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学论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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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學概論

第一講 我與敦煌學

我是從一無所知慢慢走到喜愛敦煌學的,其間經歷,相當艱苦,許多條件不允許我做得很痛快,是輾轉地想着法子,拼拼凑凑地把這個工作做下去的。現在想起這段經歷來,一面覺得有些不舒服,另一面却又感到非常高興:因爲在條件如此不充足的情況下,居然讓我做成了一些事。

敦煌學之所以吸引了我,與我的興趣及我的家庭教育和老師教育有關。近年來,我有一個關於教育的設想:就是一個做科研工作的人一定要同他自身的一切條件相配合。條件有兩種:一種是生理條件,一種是社會環境。譬如一個人記憶力很好,他可能搞歷史,另一個人理解力很强,他就適於搞哲學或自然科學。所以,一個人生理上的特點,與他的前途、成就,有很大的關係。在此,我想講講自己生理上的優劣。老師、親友往往説我的天賦是比較强硬的,但是,我自己覺得是一個很遲鈍的人。也因爲遲鈍,纔引出幾件事情來。其一是我一輩子不做欺騙人的事情,一輩子讀書都是規規矩矩,老老實實,從頭做起,不敢偷懶的。也就是説自己知道廉恥。孔子曰:知恥近乎勇。因此,我在學術研究道路上,就有一種毫不爲人所難的脾氣。三十年代,在很艱難的條件下,靠教書積攢起來的幾個錢,到歐洲去。假如没有這個戆脾氣,我自然也不會鑽進敦煌學,因爲那個時候,我没有地位和經濟支持。等我到了巴黎,看過幾十個博物館以後,纔下决心把我國文物搞回來。爲此,我連從巴黎大學得博士學位的機會也放棄了,聽從王重民先生的話,加入他們的行列。這個行列,當時在歐洲衹有三個人:王重民、向達和我。他倆是以公費到歐洲去的,我却是自費的。因此,我奮鬥的範圍是比較小的,王重民先生分我搞漢語音韻,我自己稍微擴大了一點,也搞儒家經典、道家經典等卷子。假如我不是戆頭戆腦的話,哪個不想得個博士學位歸國呢!生性使我這樣。另一方面是家庭和老師的教育。我父親是雲南東部昭通十二州縣光復時的領導人之一,年輕時,就接受梁任公、章太炎先生的影響,是非常愛國的人。他平常教我愛國思想,從小就要我讀格致教科書等科學知識的書。總結父親給我的影響,主要是這兩方面。有一回,我躲在稻草堆下看《紅樓夢》,被父親發現了。他啟發我:孩兒,你要看《紅樓夢》,是怎麼看的?講給我聽聽。我怎麽講得出來,不過是看故事嘛!父親就説:裏邊的人仔細看看,到底有哪些人?你給我找出分别來。我得了這個題目,《紅樓夢》是仔仔細細地看過的。所以,現在還稍稍有點《紅樓夢》的知識,雖然,從那以後,我不看了,從中學畢業到考上大學,再也没有看過。我想我的情況對大家會有所啟發的,所以,希望大家了解自己,首先了解自己應該走甚麽路。譬如搞敦煌學罷,有的人對搞佛教經典有興趣,有的人對搞儒家經典有興趣,有的人可能有興趣搞歷史,也有的人想搞藝術,等等,因人而異。你們對於自己的思想、生活及性情脾氣有個了解以後,走起路來是輕快的,是能够堅持到底的。不然的話,見異思遷就完了。我父親有一件事情使我非常感動,他喜歡文天祥的《正氣歌》,幾乎每年都要寫一次,並且都寫成大的條屏,可以在墙上掛的。所以,我八歲時就把它背熟,父親給我講解。我一生之所以有一些愛國主義思想,恐怕要數父親的影響來得大。

我也有缺點,一生脾氣很戆的,到處和人家不合。解放初,我没有發表過一篇文章,因爲拿出去,人家不歡迎,發表以後要受批評的,所以,就不發表,這是我的缺點。我不大聯繋群衆,但是,我一生職業是教書,所以,我對青年是熱愛的。爲了青年,再大的苦我都吃得,這也是我的脾氣。

