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儒家經典
儒家經典在敦煌卷子裏是重要的部分,複雜程度跟佛教經典差不多。爲甚麽儒家經典會在敦煌廟子裏發現呢?大概從漢武帝獨尊儒術就開始了,民間每個讀書人都要讀儒家的書。到了後漢,取士、選才也往往用儒家經典做基礎,此後經魏晉南北朝,一直流傳下來,到唐代,儒家經典成了必讀之書。從後漢起,讀書人必讀的儒家經典有《詩經》、《尚書》、《論語》和《孝經》等,後來人識字讀《三字經》和《百家姓》,而漢初人讀的是《古籀篇》和《蒼頡篇》這一類書,一個個字地識讀。可是這樣做不及一篇篇地讀、識字來得多、快,所以,東漢以後就改變方法。《論語》的語言比較容易懂,就成了教兒童的書。《詩經》容易背,而且用的詞最多,草木鳥獸魚蟲的名字都有,《尚書》多歷史材料。中華民族最看重歷史,在世界各民族中,歷史材料也最多,印度雖然也有悠久的文化,可是像我國這樣“行而有則”的史書,一部也没有留傳下來,它的歷史夾雜在其他書裏。中國則甚麽歷史都有,説事的歷史,説人的歷史,説物的歷史等等都有。中國人的這個習氣從春秋戰國就開始了。孔老先生教育他的學生要讀《詩》,“不學《詩》,無以言”,意思説你想在社會上有點地位,就必須讀《詩經》。《詩經》是儒家教育中主要的教科書,在《論語》中,講《詩經》的重要,是很多的。春秋戰國時期,士大夫之間應酬也常常引用它,所以,《詩》成了儒家的要典,成了民間對歷史的愛好。中國民間愛好歷史有種種表現,譬如宗譜,計家有計家宗譜,王家有王家宗譜,姜家有姜家宗譜……中國的宗譜之學是世界罕見的。搞宗譜最了不得的是浙江人,第二是河南人,第三是四川人。他們的家譜清清楚楚,哪一家從哪裏搬來的。如王國維先生,他家是南宋時候從河南開封搬來的,一代一代清清楚楚。我們現在不大管了,但是,我們的父親、祖父輩都很講究歷史。如我們姜家,十八代祖先我都可以説得清清楚楚,哪一代從哪裏往哪裏搬等等。譜系之學在中國歷史上是非常重要的,在六朝,就是所謂門閥,王家、謝家雖然窮了,但是,姑娘絶不肯嫁給别家。唐代皇帝想要盧家姑娘做媳婦,也不可得。説是盧家門閥高,不願意同李家做親戚。門閥制度影響到讀書,讀孔家的書,孔家是宗法社會留傳下來的呀。因此,《尚書》一定要讀,《詩經》一定要讀,《論語》一定要讀。這三書就成爲敦煌儒家經典的重點,和尚念經要識字,所以,和尚也讀儒家這三部書。和尚很佩服儒家,譬如天台宗智者大師註過一部《孝經》,比儒家註的還要高明,他説的許多道理,儒家説不出來。此外,儒家經典還有兩種:《春秋經》的《左傳》與《穀梁傳》,《公羊傳》却没有。《公羊傳》有點造反的思想,敦煌經卷裏一卷没有,這是很奇怪的事。我們搞文獻的人,很想找一找,我根據三地圖書館所見的卷子,姑且這樣論定。是不是後來有發現呢?不敢説。不過到現在爲止,還没有聽説。除《尚書》、《詩經》、《論語》外,《春秋左氏傳》是重要的。它的基本材料,如書中“子曰”、“詩曰”的話,都是《論語》和《詩經》的東西,所以,人人可讀。《春秋左氏傳》在敦煌卷子中分量不少。此外,還有《禮記》、《周易》等,但是,不多,《周易》稍多一點。因爲《周易》的道理通道家通得過,通佛家也通得過。講佛學的人,也覺得《周易》很有道理,讀得通讀得懂。近代浙江有一位老先生叫馬一浮,馬一浮先生在四川辦復性書院,有個規矩,把經典分給學生讀,把《周易》、《道德經》和《金剛經》三個合起來一道讀。後來有人對他説:《金剛經》不要,他同意放棄了,但是,他一定要《周易》和《道德經》放在一起讀。所以,講《周易》的也有佛教徒,甚至於襌宗。這也不奇怪,因爲《易經》變的道理就通佛家輪回之説,和陰陽八卦之説,也是相通的。總起來講,敦煌經卷中的儒家經典,是以《尚書》、《詩經》、《春秋左氏傳》和《論語》爲基礎的,其他都是小經。
