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科技材料
大體有兩類:一類是醫學,一類是日曆,都是人民幾乎每天需要用的東西,所以,在敦煌卷子裏面佔着比較重要的位置。但是,不是説人們生活裏衹有這兩件,而是説,這兩件東西非寫在書本上不可。廣義地説,敦煌保存的一切,都是科技材料,譬如卷子本身,紙是科學,紙有楮白紙,硬黄紙,它們是怎樣製造的也是科學。墨和筆也是科學。現在用的墨最出名的是用黄山松樹做的“黄山松煙”,古代的墨又是甚麽做的,怎樣做成的,也是科學。還有許多用朱的地方,朱有兩種,用得最多的,是現在叫做朱標的,有點金黄色,紅是紅的,偶然間也有用胭脂的。用甚麽來調朱或胭脂,成分怎樣,有一定規矩,也是科學。又譬如所有敦煌壁畫都畫得非常艷麗,所用顔色與現在是不同的,現在多是植物性顔色(藤黄除外,但是,連黄也並不全部是藤黄礦質,還有薑黄等),但是,壁畫用的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礦質。譬如,那藍色和緑色,就是銅質的,即銅上面的顔色,這也是科學。總而言之,繪畫也好,卷子也好,全部所使用的東西,都足以説明唐代科學水平已經達到了甚麽程度,很值得研究。所以,敦煌的東西,不單單是搞文字的,搞社會科學的,而且,科學家,不管工業也好,農業也好,醫學也好,物理學也好,都應當參加的。譬如,唐代的紙到底與六朝的紙有甚麽差别,與漢代的紙有甚麽差别。現在知道,中國的紙始於漢代,蔡倫造紙就好像是中國紙的最早發現。可是,我們現在考古學已經發現,早已有紙,蔡倫紙同後代紙又大不相同。蔡倫是用魚網來造的,但是,後來人拿樹皮、拿甘蔗皮、拿草來造紙。在蔡倫用魚網造紙以前,我國已經有紙了,最早的一張紙,現在澳大利亞博物館,它是人類僅存的一張最早的紙。根據澳大利亞研究的結果,這張紙,在空氣中,可以經歷一萬年。唐代的紙種類是很多的,有用樹皮造的,叫楮白紙,這是最粗劣的,大都是北方造的;有用魚網造的,有用甘蔗皮造的等等。總之,敦煌所使用的物品,没有一樣不是我們科學家應該注意的,雖然,真正記録科學的東西,衹有醫學和日曆。這兩樣東西,一方面要有老師傳授,而另一方面都比較需要文化水平。下面分開來介紹。
先講醫學,到現在止,在敦煌發現的最早卷子是開元六年九月寫的,叫陶弘景《本草》。這部《本草》有註,是最古的寫本,未經人改篡過的。現在流傳的所謂《神農本草》、《證類本草》和《食療本草》等等,名目很多,但是,最早的,到現在止,恐怕還要數陶弘景這部《本草》。當然更早的還有漢代人的《本草》,但是,它雖然也流傳下來了,靠得住還是靠不住,有没有經人改過,都是問題。且不説這些,拿這個卷子所記載的情況看,裏面有幾句話是唐代以後的傳本裏常用的,説醫病的人不僅要看疑難雜症,而且,普通病症裏邊有兩樣東西也是要注意的,這就是熱病和寒病及其差别。因此卷子上就有兩種符號,屬於熱病的用紅筆點出來,屬於寒病的用墨筆點出來,普通病就不點了。醫書中劃分得這樣清楚,到現在爲止,衹有這部書,在它以前的傳本,是没有的。但是,現在流存的在它以前的傳本,却有陶弘景這部書中熱病、寒病以及普通病的差别符號。是不是可以説是陶弘景抄舊的?就算陶弘景抄舊的,也保存了舊醫書的一種本來面貌。但是,一切唐代以後的醫書,引這話都説是根據陶弘景的,因此,可以説這樣打符號是從陶弘景開始的。這卷子不僅是中國醫學的大寶貴,而且,也是人類最古最早的東西。印度也有一個很古的講醫學的本子,我們不清楚印度古本的情況,還有待研究。而我們這部《本草》,已經成爲全世界研究得很起勁的東西,它是敦煌醫學科學方面的壓卷之作。