我從事敦煌學,也同這脾氣有關。早年在四川讀書,一位老師教我讀詩詞,告訴我朱彊村的《彊村叢書》收的第一種詞集是敦煌發現的,即《雲謡集曲子詞》。從此,我開始知道敦煌有材料,但是,還不懂。後來到北京讀書,王國維先生經常告訴我們:某個東西敦煌卷子裏邊有,你們去看看罷!某個東西敦煌卷子裏邊也有,你們去看看罷!因此,我經常去清華圖書館找敦煌的東西看,從此,産生興趣。及到後來,見了王重民,要我去搞敦煌的音韻卷子,我同意了。抄了許多卷子,拍了許多照片,又看了許多壁畫。伯希和的《敦煌圖録》給我很大的啟發,在這本書裏,我發現我們整個文化史裏許許多多的東西,突然愛好敦煌藝術了。抗戰期間,我又在四川,他們組織了一個敦煌藝術研究所籌備委員會,請了三個人:向達、常書鴻和我,要我們到敦煌去設計一下。向達和常書鴻去了,我没有去。向達回來告訴我:敦煌藝術的體系是怎麽樣子的,又給我看了許多照片,更激發我對敦煌藝術的愛好。當時,我在四川三台的東北大學教書,由於找不着材料,身邊衹有從巴黎拍攝回來的幾百張敦煌卷子的照片。既然不能研究敦煌藝術,就研究敦煌卷子罷!但是,時刻想念着敦煌藝術。這個時候我在讀五代人的詞,看到許多同敦煌藝術有關係的材料。記得有個學生來問我:《木蘭詞》的“對鏡貼花黄”怎麽個講法?他説:我們看了若干書,都講不出來。我説我從《敦煌圖録》裏看出來了。原來唐末五代的婦女喜歡剪些花鳥貼在臉上,譬如剪個蝴鲽、牡丹花,甚麽蟲鳥之類,貼在臉上。後來我又在温庭筠的十八首《菩薩蠻》詞(專講婦女裝飾的)中下功夫,拿敦煌文物來證明温庭筠的詞,得到了説明。不過,我這個説法多少還是一種感性認識,還没有落到理性,等到我在三台做了三年多的研究工作,完成了《瀛涯敦煌韻輯》之後,才從感性轉到理性。這裏不單單是讀讀詩詞而已,而是整個敦煌文物都在説明與中國全部文化有關係。因此,我轉而搞歷史,搞音韻學。這個時候,我完成了幾個東西,一個是《瀛涯敦煌韻輯》,一個是敦煌傳記,譬如關於敦煌王的傳記,那時稱陀西王,有兩家:張家和曹家。我給他們作了很詳細的註解,補了《唐書》和《五代史》。還寫了一篇關於敦煌科學家的傳。以上是我從事敦煌學研究的兩個階段,從藝術品慢慢地轉入遺書。到現在爲止,我仍然以敦煌卷子爲基礎,到底有些甚麽結果,很難説。我也不敢説我取得的一些結果就完全成熟了,現在也還想加深,修訂。

把五十年來的成果,一樣一樣地説一説,可能對從事敦煌學研究的同志有些幫助。我的成果大體可以分爲兩大類:一類是校録,即將敦煌卷子拿出來校對並抄録,有次序有系統地搞;一類是研究。校録工作往往爲研究工作做基礎,根據校録好的材料進行研究。但是,我的研究工作追不上校録工作,因此,現在還有不少校録的東西衹能成爲校録,没有法子進行研究。當然這也是直接與敦煌學有關係的東西。