拿《尚書》來説,現在我們讀的是唐代開元、天寳以後修改的版本,而開元、天寶以前的本子全部保存在敦煌卷子裏。唐代衛包把所有的《尚書》改成唐代實用的字,現在所讀的《尚書》就是衛包改定本,衛包以前的本子所能看到的衹有敦煌本子,别的没有了。可見這個本子多麽珍貴,從漢代記録傳下來的,最大的價值是保存了古註。古代許多材料衹有在古註裏看得到,我們貴其古,是貴在它保存了許多古代學説。這也是敦煌儒家經典頂大頂重要的一點。譬如《論語》,現在讀的衹有一種本子,即何晏註的本子,何晏註本也收集了魏晉人的註解。但是,敦煌發現了皇侃註的本子,皇侃把兩漢和魏晉之間所有人講《論語》的要點都收録在註中了,這個本子也就成了中國的寶典,但是,被伯希和拿到巴黎去了。當初王重民先生在巴黎編目,有天晚上,我回旅館休息了,深夜一點多鐘,他來敲我的門,説發現了一個大寶貝,這就是皇侃的《論語》註。過去我衹在目録上知道有這部書,却從未見到。王先生有圖書館鑰匙,我們倆人立即跑到圖書館去看,高興得不得了,並且拍成照片寄到國内商務印書館,要他們印出來。商務印書館果然立即印了出來,有幾位老先生,像章太炎老先生見到這部書,連説可貴,一生再没有見過這麽好的書。《春秋左傳》也有古註,現在通行的杜預註,拿它同敦煌本子比較,有很多出入。到底哪個好?由於没有全部校過,不敢斷定,可是到底有不同,校出來以後就可以明白了。因此,第一件事是説,敦煌的儒家經典是非常寳貴的,它保存了唐代以前的古註。
除此而外,還有許多漢代的註本,敦煌一件也没有。譬如《詩經》有四家,除毛家的本子,還有齊、魯、韓三家,敦煌卷子裏一件也没有,民間也没有流傳下來,因此無法校對,現在也無法評論。《春秋左氏傳》我們有東西,《穀梁傳》有范寧註,我們有東西,《論語》有皇侃註,我們有東西。别的東西,我們没有。敦煌儒家經典裏的古註,是讀儒家經典的人必須重視的材料。
總結一下:
一、敦煌所有的同儒家有關的古籍,同現在流傳的本子對看,有許多出入,從而説明敦煌卷子都是古本,都是唐代以前的古本,而我們現在的東西都是唐人以至宋人修改的東西。儒家經典的敦煌卷子最可貴的就是這一點,我們也可以根據這個卷子來考究現在本子的是非得失。
二、所謂考究是非得失,以我的經驗講,我覺得古本裏面有許多好東西,當然也不否定説古本裏面有許多東西是不太好的。譬如道家經典裏面就有不少東西不太好,像《道德經》一定要湊合五千言等。但是,在儒家經典裏面,這種東西少,頂好一點可以糾正我們唐代以後所流傳的古書,乃至於漢人的著作都可以糾正。譬如《詩經》有一篇《出車》,裏面有一句詩:“執訊獲丑”,意即逮住敵人。可是鄭康成註:“執其可言問所獲之衆”,這句話我們讀起來,意義不太明白。我們看敦煌本子,如P.2570卷,作“執訊,執其可言,問及所獲之衆”。這句話是清清楚楚的,多了“執訊”兩個字,又多了一個“及”字,於是把鄭康成的話講清楚了。故而不能看看僅僅是三個字的問題,而是整個含義的問題。這種例子多得不得了。關於這個問題我比較過,一部是《尚書》,一部是《詩經》,校過以後,敦煌卷子的長處就明白了。例如《詩經·齊風·東方之日》,今本序作:“刺衰也。”但是,P.2529與P.2669兩卷不是這樣講的,而是作“刺襄公也”。“衰”和“襄”形近,後人的本子誤成“衰”字之後,又删去了公字,於是這首詩是哪個時代就不明白了。這些成果我將整理發表。所以,就整個敦煌卷子的儒家經典每個字都有很大的作用來看,儒家經典在敦煌卷子裏邊確實是很重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