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梅农

一名：人的智慧

梅农有一天想出一个荒唐的计划，要做一个大智大慧的圣贤。人有时候总不免心血来潮，作此妄想。梅农私忖：“要求大智大慧，就是说要求幸福，只消清心寡欲就行；而大家知道，这是最容易不过的。第一，我可以永远不爱女人；看到绝世的姿色，我就心里想：这脸蛋有一天会打皱的；这双美丽的眼睛会四周发红的；这滚圆的乳房会扁平而下垂的；这美丽的头会光秃的。我现在看美女只要用着将来的目光，就不会神魂颠倒了。

“第二，我能永远饮食有度，使佳肴美酒的勾引，高朋满座的诱惑，对我都不生作用。只要想象一下暴饮暴食的后果会使我脑袋沉重，肚子饱闷，丧失理性，健康，光阴：那我就会以疗饥止渴为限，就能身体常保康宁，神志永远清明。这些都太容易了，做到了也不足为奇。”

“其次，”梅农又道，“也得想想我的家业。我欲望有限；资产都存在尼尼微的税务总监那里，万无一失；我尽可自给自足，无求于人；这是人生最大的福气。我不会落到无可奈何的地步去谄媚奉迎：我不会嫉妒人家，人家也不会嫉妒我。这又是很容易办到的。”接着他又说：“我有的是朋友，尽可以长久保持，因为他们跟我不会有何争执。我永远不会跟他们生气，他们跟我也不会。这也并非难事。”

梅农在房内订好了明哲保身的小计划，把头伸到窗口去张望，瞧见两个妇女在他屋子近边的树荫下散步。一个是年老的，好象一无所思。另外一个年轻貌美，似乎心事重重。她叹着气，流着泪，倒反显得更有风韵。我们这位贤者为之动心了，不是为了那女的姿色，（他很有把握不会这样软弱的，）而是为了她的悲伤。他走出去，到尼尼微少妇身边，打算竭尽智慧把她安慰一番。那美人神气极天真，极动人，说出她叔叔把她百般欺侮，用了如何如何的手段强占她的家私，说不定还会作出别的蛮横的事；其实她既没有什么叔叔，也从来不曾有过什么家私。她对梅农说：“我觉得你见识高超，如果肯光临舍间把我的事研究一下，相信你一定能帮我度过难关。”梅农毫不迟疑，跟着走了，预备慎重其事的考虑她的问题，替她出个好主意。

伤心的太太带他走进一间香喷喷的屋子，一本正经的请他一同坐在大沙发上；两人面对着面，交叉着腿。女的低着眼睛说话，偶尔掉几滴眼泪，每次抬起头来，总跟贤者梅农的目光碰在一起。她的话充满了感情，这感情跟着两人照面的次数而加深。梅农对她的事十分关切；他越来越热心，只想帮助一个这样贤德这样可怜的女子。他们谈得高兴，不知不觉改变了相对而坐的姿势。各人的腿不再交叉了。梅农指导她的时候和她挨得这么近，出的主意那么温柔，两人没法再商量正事，不知谈些什么了。

到了这一步，读者不难预料，那位叔叔来了。他从头到脚全副武装；第一句话当然是要把他的侄女和贤哲的梅农一齐杀死；最后一句是可以看在大量的金钱份上，饶赦他们。梅农只能倾其所有的拿出来。那时的人还算运气，这么便宜就脱身了；美洲尚未发现；伤心的太太们也不象今日的这样危险。

梅农又羞又气的回家：看见有张字条请他去和几个好朋友吃饭。他想：“如果一个人待在家里，我会念念不忘的想着那倒楣事儿，饭也吃不下，要闹病的。不如出去和几位好友吃顿粗茶淡饭。有他们陪着，可以忘掉我早上做的糊涂事儿。”他便去赴约。大家看他郁郁不乐，劝他喝几杯解闷。少量的酒，喝得适可而止，原是有益身心的良药。贤哲的梅农心里这么想着，喝醉了。众人邀他吃过饭赌钱。和朋友们文文雅雅的玩儿原是正当的消遣。他便入局，把身上的现款统统输光，又口头输了四倍的钱。为了赌博，大家争起来，闹翻了；梅农的一个好朋友把骰子缸扔在他脸上，打瞎了他一只眼。贤哲的梅农被送回家去，喝醉了酒，分文不剩，又少了一只眼睛。

