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
冷月葬诗魂

引言

《红楼梦》是一部以长歌当哭的悲愤诗。这不仅是就其情节、人物、场景、语言等方面的充沛诗意而言的，而且还特指曹雪芹常以诗来写小说。这在中国小说史是一大发明、一大创新。以往的小说中虽然也有一些诗歌，但多为作者把自己的诗塞进小说，与小说本身关系甚少。曹公则完全不同。他不仅以诗词曲赋来谋结构、写景物、交代时代背景与社会环境，而且以诗写人，为那么多性格各异的人物代拟诗歌，代谁就活脱脱是谁的形容、情怀、思想、品性、声口；而且诗之诸体皆备，无体不妙，令人拍案叫绝。我们可以称这些诗为“小说人物诗”，大多是小说人物心灵点睛之笔。它能把性格最复杂、最难把握的人物的隐秘的心理律动、最难言说的灵魂真相、最不便明言的人物之间的关系等等，用一二首诗或三两个诗句点画出来，让读者无限神往，回味不尽。可以说，在林黛玉、贾宝玉、薛宝钗、史湘云等人物名下具有代表性的诗词，都是不可或缺的。这些诗词，就是放在唐诗、宋词中，也绝不逊色，甚至堪称一流的。以我的体悟来说，不认真研读这些诗，是难以真正读懂《红楼梦》、难以真正领悟《红楼梦》的诗性和人物的诗意的。如果不读林黛玉的诗，我们就无法深入林黛玉的内心深处，无法认识林黛玉，林黛玉的形象就会黯然失色。

正因为这些诗歌具有独特的小说美学以及诗歌美学价值，所以在红学领域中，已有一些研讨这些诗歌的专著、专文。其中，蔡义江师的《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成书最早。其他专著，我见到的也有四五部了。

但是，直到20世纪末21世纪初，仍然有人既不对跳动着诗歌韵律的红楼人物作必要的赏析，更未对那些包含着生命哲思的人物进行品鉴，便写下了这样的粗粝评语：《红楼梦》中的诗词“大多数”“都是第三流以下的劣作”，曹雪芹是“蹩脚诗人”。是有意炒作呢，还是缺乏起码的文学欣赏水平？令人莫名。

姑且搁下这些旧公案，来看红楼诗人的实际情形吧。

曹公让两位江南少女诗人林黛玉、薛宝钗接踵来到荣国府，不久之后，她们便在诗路上分道扬镳了。曹雪芹给她们的判词是合在一起的：“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著名红学家王昆仑在他的名著《红楼梦人物论》中给她们的评语为：“宝钗在做人，黛玉在做诗。”“宝钗把握着现实，黛玉沉醉于诗意。”在大观园诗人中，黛玉的诗最多。她的诗就是她的生命的年轮。最终，她以焚诗稿为自己的生命画上句号，离开这黑暗、丑陋、罪恶的世界，魂归离恨天去了。所以我以为，以她自己的诗句“冷月葬诗魂”来概括她的一生，是最为贴切的。有的版本作“葬花魂”，有些红学家以为“葬花魂”比“葬诗魂”好。我以为，黛玉的第一首诗、代表作《葬花词》葬的就是花魂，诗人是不会在自己的诗中重复一次的。

评论林黛玉的专著、论文，车船难载，我不想再写《林黛玉新论》，以免读者厌烦，只拟撷取二三片段，略谈我对这个顶峰艺术形象的研读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