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敦煌學
在成都讀書時,先生講中國歷代的書厄,孔壁、汲冢是我們很注意的發現。敦煌也發現大批文物,雖然也第一次聽見了,然而不很在心,只在讀詞時,先生介紹過《彊村叢書》中的《雲謠集曲子詞》,説是敦煌出土的。到了清華,接觸漸多,尤其是静安先生,經常要介紹羅振玉印行的書,到圖書館借讀,也不過視爲一種難得的資料,在我寫《尚書新證》時,從《涵芬樓秘籍》中,借讀過《堯典釋文》殘卷,漸漸有些認識,此後在一切研究中,往往也借點這類印本來參照一下。
在巴黎遇舊友王重民,他正在國民圖書館繼續編伯希和的敦煌卷子目録。他同我説,有些關于韻學的卷子,邀我去看看,到我自己發現陸法言《切韻》諸卷,及《道德經》、《詩經》卷子,覺得極有價值,于是貪看下去,繼而攝片、抄録、影寫,都幹得起勁,每天去國民圖書館寫本部借卷子,早出晚歸,只有敦煌卷子,忘了一切。向覺民先生在倫敦知道了,也寫信要我去倫敦看英國博物館的卷子,同時我在一些博物館,也盡量攝影像片,于是這條繩子,愈拉益長益緊,我抛棄了學習考古學的計劃,如瘋似狂的抄、攝。等到歸國前,共得其他文物藝術製片千餘張,敦煌製片四百餘張。七七事變前三日,由西伯利亞從虎口逃到北京,悲感極多,而千餘張文物藝術製片,在八一三後逃難中,損失幾盡。曾寫出的一篇《歐洲訪古記》曾寄《國聞周報》而未發表也遺失了,僅僅剩得敦煌製片三百張不到一點,更加珍惜。這三百張製片,對我有種最大的壓力,在日寇侵華到處飛機轟炸,至爲兇殘的情况下,覺得整理這點點個人所得的遺産,成了我不容推諉的責任。在這個惶恐哀傷的時日,上戰場殺敵不可能,把殺敵精神,用在對敦煌經卷研究的拚搏上去,是我在抗戰中的“責任”。于是第一步把所得的卷子,分類寫成個總目,將按此總目作研究。于是預備了一些參考書,陳垣的北京圖書館所藏卷子總目,伯希和目,斯坦因目,大谷光瑞目,從頭一一檢看。最多的佛經,確是我最難的對手。于是先弄一下佛教經典目,尋了略近十種《大藏經》目,做一個總目,來與陳、伯、斯、大等目對勘,又把三種《高僧傳》也做了一份總檢目,前前後後,這等工具都弄好了,我才在三百餘種目中,選定先後整理計劃,因爲材料是語音部分比較全,所以從韻書入手,又把王静安先生與劉半農君所録切一、切二、切三及王仁昫《切韻》,與我的原卷,細細校對一番,使我打下了對卷子的是非得失認識的基礎,才開始作研究。而研究開始前,非得將卷子整理清楚不可,這是最最初步的工夫,所以用了一年半的工夫,親自抄寫了一份清稿。原來我在國民圖書館閲讀時,有幾種方法、方式:(一)是抄録全稿。(二)是攝影影片。在抄録中爲清正時着想,所以針對原卷情况,用了三套寫法:(一)是照抄原文。(二)是用透明紙影寫匡格、版心及其殘斷的痕跡,而在四邊配上大字。即主要字,而非註語、反語等等。(三)是詳細記録了每一紙的詳細情况。到這次清正時,先請兩個學生,將匡格一紙,先描繪于正式紙上,將我的抄片,點點滴滴配抄在上面,而要時時參證我的記録。我然後用這個學生抄片,細細與影片核對無誤,又把殘痕配入。然後用正式清寫的夾紅連士紙,影寫在這個抄片上,親自一筆一劃的描寫文字、殘痕。每一張清正本,至少花了八至九次的工力,花了八九張大紙。所以清正本,可能是第九張。我真是不惜代價——我的目力的代價。每天除授課外,平均八至十個小時,安排在這份清本上,大概是二天半至三天清寫出一張來。(在法、英抄寫時,有件至今以爲耿耿的事。是卷子上有塵灰糊滿的,用老人牌刀片,輕輕的刮,刮不了的,用口液一點點輕貼一下,看出來一個字,寫一個字,往往一天只能寫二三行,到全部摹印完畢後,我的近視增加了六百度。)我又繼續爲各卷作考證。主要是考定了陸法言《切韻》這個系統的各種應考事件,及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的韻部分合,把這二十多種韻書弄完,于是今本《廣韻》的母本,亡失了千餘年的陸詞《切韻》,算是恢復了,替文化史上復活了一種重要典籍,命名爲《瀛涯敦煌韻輯》二十四卷。我也自取一個齋室名爲成均樓。隔了近二十年,在上海印行。但令人非常歉咎的是論部、譜部兩部分,由于我正在重病,出版時的清本,是由一位農村來的青年爲寫的,他文化水平不高,當時我病,未曾親校,所以多有錯誤,預備重版時,一一改正,以釋咎意。後來日本及我國臺灣、香港等地區,都曾把這個原本翻印過去,所以我們雖只印六百部,而這三處翻印的確在數萬部之多。
接着我把其餘部分,並加入了些莫高、榆林兩窟的藝術材料,編成一部《敦煌學志》,一面我把其中若干卷材料,凡友輩願爲之考證者,各爲之研究一二卷。其中已有成果者,有蒙文通的《老子研究》,金毓黼的《唐令品考》,徐仁甫的若干卷《切韻》考,而唐文播君于《老子》用功至勤,我更根據這些文章,重加整理,成了《道德經綜考》。我内子陶秋英,我也請她協助。她爲我整理了《諸韻書正俗字譜》及《釋氏》、《寫生、經生》、《寺觀》三録。這些文章,統統收入了我的《敦煌論文集》、《瀛涯敦煌韻輯》與《莫高窟年表》三書中。但《敦煌志》一書,一則分量不小,一則有些部分在昆明時被友人、學生借閲,頗有遺失,所以解放後,我把它分裂成爲《文化寶庫》及若干種待印稿本。
我自己細細審視我的這些業蹟,大抵成于教學餘暇之時,亂離逃竄之中,到現在,偶而翻到,很願能有餘力,一一爲之清寫,爲之核對,爲之改正,但同時又覺得手邊還有很多材料,也應一一交給人民才是。譬如我的古代史、近代學術史、漢語語言、文字學等,真正我心甘情願搞的“活路”,全部都還在睁着眼等着我。我又怎樣辦?因而自己原諒,只要勉强有七八成,勉强拿得出,姑且拿出,與國人共究之,所以有許多,只能説是種“工具”,也出籠了,對未來研究,也起些作用,反正在我有生之年,我不會偷懶,但求少些干擾,可能多點成就,如此而已。
我與敦煌學關涉的事還有不少,但平列一些事象,有什麽好處呢!我無做一個敦煌學專家的野心。我只是一個“但開風習不爲師”的人而已。所以謹就寫成《瀛涯敦煌韻輯》一書的編寫經過,用來作研究此學的一個方法方面的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