他醉醺醺的睡了一会，等到清醒了些，他叫仆人去向尼尼微的税务总监支钱，预备付好朋友的账。仆人回报说，税务总监骗了大家的钱，当天早上破产了，许多家庭都急得要命。梅农一气之下，眼睛上贴着膏药，手里拿着状子，进宫去向王上告那个破产的债户。他在客厅中遇到好几位太太，都若无其事的束着圆周二十四尺的腰箍。其中一位跟梅农有些相熟，瞅了他一眼，说道：“啊！丑死了！”另外一个和他更熟，招呼他说：“梅农先生，你好！真的，梅农先生，我很高兴见到你，可是梅农先生，你为什么瞎了一只眼呢？”说着，不等他回答就走开了。梅农躲在客厅一角，只等时候到了，去扑在国王脚下。他把国王面前的地吻了三遍，呈上状子。仁慈的陛下对他优礼相加，拿状子交给一位大臣，要他查明复奏。大臣把梅农拉过一边，神态傲慢，冷笑着说：“你这个独眼人真可笑，居然不求我而去求王上；更可笑的是你竟敢控告一个清白的破产人，他是我情妇的一个女用人的侄儿，由我加恩保护的。你要是想保住那只剩下来的眼睛，还是把这件事丢开了罢。”

梅农早上才下了决心不近女色，不暴饮暴食，不赌钱，不争吵，特别是不到宫中去求人；谁知不到天黑，就上了一位漂亮太太的当，被她敲了一笔，喝醉了酒，赌了钱，吵了架，打瞎了一只眼，到了宫中，受了一场奚落。

他茫然若失，痛苦万状，心如死灰的退出来。他打算回家，不料一般公差正替他的债主搬屋子里的东西。他在树底下差不多晕过去了；又遇到早上那位太太陪着她亲爱的叔叔散步；她看见梅农贴着膏药，哈哈大笑。天黑了，梅农躺在干草上，靠近自己屋子的围墙。他有了热度，昏昏睡去，梦里看见出现一位天神。

天神浑身发光，长着六个美丽的翅膀，可是无头，无脚，无尾，说不出象什么。梅农问：“你是谁啊？”他回答：“我是你的护身神。”梅农道：“那末你得还我眼睛，还我健康，还我财产，还我智慧。”接着他告诉天神，怎样在一天之中丢了这一切。天神说：“在我们的世界上，从来不会碰到这样的事。”——“请问你住的是什么世界？”伤心人问。——“我的本乡离开太阳二十万万里，在天狼星旁边的一颗小星上，你在这儿看得见的。”——梅农说：“啊！好地方！怎么！你们那儿没有女骗子骗一个可怜的男人吗？没有什么好朋友赢了你的钱，打瞎你一只眼睛吗？没有诈欺的破产人，没有不替你伸冤，反倒取笑你的大臣吗？”那星球上的居民回答说：“这种事一桩都没有。我们从来不受女人欺骗，因为我们没有女人；我们从来不沉湎酒食，因为我们不吃东西；我们没有破产的人，因为我们既无金，亦无银；人家不能打瞎我们的眼睛，因为我们没有象你们那样的身体；大臣们从来不会对我们不公平，因为在我们那小小的星球上大家一律平等。”

梅农道：“请问你这位没有妇女没有饭吃的大人，你们的时间是怎么消磨的？”天神说：“我们受着委托，替别的星球当监护人，现在我就是来安慰你的。”梅农道：“唉！为什么你不在昨天晚上来阻止我那许多傻事呢？”天神回答：“昨天我在你哥哥阿桑那儿。他比你更可怜。他不胜荣幸，在印度朝廷上当差；为了一件小小的冒失事儿，他被国王挖去双目，戴着脚镣手铐，关在牢里。”梅农道：“好容易家中有了一个善神保佑，弟兄俩还是一个变了独眼，一个变了全瞎；一个睡在干草上，一个睡在监牢里。”星球上的怪物回答说：“你的命会变的。固然你永远只有一只眼了：但除此之外，你还是能快乐度日，只要不再痴心妄想，求什么大智大慧。”梅农叹道：“难道大智大慧竟是不可能的吗？”天神说：“那和绝顶的能干，绝顶的坚强，绝顶的威权，绝顶的幸福，同样不可能。便是我们也还差得远呢。具备这一切的只有一个星球。但是散处在太空中的亿兆星球，每种德性都按着程度排列的。第二个星球上的智慧和快乐比第一个星球上少一些，第三个更少一些；由此类推，到最后一个星球：所有的人都是疯子。”梅农说：“我很怕我们这个由水跟土合成的小球，正是你说的宇宙中的疯人院。”天神说：“不完全是；可是相去不远了。天地万物，各有各的位置。”梅农道：“那末有些诗人和有些哲学家说一切皆善，完全是错的了？”天上的哲学家说：“以整个宇宙的安排来说，他们是对的。”可怜的梅农回答：“啊！只要我老是一只眼，我就不信这话。”