另外,是爲敦煌學而做的工具性的東西,譬如我把敦煌所出的佛教經典做了個統計,得了一個結果,對我們將來研究敦煌學可能有用處。

我還做了一些敦煌卷子的摘録。這些東西没有法子考證,而是爲以後研究提供一種方便的。譬如説敦煌卷子有一個尺度:卷子多大、多長,每行多少字等,有一定規矩。這個卷子寫完以後,最後寫甚麽人寫的,誰翻譯的,也有一定規矩。我就把敦煌大德、敦煌寫僧、敦煌寺觀全部摘録下來,讓研究敦煌的人,根據我的摘録,推測其他没有著録的卷子的時代。從哪個經生寫的,可以知道這是哪個時代的卷子;從某個經典有這個人名字,可以知道它是甚麽時候寫的;這個經典是哪個廟宇的,衹要看看這個廟宇的相同經典,就知道了等等。所以,現在研究卷子的人,都可以利用我這個摘録做工作。這種校録工作很大一部分是工具性的東西,要稍稍多講幾句。編工具書這件事,我們研究學問的人,非做不可,可惜有些學人不大看得起工具書和編工具書的工作。回憶我的老師王國維先生,他每研究一種學問,一定先編有關的工具書,譬如他研究金文,就先編成了《宋代金文著録表》和《國朝金文著録表》,把所能收集到的宋代、清代講金文的書全部著録了。他研究宋元戲曲,先做了個《曲録》,把宋元所有的戲曲抄録下來,編成一書。所以,他研究起來,就曉得宋元戲曲有些甚麽東西,哪個戲最早,哪個戲最後,哪個戲同哪個戲的關係怎樣,歷史關係怎樣,地理關係怎樣,人物關係怎樣等等,都清清楚楚。他的《宋元戲曲史》雖然是薄薄的一本書,但是,至今已成爲不可磨滅的著作。因爲他的東西點點滴滴都是有詳細根據的。所以,我也喜歡做工具書,我不怕人家笑話我:你這個專家爲甚麽編工具書,做一個編工具書的人呢?我並不以此爲恥,反而認爲做工具書是我們每個學人應當負起的責任。如果我們每個學人都負起責任來做一些工具書的話,那麽,好些工具書都可以及早做出來了。舉一二個例子,顧頡剛先生在燕京大學教書,領着許多年輕同志做“引得”。這些《引得》,把某書的某個問題完完整整地顯示了出來,我們現在都深得這八十一種《引得》的方便。我研究《楚辭》,也做了一個引得,因此,《楚辭》的每一個字共出現過幾次,也是清清楚楚的。研究起來,把有關的全部很方便地找齊,《楚辭》裏邊的這個字,總共有幾個意思,哪個是本義,哪些是後來變義,都可以辨得清清楚楚。所以,工具書是我們每個人都應當做的,直到現在,我做工具書的興趣也不减弱,甚至有許多東西,我干脆就抄録人家現成的。譬如我有一份劉師培先生著作的書目,就是把他做的書、文章,一條一條地抄録下來的。我要是做起文章來,就把劉師培先生這個東西翻開一看,材料都在一起,就拿下來了。所以,工具書是一定要做的,現在的情況,是太少了。在我們研究所裏,要提倡這種風氣,每人都要争取做一、二本工具書。你是研究《周禮》的,就做《周禮》的工具書;你是研究《尚書》的,就做《尚書》的工具書。這些東西也是我研究敦煌學的基礎,是我研究整個學問的一個極好的基礎。我的書桌上,書目一大堆,大概有一尺多高,都是我自己抄的,雖然它不是真正的敦煌學研究,但是,我研究敦煌學是確確實實這樣做的。譬如《瀛涯敦煌韻輯》這本書,寫好以後,我把它分類摘抄,反切抄一個,小韻抄一個,大韻抄一個……抄了五六種。不久前來了一個進修生,要讀《廣韻》,我就把這一套東西給他利用,結果把《廣韻》讀通了,也是靠工具書。

我的關於敦煌卷子的校録,大概有如下幾種:一種是對經典的校録,以《詩經》、《尚書》爲最多。關於《詩經》和《尚書》的校録,我差不多完整了,所有敦煌卷子都收在裏頭了。我的《詩經》校録,武漢大學有位教授要,我就抄給他了。他根攄這個寫了一本書,叫《鄭康成毛詩箋》,所以説,這個東西是有用處的。《尚書》校録,我仍在做,要努力做成的。除了《詩經》、《尚書》而外,我還有《春秋左氏傳》、《周禮》、《禮記》等校録,看來不能再繼續了,没有這份精力了。

