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史地材料
這類卷子分量不多,但是,很重要。幾乎每個講歷史、地理的材料都可以補充正史的不足。譬如説《史記》、《漢書》等,我們一向認爲是了不得的歷史正宗,敦煌也發現了《史記》、《漢書》的卷子,同今本出入很大。所謂出入很大,不是指事情有增減,而是指文字不同。可惜少一點,不過就是一鱗一爪,也是很可貴的。還有唐人著的《晉書》,説明敦煌收的東西範圍寬得很。其餘的再舉幾件,一個是《唐代職官表》,雖然兩《唐書》也有,但是,有很多不同。到底誰對,不好隨便判斷的。兩《唐書》是官修的,不敢有隨便寫的東西,因爲皇帝要看,寫錯了皇帝要干涉的,所以,兩《唐書》的職官表是很可以相信的。但是,敦煌抄本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它必然有所根據。既然有所根據,那麽是敦煌的好,還是兩《唐書》好?就要我們好好地研究罷。關於這個,王國維先生寫過一篇文章,不再細説了。還有一個《官令品》,是做官命令的一個品,這個卷子是我發現的,因爲伯希和目録裏邊没有,到了王重民先生編目録時,我看到了,很欣賞,就抄録了回來,作了一點考證文章,後來,北京大學金毓黻考證了這個《官令品》。這個《官令品》很有趣,哪個皇帝,哪個皇后,是哪一天生的,忌日是哪一天,官是幾品,都寫得清清楚楚。這是極詳細的記録,它可能是唐代官府中的一種檔案,而不入正史的。正史不收這些東西,正史收這些東西太複雜太瑣碎了。可是在官府檔案文書中是要有的,不然就没有甚麽做依據了。這是很使我們吃驚的。最後還有《閫外春秋》、《春秋後語》,是講《春秋左氏傳》、《春秋公羊傳》和《春秋穀梁傳》所收納不進去的資料,也是很重要的東西。
關於地理,也有幾樣了不得的東西。一個是《沙州都督府圖經》,它應當是敦煌長官府的檔案。《圖經》説得非常詳細,詳細到沙州有多少縣,每縣有多少鄉,每鄉有多少人,多少土地,土地怎麽分配等等,都有記載。後人著《十六國春秋》,但是,没有把沙州的東西放進去,所以,《圖經》是地方志方面了不起的書。現在,中央鼓勵各地修通志,但是,我對我們現在修的通志有些是不太滿意的,因爲許多歷史上重要事情他們反而疏忽了。我想把《圖經》推薦給大家,唐代就是這麽一個規模。這個規模是我們可以學習的。關於方志的材料還有很多,譬如《諸道山河地名要略》,那個地方有座甚麽山,有條甚麽河,乃至小溝,都録上了,那個地方有個甚麽村子,村名叫甚麽,也録得清清楚楚的。我們要知道唐代地理情況,這是很重要的東西。《沙州志》也是方志,其中最詳細的是説了個劍南道,劍南道有十個州,詳細的情況都有了。不僅是地方、人口、土地、賦税,而且連這個地方的經濟地理,也牽扯到了。所以,研究歷史,單單靠正史是不够用的。敦煌給我們研究提供的資料,是十分可貴的。這是第二種。
第三種是關於世族、人物的材料。敦煌這個地方,有些甚麽世族、人物都有詳細記載。這個東西就是P.3718卷和P.4660卷,名叫《敦煌名人名僧邈真贊》,它把唐代以前敦煌出過些甚麽大人物,一個一個列入。我們考證敦煌有學問的人,大官,有道德的高僧,人民佩服的名流,譬如大書法家索靖,關於他的歷史,很少很少了。但是,在上述兩卷中就有一段索靖的文章,比較詳細的。唐代以前,世族在社會的許多方面有一定作用,譬如敦煌兩大世族:張家和曹家,他們自稱敦煌王,唐朝也封他們做敦煌王。所有圍繞敦煌的少數民族,如突厥、吐蕃等,在唐五代能够使中原不受他們侵擾,就是這兩個世族在那裏管着。這兩個世族對這些少數民族的辦法有兩種:一種是經濟辦法,即給錢;一種是結親辦法,有了小太子,就娶回鶻的女兒作妻子,又嫁自己的女兒給回鶻酋長。這樣就成了親戚關係,安安静静的,差不多兩百年中,没有出現騷擾民間的事情,世家大族有很大作用,因此,我們應當注意。
還有一種《敦煌高僧傳》,爲許多大和尚立了傳。假若是一個普通地方的傳,倒也不算甚麽稀奇物。因爲敦煌在唐代,剛剛是從西域、印度、于闐乃至許多小國到中國來的第一站,來者都要作短暫的停留,有些到敦煌就不走了,在敦煌落籍了。有些高僧到敦煌之後,慢慢進入中原,在别的地方落籍。他們的事跡在《敦煌高僧傳》裏有。譬如鳩摩羅什,他在敦煌蹲了兩三年,然後到臨汾去,這樣的事情使《敦煌高僧傳》的價值更了不得。敦煌也有了慧遠,也有傳的,所以,我們講宗教,決不可忽視它。還有許多官府名册,也是很重要的。另外還有一個卷子講敦煌風俗習慣的。我們要想講中國的風俗制度,它是最好的參考書。誰想寫風俗志而找不到材料,敦煌卷子裏有,將來敦煌的風俗志可以寫得出來,别的地方的風俗志可能還没有。譬如飲食,北方人喜歡吃羊肉面饃,就是拿蒸好的饅頭搞碎放在羊肉湯中泡着吃,這在唐代已經開始了。卷子中還發現做牛酪、羊酪的方法,現在南方有的人會吃牛酪、羊酪,根源就是從這個地方來的。所以,民間風俗習慣的東西,如烹調的方法,殺豬、殺羊的方法,裏面都有記載。這種材料,若是去搜集的話,那是極有價值的。