另外一種是一個叫李勣的人寫的《本草》,有五六件之多,這是唐代人自己著的書。雖然如此,但是,大體上還是抄陶弘景的,可能還有陶以前的東西。陶以前的東西已經亡佚了,衹在敦煌卷子裏邊纔能够看到它。所以,許多問題在中國醫學上還没有完全發現出來,經過研究,將來在整個醫學界可能有大的突破。我國醫學,有許多東西有人講是不科學的,不管它科學也好,不科學也好,我們要實驗,等到大批實驗以後,可能我們會證明有許多在世界上還没有發現的東西。不過,書是亡了,要是没有敦煌這幾個卷子,我們醫學就追溯不上去,就停止在一個地方了。假若停止在唐代,就可能被人説成這個東西是從印度來的,那個是從西洋來的,都説成是他們的了。我們先人自己的創造,發明權却被外國人拿去了,這是不應該的。我們不是小氣,本來醫學是爲整個人類服務的,中國人可以用這個藥,西洋人也可以用,但是,我們要算對人類的貢獻,這是應該争執的,這是我們的貢獻。這是關於醫學的第二件卷子。
第三件叫《食療本草》。正式的《本草》的醫理是用藥來治病的,唐代以後發現一種通過飲食,利用食物治病的辦法。現在民間還有,譬如豆腐,這是外國没有的,衹有中國有。在唐、宋人的記載裏面,起初是爲了治病,後來逐漸成了民間食物中最主要的東西之一。有一個外國人寫過一篇文章,説在全世界,中國人的炎症最少,他歸之於中國人吃豆漿、豆腐,這話很有道理。我國尤其西南一帶,豆腐渣(即擠出豆漿後而剩下來的渣)是當菜吃的。豆腐渣治療炎症很有效,我們西南一帶,民間有這樣的風俗:甚麽地方生毒瘡,就拿豆腐渣敷在上面,幾天以後就好了。在民間流傳的東西常與傳統有關,所以,《食療本草》就記載着哪種豆子可以治哪種病,譬如大豆治甚麽病,豌豆治甚麽病,緑豆治甚麽病等等。民間有一種風俗,到了熱天,大家都喝緑豆湯,因爲緑豆是清涼的。這種事外國人是想也想不到的,他們到了熱天,熱得没有辦法,找不到東西吃,衹有灌冰了。待到同中國交往以後,緑豆湯先傳到意大利。所以,《食療本草》是我國醫學上一種很特殊的療法,飯是天天要吃的,吃些甚麼菜,就可以治甚麽病,這是中國人的一大發明。關於這個問題,現在世界醫學界也很重視,譬如我們吃的玉蜀黍,它的油治高血壓是最好的東西,中國人是早已曉得的。《食療本草》在民間是亡了,但是,在敦煌,發現了好幾個卷子。此外,還有好多東西,前些年,浙江省圖書館出了館刊,叫《文瀾學報》,載了朱宗瀚先生的一篇文章,内容是關於敦煌本《本草》的研究。這篇文章很重要,在國内,除此以外,别的還很少看見。日本人得到敦煌的《本草》卷子,在大量地研究。這個東西,日本人研究得比我們好,這是我們應該警惕的。
還有醫方,害甚麽病,開甚麽方子。外國也有醫方,但是,都是成藥。中國却不是,都是拿原材料來配搭。中國醫學的長處在這個地方,短處也在這個地方。你要是學得不好,看病是不行的;學得好,看病是了不得的,所以,醫方在中國醫藥上是很特殊的東西。外國人用成藥,眼睛痛,滴一點甚麽藥水;肚子疼,給一種甚麽藥。中醫也給藥,但是,這藥都是醫生臨時配搭的,三個醫生給三個病人看病,雖然都是肚子疼,但是,彼此的開方可以不同。爲甚麽呢?中醫的醫方是結合整體診治的,你説我這個地方跌傷了,起了疙瘩,可以給你配一種藥,不是塗傷口,而是在了解了你的身體以後,給你吃一種藥,自己消掉了。它是從整體來看問題的,這正是中醫、中藥高明的地方。中醫很少有所謂特效藥,西藥幾乎都是特效藥,特效藥就是對這個病用的。用中藥,没有太大的毛病,不過有一點,就是醫生要學得高明,要是不高明,是會害人的。
敦煌的醫方,我所看見的大概有六七個卷子,它們同現在的方子是不同的。現在開的藥方大約有十二味、十四味,而敦煌的藥方頂多是四味,都很簡單。還有一種藥方很特别,就是吃了這個方子以後,還要吃甚麽藥,飲食要怎樣調理,叫《療服石藥方》。我曾把它的特點很詳細記載過,用這種方子治病,不僅可以治癒,而且從此可以永久根除。