第二種是諸子的校録,集中力量搞《老子道德經》。所有敦煌《老子道德經》的卷子都抄録完整了,並且已經寫成一篇二萬字的論文,題爲《‹老子道德經›的研究》。關於《道德經》,下面還要講,這裏先提兩件很有趣的事情,第一件是關於書名,《道德經》是現在的稱名,幾年前在山東銀雀山發現漢初寫本,不叫《道德經》,而叫《德道經》,倒轉過來説的。這是一個大寶,我的一個朋友得知以後,高興得很,寫信告訴我。我説在敦煌卷子裏已經發現了同樣的情況。第二件是關於字數。據《史記》説,《道德經》是五千言。不少敦煌的《道德經》卷子,每章標有字數,合起來爲四千九百九十九字,僅差一字。有人説應當是五千零幾十個字,那麽,太史公講五千言的可靠成分到底在哪裏呢?我認爲靠得住的成分是百分之九十五,靠不住是五千多兩字還是少兩字。可見,敦煌卷子可以證明史書的記載,這些都是很有趣味的東西,研究古籍的人遇到這樣的問題高興得很,所以,我做校録是比較用力的。第三種是《道德經》以外的道家經書。佛教有個《大藏經》,是把佛教經典匯集起來的大書,故叫“大藏”。杭州大學有過一部《嘉興藏》,是在嘉興刻的,這是最了不起的《大藏經》,兩三年前被中國科學院宗教研究所調走了。這部書,據我所知,在全國衹有三個完整的本子,其他都殘了。這部書是明末人刻的,先在南京刻,後來在蘇州刻,最後在浙江完成,所以,取名叫《嘉興藏》,本名叫《徑山藏》,俗稱《嘉興藏》,其雕版大概早就毁掉了。道教也有類似的書,宋代開寶年間刻過一部道家的藏經,稱《道藏》。《道藏》收的藏經,當然分量也很多,但是,我在敦煌卷子裏邊,細細地找,發現有《道藏》還没有刻過的道經,就此做了一篇文章,叫《敦煌本道教佚經考》,引起國内學術界的重視。校録工作衹是初步的,我對道教並没有研究,衹是校録,校出了這篇文章,成爲大家重視的東西,也是我做校録工作中自己比較滿意的東西。此外,還有韻書的校録,我用了四個本子:一本是拍攝的照片,一本是抄録的内容,一本是寫的提要,一本是做了匡格。韻書校録是我最早完成的敦煌學研究工作,彙集成了《瀛涯敦煌韻輯》二十四卷這部大書。校録中有很多很有意思的問題,如韻書卷子中有一卷,就是王仁昫那一卷,一個地方有一點胭脂,我很奇怪:爲甚麽卷子上會有胭脂呢?問了很多人,都弄不清楚。我看過的卷子大概有六千多卷,没有發現第二個有胭脂的卷子。那時我在四川三台,和我愛人是兩張桌子兩塊硯,她講:這個東西是否有道理,從此我就注意了。翻了唐宋以來許多人的書,發現唐代、宋代、明代都有一個傳説,説唐代長安有位女仙人,叫做吴彩鸞,每天晚上都要抄一部韻書,拿去賣給赴考的讀書人,所以,吴彩鸞抄過若干部韻書。這番話假若是一個人寫的,也不足爲奇,但是,唐、宋兩代人都寫,就連一生説話忠厚老實的歐陽修,在他的《歸田録》裏也説了這件事,就是説,他也相信這一傳説。我認爲有些道理,然後回想到這個卷子可能就是吴彩鸞抄的。於是,我着手研究爲甚麽會有這個故事,我研究了唐代讀書人的風氣、唐代婦女的風俗習慣、唐代的考試制度等等,寫成一篇論文,就叫《吴彩鸞書切韻事辯》。大意是這樣:唐代婦女的性格不像宋以後婦女那樣軟弱,倒是很精明强幹的,肯定有這樣一部分人,幫助丈夫出去考試,寫一部韻書給他帶去。唐代人考試一定要做詩,做詩一定要做長律,做長律背不了那麽多的韻,要家裏人幫他寫一部韻書,帶着進考場。所以,並不是説她每天晚上寫一部韻書,每天晚上寫一部韻書是文人好奇,故意擴充的,而是説有一個女人。這個卷子的字像女人筆跡,非常秀麗,不是男人手筆。唐代寫經人很多,三萬卷都是男人寫的,都是和尚、道士寫的,衹有這個卷子是女人筆調。所以,我就肯定這件事情是有的,不過,唐代人喜歡吹牛,所以,唐代傳奇把稀奇古怪的故事傳給大家,那時風氣如此。確實有一個婦女寫了這樣一部韻書,給了丈夫去考試,流傳下來就成爲“女仙”。這件事情可以説明:我們每研究一樣東西,一定會牽涉到若干問題。在我們文化史上要有一點發現是不容易的。抓住一個敦煌卷子,可以做一輩子工作。我有一位年青朋友,讓我給他選一個卷子,他研究了三十年,還不敢肯定。這個卷子是説一個廟子裏的經濟,今天某佃户借了幾升米,若干年以後,這個人還了好多米;某人又借了多少銀子,後來又怎樣……就是這樣一批賬目。我叫他去研究唐代寺院經濟同整個社會經濟的關係,他寫成了一篇論文,比較草率,我説你很多東西還不了解:你了解唐代的僧祇律嗎?你了解唐代寺院裏的田地是不納税的嗎?他又從頭到尾翻兩《唐書》,花了二年半的功夫,文章作了修改。結果還有較大的欠缺,我説除此而外,你還没有比較,應該拿這篇文章同其他材料作比較,現在仍在修改中。所以,我們在文化史上做一件對我們文化有所幫助的事情,真是不容易。真正要做好這樣一篇文章,要花一輩子的精力。假如把這篇文章做好了,唐代整個經濟制度裏邊最重要的經濟組織部門也研究清楚了,這就是對我們文化史的大貢獻。向達先生寫成《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這部書,我很贊賞。後來,給他提了個意見,他也回了信。我説:你的書好得不得了,但是,我希望你在這裏邊選兩個突破前人的問題,深入研究,使第二個人不能在你這上面添加一分材料,這樣文章寫上兩三篇就够了。他對我的意見非常贊同,他説:那麽,你看我這本書還是本通俗書。我説我不敢説是通俗書,但是,我們更需要你做更詳盡、更精深的一兩篇文章,我們没有第二個人能反駁你了,文章就算做到底了。