西域諸國的材料,如于闐、高昌等小國的史料,敦煌也很多,我略加統計,譬如同吐魯番有關係的卷子,就有九件;同于闐有關係的卷子有四件;同回教徒有關係的有五件;同焉耆、印度往來有關係的有六件;同西天竺十五國有關係的一件,敍述到西天竺的路程,一國一國的路程。我們讀玄奘的《大唐西域記》、宋雲的《西行記》和法顯的《佛國記》,這東西是必不可少的。而圍繞中國的這些小國的歷史,現存的材料很少,有的都没有了。應該説,僅有《西夷傳》這些書是不够的,敦煌這些東西發現之後,是可以大大補充《西夷傳》的史料。這是我們講歷史地理的人很可注意的。日本人搞得很厲害,他們得到一個卷子,就拼命研究,三個人五個人地研究討論。所以,我們要趕快奮起直追。
也有社會史的材料。社會史包括的東西很多,譬如講人口的,我所抄録的就有五種。敦煌所治有十二個縣,某縣有多少人口,某鄉有多少人口,記載都很詳細。敦煌卷子中,女人也可以做户主,這在卷子發現以前,我們都不知道。日本中村不折也有一件,雖然材料很少,但是,問題很大。它是地方上的臨時措施,還是國家的正式措施呢?假若是國家的正式措施,那麽,説明唐代男女間關係就不像宋以後那樣分得嚴格,在宋代以後,女户主是找不出來的。唐代可以有女户主,不過唐代正式是否有,我還没有查過,請研究户口的同志去了解這個東西。其次是授田,每個人有多少田,授田的名目多得很,有口分田、永業田等。每個人成年以後都得到一定的口分田,口分田是一定的,大家都一樣的。另外,做甚麽官給甚麽田;你有兒女,給你甚麽田。可見授田這件事情的記載在經濟史上是很重要的,敦煌卷子大約有二三十件之多。還有反映買賣關係的材料,買賣關係有兩種現象:拿貨幣的現象有,但是,基本上還是以物易物。農民拿穀子、麥子等來换取布匹等。甚至還有拿人來换物的,拿小孩、拿女人都有,也不排除拿小孩、拿女人去抵債的。這個風俗有了,這是研究社會風俗史的重要東西。
還有一件是説税制的,田税有了,至於其他税制,我們還没有發現。田税規定一畝田納多少税,税也是分的,某縣有多少田,納多少税。看來税並不是定死在畝數的多少上面,而是訂在田地能産多少上面,即按産量征税的。這同現在我們的田税制有點接近。也有幾件是講物價的。這個物件值多少米,那個物件值多少布匹,這個物件值多少薪炭,那個物件值多少柴。最早一件物價是天寳四載,可以推論唐代物價到底是個甚麽樣子,天寶四載以前,物價稍低一些,天寳四載以後物價增漲,從而,又可以推出唐代物價的平均數。關於工價,一個工人做工得多少錢,牧牛、牧馬的人得多少錢,某個商販自長安拿回某件東西給多少,乃至漢人到四川去拿甚麽東西,拿回來給多少錢。關於力價,人力價錢在敦煌有好幾個卷子。一個長工,一年給多少米,多少布匹。第二年按工作的好壞酌情增減,工價都是拿米糧、布匹折算的,大體上還没有幣制,就是公家,也是以物易物的。
敦煌竹簡是繼敦煌經卷發現以後,在圍繞着敦煌如玉門關、高昌、吐魯番等地發現的。單就孤零零地研究竹簡,過去已有人做了不少工作。假若研究敦煌的人把竹簡算在敦煌學以内,則意義更大。因爲玉門關到敦煌没有多遠的路,它的竹簡上記的物價等情況與敦煌應當相差甚微。從吐魯番到敦煌,比從玉門關到敦煌就遠得多了。物價的差距就很難説了。所以,圍繞着敦煌所出的竹簡,不僅是軍事上的史料,譬如某個竹簡説某天派多少人到敦煌駐防,某天送多少兵器給你,而且,民生日用方面的材料也非常突出。因此,竹簡在敦煌材料中是很重要的。國内研究這方面的,最早是王國維先生。他關於敦煌竹簡有很多最爲精當的話,王先生以後,到現在研究竹簡是有進步的。但是,開創者不是王先生,而是法國沙畹,沙畹研究中國竹簡,同張天方先生合寫了一本書,即《竹簡研究》。張天方過去是杭州大學的一位老先生,已經去世了。自這本書問世以後,國内開始注意研究,現在我們大陸研究竹簡的人爲數不多,好幾個研究竹簡的人都在臺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