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易装:
是真名士自风流
一
人类着装,作为一种显性层面上的文化现象,它曾是人类性别、身份的一种标识。尔后,随着阶级等差的产生,着装又演化为社会等差制度和性别秩序的标志。于是,男女易装(主要是女着男装)便被视为危害社会秩序和男女“大防”秩序的丑恶行为。《圣经·旧约》说:“女人不该穿男人的衣服,男人也不该穿女人的衣服”,如果谁违反了,“上帝就会厌恶你”。在中国,以伦理宗教形式规范人的社会行为的封建礼教,更一直为此喋喋不休。《礼记》《礼记集解》《孔子家语》等著作中都曾有“男女有别”、男女“不亲授”、“不同巾栉”等条款。这些“不同”自然要导致“男女不通衣裳”之戒律,男女易装历来均被视为“服妖”“妖服”。然而,现实却总不是宗教家和伦理家所规范的那样,女着男装之事从来没有断绝过。特别意味深远的是,在宋明理学甚嚣尘上,闹得家喻户晓的明清两代,女子易装的故事反而更加多姿多彩、大量涌现出来。曹雪芹在《红楼梦》中,艺术地展现了这一意蕴丰厚的历史文化现象。
《红楼梦》中女子易装的故事,是以史湘云易装故事为中心的。
湘云易装故事是经过小说家精心构思的。
曹雪芹首先从侧面引出这位少女爱着男装的妙事。端午节后一天,湘云来到贾母处,她是按封建贵族的规矩着严装的。这引起了贾母等人的非议,于是湘云也表达了她对五月天还严装紧裹、违背人性的着装规矩的反感。由此引出了一系列关于这位少女的着装轶事。薛宝钗讲了湘云曾将宝玉的服饰从上到下全套换上,“猛一瞧,倒像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哄得老太太只是叫‘宝玉’”。林黛玉也随之津津有味地描述了前年湘云披上宝玉的斗篷扑雪人摔跤的故事(第31回)。
对此,红楼人物(包括宝钗、黛玉)的反应是热烈的。面对湘云的这种公然违背封建礼教的服装形象,众人都“撑不住笑了”,老太太更明确地取欣赏态度,她笑道:“倒是扮上男人好看了!”
由宝钗、黛玉的描述,加上众人的热烈反应,特别是老太太点睛式的评说,史湘云意蕴独特的易装形象便呼之欲出了。在此铺垫的基础上,第49回便展开了对湘云易装的正面描写。
那是一次大观园的名媛大聚会,众姐妹花团锦簇,各具风采,兴会无前,来到稻香村商量芦雪庵即景联句之事。来得最迟的是史湘云,但她却别具一格,独领风骚。首先发现其独特性的自然是林黛玉。她看到史湘云来了便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又指出她“故意妆出个小骚达子来”,兴奋、羡慕之情溢于言表。史湘云也对自己的打扮十分得意,她自我炫耀道:“你们瞧我里边打扮的!”她一边说一边脱了大褂子,从外到内,让大家看她的“全副武装”,活脱脱一个风流公子潇洒男儿。所以众人见了无不喝彩,都笑道:“偏她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她打扮女儿更俏丽些。”
接下去,是极富诗情画意的芦雪庵即景联句的热闹场面。在这样的场面中,自然又是这个“孙行者”独领风骚。先是她和宝玉自己动手,生烤鹿肉,她一边大吃大嚼一边大发议论:“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块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黛玉故意嘲笑她作践了芦雪庵,她当即回击道:“‘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从服饰到言行举止,简直成了“竹林七贤”中的风流人物。果然,在联句中,12人共联70句,她一人就抢得18句,连大观园中的桂冠诗人林黛玉也比她少了6句。在联句中,她“扬眉挺身”,大说大笑,力战众人。面对这样一个少女,人们想到的恐怕多半是“斗酒诗百篇”“挥袂而九野生风”的男性诗人们的浩荡雄风,而不是什么名闺佳丽吧。
史湘云的个性似乎已被彻里彻外地揭示出来了。但是,曹雪芹却未就此打住,而是另出新招,取烘云托月之法,描写了史湘云易装在大观园中引出的一股易装热。首先写的是芳官。那是在第63回群芳开夜宴中,芳官响应宝玉反对“俗套”的倡议,卸装宽衣,和宝玉(而不是和别的女儿)划起拳来,众人笑道:“他两个倒像是双生的兄弟两个。”接着便写了芳官从上到下都改了男装,又改了个男儿名字。芳官对此十分称心,还要宝玉出门时把她和小厮茗烟一样带出去。于是一发而不可收,史湘云又将她的丫头葵官也改扮成小子,又把葵官改名为“大英”,因她姓韦,姓名便成了“韦大英”,再通过谐音,便有了“唯大英雄能本色”之意,从而与她所自诩的“是真名士自风流”相对应。薛宝琴又由此受到启发,也别出心裁,把她的丫头豆官改扮了一番。
这股易装改名风,使大家精神振奋,人人觉得新鲜,连老成的寡嫂李纨也表示喜爱。发生在贵妃省亲别墅中的这个少女易装“连续剧”,自然不是闹剧,而是有其深邃内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