我研究敦煌學是如何開始的呢?七七事變的前兩天,我從莫斯科經西伯利亞,過僞滿洲國回到北京。我是逃出來的,那時候許多朋友勸我不要走這條路,和我同路的人有一個遇害了,我還好,總算冒險回來了。不過我帶回來的東西在滿洲里被日本人全部拿走了。幸而關於敦煌學的這部分材料以及許多考古學的材料没有帶在身邊,而是由一個公司給我寄回來的。到北京後,本來準備在北方教書,但是,情況不對,老朋友都勸我到南方來。就在我離京到天津的那天,盧溝橋事變發生了。天津站的站長也是我的老朋友,他要我趕快走,説這兩天天津也要發生事情。因此,我趕快到南方來,不幾天,果然盧溝橋事變又發展了,上海也開始抵抗了。於是,我帶着從法國運回來的書和照片,在蘇州一個小旅館裏,做起校書工作來。這與我搞敦煌學以及後來的發展很有關係,在當時條件下,這是我搞敦煌學的一個試驗。我用國外所得的敦煌材料,同國内已發表的校對,第一件工作是校對劉半農先生的《敦煌掇瑣》,對校的結果,使我無法繼續下去。劉先生這部書原是中央研究院刻的,錯誤很多,僅S.2011卷,即王仁昫《刊謬補闕切韻》一種,全卷共一千一百行字左右,可是,我校出來的錯誤竟有二千四百條之多。校完此書以後,我打定主意,將敦煌卷子裏的韻書部分進行全面整理,這是我研究敦煌學的第一件工作。東北大學從北京搬到西安,我跟到西安,後來又從西安搬到四川,我又跟到四川。《瀛涯敦煌韻輯》的稿子就是在那裏搞出來的,花了整整的三年功夫。全書分二十四卷,是鄭振鐸先生給我印的,他當時是上海出版公司的老板。我花了三年功夫,得到的收獲是甚麽呢?我發現近來所有研究中國古代韻書的人基本上都用《廣韻》這部書,原來《廣韻》以前的韻書都亡佚了。我這部書剛好填補這個空白。

與此同時,我又寫成一本《敦煌志》,由於分量太大,没法印出來。後來將總論部分改寫成白話,單獨出版,書名就叫《敦煌——偉大的文化寳藏》。這是我最早的成書,而《韻輯》是第二本。《敦煌志》除了總論以外,多已散失。爲甚麽呢?我在西安時,把文稿寄往成都,不久就得到郵局通知,説有一條船在漢口至重慶之間,被日本飛機炸了。我寄出的文稿也蒙受大難,喂了魚。後來我把留下來的零零碎碎的稿子彙集起來,收在《敦煌學論文集》中。《敦煌志》雖然早損了,可是,我至今戀戀不忘,因爲它收集了敦煌卷子中關於文學方面的卷子(包括詞、變文)以及歷史材料、社會材料,是很費了一點功夫的。抗戰勝利後,我到了上海,才看到日本大谷光瑞編的《敦煌文集》,覺得可補的東西太多了,所以,更惋惜《敦煌志》的亡佚了。將來有機會,我可能再補,但是,看看現在的身體,恐怕不大可能了,因此,希望别的同志能把這個東西補起來。體例、規格,都存在於我的心裏,假使哪位同志願意做這個工作,我把我的規格告訴他,我的材料也可以提供出來。