還有兩件東西同醫藥有關係,一種是講針灸的,哪個穴位怎麽樣,哪個穴位管甚麽毛病,唐代醫書中有的,敦煌醫書中也有,大概有三四個卷子。這些書不僅僅我們後人看不見,連唐書《藝文志》也没有著録,是很奇怪的。因此,就有人懷疑,這種針灸方法可能從中國西北來的,但是,也没有特殊證據。我們現在的針灸,不僅在國内,而且在全世界都是了不起的。從全世界來看,衹有中國有針灸,别的國家没有。針灸情況在敦煌卷子中説得非常清楚,人身上的穴位説清楚了,哪個穴位針治甚麽病也説清楚了,譬如咳嗽,就針左右手的虎口,不用吃藥,再嚴重的咳嗽二針就好了。聽説有位針灸專家研究過這類卷子,另外,近來報載北京有一位姓王的醫生,用的是古方,他的針不像一般針灸用的針,一根插下去就算了。他用的是金針,金針上有一個洞,針灸時,他把艾放在上面,一烘,有股熱氣鑽了進去,這種針的效果最大,普通針是銀針,銀針没有洞,而金針有洞。據他講,他就是得的一個古方,我相信這個古方是有的,那麽究竟在卷子中載没載着,不曉得,不敢説。
切脈也是中國人的發明,現在流傳最廣的是《脈經》,是六朝的東西。但是,已經亡佚,現在流傳的都是唐、宋以後人的輯本。完整的一件在敦煌發現了,叫《玄感脈經》,這是中國醫學了不得的事情。他們的經驗是從哪裏來的?斯坦因在玉門關曾經發現一隻藥箱,裏面裝了若干藥,應是漢朝人送給在玉門關一帶守邊的軍士用的,這些藥的品名,一直到現在還没有完全了解。假若了解以後,同敦煌的《本草》、《食療本草》肯定有關係。我們國家是在不斷發現許多東西,也在不斷地説明我國文化水平是如何的高。假若把敦煌的東西同玉門關,乃至於同吐魯番、高昌等新疆的東西結合起來研究的話,我國古代文化許多東西,還可以有新的發現。所以,現在的敦煌學,要把吐魯番的文物結合起來研究,可能這是一個大的體系,以上説醫學。
下面講日曆,現用的日曆,是新式日曆。而舊式曆書不同,除了哪一頁哪一天以外,底下一定有甲子,甲子下還有一個黑圈,裏邊註利忌日(寫着今天是專門利於東方或西方或東西南北;利於結婚,利於出喪或利於甚麽,不利於甚麽等,這就叫利忌日),這樣的曆書叫具註曆,在我國歷史上流行得非常久,非常早。敦煌發現的也有具註曆,解放後,具註曆不用了。解放後的曆書講現在可以耕田了,可以栽秧了……專門講農事,别的事情是不講的。將來説不定再隔若干年,工廠裏,如織布工廠或打鐵的工廠,可能也有甚麽時候應該織布,甚麽時候應該做甚麽的玩意兒,這是一種經驗,人類自己的經驗總結起來以後,寫在書上,要人們照着去做,就是如此,並没有甚麽了不得的。
敦煌也有一樣東西同現在曆書差不多,即七曜曆,大概有八九個卷子之多。外國人説中國没有七曜日,是我們西方傳去的,是摩尼教傳教士帶來的,於是乎,它的發明權就屬於摩尼教教徒去了。但是,這是外國人講的,講得最起勁的是法國人沙畹。沙畹、伯希和兩人對於中國的東西是研究很深的,但是,他們有一種看不起中國民族的思想,什麽東西都不是中國的創造。我國很早已經發現美洲大陸,史書上清清楚楚記載着,但是,他們絶不肯承認,説一定是他們的哥倫布發現的。以前,争不贏他們,因爲他們的政治力量大,可見,文化學術也服從於政治,我們没有辦法,我個人就有過一次體驗。在法國時,寫過一篇文章,説美洲是中國人發現的,根攄就是法顯的材料。一家雜誌準備登載,送給伯希和去看,他不看文章,看到題目就還給我。連聲説:“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我很氣憤,但是,他年紀比我大,地位比我高,没法説,衹好收回來。