人捧玉卮。”苏轼亦作诗回应。春娘上前说:“……学士以人换马,则贵畜贱人矣!”遂口占一绝:“为人莫作妇人身,百般苦乐由他人。今时始知人贱畜,此生苟活怨谁嗔!”遂下阶,触槐而死。苏东坡的这类以姬妾作交易的事,并不罕见,历代大文豪有几个不是姬妾成群的?
闻一多先生在《宫体诗的自赎》中指出:宫体诗人只有色欲、肉欲,“专以在昏淫的沉迷中作践文字为务”,他们的诗是“没心肝”的。其实,何止宫体诗人,唐代、宋代著名诗人、词人“沉迷”女色、“没心肝”的难道只有十个八个?他们把女性作为淫乐工具,在作品中“作践”女性的色情之作何止千百。尤为卑劣者,不少著名诗人、词人的作品中,均出现过“十三余”(岁)的少女。他们竟玩弄未成年女孩子,并不以为耻,还在作品中加以炫耀。后人还把这类人这类作品当作佳话、佳作传播,有的迄今未得到应有鉴裁。
古人有古人的时代、阶级的局限,那么今人又如何呢?在招聘员工时歧视女性,在生育中重男轻女的事,不是时有所闻吗?再看已揭露出来的腐败分子,多数都有“二奶”“小三”,有的甚至有N个。他们显然依旧是把女性作为玩物和泄欲、生育工具的。在知识分子中,这种余毒就没有吗?时至2017年,还有一位女士到处宣讲“女德”,认为“女子不经媒而自嫁,是侮辱祖宗的大不敬行为”,并认为“女德乃齐家之要”,女人应“旺夫齐家”。这种封建主义女性观竟然在高校也有其讲席!
这种封建残余意识,在红学研究中,也是有所反映的。比如,把林黛玉判为“病态美的典型”,有才无德,“心地褊窄”“待人刻薄”的“刁女”;薛宝钗处处藏奸,为“奸毒之雄”;把王熙凤判为“美女蛇”“贾府的曹操”“养小叔子”“白昼宣淫”的荡妇,好出风头的女人;判探春为“对生母冷酷无情”“令人齿寒”的女子;把李纨视为谨守“三从四德”因而得以善终的“样板”;称平儿“有古名臣事君之风”;袭人被评为“救宝玉”的“高贵的灵魂”;把只有16岁的小红视为“奸淫狗盗之徒”“天生的野心家”;妙玉更因“俗欲未断”被骂得狗血喷头;对已届高龄的贾母,亦有人拾前人余唾,称她有婚外恋情。凡此种种,难道与研究者女性观尚残存着封建主义余毒无关吗?
四、师友的指教,学生的促进。徐朔方师、刘操南师给我的教诲,对我的影响是很大的。著名红学家蔡义江师、吕启祥研究员给我指导、给我赠书、推介我加入中国红楼梦学会,更是关键性的。我的所有著作都是以蔡老师校注的《红楼梦》为主要依据的。还有其他师友对我的支持与帮助,我在《甬上悟梦——红楼文化重镇纪事》一书中已有所记述,这里不再复述。这里我很想说说的是学生对我的《红楼梦》研讨的有力促进。
我曾在宁波师范学院中文系、宁波大学中文系、浙江纺织服装学院、宁波高教园区南区6所高校联合举办的选修课程中开过“红楼梦研究”选修课,不但选修人数之多、热情之高使我吃惊,而且此门选修课的成果也使我深受鼓舞。有一届师范学院中文系两个班级学生的毕业论文,竟有20多人的选题是关于《红楼梦》的。我的选修课是以“小论文”为考核方式的,同学们的小论文的许多见解之新锐,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曾把他们的小论文打印成册,除自己珍藏外,还向《红楼梦学刊》编委会推荐。《学刊》编委会选择了6篇在《学刊》中发表,并在“编后记”中加以点赞。这在高校中尚属首次。在选修课中,我曾就红学界争议最大的王熙凤的形象向女同学作问卷调查,结果再次使我吃惊了:所有女同学都认为凤姐是女能人、女强人,是敢于冲击男权文化纲常的艺术典型;都认为凤姐是《红楼梦》所有人物中写得最鲜活、艺术魅力最强烈、最具美学阐发空间的人物。为此,我重新反省了我的女性观、历史观中,是否存在封建残余思想。这促使我多次改写我的凤姐论。
上述这些人与事,使我在到达退休年龄时,毅然决定接受“返聘”。当时,先后已有两所高校、一家出版社、一家文化研究所希望特聘我。从经济上说,“返聘”工资每月300多块大洋,而接受外聘工资则是其10多倍。我考虑的是,一旦离开,我的研究必然受到严重影响,甚至有暂时中断的可能。我没有过多考虑,便作出了决定。我的《红楼梦》女性人物系列研究论文,有不少是在此期间完成的。我的10多本著作多数是退休之后,尤其是70岁之后完成的。所以,在我80岁生日时,我的学生、校友送给我的生日贺词为“霜叶红于二月花”。
当然,句号尚未画上。如果我还能活上八年十年,我无疑会将全部精力与时间,投入红楼女性人物形象研讨中去。我将争取十年八年后拿出《红楼梦女性人物形象鉴赏》新版本来,还将力争写出它的续集,把原未单列的王夫人、尤氏、赵姨娘、香菱、夏金桂与宝蟾、尤二娘与尤老娘、周瑞老婆、林之孝老婆、藕官、秋纹、侍书、智能儿等都单列出来,量体裁衣,各写出一篇短文来。这些人,大致均属“正邪两赋”一路人,曹公均“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她们的形象均有其某些美学价值、认识价值和道德评说空间。还有马道婆、娇杏、彩云,乃至多姑娘、鲍二老婆等,她们各有自己的独特位置、灵魂辩证法,都是可以写一篇鉴赏小文的。
我想,如果我能完成这个新版《鉴赏》及其续篇,到某天在太虚幻境遇到曹公,我也许不至于过分愧对他了吧?
2017年5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