《敦煌學論文集》又是一本甚麽樣的書呢?此書共收論文三十八篇,已交上海古籍出版社,不久就可以出版。集中收集了我所有關於敦煌學的文章,其中不少是專門研究,也有作爲工具書性質的文章。譬如《敦煌學私議》,就是關於研究敦煌學的詳細規劃。《三録》即敦煌高僧的《名字録》、敦煌抄卷子人的《名字録》和敦煌的《寺觀録》,根據《三録》,可以核對全部的敦煌材料。譬如根據人名可以斷定卷子的時代;根據廟子的名字,可以看出這個廟子在甚麽年代存在;看見寫僧的名字,也就知道這個寫僧是哪個時代的。所以,《三録》可以幫助我們給卷子斷時代。我們研究學問的第一件主要事情就是要弄清楚研究對象的時代,不然的話,這個東西研究出來,還可能有問題。《正俗字譜》説明在唐以前的韻書就有正、俗字了。將來我們搞文字學,可以根據這個字譜來分辨正字和俗字。《敦煌學論文集》裏,至少有五分之一是這些工具書性質的文章,我可能還没有做完,因爲我當時得到的卷子衹有倫敦、巴黎和柏林這三個地方的收藏品,至於日本和蘇聯的卷子,我都没有見到。那麽,將來研究日本、蘇聯乃至其他别的地方的卷子,也可以參考我的這些文章。

這個集子裏專題性的研究文章約分兩種:一種是關於韻書的考證,另一種是關於歷史材料的研究。重要的文章有四篇,簡述於下:

第一篇是講敦煌王張議潮父子的事跡的。我根據唐代的資料及近代人的研究成果,替他們作了一個詳細的傳。

第二篇是關於敦煌王曹家幾代人事跡的。我也替他們作了一個詳細的傳,而且還列了一個世系表。

這兩個家族確實在我國歷史上起過一定的作用。他們在我國的西北地區,同周圍的兄弟民族接觸甚多,在唐五代,中原没有受到甚麽干擾,可能與張、曹兩家在敦煌那個地方看守大門有關。同我們的歷史文化有這樣大的關係的兩大家族,應該詳細給他們寫傳。

第三篇文章是《補‹五代史·方技傳›》。關於科學的史料,敦煌卷子裏極少,不過,也發現了幾個“曆”。敦煌這個地方原來是自己頒曆的,它有一個特殊的曆法,作者叫翟奉達。我認爲他是個了不得的人,於是就寫了這篇文章。寫成後,聽説向達先生也在寫這個人,於是,與他通信,問他是怎麽寫的。原來他是根據翟奉達的歷史,來考證敦煌這個地方同翟有關係的人士以及當時的社會情況的。關於曆書,雖然也説了一點,但是,没有我這樣完整,所以,我們兩人是可以互相補充的。我的文章,他想要,我就給他看了,結果佚失了。我很想恢復這篇文章,可是,老底子衹有一些卡片,“文革”中又幾乎損失殆盡。爲了寫成這篇文章,我曾翻閲了中國歷代的若干曆書、史書,從而,發現翟氏編著的曆書是很有特點的,以至宋代以後的曆書都吸收了它的成果,故而,在中國文化史上,它是一個很重要的東西。所以,我努力補寫了出來。

第四篇是關於文學的。在敦煌洞窟中發現了南朝宋代和尚智鶱的一個殘卷,他是用楚國的語音來讀《楚辭》的,因而,他的這個卷子在國内成了大家注意的東西。最早研究它的是王重民先生,不過他衹寫了敍録,没有怎麽深入。深入的是聞一多與周祖謨兩位先生,他們兩位的文章,當時我没有見到,到了解放以後,來到杭州,纔看到。不過以前我雖没有讀過聞先生的文章,但是,他給我講過。那時,他在西南聯大,我也在昆明。我的文章,他看過以後不大愉快,爲甚麽呢?因爲我的話同他的話許多是矛盾的,不過,他還是説:好罷!你説你的,我説我的。現在看來,聞一多先生的文章自有他的長處,他寫的東西有我没有説到的,但是,我也有我的是非,因此,這篇文章我保留下來了。四年前,《社會科學》雜誌創刊號登了我這篇文章,編輯加了按語,説我這篇文章提出了三個很重要的問題。但是,我以爲還有一個重要問題,他們没有講到,那就是智鶱的這個東西,在唐以前被認爲是個了不得的東西,吹得太高了。聞、周二先生似乎也是這樣認爲的,而我不但没有這樣認爲,反而幾乎否定它。這不是甚麽創見,衹是這個東西在做書的體例上給了我們很大的啟發,同時又是我們後來研究《楚辭》的重要參考書。在這本書以前,人們都是以儒家的立場和觀點來讀《楚辭》的,到了智鶱,他採用不同的學説,把《山海經》、《穆天子傳》等奇奇怪怪的書拉來證《楚辭》,從而,在《楚辭》研究上形成了一個流派。關於這一點,編輯同志没有講到。