他們就是如此。七曜曆本來在中國是古老得不得了的,《易經》説“七日來復”,春秋以前已經講了,爲甚麽你們研究中國的東西却不管這個呢?你們説七日來復還不能説七曜,那麽,漢文帝時,七曜之説已經在歷史上看見了,《漢書》是東漢時寫的,還有甚麽可講的?不僅如此,《漢書》之後,曆書不斷地記載了七曜的話,所以,這些事是令人憤慨的,不能不争的。過去我們政治上没地位,我們争不贏他們,可現在我們政治上站起來了,他們不敢説這個話了,我們現在更拿得出東西來。中國歷史上的七曜曆有幾樣東西同現在不同,七曜是日月金木水火土,即五行同日月,他們説的不是。他們利用了有一個敦煌卷子中七曜的名稱,譬如日曜日用密字來代表,月曜日用漠字來代表,土曜日却叫雲漢等等。其實這些名詞都是譯音,至於譯哪裏的音呢?到現在還没有考證出來。大概不會是印度的,印度雖有七曜之名,但是語音對不上,同摩尼教民族的音也對不上。儘管敦煌發現七曜曆的日曆名字,我們還不了解,但是,不能爲了一個名稱就否定這件事同中國有關係。這些名稱可能原來是中國的,外國人來了之後,用了外國名字,如此而已。等於中國有名學,而外國叫邏輯,於是有人把中國名學叫中國邏輯。邏輯兩個字是翻譯“Logic”的,因此,不能説邏輯是外國的,中國没有邏輯。七曜日的名字雖然不是中國的名字,可是,中國有七曜日,日月水火金木土,這些名字是哪個國家的,誰也拿不準。不過,這件事也有大好處,可以根據這些名字查我們西部、土耳其、巴基斯坦、印度以及中東一帶的民族,會不會是希臘的、羅馬的……要有人研究。可惜我是没法子研究了,外文懂得太少,這件事要大家努力,不努力是不行的。連先人的東西我們都不知道,而被外國人强佔去,這是我們的恥辱。一個讀書人應該知恥,恥在哪裏呢?就在我們自己的東西被人抓走還不曉得。
敦煌曆書還有一點很特别,歷史上所有皇曆一定是中央政府頒發的,唐代也是如此,可是敦煌却自己搞日曆。大概在唐末五代,唐家在河西走廊以西已不大有力量了,曆書頒發不到了,没有辦法,就自己造曆。因此,敦煌有好幾位大曆學家,最重要的是翟奉達和翟文進兩父子,也可能是叔侄,所有敦煌曆書都是這個系統的人造的。因此,敦煌曆書保存下來,不僅可以考見那個時代的政治力量情況,而且也了解到這些曆書同中國舊曆書是配合的。所以不要小看這個卷子,牽涉的面很廣。除了這個曆書而外,還有兩樣東西也應當曉得,一是占星術,看天上星宿,就是舊史書的天文志,哪個星宿是怎麽樣的,在哪裏,哪個星宿哪個季度在甚麽地方等等,載得很詳細,大體説來,敦煌發現的占星術同中國舊的占星術没有太大的差别,雖然不像七曜曆這樣可貴,但是,也是一個好東西。第二種就是日曆,日曆帶動着占星術以及當時的民間風俗,就是説到過的利忌日等,幾乎民間風俗全拿具註曆來指導,這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單單把利、忌這兩件事拿來看,就可以知道唐代民間風俗,我微微研究過,這個風俗同農業的關係最大,從而説明唐代還在農業旺盛時期。
總之,卷子中的寶貝太多了,整個中國文化都在敦煌卷子中表現出來,不論甚麽文化,乃至於武化,也在裏面。譬如少林寺,雖然是唐以後的東西,可是在唐代已經有僧兵,廟子裏的兵都講打的。在敦煌那個時代,廟裏養了若干小和尚,從小教以拳術、打、刀槍等十八般武藝,成了大兵。有些皇帝就利用僧兵奪取政權,這種事在唐代以前就開始了。所以説,敦煌的材料不得了的多,看見這些東西,有點愛國心的人真是感激涕零的,爲後世子孫好好保護我們的文化,是我們最大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