關於韻書,我的《瀛涯敦煌韻輯》有一篇文章,叫《切韻系統》,現在把它抽出來,收進《敦煌學論文集》。這篇文章説明了一點:我國已經亡佚了的《切韻》,在敦煌卷子中發現了,而且有幾個卷子就是陸法言原書的抄本。這在研究聲韻上是很重要的歷史材料。不過,這部《韻輯》發表快三十年了,國内却很少響應,國外雖然有人響應,可是,也没有人像我這樣重視它。我寫好這部書以後,拿它同《廣韻》核對,得出一個結論:《廣韻》這部書是宋人雜採唐代諸家的學説凑成的,因此,其系統性和科學性都是不够的。説這個話是有點大膽的,因爲有人迷信《廣韻》這部書,可能會引出大的争論來。那很好嘛,要是我失敗了,那就肯定《廣韻》是了不得的書,要是我勝利了,那就説明我這部書是有用的。我有個脾氣,就是我的學説希望有人反對,不希望人們完全贊同。反對不了我,我就成立了;反對了,你成立,這樣學術上就有了一個定論。以上就是我的《敦煌學論文集》的簡介,它是我研究敦煌學的第三本書。

第四本書是《老子道德經卷子的研究》。關於《老子》的卷子,我看到的幾乎可以説完整了,日本和德國都没有這個卷子,衹有法國和英國有。頂好的卷子是伯希和拿走的,伯希和這個人對漢學的研究很深,所以,他拿去的卷子都是非常精致的。我對他很討厭,但是,又佩服他。爲甚麽呢?他治學很嚴謹,書也讀得很多。有一張他盜竊藏經洞的卷子時的自拍照:他蹲在洞窟裏,面對許多經卷,正在蠟燭光下一件件地翻檢……他告訴我,他拿去的卷子在所有敦煌卷子裏幾乎都是最好的,所以,我們今天研究敦煌卷子應該以在巴黎的卷子爲基礎。過去説這話是要招大禍的。

敦煌卷子的紙質、墨色、寫的情況都有很大的差别,《道德經》卷子的紙幾乎都是非常講究的,特别加工過的,紙質硬實,至今一千多年了,拿出來還會發出吭喳吭喳的金石聲。並且,每一個字都寫得好,我們後來的一些字帖,就採用敦煌的《老子道德經》卷子的。佛教經典的卷子後面不一定有甚麽了不得寫僧的名字,而《道德經》卷後的寫僧都是有名的,甚至有幾個是高僧。這是件很特别的事情,和尚來寫《道德經》,而且是在唐代儒、釋、道三教鬬争很嚴重的時候。其實,也不足爲奇,因爲唐代帝王自稱是老子之後,關於這一問題,今天暫且不去論是非。但是,唐代帝王尊崇老子,會不會影響當時的寺廟呢?會不會引出一些捧場的和尚來抄《道德經》呢?我想是有可能的。因此,《道德經》的卷子抄得極好,校勘得非常認真,如果一個字有點小毛病,就用黄顔料把它塗掉並改正過來。除了儒經中有時有這個現象外,其餘的經卷都是没有的。《道德經》的卷子數量不多。在敦煌也發現了其他道家經典,就寫得馬虎了。譬如《莊子》在六朝以後,常與《道德經》一起,而被稱爲《南華經》,就没有《道德經》寫得好;紙差,字也差,校勘也差。《道德經》寫得最好,除了上面所講的外,大概還有以下的原因。唐太宗以後,道家的勢力慢慢地大起來了,佛教内部腐朽的東西也越來越多,許多廟子裏養起兵和娼妓來了。和尚驕横跋扈的情況,在唐代的文獻中屢見不鮮,而道家却少見。道家興起之後,絶對禁止這些東西,因此,民間對它的信仰還在,而對佛教的信仰則大大地减少了。這時,佛、道互相敵視,互相攻擊。其實道教有許多是抄佛經的,其目的是讓民間知道,佛教的那一套,我道教也有,從而勸大家不要相信佛教。到了五代末期,道教大興,因而,當時《道德經》寫得好,與佛、道自身的情況也是有關係的。

還有兩項研究成果,也簡要地説一説。一項是關於儒家經典的輯録與研究,我把重點放在《尚書》和《詩經》這兩部書上。《詩經》的研究在我的《敦煌學論文集》裏已有了一個提要。大體説來,現在所傳的《詩經》,同敦煌本的《詩經》有很大出入。現在傳世的本子收集了其他所有註家的註,使《詩經》好讀一點,而敦煌本在語法上似乎不大相同,文字也很有差别。傳世的《詩經》頂早可能是宋代的刻本,可能經過宋人修改過的,而敦煌本的《詩經》和《尚書》的許多字比我們現在傳世的本子好。但是,好儘管好,却不通俗。宋代人讀《詩經》和《尚書》,可能看到原先的刻本,以爲字太艱澀,便改爲通俗字。這樣一改就糟了。因此,我們可以根據敦煌卷子的《尚書》和《詩經》來校對我們現在所傳的本子,這當中是大有文章可做的。《尚書》、《詩經》的敦煌卷子,國内學術界要的人很多,我有工夫就抄一點給他們,《詩經》卷子抄給黄焯,《尚書》卷子抄給顧頡剛。但是,現在看到的顧先生關於《尚書》的論著,却没有引用,大概是篇幅所限的原因罷。將來我有精力,要填補這個空白的,假使精力不濟,也要指導一個學生替我做下去。

另一項是《莫高窟年表》,即將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原是七十萬字的稿子,前面還有兩百多幅圖片,都是莫高窟最重要的圖片。底稿是用毛筆寫的,寫得規規矩矩,如果哪個規模大一點的圖書館要的話,我就送給他們作藏書,因爲我自己也没法子保存。這本書我原來打算把敦煌卷子裏有年代可考的,按年代編排。這樣一來就能很好地看出各個時代的風氣,看出各個時代對不同經典的重視情況。譬如在唐明皇時,《金剛經》、《金光明最勝王經》是特别重要的,而它們在别的時代就不大重要了。這是我寫這部書的目的之一。另一個目的是,把中國歷史上同宗教有關係的材料補進去。譬如唐明皇時,儒、釋、道三家是如何鬭争的?我把歷史上有關的材料找出來,附在唐明皇時代的敦煌卷子後面。如唐明皇自己給《金剛經》加註,給《孝經》加註,給《道德經》加註,顯然是想調和儒、釋、道三家,讓全國在他的調和思想下安定下來。這些歷史材料,我都附在有關的敦煌卷子後面。又如有一個卷子是王羲之那個時代的,於是,我就把王羲之的生卒年月、生平事跡以及他寫的《蘭亭序》都抄録出來,附在這個卷子的後面。又如某個卷子説某一時代頒佈了僧祇律,就在它的後面把僧祇律的詳細内容附上。又如某一個卷子爲一個日本人詳細考證過,我就把這些考證文章翻譯過來,附在這些卷子的底下。這樣一來,所附的材料很多,我想對了解中國的文化史是很有幫助的。但後來出版社的同志認爲太複雜了,爲了簡便起見,於是就把這些附録全删掉了,衹剩下一些敦煌卷子。《莫高窟年表》也就衹有骨架,没血没肉了,書名也衹得改成《莫高窟資料編年》。那些被删掉的附録,全部毁掉了。“文革”中,幾次被抄家,連稿子也抄走了,看來恢復原樣已經不可能了。現在我把這個被删的殘本送到上海古籍出版社,今年即可出版。這本書現在衹有一個用處,即作爲工具書來用。不過用它時,要先查索引,看看有没有你要查的東西,然後再看看我的文字,這樣一來,這一缺陷就可以彌補了。上海古籍出版社能幫我印出來,我得感謝出版社對學術的關切。

總之,我的研究成果就是這麽幾點,没有甚麽了不得的,比起我的同輩向達、王重民先生來,我不及,比起我的老師王國維、陳寅恪先生來,相差更遠了。我這一生最大的缺點就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撒得太開,到現在,我已經不大可能收拾了。不過好在我們的國家現在事事都向前走,將來的敦煌學肯定是有希望的。我現在衹不過是一匹識途老馬,這匹老馬已經不能載重了,但是,這條路我曾經走過一段,所以,我可以告訴大家:這條路怎樣走,怎樣爬山、涉水啦……我力所能及的大概就這一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